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說,我們絕不能言行一如我們父母的孩子。做到這點對我來說並不算難,畢竟我的父母都屬於善於社交的類型,而我卻對所有五人以上的集體都感到本能的畏懼;然而,我生活中的多數困擾均來源於此。按理說,父母的社交圈子和我是沒什麼關系的,但問題在於朋友們自然也會有孩子,而大人們不知為何總是很熱心地介紹孩子們互相認識。就這樣,最後的結果總是兩個素未謀面的同齡人面面相覷,為了回應家長們期待的目光不得不敷衍地聊上幾句場面話。雖然不知道別人怎麼樣,我的身體對於尷尬狀況的耐受力可是很低的,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冷汗和羞恥感都會從每一個毛孔一同滲出。
唯獨葉同學是個例外:因為面對她的時候,我的羞恥感很快就被煩躁和怨恨取代了。當時我還是高二,我們的母親在高中家長會的時候坐了一次鄰座,隨後就以驚人的速度熟絡了起來。在那之前,雖然是同班同學,我們之間卻幾乎沒有任何交集。據我觀察,學校里男生的小團體大致是按興趣劃分的:體育愛好者、資深游戲玩家和宅男們互相的交流很少;而女生的小團體則更像是按性格或者說氣質區分開來的:安靜內斂、多少有點文藝氣息的女生們和高調外向以至於有些吵鬧的主流團體的成員簡直可以說是老死不相往來。葉同學就是高調女生團體的一員,也就是我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本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們應該就這樣毫無交集地度過高中時光的;或者更准確地說,如果不是葉同學在家長面前揭我的短的話。
雖然現在回憶起來感覺高中的課程不過如此,但我當時的成績可以說是相當慘淡:數學長期徘徊在及格线附近,理化生如果倒著數的話,更是始終名列前茅;政史地基本處於放棄狀態,只有語文和英語勉強說得過去,偶爾還能拿一次前幾名。盡管已經高二,之前一起游手好閒的同學們都已經充滿違和感地開始努力學習,但高考對於我來說還只是一個遙遠的概念。話雖如此,家長那邊還是得應付過去的,所以在報告考試成績的時候,我靠著拔高自己的分數、降低滿分分數、夸大考試難度這三招才勉強得以安然度過。葉同學的母親帶她來我們家做客時,我才剛剛把期中考試的成績問題蒙混過去。
大人們還在飯桌上聊天時,我和葉同學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看著一部不知所雲的電視劇。事實上,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於飯桌上的談話,因為我媽正帶著多少有點裝出來的、憂愁的語氣談論我的成績:
“我們家這個更讓人發愁啊,100分的物理只考了70多分……”
那一瞬間我的心頭一顫,用余光緊緊盯著葉阿姨的每一個表情,企盼著她不要揭穿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各科的滿分其實都是150分。她聽到這句話稍微愣了一下,在那靜止的一瞬間好像向這邊瞟了一眼,看到了我低下的頭和緊緊交叉的雙手,隨即便馬上恢復了談笑,附和了幾句便岔開了話題,順便對這邊投來一個表示理解的、意味深長的微笑。真不愧是善解人意、情商超高的大人啊,當時我的感激之情簡直無以言表。放松下來之後,我才發現身邊的葉同學正在盯著我看。
雖然我們是同班,雖然在這天晚上已經在一起待了兩個小時,但這才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她:小巧的鼻尖上方架著一副圓形的大框眼鏡,身上是牛仔背帶褲,就算是在我這個時尚外行看來,應該也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可愛風格;但是粗而平直的眉毛,閃爍著溫暖光芒的濕潤的雙眼,以及柔和的面部曲线,這些都與她的母親一樣,帶給人值得信賴的感覺。她帶著些許疑惑,微微歪著頭望著我,隨後眉頭舒展開來,顯示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明白了就好啊,我正這麼想著,就聽到了她充滿疑問的天真聲音:
“考試的滿分不是150分嗎?”
面對著目瞪口呆、詫異地望著她的我,她回以真誠而疑惑的表情,只是溫和的光芒早已從雙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歡快的嘲弄之色。飯桌上的葉阿姨還努力想打圓場,但她顯然並不打算止步於此。
“而且你的分數不是55分嗎?是我記錯了嗎?”
