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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愚者(1)

愚者 鳥的愚行 3937 2023-11-19 02:51

  人們說愚者指的正是那些同時畏懼和追尋著痛苦的人。對於那些被丟進斗獸場的殉教者,或者用種種最駭人聽聞的方式折磨自己的苦行僧來說,痛苦並不是值得畏懼的,反而是獲得為塵世所不容的幸福的唯一途徑,是通往彼岸世界的橋梁。從這種意義上看,倒不如說他們也是明智的,因為他們就和竭力逃避著苦痛的芸芸眾生一樣,堅定地選擇了合乎自身的幸福。

   然而眼前的這只飛蛾顯然是愚蠢的。它被我那廉價的、稍微一用燈管就開始燙手的台燈吸引著,將自己暴露在我這個隨手就能奪走它生命的高級動物面前。它當然並不想死,如果你伸手去驅趕的話,它會立刻驚慌地四處亂飛;然而它無力抵制那蒼白的光芒的誘惑,那是一種存在於本能中的吸引。這種名為“趨光性”的本能,一直以來為它的種群在黑夜中指明了方向,然而對於此時此刻身處於錯誤的地點,反復絕望地撞擊著燈管的這個個體來說,只不過是死亡的呼喚而已。

   我本來大概就屬於怕蟲子的那類人,對於蛾子肉乎乎的幼蟲更是完全不能容忍。此刻唯一阻止我立即斬草除根的是正在對面床上熟睡著的舍友牛先生了;之所以叫他牛先生,並不是因為他姓牛,而是因為他那老黃牛般驚人的吃苦耐勞的品性。這家伙最近忙著參加科技競賽的事情,今天凌晨4點多才回宿舍來睡覺,上午居然還能爬起來去上課;中午回來之後就一直倒頭睡到現在。問我怎麼知道他4點才回來?當然是因為我那時候還處於慣常的熬夜狀態中啊。說來慚愧,上午的課我可是全翹掉了。因此,我對牛先生多少懷有敬畏之心,不敢為了打區區一只蛾子吵醒他。於是,作為宿舍最底層存在的我干脆拋下明天就是Deadline的大作業,穿上鞋跑到已經籠罩在暮色下的校園里閒逛去了。反正大作業這種東西通宵趕完就好。

   如果不考慮尚未完全消失的蚊子的話,秋天的傍晚可以說是完美的。除了冷得人只想在宿舍里一睡不起的冬天,和熱得讓人在教室里都昏昏欲睡的夏天之外,這里只有轉瞬即逝的春秋天才能在外面看到平時見不到的、學校里的大多數陌生面孔。不過這個時候在外面走著的人,要麼是帶著目的、行色匆匆的路人,要麼是保持著緩慢而幸福的步伐的情侶,總覺得只有我一個是莫名其妙的閒人啊......這麼想著,我已經一路晃到了操場。操場上倒是空無一人,畢竟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現在出來鍛煉可能還是有點熱吧。不過畢竟“來都來了”,我還是打算去練練引體向上再回去,一來可以用“我鍛煉了哦”這種想法稍稍撫平丟下作業跑出來的不安感,二來也免得在即將到來的體質測試上丟臉:要是一個都不能做倒也沒什麼,唯獨勉強能做幾個這種不上不下的水平才是最尷尬的,畢竟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在杠上苦苦掙扎啊。

   因為同樣的理由,我也不願意在別人面前練單杠,所以一直到我快要走到單杠下才發現那里已經有人了時,感覺今天真是倒霉透頂。在故作平靜地踱到旁邊假裝系鞋帶的同時,我朝單杠那邊偷偷瞟過去,有點意外地發現對方是個女生。她的身高目測在一米七左右,本身大約只有齊肩長度的頭發在後頸扎起一個很短的小辮,還有幾綹頭發隨意地散在額前。面容與其用“漂亮”這種籠統的形容,不如說是有一種冷峻的美感,就像希臘人的雕像那樣散發著不容侵犯的氣勢;但她眉毛的角度和眼睛的光澤卻又顯露出溫和的氣息,讓人想起藏在鐵制盒子中的柔軟的毛絨玩具一類。她的雙耳下戴著一對小巧的金色掛墜,反射著黃昏的黯淡光线。上身雖然是沒什麼特別之處的黑色緊身運動背心,卻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了毫無贅肉但也同樣毫無粗壯之感的手臂;下身則是一條修身的七分工裝褲,和黑色運動鞋之間剛好露出最細的一段腳踝。說起來我之前幾乎沒怎麼見過練單杠的女生,盡管如此,她站在杠下卻沒有任何的違和感,反而讓人感覺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就好像這組單杠從一開始立在這里就是為了等待此時此刻,等待她展示自己的力量。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由偷瞟變成了緊盯,不過即便如此我的偷窺行為也沒有被發現,甚至可以說她簡直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稍微拉伸一下手臂後,她靈巧地一躍,雙手握杠,隨即一個看起來毫不費力的翻身便撐了上去,一個自如的轉身之後,她已經面對著空曠的操場坐在了單杠上。咦?原來不是要練習啊?雖然內心很想贊美這流暢的動作,但她一直坐在上面那我要怎麼練啊......但如果這時候跟她搭話的話,且不說會把她嚇一跳,從剛才開始的的偷窺也會暴露了吧......於是剛剛站起來的我,只能再次蹲下去,重新系一遍兩只腳的鞋帶。

