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很少親身參與其中,但我並不討厭熱鬧的場面;我尤其喜歡在一旁觀看那些節日期間在街上涌動的人潮,下課時間熙熙攘攘走出教學樓的隊列,既能避免卷入其中麻煩和疲倦,又可以多少分享到其中的喜悅。所以盡管身處大作業提交期限的陰影之中,我還是坐在樹陰下的長椅上,看著廣場上社團招新的盛大場面。
社團招新日算得上是學校規模最大的學生活動了。從兩天前開始,在倉庫里塵封了一年之久的桌椅和大號的遮陽傘就被陸陸續續地搬了過來;社團的成員們在前一晚緊張地准備到半夜,只為了在這幾個小時的喧鬧中張貼海報、放映視頻、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輪流展示社團特色,最後招到寥寥幾個有熱情的新人和更多的幽靈社員。在臨近廣場的馬路兩側,排滿了各個社團的此時廣場中央的臨時舞台上大概是某個舞蹈社團正在展示,四周圍著一大圈觀眾,不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還有不少人舉著手機在錄像,聲勢之浩大絕非之前的其他社團可比。
這種人氣倒是不難理解:台上的女生們都身著緊身背心和超短裙,動作也可以說是相當勁爆;另外,雖說我完全不懂舞蹈,但也至少能看出她們動作整齊、姿態自信,無論如何確實是經過認真的練習。至於那些蜂擁在舞台下的觀眾們,雖然嚴肅正經的君子們大概會對他們冷眼相對,我倒不覺得有什麼可指責的。孔雀尾羽的色彩、雄鹿壯觀的雙角、座頭鯨悲傷的歌聲,所有的動物都以某種在我們看來輕率、荒唐的標准選擇異性,人類也不會例外:然而這種標准他們不僅往往不向別人承認,甚至也不對自己承認。
有無數的戀人相互詢問過:“你喜歡我哪一點?”但是我想幾乎沒有人會如實回答。
所以我悠閒地坐在長椅上,看著他們在舞台前擠來擠去,也並非出於高尚或者清心寡欲,只不過是我為之興奮的標准和他們不同而已。如果是她的話。如果是她在窒息中掙扎的樣子的話,哪怕是裹在宇航服里我也會喜歡。
唯一讓我吃驚的是牛先生也是人群中的一員。平時有時間就去教室自習,除了睡覺之外幾乎不在宿舍待的家伙,居然也會在寶貴的上午時光里來湊熱鬧。因為距離有點遠,我也就沒主動去打招呼;直到音樂停止、展示結束,四周的觀眾開始散去之後,他還是站在原地。然後我看到剛才在台上表演的女生中的一員從簡易舞台後走到了他面前,說了幾句話之後,兩人手挽手從台前離開。
由於過度震驚,我花了好幾秒才理解了眼前顯而易見的事實。仔細想來這倒也實屬正常,按時上課、經常自習、積極參加各類活動的牛先生自然有更多機會獲得邂逅;不過作為舍友的我居然一直對此渾然不覺,也不知道是他刻意隱瞞抑或只是因為我漠不關心。眼看著他們越走越近,我有些不知所措,干脆低下頭移開視线,企盼著牛先生能注意不到我。但隨即我就聽到他在大聲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看見他正帶著愉悅又有點驕傲的表情對我揮著手。
盡管看起來雙方都不太感興趣,但牛先生相當興奮地為我們互相介紹:她是比我們低一級的大二學生,是和他在前段時間的學院優秀學生表彰上認識的;這麼看來的話,她至少也是和牛先生一樣幾乎每門科目上九十的學神啊。她現在披著一件外套,在秋季上午干燥微涼的空氣中,由於剛才的舞蹈還在微微冒汗;從她的站姿、舉止、神情和犀利的視线中散發出一種凌厲的氣息,那種氣息只能來自於像她和牛先生那樣足以做到自己意願的一切的人,生活中無可置疑的勝利者。我不由得退後兩步。
牛先生並沒有注意到。但是她帶著好奇和質疑逼視著我,迫使我移開視线,感到萬分煎熬。這時牛先生突發奇想,居然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去吃午飯。我轉頭看到她正帶著威脅性地微笑盯著我,再不識趣的人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拒絕。
