第8章 女武神篇·第四章
在替衣衫不整的逃兵收拾好儀表後,A便離開了這間屋子。女武神的確信守諾言,未曾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而T什麼都沒說,半死不活地躺在床板上。
周遭頃刻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時間宛若粘稠的泥水,綿長而緩慢地滴入T的嘴里。泥水令他的喉管愈加干渴,精疲力竭的男人只覺一陣惡心。T隨後嘗試著去呼叫別人,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失去了聲音。呼喚甫一鑽出牙縫,便沉進沼澤之中,再無聲息。
泥水衝擊著他的門牙,面部的肌肉泛起一輪又一輪的拒斥感。
“□□。”他掙扎許久,終於輕聲喊出了M的真名。
過了好一會兒,棕發女孩才做出回應。
立於床邊的M揉著眼睛,一副剛睡醒的模樣:“是想找人聊天嗎?”
T說:“算是吧。方才和A發生了點事,我想必須得和你說說——”
盡管A才告誡過他,然而他並不打算向M隱瞞剛剛的那件事。對T來說,“善意的謊言”這玩意兒就是在胡扯。能騙相信自己的人第一次,那便可能會有第二次。他決心要將這種情況杜絕在萌芽狀態。
可接下來的一幕直接讓T心髒驟停。
本該走遠了的A如鬼魅般出現在門口,隨即躡手躡腳地趨近M的背後。
“怎麼了?”見T忽然閉上了嘴,女孩擔心之色溢於言表,“你和A小姐鬧出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嗎?”
借著這短短幾句話的時間,白發的女武神已然拉近了和M的距離。大約是曉得男人在注視自己,她很快止步,兩手收在身後,朝T綻開燦爛的笑容,仿佛在問:要說嗎?要說嗎?你真的要說嗎?
臉在笑,嘴在笑,眼在笑。合在一起,卻可怖。
一想到站在那里的少女是曾毀滅維克城的女武神,男人的喉結不由自主地聳動起來。他意識到自己不管說還是不說,皆是同等的煎熬。話語整個卡在肺泡里,使他難以呼吸。
“……也罷,”他最終還是把想吐露的實情給咽了回去,“全是我的錯。”不明就里的M發出一聲嘆息:“雖然我之前說你面對A小姐時太過緊張,但這不意味著你有必要容忍她不好的地方呀。”“你是你,她是她。”T瞟了一眼A,笑得有些苦澀。
棕發女孩顯然不吃這一套。她一臉得色地叉起腰,開始了反擊。
“你這麼說的話,我可要生氣了啊。成天對我念叨這念叨那的,怎麼就……”
雖說M小姐是在發泄長久以來的不滿,但相處已久的兩人都明白M提及的這些小事說說就過去了。因此M尚有余裕從T的視线中覺察出什麼,並沿著T的視线看過去。
結果她恰好瞧見幾近貼著自己背部的A,立時嚇得“哇”的一聲蹦到了床板上。
A則在捂著嘴笑:“M小姐這個狀態原來還是能被嚇到的。”看清來者是誰的M訕訕然一笑,態度不禁忸怩起來。方才被M談到的當事人反而神態灑脫:“我剛剛什麼都沒聽見。說到底,那是兩位的私密之事。”
說到這里,她瞄了瞄試圖裝死的逃兵。
“不保守好秘密的話,大家會很困擾的。”
“那些瑣事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秘密來著……”
M剛准備說點什麼,就被A取笑了一番:“哎呀,包括在野外自瀆這種少女的小秘密?M小姐已經開放到這等程度了?”“求你別提了,都約好不會再講的。”棕發少女果斷討饒,“你可以來點有意義的話題,比如講完王國的英雄故事。”
見兩名少女相談甚歡,T索性闔上眼皮,轉過身去。他不知道女武神的話是不是在虛言恫嚇,然而他知道自己以後沒有主動和M坦白的機會了。
逃兵又一次當了逃兵。一如既往地令自己作嘔。
在大陸諸國中,王國與教會的聯系最為緊密。教會在王國的土地上擁有領地且受到優待,王國則利用教會遍布大陸的影響力和能從異世界召喚勇者的魔術維持地位。至於勇者來到這個新世界後發生的事,那就是另外的話題了。
M對王國那些英雄的傳說抱有一定的親近感,這也許就是由於英雄中有不少人具有“轉生者”的身份。以M自己的話來說,她頭一次體會到“穿越者”是一片近在咫尺的風景。
“一直以來基本都是我在講故事,”講完又一個傳說的白發少女似乎並不打算介紹新的英雄,“M小姐就沒什麼能拿出手來的逸聞分享分享麼?”聞得此語的M露出疑惑的神情,用右手食指抵著下頜:“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呀,誰讓我和T只是普通的旅行者呢?能告訴小A你的,在三川鎮的時候我可全說了。”
A見T已再次睡下,輕輕一笑:“我們旁邊這位先生不會生氣的。”“我不信,”棕發女孩連連搖頭,“除非你有證據。”
“那就……聯邦內戰?”