我收回之前的話,她果然和她母親一點也不像啊。
從那天起我在家里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此後為了挺過考試我只能拼命地惡補。至於在學校,從那之後她居然開始自然地和我搭話,我當然也是在不失禮貌的情況下表現出明顯的厭煩情緒。但是一般來說,人的怨恨如果不用對傷害的回憶來滋養的話,是無法長久持續的;而我在停止瞞報成績之後,雖說不得不拼命學習,但是心理壓力總歸是比之前小了很多,而且由於之前留下的進步空間過於廣闊,成績居然還表現出了穩步上升的趨勢。總之,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們就已經是會在周末一起學習的關系了。但我可不是漫畫里常見的那種遲鈍男主角,不如說高中時期正是想象力最豐富而且最敏感的時期,對於男生女生一起去咖啡店這種事怎麼可能毫無感想;事實上在第一次被她邀請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就已經浮現出無數種可能了。但是盡管如此我卻既沒有拒絕,也沒有進行更進一步的試探,因為所有那些可能性對我來說只不過是虛幻的想象,是遙遠的、別人的故事而已。
我們的學習情況倒是完全不符合對男女生的刻板印象。這家伙的語文英語只能勉強算是一般,理科倒是都是班里的頂尖水平。雖說她每次都說要幫我補習理科,到頭來想要提高還是只能靠多做題;我們真正交流更多的倒是語文作文。本來我對於作文也是不怎麼上心的,但是從某一次考試開始語文老師們決定開始把高分作文印成范文,發給全年級學生以供學習;那次我寫了一個北美洲的印第安青年的故事,他陶醉於電燈和墨水的新奇,衷心仰慕著殖民者的先進文明,希望自己的部落也能享受到文明生活的便利。最終發現自己被殖民者蒙騙,整個部落遭到驅逐之後,他的興趣轉向了槍械,致力於用武力奪回土地和自尊。它幸運地入選了。從那時起這就成了我對於考試唯一的期待,我在考試前唯一付出熱情的准備就是為了在發給每個人的幾張薄薄的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自己講述的故事正在被很多人看著,這種感覺絕對是成癮性的。
盡管如此,大多數人拿到發下來的范文之後都是直接丟到一邊的,所以她對我的作文有印象這點倒是讓我稍微有點吃驚。不過這段時間以來我發現,葉同學並不愛看書,卻非常喜歡聽故事;不管是我自己編的,還是復述書中的情節乃至於歷史事件她都聽得全神貫注,而且很久之後還能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趁著剛看完後記憶的新鮮勁,我添油加醋地為她復述了馬爾克斯的《愛情與其他魔鬼》,但講完之後她卻沉默不語,偏過頭去躲閃著我的視线;然後我才發現她嘴唇顫抖、眼眶濕潤,正在為故事中教會陰影下不幸的戀人感到真切的悲哀。於是每次回家的路上,口干舌燥的我都不得不繞道去買飲料,盡管如此卻仍然心滿意足。
因此,雖然在考試的時候選擇議論文才是正道,但出於個人愛好和些許感激之情,我決定遵照葉同學的要求,教她記敘文提分的方法。但說到底我自己也沒什麼方法,窘迫之下只好拿出自己的摘抄本給她看,里面還有幾個我想好的故事的梗概。葉同學倒是覺得很新奇,一邊翻看一邊大驚小怪地感嘆著。我坐在她旁邊,看著她時而凝神靜視,時而捂嘴偷笑,稍顯濃密卻又平整的眉毛輕輕揚起,心里想著如果這是別人的故事的話,應該會就這麼喜歡上她,一同走向高考,最終面對或喜或悲的結局吧。但我只是坐在那里,充耳不聞地聽著她的評論,眼睛看著前方,但浮現在眼前的卻是在夜間巡邏時被偷襲,明明隊友近在咫尺,苦苦掙扎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的女哨兵,帶著無盡的不甘被勒死,雙目翻白、舌頭伸出,屍體被拖拽著逐漸沒入黑暗,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細長的尿跡;是獨自在家時遭遇入侵者,絕望而令人哀憐地反抗直至力竭,幸福的道路戛然終止,最後被棄屍於家中的新婚主婦;是被潛伏在庭院中的、嫉妒的追求者突襲的異域公主,被護衛發現時她正靜靜地漂浮在人造池塘當中,薄紗般的衣裙在水面上展開,遠看如同盛放的白蓮。這些才是我的故事。這些才是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的、僅僅屬於我的故事。
而葉同學喜歡的是我那些能講出來的故事,是我將梗概寫在本子上的、關於社會、關於歷史、關於生活的故事。但她不會喜歡關於我的扭曲的愛的故事,她甚至可能不會相信,這些故事的情感源頭不是仇恨和惡意而是愛。至於我,當然像其他人一樣,能夠感受到葉同學的可愛之處,也想要維護和她之間的良好關系,但是至少在我看來,在無法對一個人產生性欲的情況下,戀愛的情感也不會產生;在戀愛中,親切的感情、神秘感和性欲三者缺一不可。
一個希臘人還不足以動搖我的這種想法。所以我滿足於我們當前的距離,滿足於每周末在咖啡店見面,由我輕聲講述新想到的故事,心里清楚盡管只有唯一的聽眾但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聽,滿足於每次結束後喝飲料時涌入喉中的甘甜。但她會不會滿足於此我並不知道。關於這些事情我一向很愚蠢。
但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出門之前,正在看電視的父親毫無鋪墊地問我是不是在跟葉同學談戀愛。他一向很果斷,有話立刻就會說,從不猶豫,從不拐彎抹角,但是我做不到。“反正我是沒有這種想法”;我只能用這樣的話含糊其辭。而父親依然不帶任何感情地、平靜地告訴我,昨天母親和葉同學的家長通了電話,交流了關於我們二人關系的疑慮。畢竟我們可是現實中的高二學生,指望父母不擔心這種事是不可能的。告訴我之後,他並沒有任何表示,也沒打算阻止我出門,轉過頭繼續看電視去了。畢竟說起來最近我的成績倒是一直在上升啊,父母沒必要對我采取什麼措施;這時我才想起來從來沒問過葉同學最近的成績,但畢竟她本來成績就很好,大概她的家長會是更擔心的一方吧。雖然給葉同學發的消息她都沒回,於是我還是去了咖啡店門口,發現葉同學還沒到。當時正處於這座城市轉瞬即逝的春季時節,我在門口漫不經心地踢著石塊,考慮著這樣下去究竟正確與否。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但是最終還是沒能做到;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沒法像父親那樣果斷啊。
就這麼糾結了大概半小時之後葉同學來了。她帶著故作輕快的表情說自己起晚了,但她眼睛的紅腫任誰都能看得出來是哭過的樣子,大概是和母親吵架了。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葉阿姨的臉,實在無法想象那麼溫和的人生氣的樣子。但葉阿姨絕不會是固執的人,大概她一旦察覺到對方的堅決就會選擇讓步吧;葉同學和她的母親還真是完全不一樣。這麼看來,我們都不怎麼像父母的孩子啊。盡管如此,我想要離開的想法全都消失了,跟著步伐堅定的葉同學走進了咖啡店。畢竟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故事,必須要講給她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