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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愚者(10)

愚者 鳥的愚行 5599 2023-11-19 02:51

  ……於是蛇對即將被逐出樂園的戀人們說:“你們會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你們會像神一樣知曉善與惡。”

   獨自躺在宿舍的床上,我想著這個千年以來基督徒們津津樂道的故事。故事中的那對戀人,在獲得了智慧和自由意志,在擺脫了動物般的無知和天真之後,反而因此變得不幸,並將苦痛世代相傳。我曾經蔑視這個故事想要傳達的觀念,蔑視那些不相信人類理智、詆毀塵世的可悲信徒;但是在那天的事情發生之後,在一千一百六十二天前我走出高中的圖書閱覽室之後,我對於真相的信念產生了切實的動搖。如果欺騙已經開始,如果某人已經對假象深信不疑,如果那個假象對其來說已經是最重要的東西,那麼讓那個人知道真相真的是好事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從那天起我就已經不知道了。

   昨天回高中看過老師之後,我先把葉同學送回了她家,回到宿舍的時候牛先生已經睡著了。葉同學選擇本地的大學時,“方便回家”倒也不全是借口,她不僅每周末都會回家住,甚至可以像這樣星期一早晨再去學校。至於我,雖說勉強也算是在“本地”上學,但是每次回家路上都得折騰上一兩個小時,久而久之周末回家的頻率也越來越低了。

   高三時那次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的挨揍之後,那個人接受了和解條件,結束了對葉阿姨的糾纏;所以葉同學每周回家倒也實屬正常,畢竟她母親現在是一個人住著。盡管如此,至少從我的角度看,葉阿姨獲得了一種平靜的幸福:不再擔驚受怕,不再委曲求全,據葉同學說,她如今正在學習攝影,看起來已經真正適應了一個人的生活。但那僅僅是從我的角度看而已。在工作日的每個傍晚,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的時候,她的感受又是如何,我是不可能知道的。這個世上真正能忍受獨自生活的人可比想象中少多了。我當時做的究竟是正確的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早就已經放棄尋找了。

   牛先生已經去上早課了,而我又一次翹掉了整個上午的課。逆著中午去食堂吃飯的人流,在校園里閒蕩著的時候,我盡力控制著自己不再去回憶高中時候的事。回憶中好的部分只會讓現實顯得越發淒涼;而那些充滿苦澀的部分,則用內疚和悔恨將現實中僅有的幸福焚燒殆盡。我看著那些迎面而來的剛剛下課的人,其中有些人在和身邊的人隨意談笑著,有些人則帶著一副憤懣而焦急的表情匆匆而過。但他們所有人都立於現在,面前展開的是仍然能靠自己的意志去改變的未來—至少貌似如此;而每天在我面前出現的卻是過去的幻影,那些已經無法逆轉的既成事實在腦中縈繞不散,控訴著我的卑鄙,嘲笑著我的愚行。

   從小時候開始家里的大人們就喜歡向別人夸耀我的記性。但如果不能由自己決定記住什麼遺忘什麼的話,我倒寧可每天醒來時記憶都變成白紙一張。

   走向校園的邊緣時,周圍的行人也在逐漸減少。前面是一座幾乎已經廢棄的老實驗樓,樓層只有不到十層,但層間距很大,所以看起來相當高。暗紅色的牆磚和其上攀附著的藤蔓,很容易讓人想起上世紀的老舊小區里的建築。樓房的背面的牆上裝有直通樓頂的梯子,只不過最下一級距離地面也有接近三米,本來是需要再搬來一架梯子才能夠到的;然而後院中隨處堆放著的大木箱高度足有一米,我用腳把旁邊擺著的一個木箱推到梯子下方,踩在上面伸手夠到了梯子。

   我是在大一下學期發現這個地方的。第一次爬梯子的時候多少還有些害怕,一邊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向下看,一邊手腳機械地交替著向上攀爬,到樓頂之後腿都軟了,躺在地上半天才緩過來;之後別說站在樓頂邊緣,就是探頭往下看一眼都覺得頭暈。不過只要願意,人適應起來總是很快的,現在我就是坐在樓邊也毫不緊張了。從那之後我每周都會來那麼幾次,從樓頂上俯瞰這個位於荒涼偏僻的郊區的學校里,最荒涼偏僻的角落。幾百米開外的新教學樓與這棟舊樓之間是一大片未經開發的荒地,雜草已經足以沒過膝蓋,所以這附近幾乎無人經過;而旁邊代表著學校邊界的一道低矮的鐵柵牆外,是早已廢棄的爛尾工地,幾座只有骨架的樓房每到黃昏就招來大群的烏鴉。

   不過在秋季即將結束時的中午,在這個樓頂待著並不會給人帶來悲涼之感。我雙手枕在腦後,背靠著生滿鐵鏽的空調外機坐在地上,看著連一絲雲彩也沒有的明淨而蒼白的天空。現在暖氣還沒開始供應,待在室內有時會覺得陰冷,但在已經被陽光充分加熱過的屋頂上反而很暖和。明明今天快中午才起床,居然現在就又有了困意,是因為長期熬夜的緣故嗎。本來今天下午沒課,還打算補一下作業的……不過就這樣睡著也沒關系;反正在這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地方,哪怕就這樣一睡不醒也沒關系。

