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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愚者(2)

愚者 鳥的愚行 4085 2023-11-19 02:51

  我是一個幾乎從不生氣的人,但我從未覺得這點值得驕傲。我一直認為,一個人易怒與否和自制力關系不大:與其將憤怒這種情緒跟人的心理狀態掛鈎,倒不如從生理學的角度來考慮它。一個下半身沒有知覺的癱瘓患者大可以在沸水中洗腳,但這並不能代表他的意志力強於常人;而一個人輕易忍受冒犯和侮辱而毫不生氣,或許是出於自制,但更有可能是由於冷漠。

   牛先生在昨晚因為被我吵醒生了一通悶氣之後,從今早開始就對我表現出了一種略帶歉意的親切感:去上早課之前他試著叫醒我,上完上午的課之後又主動來叫還躺在床上的我去吃午飯。我禮貌地拒絕了他,依舊躺在床上,試著回憶起我們還是大一新生時的樣子。我跟當時相比大概變化不大,無非就是頭發變得更長了,胡子因為懶得再剃而稀稀拉拉地冒了出來,順便獲得了連高三時都沒能解鎖的黑眼圈,總而言之就是衰爆了啊......牛先生算不上健壯,但大概是因為骨架的原因肩膀很寬,加上在頭上根根豎立的短發,看上去倒比偶爾會出去鍛煉的我更像個運動型角色。當時我和牛先生雖然還不熟悉,但已經可以一眼看出他這一天的情緒是好是壞:這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超凡的洞察力,而是牛先生的情感充沛到了足以溢出體外的程度,喜則放聲高歌,悲則仰天長嘯—這並不是比喻,而是真實的情況。他和班里其他人的關系都不錯,作為舍友也一直徒勞地督促著無可救藥的我奮發向上,而且相當明顯地努力著要和我搞好關系。但是我盡管對此心知肚明,卻始終和牛先生保持著稱得上友好卻絕對達不到親密的距離。這絕不是出於對牛先生情緒外露的性格的嫌棄,恰恰相反,是因為他真誠的憤怒和真誠的親切,總是讓始終冷漠無謂的我從內心深處感到無地自容。

   所以為了避免一會再被搭話的尷尬,我決定在牛先生吃完午飯回來之前就離開。下床之後從桌上隨手拿了個屯積的面包,別的什麼也沒帶就出了門,決定今天晚上之前就去圖書館待著好了。雖然已經是中午了,但圖書館的座位並沒有被占滿,畢竟離考試還早,學習的熱情還沒有被恐懼激發起來啊。對我這種補考常客來說,主動自習什麼的無異於天方夜譚;相比通過出勤、交作業苦苦賺取平時分,還不如補考前突擊復習一舉通過來得省勁。然而根據我僅有的幾次經驗,在圖書館里一眾努力學習的人的環繞下,游手好閒、玩手機或者隨便看看書的快感會成倍增加。如果說在宿舍里無所事事是理所當然的話,在教室和圖書館里同樣的行為卻總是伴隨著一種背德的快感,估計那些上班時間偷偷玩電腦、回家時間加班的職員們對此會感同身受吧。我哼著歌,一步兩級地跨上圖書館的樓梯。

   如果不是發現慣常的座位居然被人占了的話,我悠閒適意地度過這毫無價值的一天本是板上釘釘之事。在沒有電梯的圖書館頂層的房間里,角落里靠窗的位置有人,這簡直不可思議:但既然我已經走進去,再離開也只是徒增尷尬。就在我拉開前一排的椅子時,我看到了坐在本應屬於我的位置上的人,或者更准確地說,認出了她。

   那是昨天在操場的單杠見過的、以及昨天的昨天和那之前的每一天都見到的她。但她的脖頸上並沒有昨天留下的勒痕,全身上下的衣著也看不出昨天的運動少女的一絲痕跡:上身是簡單的白色襯衫,袖口卷起,露出纖細卻並不瘦弱的手腕;深藍色的長裙垂到小腿下半部,然後是灰色的褲襪和黑色帆布便鞋;只有雙耳下的雛菊掛飾一如既往,在被陽光照亮的圖書館的浮塵中,散發著與一千一百六十天之前同樣的光芒。