M的臉龐在那一瞬定格了。
“我了解到的內容應該比M小姐您想象得要多。”
女武神欣賞著對面的女孩那左右兩難的表情:“不過我仍然想聽聽您的看法。”
M亦很干脆地認輸了:“真弄不明白你,阿T分明向你透露了那麼多,小A你居然還故意來問我。這是新發明的整蠱手段嗎?”“算不上作弄,我只是好奇你是如何看待那些事的。”A舉起雙手,以示無辜。
“……你以為我是他的什麼人。”M的聲线突然低沉起來。
“戀人?朋友?總不會是仇敵吧?”
A的猜測換來的是M的凝視:“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待A開口,幽靈般的少女便徹底放開了話匣子:“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和他之間的關系十分復雜:我們互相喜歡,互相告白,互相救過對方的命,亦一路同行至今。可我們看起來既不像戀人,也不像友人,更非是救命恩人那種事務性的關系。我曾經進一步地問他願不願意與我許下永恒的諾言,你知道他是怎麼答我的嗎?”
說著說著,她竟然笑了起來:“他對我說,‘那種事我無法輕易承諾下來。’如今想想,默許現狀的我倆貌似都很不正常。”
默然許久後,女武神誠懇地低下了頭:“抱歉。”“你道什麼歉呀,我沒事。”M小姐拍了拍臉,笑容如故,“畢竟T就是那種人,我再清楚不過了。還望小A你原諒我剛剛鬧的小情緒。作為賠禮,你有想問的就隨意問吧,我都會盡量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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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的回憶】
我記不清自己和T是何時從原點出發的,可我記得自己是為何開始旅行的。
我們所托身的世界毀於一次全方位的大戰。常規武器、生化兵器、核武器、超能力……能消耗的東西全在那次戰爭中被人類用上了。參與者們紛紛失去了理智,連同自己能牽扯的所有人一起奔向毀滅。而我則受到波及,幾乎喪命。
在我瀕死之際,T拼命把我救了回來。他將靈魂分割出一部分給我,並借助他人的力量讓我得以延命。從此以後,我和他便以那柄劍為紐帶,緊密地連成一體。
他為什麼要救我呢?我理當知道原因的。
我只依稀記得,他說世界不能一直這樣。
於是T開始環游全球,尋求能做點什麼的辦法。可那個時候人類已然連維系文明都做不到了。他不斷地向熟人請求幫助,結果往往是熟人的死去。他一邊自嘲自己像個瘟神,一邊用熟人的靈魂以及能力武裝自己。
我的室友越來越多。
我問他,你是想拯救世界嗎?他說,不想,只是世界不能一直這樣。
皇帝派遣來的帝國軍於伍德他們離開後的第二天推進到三川鎮一帶。而鎮民們直至望見南方揚起的塵土的那一刻,才如夢方醒,意識到維克城可能已經淪陷。他們匆匆忙忙地准備組織起來守城,然而為時已晚。帝國軍顯然知道三川鎮沒有任何公國駐軍,不費吹灰之力地接管了這座不設防的井鹽名城。
而新入駐的帝國軍團亦清楚部落的敵對態度,是故連夜給剛接手的城池增設城防,同時就地征兵且對新兵進行初步的訓練。而三川鎮名義上的新城主此刻正捧著女仆長剛泡好的紅茶,站在施馬爾一行人之前寄居的那間屋子門前。
“世界啊……”女武神輕輕吹著杯中飄起的水汽,“簡你有想過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嗎?”侍立在旁的女仆長一臉“您在說什麼怪話”的神情:“是不是有聯盟的劍客在看著你時動過那樣的念頭?還是說有誰聽王國的傳說聽得腦殼壞掉了?”
