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腐朽的木板發出扭曲的呻吟,仿佛隨時都要崩解。
空氣中滿是木材酸敗的腐臭,偶爾夾雜一絲咸腥,讓本就狹窄的客艙顯得更加潮濕擁擠。
屋內灰蒙蒙的,看不出天色幾何。唯一的光源來自厚重木門上細縫般的小窗,這會也被簾子從內部遮住。漏進的光將屋內照得影影綽綽,如夢般迷蒙。
“呼嗯……”
房屋一角傳來夢囈般的呢喃。接著,便有什麼在黑暗中蠢動起來。先是鼓起一只小包,接著便是陣爬蟲般的蠕動。驀地,那肉蟲從包覆它的厚繭里掙脫而出,抖擻身形。
那模樣,怎麼看都是個女孩子。
努力適應昏黃的光,才能勉強看清家具擺放。簡約得不能再簡約,只有兩張狹窄的單人床分別靠牆放置。一張簡易小桌與幾個大大小小的儲物櫃,都牢牢固定在地板與四壁上。
破繭而出的瘦小女孩,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屁股又坐回床上。
“唔嗯……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她自言自語般張口問道。女聲稚嫩,又清脆,如銅鈴般清亮悅耳,帶著幾分與她單薄身形不相稱的端莊。眼角余光掃見對面空蕩蕩的床鋪,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搖搖頭一陣苦笑,又摸下床來。
赤裸的小腳丫踩出一陣輕快旋律,搖搖晃晃地移到門前。胳膊輕輕抬起,撩開布簾。耀眼的天光登時照在了她的臉上。
那是張稚氣未脫的可愛臉蛋,約摸著不過十四五歲;黛藍色的眸子嵌在渾圓的眶里,水靈動人,即便被強光刺得睜不開,也隱約溢出一股勾人的魔力;挺拔的鼻梁上點綴著粉嫩鼻尖,一雙晶瑩的肉唇不加修飾,也有著水玉樣飽滿通透的誘人色澤;粉撲撲的臉蛋帶著幾分童稚的肉感,淺淺藏匿於一頭綢緞般柔滑的玄黑長發中;兩道白线順著發絲繞過脖頸,拴住一只紋飾精美的銀鏡;一層光暈打在她身上,只一眼便教人難以忘懷。
“已經是這個點了嘛……” 。
女孩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唉,自從上了這艘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時辰都快分不清了……但願還來得及。”說著,她放下簾子,快步退回床邊,收拾起凌亂的床鋪。
撫平被單上的皺褶,將枕頭搭在被褥上。她滿意地點點頭,一個翻身爬上床鋪挺直腰板,畢恭畢敬跪坐在木床的正中央。
脖子上的銀鏡不知何時已被她取下,安放在對面床鋪靠牆角的位置。看著鏡中的倒影,她莊重地閉上雙眼,雙手合握於胸口,輕聲念道:
“神威在上,誠惶恐之。念御津神女陽荷大人,小女薊……”
碎碎細語,宛若誦經符咒,窸窣作響。
神奇的是,伴隨著紅唇翕動,她的周身竟浮現出一層朦朧的微光。
光芒帶著些許混沌,油膜般變幻交融。一股奇妙力場將她牢牢包覆,吹起滿頭長發,絲絲縷縷飄蕩於半空;無數光芒化作細线,順著手臂一路朝著銀鏡飛去。线頭觸碰鏡面,立刻迸發出耀眼的光,宛若游魚入水,轉瞬便消散其間。
那銀鏡也仿佛被絲线牽引,乘起誦念緩緩升入半空,越過床鋪間的走道,穩穩落回女孩手里。
輝光如風化般消散。小薊跪坐在床上輕輕咳嗽,疲憊地睜開雙眼。
望著手中的銀鏡,她抬手輕輕擦拭鏡面,珠唇輕啟,柔聲喚道:
“陽荷大人……陽荷大人?快醒醒,已經是早上咯~”
手中的鏡子一動不動,似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喚。她皺了皺眉,清清嗓子,又抬高聲线喊道:“陽荷大人,陽荷大人?聽得到我說話嗎?早上了,該起床咯……”
鏡子依舊靜靜臥在她手中,倒映出那張可愛的臉,似在嘲弄她的多情。
怒氣驀地衝上腦門。小薊閉上嘴巴,攥住鏡子,周身又一次漾起輝光——只是這一次,光芒的顏色帶起些許赤紅,在鏡面當中卷起一陣渦旋,如蛟龍躍入其中。不出片刻,那鏡子竟在女孩懷里兀自顫抖,像是受驚的螞蚱,猛地彈起半丈高。
“啊,真是的。聽到了都聽到啦!我不過是想多睡一會,干嘛這麼著急……只許你自己睡懶覺,不許我睡,也太卑鄙了!”
銀鏡閃著混沌的輝光,竟傳出一個鼻音濃厚的嬌媚女聲來。
小薊紅著臉,輕輕咳了兩聲,這才說:“這是祈神儀式的規定。一旦儀式開始,就算您是陽荷大人,也不能由著性子。好了,巫力都傳到您那邊了吧?快繼續後面的步驟吧!”
“呿……什麼儀式,明明就是單方面的霸王條款……也就這個時候,你才想起來叫我‘陽荷大人’……”鏡子那頭的聲音顯然有些不快,但還是一閃一閃地飛上半空,“好了好了,巫力確實是接收到了……說吧,今天的祈願內容是……唉,反正就是老一套,祈禱航程平安、風調雨順唄?行了行了,准了准了。呵欠……”
輝光再度連結,力量重新回到了小薊身體里。她的臉色登時紅潤了許多,吁吁的喘氣聲也眨眼便停止了。
不等女孩伸手,銀鏡已經自顧自飛回了她脖子上。不過,鏡中的聲音還在說話。
“好了,今天又要干點啥?不會又在房間里宅上一整天吧?拜托,我閒得背上都快長毛了……”
鏡子怎麼可能會長毛……小薊在心中默默吐槽著,身子卻走到窗前,重新撩起簾子。屋外陽光正好,水天一色映照在欄杆上,蒸起裊裊薄霧,甚是怡人。
“哦?天氣不錯嘛。干嘛不出去走走?”鏡子一閃一閃地問道。
“只是看一兩眼是還不錯……但同樣的景象一連看上十多天,早就膩了。我倒有些懷念山上的風景了……不知道小菊和神主大人過的怎麼樣。”小薊的眼神有些哀傷。
“害,那老東西你就甭擔心了。別看他瘦胳膊瘦腿的,身子骨可是比王八還硬。至於小菊嘛……那小丫頭也老大不小了,你這當姐姐的,也不能一直掛在心上不是?”
這話說的倒有道理。小薊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
鏡子繼續說道:“再說,這樣的好天氣,船也開得比平時快。大概再過個四五天,就能到港口了吧。倒時候抽空寫封書信寄去也不遲。如何?”
小薊點點頭。“謝謝你,陽荷大人!”她摸了摸鏡背,惹得那鏡子是左右搖晃,“好!也有陣子沒出門了……就聽陽荷大人的,去甲板上轉轉吧!”
“哦?這麼說,今天能看到小薊的‘正裝姿態’?哎呀,一飽眼福呀……”
“……陽荷大人,把眼睛閉上。”
“唉?為啥?你我同是女子,有什麼好忌諱的!難得出落成這樣一個好姑娘……喂,好了,我閉上就是!別把鏡子蓋上,喂、喂——!”