  

   我聽到梯子那邊傳來聲音。有人正在往上爬。雖說在這種地方遇到人會有點尷尬,但那架梯子是與地面之間的唯一通路,樓頂上又沒地方可躲,所以我依然故作平靜地坐在原地聽著那聲音逐漸靠近,但手心已經滲出了汗:因為我很清楚沒有其他人知道這個地方,只有知曉我所有秘密的人方能來此尋訪。

   一雙纖細的手攀上了梯子頂端的扶手;她探出頭,毫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輕巧地爬了上來。她徑直從我面前走過,背對著我站在了樓頂的邊緣,眺望著那片工地的廢墟。由於刺眼的正午陽光,我只能微微側過頭,眯著眼睛仰視著她,秋季天空中有些發白的太陽描深了她身體的輪廓,與之相比她耳下的雛菊掛飾反射出的光芒不過是遙遠的孤星而已。

   我從地上起身站在她旁邊,和她一起面對著早就看膩了的景象。當兩個人並肩站立著時,總是至少有一個人所看的並非風景;我面朝著前方,但是視线一直朝著她那邊。她上身的連帽衫拉鏈打開,下擺隨著風輕輕擺動著;雙手插進褲兜,目光則平靜地看著正前方。那一刻我的心里產生了一種朦朧的感覺,就好像在這個只有我知道的樓頂,在這個屬於我的秘密之所在,我們正面對著的是所有被我深藏心底的真相。如果是這樣的話,她首次得以看到的景象對她來說意味為何?從她略顯消瘦的、平靜的臉上我找不到答案;那種平靜與其說是像鏡子般毫無波瀾的湖面,不如比作望不到底的深潭。

   等我意識到她也在看著我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是轉過頭去盯著她看了。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知道她在心中早已做出的決斷和選擇;盡管一千一百六十二天以來每一天我都這樣凝視著她,卻依然找不到那個謎題的答案。一直以來我都盲目地沿著仿佛注定好的道路行走,出於膽怯和僥幸而對路邊景象中的不祥之兆視而不見,直到一腳踏入深淵。這次也依然如舊:因為我只不過是一次次選擇了不幸的、毫無長進的愚者。

   我向她靠近過去,而她轉過頭去望著遠處。於是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等待著。我看到她把手從褲子口袋中輕輕抽出,一縷紅色占據了原本蒼白的臉頰;她的視线又一次轉了回來,我們就這樣對視著,但那視线中隱藏著的答案,我還是看不出來。但是無所謂了。答案什麼的,我早就放棄尋找了。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纖細蒼白的手。

   嘴唇相觸,但那對我來說只是形式般的、無聊的接吻。雙手在對方的身上游走,但我感受到的只是布料的觸感。身體相擁的感覺包含了少許的溫暖,但更多的是不安和抵觸。和存在於遙遠記憶中的那天一樣,我感受到了她的興奮和渴望,竭盡全力想要給予回應,卻無法做到。明明像其他人一樣喜歡著某個人,明明已經無數次向自己確認過了對她的感情,卻無法對她的興奮和快樂產生共鳴,反而幻想著她的哀傷苦悶。我那與他人無異的情感和異常的愛之間,有一道架不上橋的深淵;無法放棄任何一邊的我曾尋找過將兩端連接的方法,但即使是世世代代以來,那些用一生思索世間秘密的哲人們,也沒有一個能告訴我答案:幸運的健康者在面對陰影中的病痛時移開視线,這是很自然的。

   “健步如飛的天使啊,你可曾見過疾病?”波德萊爾曾經這樣質問過。

   而此時此刻她平躺在地面上,散開的頭發沾染了灰塵,面頰緋紅、雙眼含淚地看著跪趴在上方的我;我並非出於激動,而是由於緊張和焦慮而呼吸沉重,想要讓自己面對此情此景興奮起來,但下身卻毫無反應。然後我看到她輕輕撩開搭在肩上和頸部的頭發,露出了平靜克制、帶有讓人無法看透的神秘的微笑。

   “沒關系的,我都已經知道了,”她瘦弱的雙手握住了我支撐在地上的手腕,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脖頸之上,聲音如同從遠處傳來,“現在……按你的方式來也可以。”

   我本來應該停手的。像記憶中遙遠卻清晰的那一天一樣,我本來應該停下來,我們本來應該互相發問、作答,進而消除我和她心中的一切困惑,找到我們之間問題的解決方法,或者就此分開;但也像那天一樣,我並沒有那麼做。理智在本能面前,只不過是屢戰屢敗、不堪一擊的愚蠢的挑戰者而已。我的雙手微微顫抖著,開始加大力量。