對那可以說是逾矩的回敬,A淡然處之:“沒有。”“倒是您,為什麼會想到那樣的事?”女仆長作為女武神少數的老朋友,她擺出的恭敬態度反而顯得有點吊詭。“遇見了兩個以此為目標的有趣的人,”白發少女對故交在談心時的刻意並不介懷,“不過想想也是,其中至少有一位是不會做那種夢的。”
“能被您評為有趣的人肯定不會感覺自己的人生有多有趣。”
簡剛說完這句話,便聽到了帝國女武神那鄭重的預言:“相信我,真的會很有趣。那兩人將和他們的伙伴受到精靈的祝福,揚帆出海,在諸國間冒險,闖蕩出一片天地。他們以後會成為帝國的勁敵也說不定呢。”
“……我想,這麼重大的預言你應該和你那位宮里蹲的學生說一遍,安。”
安轉過頭看向差點被噎住的老友,眼中充滿好奇:“我有說過這是在沒有預警的前提下得出的預言麼?”
聯想到女武神是何等破規格的存在的現實,簡立時啞口無言。安卻意猶未盡地說了下去:“那幾名逃兵未來皆會變成很不得了的人。要我悄悄告訴你具體的未來嗎?到時候你就能用這些預言在帝國宮廷裝闊啦。”“您每次都要拿這種事說笑,也難怪那幾位姐姐不得不辭去女仆長的工作。”女仆長深深地嘆了口氣,“您要是不做那種事的話,她們可是很願意繼續追隨您的。”
“跟到現在的只有你。”女武神微微一笑。
“好姐姐,您還記得我是第五任女仆長嗎?”
安忽然覺得,眼前的老友的確和那個逃兵是有那麼一點像。
“我怎麼會忘呢。”她說,“我連你在山上被那名逃兵捆著的模樣都記得清清楚楚。”
之後女武神就被老朋友連灌了數杯甜得發齁的果醬紅茶。
“簡你又欺負我。”
“難道不是您有受虐傾向嗎?”