簡單收拾過後,女孩換好衣裝,終於走出了房門。
雖說已能猜到一二,但這會換上正裝,她的真實身份終於一覽無余。那經典的紅白配色,映襯出滿身粉雪般細嫩柔滑的肌膚,完全就是個扶桑之地標准的“巫女”。
但要仔細觀察……這身衣服,未免又有些過於“開放”。
衣服主體是條經典的白色小袖,一看便是為了女孩量體剪裁,小巧可愛;只是這本應嚴密包裹的和制衣物,卻故意切去了肋間的布料;大咧咧的口子直到下腰部才經由腰帶收束,看起來更像是件大號背心,一眼望去整個側身是一覽無余。
雖然小薊個頭嬌小,但身材卻是一點也不含糊。修長的鎖骨下,兩團微隆的璞玉頗具規模,包在裹胸布里露出渾圓挺拔的下擺,輕輕掃過肋骨上緣。纖細的腰身雖然看不出肌肉,卻同樣也沒有贅肉,一彎淺窩靜靜躺在肚皮中央,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一對雪白長袖套住上臂,幾條紅繩繞過腋下,與短袴相連。紅色短袴將將覆住飽滿的雙臀,兩側又沿腰剪出斜口。兜襠布的細繩穿過開口掛在腰上,一伸手便能探入其間。短裙之下則是分趾的巫女長襪,小巧的腳丫夾起木屐,踩在甲板上咔噠作響。一如小薊本人,活潑、美麗、可愛、迷人。
可以說,這身巫女服是一點也看不出神侍應有的矜持,反倒教人有些“不忍直視”。 可布料紋飾都是那樣精美;再加上頭頂紛雜的金紙花飾、紅线鈴鐺,反倒隱隱透露著不容褻瀆的神秘威嚴。
——當然,這份敬畏只適用於有常識的一般人。
而眼前,就有一個不那麼一般的“人”,或者說,鏡子。
“哦喲?幾天不見,小薊你是不是又長‘大’了?哎呀,這衣服可真是厲害,該遮的地方是一個沒遮住。要是彎腰撿個東西,恐怕都能看光光吧。真想摸摸看呐……喂、喂!開玩笑開玩笑的!要是把我從船上丟下去,你可就使不出力量咯!”
小薊這才把手收回欄杆,臉蛋依舊氣鼓鼓的。“陽荷大人,請您在外面還是矜持一些!這身打扮也不是我的本意,是迫不得已才穿上的!您要是再拿這個刺激我,我可保不准會做些什麼!”
“好好好,我知道了……哎,也不知道是為了實用還是方便觀眾呢……”鏡子輕聲嘀咕,還是乖乖閉上了嘴。
一人一鏡就這麼靠著欄杆,靜靜依偎著。
“好安靜呐。”小薊說。
“是啊。要是南大陸也能像這個樣子就好了……”陽荷用那獨特的鼻音輕聲哼哼。
雖然已近正午,二層客房甲板的過道上卻是空空蕩蕩。或許同乘的客人都和她一樣,早已厭倦了枯燥的甲板生活,根本沒有心情出來閒逛。
烈日當空。
萬里無雲的天穹當中,只有這遙遠的火球如神明般靜靜燃燒,放出焦灼的天光,連天色都被烤得褪去幾分。
近乎泛白的天空之下,一望無際的汪洋默默蒸騰,升起片片潮濕。偶有海風吹過,空氣便摻入一絲難得的涼意。只是少了海鷗的陪伴,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海上最不缺的便是水了。蔚藍的海水被海風撥動,卷起一陣又一陣的浪花,永無止息地拍打、追逐,不知來自何方,又去往何處。只是浪花間見不到魚群的身影,沉寂的海面上沒有洋流、沒有海島、沒有藍色之外的一絲一毫。
唯一在海面上踏浪前行的,只剩下這艘巨大的多桅帆船,靜靜向著天邊駛去。
就在這時,上層甲板傳來一陣騷動。
在這樣尋常的日子里,這可顯得有些不尋常。小薊皺起眉頭,猶豫著是否要上前。
“想去的話就去看看唄。”鏡子晃悠著漫不經心地說。小薊感激地點點頭,這才朝樓梯跑去。
上層甲板不算寬敞,她很快便注意到了騷動的來源。
那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不知都是從哪冒出來,穿著打扮千奇百怪,反倒讓她的裝束顯得不起眼了。
這會兒,人群已將騷動的中心里里外外圍了兩三層。小薊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擠出一條道來。
一個衣著破爛的栗發女孩正跌坐在甲板上。從身體的清潔程度來看,她顯然有一陣子沒好好洗過澡了。無論長袍還是胳膊上都瘢痕累累,瘦削的臉龐顏色蠟黃,憔悴無比。她的精神狀態也有些不安定,正緊緊護住身子,雙目盯住地面一動不動,抖個不停。
在她的對面,正站著一高一矮兩個水手,小聲議論著什麼。
小薊對他們有些印象,記得是管理庫房的水手。也就是說,這個女孩,是在貨艙里被發現的……?
這時,一只大手撥開人群。圍觀群眾立刻讓出一條路。只見一個身長近二米的魁梧巨漢,頂著紅彤彤的酒糟鼻和干練的絡腮白胡,大步流星朝水手們走去。
兩個水手立刻衝他舉手致禮。毫無疑問,那壯漢便是船長了。
船長伸手止住二人,指指地上的女孩。高個水手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報告起來。
“報告船長!今早在清點庫房時,發現食物的儲量對不上。在對庫房的進一步搜索中,發現了這個女孩,就把她帶過來了。請您指示!”
船長立在女孩身前,眯著眼睛上下掃視起來。忽然,他抬起右手,對著兩個水手啪啪便是一掌,扇得兩人目瞪口呆,立刻繃直身子,不敢再動半分。
小薊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在船長立刻開了口。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就是她干的?”
兩個水手面面相覷。半晌,還是心虛地點了點頭。
“啪”、“啪”,又是一掌。
“——可是,船長!我們在庫房里只發現了這個女孩!應該就是她……”矮個水手終於按捺不住,強忍委屈開口說道。
船長側過頭,只是一眼便嚇得他噤了聲。
“我問你,我們的船,離開沃爾維斯港已經多久了?”
“報告船長!已經十……十二天了……”水手囁嚅道。
“那,你的意思是……”船長回頭指指女孩,“這樣一個小姑娘,就這麼餓著肚子藏了十一天,終於在昨晚忍不住偷吃了東西,這才被你們發現?”
“呃……有可能她之前不是躲在庫房里,而是在別的地方……”
“蠢貨!她躲在哪不都一樣?!人長了嘴就要吃東西,怎麼可能有人十一天不吃不喝還能這麼精神?!除非她有本事連夜追上這艘12節的船。你們仔細看看,她像是有翅膀的樣子嗎?!”
“!……”水手的目光閃躲起來,但還是接過話茬,“那您的意思是……不是她……?”
“啪”、“啪”!
“笨蛋!我的意思是,她已經偷吃了整整十二天的口糧。而你們這些吃干飯的廢物,打一開始就沒發現貨艙里還躲著個人!!”
兩個水手嚇得噤若寒蟬,再也不敢亂說話。
船長繞著二人踱起步子,又問:“除了她,還發現了什麼?”