   她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腕,但並沒有試著將它們掰開,只是隨著忍耐的逐漸加深而增加著握力。雖然已經盡力克制,但是她的腰還是在左右扭動,嘴已經張開,斷斷續續地喘息著;雙眼依然帶著熱望緊盯著我,但是眼淚已經無法抑制地順著眼角向兩邊流下。從最開始就吸引了我的、她的痛苦的樣子再一次在我眼前出現,興奮和憐憫一起在我心中翻卷著,那種感覺就好像心髒像被絞住一樣。我用一只手繼續掐著她的脖子,另一只顫抖的手在腰間摸索著解開了褲帶;那里早已挺立起來。

   汗水從我的臉上落下,留下的痕跡在樓頂吹過的干燥的風中蒸發。我咬緊牙關運動著腰部,雙手不斷加大力量,感受著她身軀的顫抖和抽動,看著她失去焦點的雙眼變得迷離,舌頭從唇間伸出。於是我低下頭。就這樣,當她在窒息中默默承受著痛苦時,我才今天第一次真正體驗到接吻所應有的感覺。快感和刺痛在心中交替出現,使我幾乎無法承受;我只想清空頭腦中所有的想法。在空蕩蕩的樓頂上,我感覺自己就像被遺落在廢棄工廠中的機器一樣,孤獨而機械的往復運動著;那台機器大概也已經年久失修,不斷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正如我所發出的壓抑的輕聲啜泣。

   起身將衣服褲子穿好的同時,我轉過頭不去看倒在地上的她。如果說之前是出於本能而無法移開視线的話,在一切已經釋放之後再看,只是白白勾起回憶而已:這種回憶我曾竭力想要擺脫,但是它卻一次又一次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在我面前。

   但我知道我恐怕再也無法擺脫了。因為在離開的時候,她從未給予我真正的告別啊。

   我回過頭時,看到她站在剛才倒著的地方。被粗暴地拽下的衣衫已經再一次變得整齊,脖頸上暗紅色的痕跡已然消失。她一邊向前走著,一邊好像在對我說著什麼,但是並沒有聲音傳來。我向她的方向走去。我看到她的腳步邁出了樓頂的邊緣,從容地在空中行走著,與走在堅實的平地上無異;如果我也能那樣的話,大概也就可以跨越心中的深淵了吧。走出幾米之後,她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站在半空中面朝著我,雙耳下微微晃動著的雛菊掛飾的反光再次進入我的雙眼。她臉上帶著的是勉強而虛假的微笑:嘴角僵硬地上揚,但眉尖緊鎖,眼神悲傷;盡管如此,那種微笑中所包含的堅定意志卻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轉身繼續向前走去。我還想跟上,卻發現自己已經踏在樓頂的邊緣;向下方看去時還是禁不住有些頭暈。我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不抱希望地期待著她能回頭說些什麼,至少也能揮手告別;但還是像往常一樣,什麼也沒有。我凝視著眼前的虛空,那現在已經是將我們分隔開的深淵。我邁出腳。

   巨大的失重感隨之襲來。地面急速在我眼前變大。果然還是不行啊;深淵是跨不過去的,因為我只不過是名為“回憶”的重力的囚徒。

  

   驚醒的時候我發現已經是傍晚了。環顧四周之後,我花了好幾秒才明白過來,自己在空無一人的樓頂上一覺睡到了現在。在夕陽暗紅色的背景下,大群的烏鴉正在廢棄的工地上方盤旋。因為一直用半坐半躺的姿勢睡覺,後頸和腰都一陣酸痛;另外畢竟已經是晚秋了,身子也被凍得不由自主地發抖。我在原地稍微活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順著梯子爬了下去,下去之後順便把之前用來墊腳的箱子移到一旁;這個地方目前還只有我知道,我也還想獨自再占有它一段時間。

   回宿舍的路上,我邊走邊看手機收到的消息。是葉同學下午的時候發來的,因為我一直在睡覺所以沒能看到。“下周末有個想去的地方。你也一起來可以嗎?”還是一如既往的簡短啊,另外明明才周一就已經開始考慮下周末的計劃了,未免也太早了點;不過這次居然用了疑問句,對她來說也算是難能可貴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著;那一瞬間“將一切都告訴她”這個想法從我腦海中閃過。那樣的話或許所有的重負都能卸下,或許我就終於能夠走出已成定局的往昔的迷宮。我站在原地,手機的話筒湊在嘴邊,屏幕上話筒標志旁的聲音格數靜止在一格;幾秒之後,我將手指上劃取消了發送。

   因為連自己都還沒能接受自己的人,是沒有資格要求被他人接受的。

   所以我只回復了“好的”就收起了手機。既沒有勇氣面對自己,也缺乏決心斬斷過去,不斷和並不知情的葉同學聯系以獲得少許慰藉,明明心知肚明卻無盡拖延著她的期望的我,在被黃昏的余暉照亮的道路上行走著;身後的地平线上懸掛著的太陽將我長長的影子投在面前,而兩邊的道路微微泛著金黃色的反光,將那影子映襯得如同無法跨越又亘古不變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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