帝國的女武神並非是什麼吝於使用能力之人,有機會接觸她的人們事後亦常常認為這個女人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可是,被世人如此看待的少女從未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理由亦很簡單,她不是許多異世界客人所津津樂道的“上帝”,不想做的事對她來說就等同於做不到的事。
正是由於這一點,女仆長這回遞來的是普通的紅茶。
“你明明能預判到我會做什麼,卻連加了紅茶的果醬都懶得管。相形之下,天上那群神祇可比你愛鬧騰得多。”說著這番話的女仆長回想起不停從其他世界撈人的諸神,不由得咂了咂嘴。安的關注點則根本不在簡的吐槽上:“麻煩簡小姐你措辭謹慎些,那不是受虐癖。我只不過是對朋友懷揣著相應的寬容而已。”
簡對此並不領情:“你那也不叫寬容,充其量算是不在乎。你在應對那些要求比武的戰士時只會選最爛的選項。他們需要的是痛快的一刀,而不是被迫拖著殘軀活下去,繼續仰望那不可逾越的絕望壁壘。你的手下留情導致挑戰者至今絡繹不絕,可把大伙害苦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之常情罷了。人們積極向上是好事。無情地截斷他們前行的道路,未免不妥。”安說完便端起手中的那杯茶,淺淺地抿了一口。不過,這般體貼的解說在簡聽來純粹是自己的主人內心惡趣味的集中體現。畢竟這位女武神小姐是會憑借混淆認知的魔術去偷偷觀察那些落敗者的爛女人。
“你真的很壞哎。”簡說,“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壞的人。”“大家喜歡這樣。”白發的女武神隨口拋出了一句稱不上是辯駁的辯駁。與此同時,兩人前方不遠處那扇門隨著“吱呀”一聲自行敞開,而門內展現出的是與周遭環境不符的富麗堂皇。雖然那是不少皇都居民都感到稀罕的光景,但曾陪主人覲見過皇帝的女仆對門內的輝煌並不陌生。
前往皇帝宮殿的道路已然暢通無阻。右手端著茶杯的女武神朝自己的友人伸出了她空著的左手。回應牽手請求的女仆趨近,聽見了惡魔的呢喃。
“讓我們去給新英雄的誕生加點料吧~”
“阿嚏!”伍德忽然打了個噴嚏。
他如今正和他的朋友們圍坐在一起烤火。
流亡至戴森城的伍德等人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就非常不幸地要面臨北方寒氣的洗禮。他們為購置御寒衣物和糧食很快用盡了從A那里得來的金幣,奈何那些錢依舊不夠用。在將大部分衣物、被褥交給公國的兩位小姐以後,這群糙漢唯有在屋內圍著火爐縮成一團。
多虧施馬爾用魔術存下並加工了不少木材,不然伍德和他的小伙伴們恐怕連火爐都用不了,就這樣活活凍死。
法倫循聲望向他們的首領:“你感冒了?”“大哥你盡量堅強一點。因為就算是小病,”即使生了火,體弱如施馬爾依然凍得直哆嗦,“我們也沒錢治。”“我沒感冒,施馬爾你別咒我啊。”伍德擤了擤鼻子。
T盯著自己幾乎要凍僵的手,久久不語。而郭和威斯特早早便離開座位,尋了大堂里比較空曠的角落開始較量起來。按他們的話說,只需活動活動,身體就能暖起來。
“我現在覺得伍德你那留在三川鎮當鎮長的提議也沒多可笑了。”話音剛落,T就努力給自己的手呵熱氣。聽到T發言的伍德一點也笑不出來:“大冷天不要說冷笑話。”
法倫瞧了瞧在廳堂僻處耍寶的威斯特:“那來個現實點的笑話。我們要在這里落地生根嗎?屍體都拖不動的那種。”法倫此話一出,小隊的參謀連連搖頭。伍德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對伍德而言,自己和兄弟們的身家性命才是緊要事。一旦這件事成了問題,伍德便無暇分出心思用來處理公國的復興、三川鎮的安危之類的問題。他之所以堅持護著公國的兩位貴族小姐,亦不僅是因為他的內心有柔軟的部分。伍德頗有自信:只要將她們握在手中,總有一天自己能令她們發揮出自身的價值。
當然,以上的所有都建立在伍德一行人能熬過眼前的磨難這一前提上。
“不要說喪氣話。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度過這段艱難的歲月。”他強提精神,環視著火爐旁的三人,“想想看,大伙基本都是從東方戰线僥幸退到後方的人。而我們最近成功逃離維克城的滅頂之災,又避開了三川鎮的危機,連帝國人的精銳小隊都沒法把我們怎麼樣。做到這等地步,我們還能放棄嗎?!我已經下定決心了。等寒潮過去,我們就想法子弄一艘船出海。”
“不管出海是做海盜還是當運輸商,海上才有我們尋求的自由!”
他低吼道:“什麼帝國、公國,都給老子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