矮個水手開口了:“報、報告船長!木桶和地板上還發現了一些抓痕……深度大約一厘米,長度不一……都是三到四行平行分布……”
“啪”、“啪”!
“白痴,怎麼不早說!你們看著像她留下的痕跡嗎?”船長整張臉漲得紫紅,青筋條條暴起,眼瞅著就要發作。
“噫、噫!”兩個水手顯然見識過這種臉色,嚇得面如死灰,“可……可是,那痕跡只分布在舷窗邊上,而且是朝著外頭去的……加上貨艙里沒有別的活物,所以我們覺得這可能是舊印,就……”
“笨蛋,蠢貨,白痴!是什麼東西,也得由我來下判斷!”
“那,您……您的指示是……”
船長氣得帽子都快飛起來了。
“還要我廢話?去找二副,再叫上幾個人,沿著痕跡仔細搜索!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就去找你們……”末了,他略一猶豫,又從腰上取下一把鑰匙,“這是二層火器匣的鑰匙。你們把里面的銃槍取上。要是碰上了什麼麻煩,不用等我的命令,開槍便是。聽明白了嗎?!”
兩個水手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可他們哪里敢有二心,接過鑰匙一溜煙就消失在甲板上。
圍觀群眾爆出一陣歡笑。這滑稽的一幕顯然為枯燥的旅途增色不少。
小薊緊張的神經也終於放松了些。不過,懷中的銀鏡卻晃蕩起來。
小薊伸手握住,陽荷大人立刻用只有她聽得清的聲音悄悄說道:“喂,小薊!別放松警惕。那兩個水手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吧?”
小薊點點頭:“是的,陽荷大人!雖然概率不大,但那個抓痕,恐怕……”
正當她准備說出推論時,船長卻停下腳步,轉身又朝那女孩走去。圍觀群眾們紛紛注意到了這一變化,又緊緊圍了過來;小薊只覺心中“咯噔”一響,心神再一次隨著二人間的距離急劇緊縮。
船長站至女孩身前。或許是感覺到身前傳來的巨大威壓,女孩身子一哆嗦,依舊不敢抬頭,只是抱住身旁的破布,又纏緊了幾分。
船長低頭望著她,張嘴溫柔地問道:“你……昨天晚上,一直都呆在庫房里?”
女孩哆嗦身子,還是猶豫著點了點頭。
“很好。那,你有沒有看見,除你之外進入庫房的那個‘人’,是什麼模樣?”船長繼續問著,誘導性的話語間滿是不容挪揄的威嚴。
“!!……”女孩的瞳孔難以覺察地一陣收縮。但思忖再三,不知為何,她還是左右搖了搖頭。
“原來如此。那,你的身上有沒有受傷?還走得動嗎?”船長抬頭望向大海,繼續問道。
女孩搖搖頭,不知是在回答哪個。
“這樣。那就好。”船長晃蕩著腦袋,輕描淡寫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既然如此,還得請你,‘離開’我的船。”
……咦?
不光是女孩,連小薊在內所有圍觀的人,都不約而同愣在了原地。女孩終於抬起頭,木訥地望著船長,眼神中滿是驚恐。
船長二話不說,一把揪起女孩的後衣領,倒拽著就朝外走去。圍觀人群立刻讓出一條通道。女孩被拖在身後,驚恐地雙腿亂蹬,細弱的手臂來回敲打鐵一般的壯腕,卻怎麼也撼不動他分毫。
“不要……不要——我說,我全都說出來——求求你,快放手!”
女孩終於沙啞著嗓子哭喊出來。但船長不為所動,邁著堅定步伐大踏步朝著跳板行進。
“那是……做什麼!”小薊的瞳仁劇烈震顫,“明明都知道不是那女孩的錯,為什麼還要這樣?!就算要處罰她,也該等到調查結束後再動手不是嗎?!!”
“喂,小薊!別衝動!”銀鏡也忍不住提高了分貝,“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個偷渡的,而且偷吃了船上的口糧,這都是事實。對於這種事,海上的人自有他們的處理方式,我們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我知道,但是!什麼都沒問清楚就動手,也未免太獨斷了吧!”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這里是海上,我們坐的還是海會的船。要是得罪了他們,不光是以後出海,就連之後的幾天,我們都可能自身難保!”陽荷努力安撫著小薊,“好好想想,你是為什麼才上了這艘船。好好想想,小薊!”
爭論聲被嘈雜的人群蓋住。不少人的目光飄忽糾結著,最終也還是沒有走上前去。
眼看著船長已經拖著女孩走過大半甲板。再不出三步,便能將她拋入冰冷的海水。
就在這時,女孩終於鼓足氣力,用力拍打地板,放聲喊道:
“異、異獸(Nephilim)!我看到的東西,是‘異獸’——!”
聽到這個名字,嘈雜的人群瞬間便安靜了下來。船長也為之一震,不由得側過腦袋,默默打量起這其貌不揚的女孩。
不過,只是猶豫了一瞬——不等眾人回過神來,他已經提起女孩後頸,拎雞崽兒般將她舉在了半空。
小薊再也按捺不住,推開人群,一個箭步直衝船長身前。陽荷長嘆一口氣,還是收斂光芒變回普通的銀鏡,跟著女孩飛奔而去。
“慢著——!”面對比她高出幾個頭的巨漢,小薊依舊不卑不亢,立柱般直挺挺杵在船長身後。
船長眉頭輕皺,回過頭來。他的眉間顯然有些怒色。但奇怪的是,一看到女孩那身衣服,他卻真的停下了動作,連面色也一時緩和了許多。
“您是從扶桑之地來的巫女大人……我想想,是叫作‘薊’來著……薊小姐,您為什麼……要攔住我呢?”船長轉身面對小薊。
小薊盯住男人的眼,振聲應道:“既然和那個女孩沒關系,為什麼還要將她丟下船?!請您放開她!”
人群中傳來陣陣私語。船長環顧四周,有些為難地聳了聳肩:“薊小姐,您似乎忘了,這小家伙是個偷渡者——‘偷渡的人就該喂給大海’,我可不能因為她是個孩子就壞了海上的規矩。更何況——”
他用手指了指乘客,又拎起女孩晃了晃:“這船上載著的,都是些敢於開拓南大陸的英雄,是精英中的精英。萬一這小家伙身上帶了什麼不好的東西,耽誤了各位的行程——包括薊小姐你的——我可沒法負責。”
看客們似乎並不想卷入這場紛爭。不過,對於船長說的話,還是有不少人默默點了點頭。
女孩顯然嗅到了一絲生還的希望,透過鏡片拼命向小薊投去求救的眼神。
可船長畢竟是個五大三粗的海上男兒。即便刻意放低身段,那巨大身形流露出的威壓,從氣勢上就將小薊吃得死死的。雖然小薊沒有聲張,但她的心還是撲通狂跳,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扶桑之地的禮儀節,絕不承認你那 ‘規矩’!” 小薊理直氣壯地挺起小身板,“而且,你也該聽完她說的話不是嗎?她剛才提到的‘那個’,你也聽到了對吧?她可是重要的人證,你怎麼能就這麼處置她!”