   說起來這所學校也算是處於比較偏僻的地區,操場盡頭的柵欄外是寬闊卻空曠冷清的公路,僅有的幾座孤獨地佇立著的高樓遙遙相望,還能看到幾座廢墟般的樓房,那是某個爛尾工程的遺留物。在薄霧尚未散去的早晨走在外面的話,常常會感覺自己已經身處終末的時代。此刻她就坐在單杠的頂端,遙望著遠處苟延殘喘著的太陽;而已經系了好幾遍鞋帶,盡管深感尷尬卻終於下定決心的我干咳兩聲,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見她沒有反應,我索性大聲地清了清嗓子,但還是毫無回應。於是我帶著幾分詫異地抬頭望去,看到了她緊緊抿著的嘴唇和眼中含著的淚水,但她的嘴唇顯示出的是堅定,她的眼睛毫無悲哀的神色,其中的淚水好像也不是出於痛苦而僅僅是源自於無奈:對於某種不可避免的決定的無奈。一陣風吹起她額前散落的頭發,但那並非秋季傍晚的涼風,而是混雜著灰塵的末世之風。我看到她用緩慢而堅定的動作將一條帶在身上的繩索一端系在單杠上,另一端從頸前繞過,在後頸處打結。一般來說這種時候總歸該做點什麼,就算不去阻止她也應該去通知別人;但此時此刻我說不出任何話,甚至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的身體僵在原地無法移動,因為我已經意識到眼前的她所處的並不是我的時間、我的世界,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僅僅存在於我意識中的、她的幻影而已:我是這個世上知曉她存在的最後一個人。

   十一月遙遠的太陽眼見著即將消失,只有最後一道光线懸掛在地平线之上。而她從單杠上毫不遲疑地輕巧躍下,那條代表了完結的句號的繩索瞬間拉緊。但這一躍的結果並不是決定性的:可能是單杠的高度不夠,也可能是因為她的身體足夠輕盈,第一次衝擊並沒有讓她的頸椎骨折。於是她掛在那里,承受著程度逐步上升的痛苦。開始的幾秒她還能做到極力忍耐,雙眼和嘴唇緊閉,身體隨著繩子自然地搖晃著,偶爾伴有輕微的顫動。但很快,她喉嚨中輕輕的嗚咽聲變成了咳嗽和干嘔般的喉音,雙腿開始不由自主地抽動。本來憑借意識努力控制,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此刻卻伸向了深深嵌入頸部的繩索,在纖細的脖頸上抓出了道道血痕。臉頰已經開始泛紅,翻白的雙眼微微睜開,但血絲已經在眼角蔓延開來,流下的是並不包含感情的淚水;從緊咬的牙關中已經冒出了少量帶有血色的泡沫。即使是身處充滿絕望的世界,在意識已經放棄所有希望的情況下,人的身體卻仍然會用殘余的全部力量,不計代價地抵制著必然的死亡。這種名為“求生意志”的本能,幫助人類對抗了天災和猛獸,馴服了嚴酷的自然並存活至今;但對於在末世中苟延殘喘著的最後一人來說,這種本能只是徒勞地延長著她的痛苦而已。這麼想的話,堅定地克服了這種根深蒂固的本能的她,大概也可以算是明智的吧。

   她的掙扎已經變成了全身持續不斷的顫抖,如同要釋放出那苗條而健美的身軀中最後的能量;缺乏血液供應的大腦已經難以控制四肢的運動,但是雙手仍然懸在胸前,努力地夠向頸部;腳尖繃直,近乎垂直地指向相距不過一尺的地面。一小截粉紅色的舌尖稍稍伸出齒間掛在嘴角,幾絲晶瑩的唾液從其上垂下,與耳邊有節奏地顫動著的掛飾一同映出薄暮的閃光。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體由持續的顫抖變為偶爾的抽搐,隨後漸漸歸於沉寂。最終,是嘆息般的輕聲吐氣。那一瞬間秋日漫長白晝的最後一絲光芒終告隱沒,空曠的操場只剩下最後幾分鍾的余暉。我呼吸沉重地走到她面前,目光從她半開半閉的翻白的雙眼、緋紅色褪去再次變得蒼白的臉頰、微微伸出的舌尖和褲子被濡濕的胯下之間一一掃過。想要轉身離開的我腳下卻好像生了根一樣,能做到的只有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場面,聽著自己顫抖的呼吸聲,直到聽到理智的最後一根弦斷開的聲音。於是我用顫抖的右手解開褲帶,左手伸向襠部。

   是這種名為“性欲”的本能使得朝生暮死的人類能夠孕育出自己的未來,能夠跨越歷史的長河延續至今。但對於此時此刻,面對著空無一人的操場、以及空無一人的單杠的扭曲的我來說,它只不過是對我毫無幫助的沉重的腳鐐,以及窮盡心力想要解開的謎語而已。是我無法脫離也無法理清的愚行。

   重新系好褲帶之後,天已經差不多完全黑下來了。此時我自然是全身無力,根本不想再練什麼單杠了,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很快操場的燈光就會開啟,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人朝這邊走過來。一個看上去很結實的家伙瞟了我一眼,走到單杠下開始做准備活動。一直待在這里也有點不好意思啊。在回去之前,我最後看了僅僅對我來說存在過的她一眼:這次我看清了她耳朵上的掛墜,那是兩朵小小的、代表生命的金色雛菊。

   回到宿舍,發現牛先生還在睡覺。我在書桌前坐下來,想要把大作業草草趕完,但是止不住地犯困。於是決定不管什麼Deadline了上床睡覺,要殺要剮要給不及格都是老師的事了;正要關台燈時那只蛾子又飛了出來,不停地撞擊燈管,我抄起手邊的書,一把將它拍死在了牆上,吵醒了對面床上的牛先生。牛先生瞪了我一眼,氣鼓鼓地爬下床去廁所,順便狠狠摔上了門。我一邊爬上床一邊想,今天做的所有決定都蠢透了。不過就算再來一次,估計我也還是會這麼做。

   因為我正是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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