   不過今天還真是早啊。這麼想著,我坐在了她旁邊的位置上。她像往常一樣,沒有對我的存在做出任何回應,繼續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麼,旁邊還有一本攤開的書。仔細看看,應該不是作業或者筆記,而是摘抄之類的東西。說起來摘抄本我在高中的時候也是有的,不過只是為了語文能多考幾分而已,現在自然早就棄置不用了,連曾經記下過什麼也早就不記得了。為了功利的目的存在的東西,往往能在一段時間內占據主導地位,但一旦這種目的不復存在,那麼它也會立刻隨之消失,很快連一絲過往的殘余也不會剩下。當然,說這話的時候,我想到的只不過是我那些通過突擊復習通過的課程的知識:每當我試著回憶大學這幾年到底在課程中學到了什麼時,焦慮和恐懼就會瞬間出現,因為至少對我來說的答案是:什麼都沒有。

   抄完一段之後,她輕輕合上書站了起來,從我身邊走過,徑直走向那幾排巨大而又陰沉的金屬書架。我們學校的圖書館應該算得上是管理不善的典范,各類書籍未經分類,雜亂無章地堆放在布滿灰塵的書架上,大多都已經殘破不堪;桌椅也與教室不同,仍是沉重的棕色木質桌椅,有些長期沒人坐的偏僻位置稍微一碰就灰塵四起,有時簡直讓人感覺身處上世紀的圖書館廢墟。而此刻她緩慢地走向書架投下的陰影之中,看起來卻如同堅定地走進幽深的海洋深處,那里只有無需依靠這世間的光的生物方能存活。

   一時間房間內刮起一陣干燥的風,陳舊的書架吱嘎作響,文字從殘破的書頁之間流淌而出又隨風飄起,最終在她面前匯集成了人形,一個高大沉默的黑影。它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沒有做任何動作,但死亡的氣息已經在周身溢出,將她籠罩在內。但她依然站定在它面前,甚至沒有抬頭看它,目光透過黑影望向前方,從中不僅看不出任何情感的變化,連情感本身是否存在其中也尚存疑問。如果說之前在座位上時,她的眼睛是靜止的潭水的話,此刻就已經是山峰頂部終年不化的冰。從容地放棄了一切可能性與未來,她正等待著唯一、而又決定性的結束。於是黑影伸出了雙手,扼住了她的脖頸。

   她並沒有即刻做出反抗的動作,反倒是在努力抑制著。雙手盡管不斷地顫抖,仍緊緊抓著襯衫的下擺;逐漸站立不穩的雙腳在地上畫著隨機的圖形。我站起身,走到距離那里幾步之遙的地方,近到她喉中發出的輕微聲響也能聽到。很快,隨著理智的逐漸流逝和窒息不斷升級的痛苦,本能重新占據主導地位:她的掙扎從雙手開始,緊緊抓住掐住自己喉嚨的手,徒勞地試圖將其掰開;身體扭動著竭力後退,想要抽身而出;最後,已經沒有支撐多少體重的雙腳終於完全懸空,伴隨著陣陣抽搐在空中舞動著,左腳足跟部分已經脫出鞋外,一次激烈的抽動便將掛在腳尖上的鞋甩了出去,將灰色褲襪包裹的大小適中的腳完全露出。褲襪的足尖和腳跟部分是拼接的黑色,避免了灰色一成不變的單調,而且莫名地具有一種兼具復古與可愛風格的美感。黑影看起來還在發力,但是這畢竟與縊殺不同,一開始僅憑雙手的力量很難完全阻斷大腦的血液供給,一直將她舉在半空中又過於費力,於是它就這樣提著她猛地一轉身,將她的後背抵在了旁邊的書架上,借助書架提供的反作用力開始全力擠壓她的喉嚨。