在場的人自然都不會忽略女孩說出的“那個詞”。氣場走向無形間朝著小薊這邊流轉過來。人群開始議論紛紛,一步一步圍緊了劍拔弩張的二人。
船長掃了一眼,瞪得為首的幾個人又止住了步子。他這才將目光放回小薊身上,說道:“身為船長,我對‘它們’的了解,可遠比你這深居閨房的大小姐來得多……那些怪物只會在大陸架附近的海域活動。我們所處的這片海不僅沒有陸地,連洋流都鮮有流經,更不要說魚群。再怎麼說,那些怪物也不是不吃不喝的神仙……它們是不可能來這片鳥不拉屎的遠海的。”
說著,他提起手中的女孩,用力晃了晃,宣告似的衝人群喊到:“我不知道這小丫頭是從哪聽說的這個詞。但很遺憾,自航路開辟至今的數百年來,從來沒有過在這片海域目擊‘異獸’的報告。毫無疑問,這是她為了活命而撒下的謊言!諸位還請放心,我一定會將諸位安全送至紐倫港,賭上本人——‘南十字’號船長拉里——畢生的榮譽!”
“轟!”
劇烈的轟鳴。
這聲響顯然不是什麼掌聲。
無數雙眼齊刷刷朝著巨響的源頭望去。可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整只巨船便地震般劇烈震顫起來。
明明海面風平浪靜,這突如其來的顛簸卻遠比風浪來得洶涌。眾人好容易扶住身子,下層船艙立刻“砰”“砰”傳來幾聲槍響。又是一聲轟鳴,破碎的木屑登時震破腳下的地面衝入半空,鑽出的洞眼從由至下生生貫通數層腳板,幾乎通往艙底。
船長立刻丟下女孩,掏出火槍,朝下層飛奔。來不及站穩腳跟,小薊也邁開步子,跟在他身後向樓下跑去。
“陽荷大人?陽荷大人!”小薊默念道,“您有感覺到什麼嗎?”
鼻音悠悠響起:“錯不了。雖然這東西到剛才為止都在刻意隱藏……但這感覺,錯不了!那個女孩,沒在撒謊!”
跑下兩層階梯,都不用闖進貨艙,甲板上的慘狀便觸目驚心映入眼簾。
槍支的火痕擊穿牆壁,放射狀鋪散在門口的地板上;貨艙門框的下部,已經被更大的力量整個撕爛,只留下三行崎嶇的抓痕。爆散的木塊四下飛濺,深深嵌進欄杆,用盡全力也無法將之拔出。
儲物箱與食物殘渣堆滿一地,就像是生生爆炸了一般,幾乎分辨不出原本的層次。一個水手血肉模糊地倒在欄杆下,身子幾乎彎折成九十度;木刺扎穿左肩,將他整個人釘在欄杆上、汩汩的鮮血脈衝式地不住從傷口涌出。所幸他還剩一口氣,正用余光虛弱地望向船長,吞吐的血沫里滿是深深的恐懼。
“呿——”船長將火槍端在手中,一個跨步越過深溝,整個身子攔在門前。
他立刻注意到了艙內蠕動的黑影,右手精准鎖定住目標,左眼半閉,微微側過頭,對准黑影正中的一點,“砰砰砰”連開數槍。
“住手——那種攻擊對它沒用的!”小薊大聲喊道。
但事已太遲。火石激發,當代最先進的技術結晶全部注入鉛砂,盡數射向門後的“怪物”。
“噗”、“卟”!屋內傳來幾聲悶響,那確實是目標命中的聲音。那黑影也立刻停止蠕動,木訥地僵立在一片混沌中,一動不動。
船長的右眼皮猛地抽動起來。不對,有哪里不對勁……子彈明明擊中了它,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血肉爆裂的動靜?
叮叮當當。黑暗中傳來鉛粒墜落地面的聲響。
船長本能地感到事態不妙,再也不顧矜持,一個撤步便從門口躍開。
但還是晚了一步。黑影呼嘯衝破門框,結結實實撞了他一個滿懷;那巨物竟比這兩米的壯漢還要魁梧幾輪,宛若一只幽綠色的攻城重錘,一擊就將船長撞飛出去;男人重重摔進圍欄,連結實的木樁都撞得粉碎;沉重的身子一個趔趄,轉眼便與木屑一同消失在了側舷。
“咕!”小薊連忙刹住腳步。
那巨獸正背朝她靜靜矗立。佝僂的身子足足有她兩倍來高,渾身上下都反著幽綠的寒光,像只掛滿海藻的巨大怪魚,卻長了個人的身子。
遍布全身的鱗片下,不規則的肌肉壯碩無朋,遠遠超出人類所能煉就的范疇。它的掌中正緊緊攥著幾個男人——那無疑是奉命搜尋貨艙的水手們。脊背被指間的魚蹼刮得血肉模糊,鮮血順著指縫滴滴答答流淌滿地。
那怪物似乎很是喜歡手中的觸感,一邊扭著腦袋,一邊肆意揉捏掌心的“玩具”,激得那些身經百戰的水手們個個發出慘絕人寰的哭嚎。
“這個……怪物!”小薊眼中騰起怒火。胸口的銀鏡閃起輝光,漂浮在她耳旁。
“……小薊,這家伙無疑就是‘異獸’。”
“是,陽荷大人!”小薊點頭應和,“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的……您知道些什麼嗎?”
“誰知道,大概是南大陸的土著種吧。那模樣也算個海產……或許和‘河童’有些關系?很遺憾,雖然這東西滿身破綻,我卻找不出它的弱點。這個怪物……有些棘手呐。”
小薊忽然露出微笑:“既然您這麼說……那就代表,它還不是我的對手咯?”
“喂喂,我可沒那麼說,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啊~”銀鏡嘴上這麼說,卻還是乖乖貼在女孩的鎖骨間,伸出道道絲线溶解在小薊胸口,仿佛與她融為一體,“唉,不能再讓它這麼胡作非為了……小薊,要上咯!”
“遵命!”
怪物察覺到身後異樣的感觸,木訥地扭過頭來,呆滯的魚眼一陣晃蕩,這才盯住身後的女孩。可一看見小薊那幼小的身形,它忽然就卸下了防備,扁平鼻孔下的巨嘴一路咧至下顎,露出錯綜崎嶇的瘦長獠牙。那姿態,全然不將她放在眼里。
小薊則毫不畏懼地分開雙腿,優雅地站在怪物身後不到五米處。那苗條身形是如此細小,仿佛巨手一揮就能將她撕成碎片。
小薊深吸一口氣,周身立刻隱隱浮現出一層淡淡微光。那絕非日光的反射,雖然溫暖,卻影綽朦朧,幻化成道道溪流,正順著小薊的光潔肌膚靜靜流淌。無數的光織成輕紗,輕輕覆住少女周身;幾道細线分別探向她的眼、鼻、耳、唇、天靈蓋與肚臍,最為粗長的一束則直接匯入那貼附於胸口的銀鏡。絲线之間暗流涌動,仿佛有什麼在少女與銀鏡間達成微妙的平衡,隱隱透出無比巨大力量。
看見這層輝光,怪物的神情卻一下子嚴肅起來。它的臉龐一陣抽搐、扭曲,忽然擠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獰笑,仿佛轉瞬間便獲得了智能。
它隨手拋開那幾個半死不活的水手,巨大的身軀登時又脹大幾分。但它似乎正忌憚著女孩,只是鼓脹肌肉,卻並不急於進攻,撐住甲板審慎觀察著,似欲看破輝光中的秘密。
但怪物畢竟是怪物,終究無法掩藏殺意。象征性地試探幾個來回,那巨獸忽然調轉前頭,張開雙臂就撲將過來。
看著襲來的飛影,小薊卻並不躲閃。一甩右手,一張白色符紙便躥上她指尖。雙唇翕動,飛出一連音韻十足的古怪咒文。光芒閃耀著凝聚在食指尖,女孩以指作筆,摁在符上飛速描畫起來。眨眼的工夫,紙上已畫出一圈復雜的法咒。小薊一把攥住符紙,輕輕一捻,輝光登時化作七色火焰將之吞沒,燒作一把干灰。
一切動作幾乎是瞬間完成。小薊攥住粉齏,對著怪物迎頭灑去——
“當!!!”