“我……我就不去了,我本來計劃著馬上要去教室自習的。”我隨口撒了個謊。牛先生正想再說什麼,她輕輕挽住了他的手臂,同時意味深長地緊盯著他;於是他立即屈服,與她一同轉身離開,向我揮揮手以示告別。直到這時我才松了口氣。在短短幾分鍾里她展現出的壓迫感和控制感已經讓我手心冒汗了,所以對於牛先生,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去祝福還是感到同情。
為了防止一會再和他們偶遇徒增尷尬,我決定真的去自習。畢竟這周末約好了和葉同學一起出去,早點把該做的事做完可以避免被迫熬夜趕工。因為今天停課,空教室也很好找,天時地利齊備,正是完成作業的最佳時機。
然而在deadline真正臨近之前,工作的效率永遠只能是無限趨近於零。我花了三個小時再次明白這個道理。面前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只敲了幾個字,光標還在不斷閃爍;我無聊地側趴在教室的桌上看著手機。從教學樓四層的窗戶可以望到廣場,那里已經開始變得冷清起來,只有幾個人在各社團的攤位間走來走去,有些社團已經開始收拾東西。在空蕩蕩的教學樓角落中的教室里,我回憶著幾小時前看到的舞台的場景。我拿出幾張作業紙,用有點禿的鉛筆在其上勾出线條。
我畫出百褶短裙下套著運動鞋和白色中筒襪的修長雙腿,穿著緊身運動背心的勻稱的上半身;簡筆畫般的、漫畫式臉體現不出個人特色,不過沒有關系。在她的雙耳下,我畫出有著金屬冷峻邊緣的雛菊。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帶著近乎狂熱的激情,在一張又一張作業紙上畫出無情地收緊著的絞索,畫出她的掙扎逐漸減緩、終趨沉寂的整個過程。盡管因技術拙劣而比例失衡、工具簡陋以至线條粗糙,正如上午那些蜂擁在舞台下的人無法移開腳步一樣,我也出於同樣的原因無法停筆。
教室的前門發出輕微的聲響。我抬起頭,看到楓身著和畫中同樣的服裝推開了門。我看到她緩慢而從容地走了進來,將門在身後輕輕關上。一千一百六十五天之前,她就像這樣走進了我的臥室,那天我休學在家,之前一天的晚上才剛剛在醫院縫合了撕裂的右耳,因為傷口持續的疼痛和發燒而昏昏沉沉。那天我們本來應該互相交換問題和答案,本來應該努力找到通往未來的狹窄橋梁,但是我錯過了最後的機會。那個遙遠的下午,出於和此刻相同的狂熱的欲望,我將內心的深淵和溝壑赤裸地展現在她面前。所以在第二天的事件發生後,雖然無人知曉,雖然沒有人會懷疑,但我一直以來都很清楚……我是凶手。
她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那是鞋底很厚、有增高效果的白色運動鞋走在地上發出的聲響。我看到她走上講台,站在了講桌前,面朝我所坐的位置,但平靜的眼神中沒有絲毫波動,就好像此刻我並不在她的面前。然後我看到了我。高中時的我。那一天的我。出現在她身後。一條繃帶從頭上繞過,固定著一大塊遮住整個右耳的白色紗布;由於整夜未眠而雙眼發紅,連眼袋都泛著微微的暗紅色。我從座位上站起身,發現自己由於驚恐渾身無力。我看到那個我輕輕把繩索繞過她的頸前;而她對此毫無反應,連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一如既往平靜地等待著命運的一切重擊。