   “嘎……”一聲在平常看來有失體面的長音,這是呻吟被截斷的聲響;然後就是持續不斷的、由於喉頭的壓力而導致的干嘔聲。她的眼睛已經無法再緊盯著對方,而是聚焦於面前的虛空,細長的眉毛也已在眉心處擰成一團;從因渴求空氣而張開的薄薄的嘴唇之間,圓潤的粉色舌尖慢慢探出,唾液垂著長絲從其上滑落。由於雙手在頸邊的抓撓,襯衫最上面的兩枚紐扣也被扯開,包著一層白皙皮膚的鎖骨暴露在外,連同頸部一起被抓出數條血痕。她靠著書櫃的身體不斷地向下滑,雙腳努力地想要將自己撐起來,不斷在地面上蹬踏、摩擦著,但是徒勞無功,最後幾乎已經坐在了地上。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掙扎動作變得越來越缺乏目的性,變成了反射性的抽動和踢蹬。布滿血絲的雙眼向上翻起,舌頭垂在嘴角,隨後雙腿猛地伸直,連腳尖都繃成了一條直线,全身開始了一陣迅速而激烈的顫抖。隨著顫抖的逐漸平息,最後的生命也從她的體內流逝,只有雙腿和手臂偶爾還會抽搐一下,消耗掉殘余的能量。一片深色的水漬從長裙的襠部出現,眼見著擴散開來;身前不遠處落著一只鞋子,尚未脫落的一只鞋也只是勉強掛在腳尖上。黑影將手松開,她的頭立刻耷拉在一側。就像聚合時一樣,那個黑影迅速分成了幾股文字的細流,分散開來,消失無蹤了。而她仍靠著書架癱坐著,就好像被這片陰影抽去了生命力的木偶一般。我就這麼站在原地,看著從她舌尖上垂下的唾液在地上積成一個微型的水窪,看著尿液在地面上形成一條溪流,順著地面的起伏不屈不撓地流動;看著這僅有的動態之外,貌似無盡而永恒的靜止。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無盡和永恒,很快她就會再一次變回已無形體的幻影,消失在我記憶迷宮的轉角處;這種靜止將會被打破、無盡將會耗竭,連同她行將消失的美一起,再也無從尋找。但畢竟此刻,在這間無人問津的圖書室里,還留有屬於我們兩人的片刻時光;我還沒有愚蠢到非要追求永恒的地步。

   手衝的時候,我不僅看著今天的她,還回憶著昨天、昨天的昨天,以及一千一百六十個日日夜夜以來每天都看到的她。結束之後,我翻開她的摘抄本,本子裝訂精美、有著可愛風格的粉色封面,但她的字體卻是明快而堅決的。

   “如果一個人不再能驕傲地活著的話,不如就驕傲地死去吧。自主選擇的死亡、適時的死亡,清朗而愉悅地執行於目擊者面前,因而,一個真正的告別還是可能的,因為即將辭別的人還在那里……”

   我早就看到過這句話。不如說,是我讓她知道了這句話。但它的意思我並不懂得。我也並不相信。

   因為真正的告別,我並沒有得到啊。

   外面有人在轉動門把手,我這才想起來剛才為了以防萬一鎖了門。在跑去開門之前,我看向書架那邊,她已經消失不見了。又是不告而別嗎。

   門外是兩個女生,看來現在自習的人數也多起來了啊。自然,她們帶著懷疑、警惕和或多或少的厭惡打量著我,這個不知何故鎖住圖書室的門的人。我無所適從,干脆拿起包回去了,擦肩而過時還不小心聽到了她們小聲的嘟囔。要是牛先生被人這麼說的話估計得生上好幾天的悶氣吧。我倒是一點也沒感覺生氣。但是我一點也不為此驕傲。在蔑視著冷漠的自己的同時,我跟圖書館大樓門口的管理員禮貌地道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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