一聲脆響,宛若刀戈相交,星火四濺。
明明面前只有空氣,怪物的爪子卻實打實敲在了一堵看不見的“牆”上。巨大的反震登時震得它一個趔趄,後退連連。
小薊自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見她又畫好一枚符紙,一抖手腕便朝著怪物擲去。符紙再度被火包圍,卻沒有燃燒起來,反倒分作四枚流矢,利劍般直取怪物手腳。
“呲啦”!火矢一碰上怪物,便像入了水一樣登時熄滅,騰起縷縷青煙。怪物低下頭去,沒看見什麼傷口,獰笑著就想反擊。但沒等它抬手,塊塊肌肉立刻便扭曲抽搐起來。被符咒射中的地方,肉眼可見地滲出四股“水柱”,愈發洶涌,竟如涌泉噴發。那水柱儼然與小薊周身流淌的是相似的東西,只是顏色更加黯淡渾濁,散出一股難聞的腥臭,連甲板都染得又膩又滑。
怪物的銳氣一瞬便挫了下去。它好容易穩住陣腳,正欲抬手反擊,卻怎麼也抬不動胳膊。呆滯的目光滿是疑惑地盯住光流。那顯然不是鮮血,甚至算不上“體液”;可它的雙臂卻實打實地疲軟了下來,連思維與反應也變得遲鈍。
不過,原始的本能依舊在起作用——它無疑已落入一個,相當不妙的境地。
怪物立刻邁開步子,奮力衝向欄杆,妄圖用最後的氣力跳回大海。
“休想!”小薊眼疾手快,對著怪物的四肢又擲出幾道符紙,將它牢牢釘死在地板上。
“哇啦啊嘎啊啊啊啊啊啊——!”怪獸徒勞地掙扎著。但它已經沒有了還能反擊的武器。眼下,它只能看著小薊邁著莊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海風吹起小薊的短袴,露出一雙潔白的美腿。小薊脫下木屐,足尖避開木屑輕輕踩住甲板,靜靜注視著徒勞掙扎的怪物。
“去往世洗刷你的汙穢吧——”
她抬起左袖,從中取出一只御幣,莊重地繞著怪物揮舞了三圈。接著,她念念有詞,將輝光聚向掌心,盡數注入那輕飄飄的紙帚里。薄薄的白紙竟化作一道鋒利的刃,筆直地矗立在海風之中,連氣場也一瞬變得幽冷而肅穆。
“哈啊——!”她一聲大喊,高舉雙臂,朝著怪物心髒的部分就猛刺過去。
“不對,它的弱點不在心髒!”身後忽然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血’!那只異獸……小心它的血!!!”
“咦?”小薊略一遲疑,但紙刃已刺向怪物心頭。
“呲啦!!”
比犀牛還要堅硬的表皮,連子彈都無法射穿的壁壘,這會卻被薄薄幾張紙片徑直洞穿。血液理所當然地迸射出來——那黏稠的黑色液體汙泥般四處噴濺,發出一股硫磺與瘴氣混合的刺鼻惡臭,盡數灑向毫無防備的女孩。
小薊自是來不及反應,被迎頭澆了個通透。“唔!”嗆鼻的氣味衝得她兩眼昏黑,一個趔趄連退兩步,正踩在一灘汙血上,登時滑倒在地。
“這是什麼東西啊——”小薊只覺得被黑血澆過的地方隱隱刺痛起來,接著便是一股燥熱,隨之而來的是翻涌的麻痹感。她努力睜開眼睛,看向被浸染的右手。掌心的輝光竟一時變得汙濁起來,好似被人封住筋脈,停滯在了原地。
“這血……有毒?”小薊調整呼吸,試圖控制輝光流動,卻怎麼也不能如意。她注意到,身前的銀鏡也被黑血汙染,鏡面登時閃爍著熄滅了光芒,怎麼也感覺不到力量的流動了。
“糟糕!力量……被封住了?!”她連忙抬手擦拭鏡面,可那黑血如煤油般黏稠,無論她怎麼塗抹,都沒法擦淨。
就在這時,背後的聲音又喊了起來:“快、快點跑開!那家伙要攻過來了!”
“咦?”小薊抬起頭。雖說身體出了點狀況,但怪物應該還被困在原地才是——事實也正是如此,那凶殘的惡獸依舊癱倒在地,氣息也逐漸偃息下來。
但小薊卻清楚地看見,在它右側腹部腥白色的肚皮下,一張同樣猙獰扭曲、半魚半人的黑綠鬼臉,正一點點鑽出皮膚,齜牙咧嘴地衝她壞笑著。
“這是……什麼?——噫!”小薊下意識地抬手攔在身前;但那“臉”的動作顯然比她迅猛。只見怪物的肚皮猛地轟開一個大口,侏儒的黑影炮彈般便轟膛而出,徑直朝著小薊撲來。如此距離自是躲閃不及,鋒利的長牙狠狠刺破少女白嫩的肌膚,死死嵌進她的血肉。
“啊啊——!”小薊發出一聲哀嚎。一股異樣的熱流順著傷口涌入。那怪物正通過獠牙,將什麼液體注入自己的身子!
“砰”!
身旁忽然傳來一聲槍響。下腹的劇痛立刻緩釋。小薊睜開雙眼,只見那侏儒怪影的半邊身子已被轟得粉碎,它立刻吃疼掙扎著躍入半空。
“砰”!
又是干淨利落的一槍。剩下的半身也在她眼前開了花,散作漫天黑血灑在甲板上,呲啦呲啦蒸出一片酸惡臭氣。
小薊望向槍聲的方向。只見拉里船長正一手握牆,一手拽住欄杆,大半個身子艱難地吊在船舷外。
不愧是誓要與船共存亡的好漢,在那種關頭都沒被甩下船去!不過,他的臉早已憋得青紫,鮮血不住順著肩上的木屑噴涌而出,眼瞅著就搖搖欲墜,幾欲跌落海中。
小薊連忙跑上前去。可還沒等她跑到,船長卻漲紅了臉,瞪大眼睛衝她——及她身後圍觀的乘客們大聲吼道:
“笨蛋!不要過來!不要管我,快跑!朝上層甲板跑,去找那些逃生用的木筏!!!”
好容易松口氣的群眾,被這麼一喊,又紛紛怔在了原地。船長額上暴起道道青筋,恨鐵不成鋼似的放聲叫罵道:
“一群蠢貨!它們不在船里!它們——都藏在‘船底’!!!”