我看到我在全力向後拉緊繩索,看到她一開始的顫抖逐漸變為無法控制的扭動,繞了幾圈的細繩深深嵌入了她頸部的皮肉,受阻的鮮血的紅色開始在她的臉頰上浮現。看到她像一千多天以來的每一天一樣進行著徒勞無謂的掙扎。然後我看到了她身後的我:緊握著繩索兩端的雙手由於過度用力而抖動著,眼神中流露出混合了興奮和苦痛的瘋狂神色;緊咬的牙關之間,隨著劇烈喘息不斷有唾液飛濺而出。由於用力過猛,右耳的傷口已經再度撕裂,一片血紅色的痕跡正在擴散,眼見著就要將整塊紗布染紅。但他沒有停手。但我沒有停手。
所以面對著眼前的場景,除了與往日相同的興奮之外,恐懼和厭惡也相伴而來。避免自戀和自我厭惡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去照鏡子。而此刻,我看著比鏡中更生動的另一個自己,看著他的丑陋、我的瘋狂,已經淡化了的、那時對自己的全部恐懼和蔑視瞬間涌上心頭。
她的雙手已經垂下,全身開始劇烈顫動,顯然結束已經臨近。而她身後的那個我仍在繼續發力,但已經稍微放松下來,大口喘著氣的同時,嘴角開始上揚,露出了近於癲狂的笑容。直到她的掙扎徹底停止,一切都靜止下來,只有他的喘息聲繼續在教室中回響。繩索松開,她向前趴倒在了講台桌上,頭歪向一邊;微微睜開的雙眼完全翻白,嘴角還掛著少許白色的泡沫。
旁邊傳來了滴水的聲音。我看到血液從他右耳已經被浸透的紗布上滴落。我看到那個從久遠的回憶中出現的自己,看到他顫抖著的、微笑的嘴角以及滿溢淚水的眼睛。他背靠著牆慢慢坐了下去,雙手緊抱膝蓋蜷縮著;從那個窗口射入的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只有若有若無的輕微抽泣聲傳來。
於是我又重新看向她。在自我厭惡、焦慮和恐懼的包圍中,在足有千鈞之重的回憶的壓迫下,我只想忘掉周圍的一切。我解開褲帶。
完事之後,我坐回到座位上,盯著電腦屏幕上閃爍著的光標看了幾秒,索性按下了關機鍵。窗外遠處廣場上的社團招新已經結束了,最後幾個社團的成員正在扛著桌椅離開廣場。我站起身,掃視了一下空無一人的教室,決定先去上個廁所,然後就收拾東西回宿舍去。作業的進度基本一點沒推進,看來又得熬夜了啊。
上完廁所,我在昏暗的走廊中向教室走去,發現從教室後門處射出一线光芒。然而我明明記得後門一直是關著的。我走進教室,看到有一個女生正站在我的座位旁邊。我正在驚詫於今天居然還有人來教室,突然想起之前在作業紙上隨手畫的那些畫還攤在桌上。正當我慌忙要趕過去時,她轉過身來。我瞬間僵住了。
那是今天上午才認識的牛先生的女朋友。是鳶。這並不是她的真名,但確確實實是那一瞬間我所感受到的形象。那一刻我看到她手中握著的手機相機開啟著,而她正用兼具得意與蔑視的目光緊盯著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面對著鷹的小鳥,無力反抗,甚至沒有足夠的勇氣振翼而飛。我只是僵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我暫時壓下心中的無數疑問,決定先考慮對策。看來她已經把我的那些畫拍下來了,再掩飾也沒有意義了。不過我和她的生活本來就沒有交集,如果只是拍到畫的話就還算好,應該還有辦法敷衍過去。如果只是拍到畫的話。
就像能聽到我心里的聲音一樣,她打開相冊,放出一段視頻。看角度是從後門的窗戶拍攝的。視頻中的我面對著空無一人的講台桌,正在急躁地解下褲帶。她帶著不加掩飾的嘲諷笑容,按下了暫停鍵,沒有播放接下來的部分。這段視頻加上那些畫,已經足以無可置疑地證明我在別人面前所隱藏的一切。我幾次嘗試著想要開口說話,但只是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向門口走去。
“關於這件事,先給你時間緩一緩,”她在門口停住腳步,沒有面向我,只是用冷漠的聲音說著,“之後我會聯系你的。”
“希望這次,能不那麼無聊啊。”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