話音未落,輪船立刻劇烈搖晃起來。爆響此起彼伏,仿佛無數火炮沿水路鑽來,精確命中了船底。海水立刻涌入腳下的底艙,木船一陣吱呀,登時便肉眼可見朝著水面沉去。
圍觀群眾這才回過神來,立刻蜂擁著朝甲板涌去。小薊卻折向欄杆斷裂處,一把拉住船長的手,拼盡全力將他朝上拖拽。
“傻姑娘,放手,快走!”滄桑的老男人吊在船側,直搖腦袋,“我的任務是保障你們的安全……這艘船已經沒救了,趁著怪物們還沒攻上來,能跑多遠跑多遠!我這把老骨頭,不值得耽誤了你——!”
“那可——不行!”女孩弓著身子,僅存的輝光生出奇力包住胳膊,竟拖著那二百來斤的壯漢一點點升了上來,“你剛才,救了我一命……扶桑之禮,絕不許我做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你可是船長,就算想死,也得等船……徹底完蛋了再說——!”
下腹一陣抽動,糊住傷口的輝光泛起黑霧,猛地又噴出一股鮮血。小薊身子一軟,朝前連連退去,好容易拽上來的身子又重重摔回船舷外。
“已經夠了,我聽見它們啃噬底板的聲音了。再不走,連你也會白白折在這!”
小薊搖搖頭,咬緊牙關,黯淡的輝光憑空又閃耀出幾分。
就在這時,另一只小手也抓起了船長的胳膊。
小薊扭頭看去,竟是那個偷渡的女孩。
她張開嘴巴,結巴地輕聲哆嗦:“我……我也來幫忙……!”聲音那細若蚊蠅,分明與之前提醒她的女聲一模一樣。
女孩雖然有些營養不良,但二人合力,好歹還是將船長拽了上來。來不及道謝,來不及喘上一口氣,船長立刻扶住兩個虛弱的女孩,將她們往樓梯推去。
“快,你們快走!這里交給我。火槍雖然傷不到它們,但好歹能拖延些時間。你們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不,該走的是你們——!”小薊拽住船長,一個借力,反將他甩到了後面, “能傷到它們的只有我……快,帶著傷員們離開!不要平白增添無謂的犧牲!”
幾束輝光包裹住重傷的水手們,輕輕甩入船長懷里。小薊指著一旁目瞪口呆的女孩,衝船長說道:“這個女孩對異獸……對那些怪物的了解,似乎比我還多……保護好她,她或許會成為你們逃生的關鍵……拜托了!”
船長面色凝重望著小薊,鄭重朝她點了點頭。他一把抱起女孩和水手們,對小薊說道:“沒想到我這個船長居然會有需要乘客來保護的一天……但是,你說的話有一個錯誤。不是‘你們’逃生的關鍵,而應該是‘我們’!”
說著,他又衝她點點頭,這才轉身朝樓梯跑去。小薊被說得不禁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船長的意思,倒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笑。
看著眾人消失在甲板盡頭,小薊這才松了一口氣,小小的身子一陣踉蹌,好容易才穩住腳步。她捂住小腹,看著掌心滲出的鮮血,面色卻前所未有的凝重。
“沒想到第一次出海,就碰上這種的事……南大陸還真是不容小覷……不,或許是我太懈怠了吧……”
她摘下鏡子,顧不得儀表整潔,掀起衣擺反復擦拭,終於將汙血擦了個七七八八。鏡面倒映出她的臉,蒼白得幾乎看不見血色;眼角與唇間泛起一抹難以覺察的青紫,與那怪物噴出的汙血一般烏黑。
“陽荷大人……陽荷大人?”
小薊輕聲呼喚陽荷的名字。果然,鏡子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回應。
她皺起眉頭,將它貼在胸口,閉上雙眼,一如早晨醒來時一般,輕聲念誦起來:
“神威在上,誠惶恐之。念御津神女陽荷大人,神侍女薊,願憑吾身。杜鵑,山茶,無患子;三十六株山鳥毒,通照歸程。陽荷大人,陽荷大人……請您回應我的呼喚……拜托了!”
輝光又一次從她周身涌出,捧起掌心的銀鏡。可不等鏡面被白光覆蓋,一股漆黑便從下腹漲起,道道絲线登時斷在半空。
小薊身子一歪,整個人跌坐在甲板上。幾只怪手登時衝破木板,尖利的指甲朝著她就揮舞而來。小薊只能挪著屁股連連後退,這才沒被怪物們拖下甲板去。頭頂傳來驚恐的叫喊,似乎有什麼東西已從外側攀上了甲板。亂糟糟的火器聲四下響起,卻怎麼也掩蓋不住愈發洶涌的哀嚎。
“可惡,那怪血到底是怎麼回事……力氣正從傷口流失……”小薊握緊雙拳,卻什麼也抓不住,“和陽荷大人的聯系也中斷了,就好像巫力憑空被攔了下來……沒有力量的話,我什麼也……做不到……”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聲呼喚起她的名字。
“小薊……小薊?喂喂,聽得到我說話嗎?”
老練、輕佻,帶著玩世不恭的濃厚鼻音。那無疑正是陽荷大人的聲音。
小薊喜極而泣,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那聲音不是從鏡子里,而是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
“哎呀?不愧是我看中的姑娘,感覺還真是敏銳。沒錯,別看那破鏡子了。我現在就在直接和你說話。”
“陽荷大人?!……可是,這是怎麼做到的……?”連小薊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技法。是某種特殊的巫術嗎?可是巫力的聯系明明都被切斷了……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腦海里的聲音清清嗓子,又說:“嗯……解釋起來可能有些麻煩。你就當是我的‘手段’好了——總之,這不關鍵。現在事態緊急,沒工夫耽擱了。你的巫力,應該還有一點吧?”
小薊點點頭:“是。雖然使不上力氣……但應該還能擠出一點。”
“好。你聽好我的話。把你身上所有能調出的巫力,全部注入鏡子里去!聽懂了嗎?和你每天早上做的一樣,對著鏡子,把你的巫力都交給我!”
小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把巫力交給您?那怎麼行!本身我剩下的力量,連再對付一匹那樣的怪物都夠嗆。要是再失去它,恐怕——”
“小薊,聽好!”陽荷大人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你也知道憑你現在的樣子,是沒法拯救這艘船的,連你自身都難保!只能放手一搏了!放心吧,既然我這麼跟你說,那我自有手段。我可是‘御津神女’陽荷大人喔?怎樣,相信我吧!”
小薊低下眼睛,若有所思。
“不……倒不如說因為您是陽荷大人,我才沒辦法完全相信你……”
腦海中“咚”地一響。像是有什麼滑倒在地。
“咕……?!等等,我在你心里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再怎麼說我也是神社供奉的大神誒?!也算是你的頂頭上司了吧?打小我就一直通過鏡子和你說話、也幫你解決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法事吧?怎麼連這麼點最基礎的信任也……”
“但、但是!陽荷大人你所做的,也就是每天祈神時給點無所謂的加護吧?!哪次法事最後不都是我自己解決的?!倒不如說不廢那工費把巫力傳給你的話,反倒更輕松吧?!”
“你——那才不是什麼無所謂的加護!”陽荷還想爭辯什麼。但怪物的利爪又一次衝破甲板襲來。小薊連忙握著鏡子跳到一旁,但身後的退路是越來越少了。
“總、總之!這次就相信我一次吧。一直以來你積蓄在我這的巫力,可不是‘應急棒’,而是‘撒手鐧’喔。怎麼,你不想見識見識嗎?”
小薊的神色也嚴肅起來。“您……您的意思是……”
“嗯!”陽荷大人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沉靜, “這是眼下,我們唯一的‘希望’了。”
“……我明白了。”
小薊不再言語,鄭重點了點頭。她退至怪物們能觸及的區域外,席地而坐,將銀鏡放在身前。她莊重地閉上雙眼,雙手合握於胸口,將最後的力氣盡數朝鏡子注去。
就在輝光觸碰到鏡子的刹那,鏡面忽然爆發出耀眼的白光,連日光都黯淡失色。伴隨一陣輕聲哼唱,那小巧的銀鏡仿佛生出一對翅膀,繞著圈在空中徑自翻飛。
環繞在金屬表面的黯淡輝光,伸出兩道流水般的長臂,順著飛行軌跡分出兩道螺旋。旋臂平行著互相纏繞,宛若兩道重疊的漩渦;线與线間生出無數細小凸起,化作道道精細的橋梁,將旋渦緊密相連;待旋臂延展到一人來高,又突然分散,拆作兩條,緊接著又生出各自的另一半、繼而拆離……
眼前的景象,令小薊忘記了祈禱,目瞪口呆跪坐在地上,欣賞起眼前這眼花繚亂的“表演”。眨眼之間,那無數旋臂已合出一個模糊的人型,斑斑光點點綴其間,炫動不止;接著,從銀鏡又生出一張耀眼的膜,將那個“人”緊緊包裹。
一霎的閃耀驚得小薊睜不開眼。再回過神來時,她眼前已站著一個鮮活的“人”了。
要說她是人——起碼看起來確是一位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
不對,具體來說,她比小薊還要幼上幾分。不到一米四來的個頭,光是一頭蓬松的淡黃長發便快趕上人高;同樣瘦弱的身材,被兩道白色緞帶繞住脖子,經由鎖骨向下輕輕包裹,直到腰身才編出短裙的模樣,露出兩排嶙峋的肋骨,仿佛一個轉身便會春光乍泄。
袖子倒是出奇的長,耷拉著從肩上滑脫,令雙肩與腋下一覽無余;和制的袖口又寬又大,看不到手,松松軟軟地隨風飄舞。
最為奇特的還得是她頭頂的“裝束”——在顱骨的上方,中際线的兩側,竟生著一對毛茸茸的黃色“狐耳”,連耳窩里的雪白毛球、耳壁上的絲絲血管,都清晰可見。
“呼啊……”狐耳女孩打了個大呵欠,一邊舒展著懶腰,睜開兩彎月牙般魅惑的狐眼,用黃色瞳仁看向目瞪口呆的小薊。
“哦哦?終於親眼看到本人了啊……哼哼?真可愛啊,這可比那破鏡子照出來的好看多了。不愧是本大人時隔上百年才選出來的‘神侍’,這可真是……哦?個子小小的,這里的規模倒是一點也不……”
話說著說著就猥褻起來。小薊回過神來,立刻揮手拍落那只朝她側腰襲來的白手。掌心傳來輕微的刺痛,那確實是拍到實體的觸感……也就是說,眼前這個憑空生出來的“人”,真的就是那個……那個像個糟老頭一樣,喜歡說些葷段子的大神——“陽荷大人”?!
“呿,干嘛這麼見外~明明每次泡澡時都會‘坦誠相見’的……”
“?!!等等,我泡澡的時候才不會戴著鏡子泡。你……您是從哪看到的啊?!”
小薊羞得滿臉通紅,下意識捂緊自己的身子。不過,那熟悉的鼻音、那熟悉的玩笑話……毫無疑問,眼前這個老氣橫秋的“女孩”,正是她的“陽荷大人”。
“喔,這態度才對嘛。很好很好,不要慌張。只要陽荷大人我來了,那就肯定有辦法……”陽荷滿意地點點頭。
小薊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等一下,陽荷大人?這幅樣子,您是怎麼……不對,讓我整理一下……我可從來沒聽說,您還能以人的姿態,從鏡子里顯形?!”
狐耳女孩抖抖耳朵,驕傲地挺起她那被絲緞覆蓋的貧瘠胸脯。
“那當然。這種事情可算得上是千年難得一遇的‘神跡’。你應該為自己的幸運高興才是。不過……”
陽荷大人眼珠一轉,顯然注意到了小薊腹部那暗紅的傷口。
“這還真是……下手真重啊。難怪巫力的聯系忽然就斷了。沒想到會這麼棘手……”她揮起袖子捂住臉頰,神色異常凝重。
“我的傷勢,很嚴重嗎……?”小薊心中早已有了最壞的打算,但還是有些不甘心。
“唔,算不上什麼致命傷來。只是對於你我來說,可能有些麻煩……唉,不過那都是後話了,還是先解決眼前的亂子再說吧!”
就在這時,被利爪捅得千瘡百孔的甲板,終於在一陣轟鳴中徹底爆散。幾條黑影立刻從底艙躥出,跳在甲板上。這一個個齜牙咧嘴的半魚怪物,體型是絲毫不遜於那灘屍體。看著死去的同胞,怪物們顯然被激怒了心神,紛紛扭頭盯住兩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
小薊正欲抬手,卻被陽荷一把藏在了身後。狐耳女孩側過臉來,露出她妖嬈的眉間曲线,衝小薊拋出一個淡定的微笑。
“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下一刻,小薊和陽荷的身體,便在輝光的包裹中,齊齊被拋上了半空。
“咦?”
小薊似乎還沒從變化中回過神來。
她眨了眨眼,扭頭望向身下。湛藍的大海上,木船宛若一片枯葉,正漂流在粼粼的波光間。半邊船舷早已密密麻麻爬滿了半魚半人的怪物;剩下的半邊上,那些怪獸也正茫然地四處張望。而在輪船四周的海面上,還有更多怪物正從水面下蹦出,拖著巨船一點一點朝海底沉去。
“怎麼樣,很高吧?” 陽荷的聲音幽幽地從她頭頂響起。
“咦咦——?!!”小薊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慌忙護住身下那草紙般輕薄的短裙。
“行了行了,不用遮了。再怎麼遮,該走光的還是走得一清二楚……而且這里可是數百米的高空,下面的人可沒工夫抬頭偷窺你的裙底……真是的,都當巫女了,怎麼連這麼點覺悟都沒有……”
“一碼歸一碼。這倆的性質完全不一樣!”小薊羞紅了臉。忽然,她像是想起來什麼,連忙抬頭朝陽荷這邊“游”來;可左腳剛一踏出包裹她的輝光,整個人登時就一腳踩空,差點就扭頭栽向大海。
“啊,真是的。別亂動!維持這罩子可是很費神的!”陽荷一邊抱怨著,一邊用輝光撈起小薊的身子。
小薊半吊在空中,卻絲毫不顧自身的安危,抬頭朝陽荷喊道:“陽荷大人,您不是說都交給您的嗎?可您為什麼不出手,反而還拉著我逃……撤退了呢?!”
“冷靜,冷靜!”陽荷耐著性子衝她甩甩袖子,“那些怪物的強大,你也親身見識過了吧?要是對付一兩匹那自然不在話下,就是四五頭……不對,十幾頭的話也是綽綽有余。但是你看看那數量,那陣勢!我們這毫無疑問是捅了馬蜂窩,要是不能一鼓作氣將它們解決,問題就棘手了……況且,就算真要出手,我也沒法保證船和乘客們的安全。”
小薊急紅了臉:“可是,就這麼一走了之的話……船上的人們又該怎麼辦?!”
“都說了你別急~”陽荷捂住嘴角,不屑地衝下面甩甩袖子,“你再仔細看看船上。還有什麼變化?”
有什麼變化……?小薊茫然地低下頭去。那船依舊靜靜漂在海上,更多的怪魚涌上海面,擱淺般將船團團包圍,行進的速度是愈發阻滯。
忽然,小薊注意到有些不對。
定睛看去,只見無數隱隱絲线閃著輝光,正從陽荷的袖管飛出,精准墜落在甲板是;亮线筷子般夾起甲板上一個個黑點,立刻裹住他們飛上半空。再仔細看去,被絲线包裹住的,無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小薊看得目瞪口呆。
陽荷這才有些不滿地輕聲嘀咕著:“反正這船已經沒救了,不如就把人都撈出來算了……真是的。你是不知道一個個挑出來是有多累人……要不是感應到了你的祈願,我才懶得出手搭救這些貪生怕死的鼠輩……”
小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衝陽荷不住點頭稱謝。陽荷不耐煩地甩甩袖子,嘴角卻泛起一抹難掩的笑意。
忽然,小薊又想到了什麼,眨巴著大眼睛望向陽荷,問道:“可是,陽荷大人……就算這樣把人們從怪物手中救了下來,那接下來……又該怎麼辦?沒有了船,光靠雙手是不可能游到南大陸的……”
“傻丫頭,我當然知道。”陽荷不緊不慢坐在半空,端起袖子輕聲說道,“但光是維持現狀,就幾乎花光了我這里儲存的巫力。包括你剛才給我的部分,也都用得差不多了。”
“咦……?已經用完了?!怎麼會,那可是我十幾年來每天積攢下來的巫力……”
“笨蛋,每次祈願過後,我不是有好好把大部分巫力送回你身子里嗎?再說了,這巫術原理簡單,但一次對這麼多人使用,消耗量自然就上去了……總之,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你再怎麼逼我,也是使不出更多的力量來的。”
好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要熄滅。小薊跌坐在輝光里,自言自語地黯然神傷。
“怎麼會……明明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要是我的力量能再多一點的話……”
陽荷嘆了口氣,飄到小薊身邊,像個老奶奶一樣輕輕拍打小薊的後背:“小傻瓜。我剛才說了,‘我這里’儲存的巫力是快花光。可是你身上,不一直都還有嗎?”
小薊瞪大了眼,目光里滿是不解:“可是,我已經把按您說的,把全部力量都注入鏡子里了……現在的我,和一介凡人相比,沒有什麼區別……”
“呵呵,你又不相信我了~”陽荷的嘴角忽然翹起一抹狐媚的笑容,“既然我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會有辦法。只不過那個老學究……或者說神社里現任的‘神主大人’,從來沒有教過你罷了。”
“您是說……我的身上,還藏有我所不知道的巫力?”小薊的目光里滿是好奇。
“正是。”陽荷捂住嘴角,衝她點了點頭。
小薊似乎明白了什麼,目光堅定地望向陽荷,問道:“我,我明白了!那……需要怎麼做?”
“很簡單。接下來,我的手會進入你的身體,直接從你體內的力量之源,將你埋藏的巫力給‘提取’出來。這麼說來可能有些駭人,而且確實會有些疼……不過你放心,我會在不傷及你的前提下操作。以你的力量,絕對可以救下所有人。我保證。”
陽荷輕描淡寫地說著,那平淡的描述聽起來卻有種詭異的恐怖。
看著陽荷半睜的眼,小薊低頭沉吟起來。片刻,她還是昂起腦袋,看向陽荷的雙眼,堅定地點了點頭。
陽荷挑起半邊眉毛,話語間流出幾分誰也無法查明的愉悅。
“很好。那就——開始吧!”
話音剛落,陽荷忽然從袖子里伸出右手,直取小薊的下腹而去。不等女孩反應過來,那野獸一般銳利的爪子便已劃開方才怪物留下的豁口,刺入她溫暖的肚腩。
“呃啊!”小薊發出一聲慘叫,雙腿抽筋般痙攣起來。
“不要著急。不會受傷的,只有這個樣子,才能提取出你最純粹的巫力!”
陽荷的手竟一點一點沒入少女微隆的小腹。奇怪的是,明明是致命的傷口,但小薊腹中竟沒再涌出半點血痕;肉與手的交接處被一陣柔滑的白光覆蓋,看不出其間幾何,只有女孩斷斷續續的呻吟,與傷口下髒器攪動的淅瀝之聲,還在揭示著她腹中的變化。
“可能會有些難受,還請你忍耐一下……啊,有了!”陽荷的手在小薊肚子里來回摸索。忽然,她像是找到了目標,一把輕輕攥住一團柔軟的嫩肉;小薊登時觸電般挺直身子,雙目圓睜,四肢不住地震顫起來;女孩臉上登時飛起一抹潮紅,噴吐的熱汽連連染上繼續艷麗的緋紅,連哀嚎聲也變得嬌弱柔軟。
“沒事的,沒事的……我會盡量溫柔些……”陽荷的話如竊竊私語,和著後腦上的摩挲,一點點輕撫少女緊繃的神經。看著懷中抽搐的女孩,陽荷慈母般閉上雙眼,低聲念叨起模糊的咒語來。
隨著低語,耀眼的洪流順著她的手臂,由小薊體內汩汩而出。輝光帶著迷彩般絢麗的色澤,滲入陽荷蒼白的肌膚,一路與她融為一體。陽荷的身體又一次沐浴在了聖潔的輝光中,在白日也黯然失色,整片天幕都被她身上迸發的閃耀徹底遮蔽,仿佛連時間也靜止在了這一瞬。
但她們身下的眾人顯然來不及注意這些了。包裹住他們的光芒如新星爆發,同樣滲入他們的身體;肢體末端變得如玻璃般通透,連血管與骨骼都變成了透明的虛殼,所有人都仿佛融化在這光芒之中,化作無數微粒,飄散在細碎的海風里。
沒有半點驚恐的呼喊。所有人都被這無形的力量定在半空,除了呼吸與心跳,曾不能動彈半分;魚人們顯然也被頭頂的景象唬住,偶有幾個大膽的試圖發起攻擊,卻都迎面撞上半空中看不見的障壁,重重摔回甲板。
“差不多是時候了——建議你們都把眼閉上,別怪我沒事先提醒喔!”陽荷衝下頭高聲喊道。說著,她將右手猛地抽出小薊體外——一團耀眼的白光隨即從她掌心迸發,一瞬吞沒天際。就像生命爆發之初的一瞬閃耀,整片天幕都化作一片純白。
等到光芒徹底褪去之時,海面上只剩下一艘空蕩蕩的木船,和面面相覷的深海來客們了。
小薊只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的熱流包裹。意識仿佛脫離了肉體,盛著光的洪流,一瞬不知飛出幾重天去。
雖然是前所未有的境遇,但她心中卻沒有一絲驚慌。
她確信,和所有人一樣,自己已經遠離那片是非之地了。
但隨即,一個念頭猛地浮現在她本應一片空白的腦海里。
那最初只是一點星火,一個轉瞬即逝的小小念想;但一旦被她飄忽的思緒捕捉,便再也無法揮去,反倒令她生起一絲隱隱的擔憂——
“陽荷大人……她有說過,我們會被傳送到哪里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