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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愚者(9)

愚者 鳥的愚行 8750 2023-11-19 02:51

  我快步穿過教學樓昏暗的走廊。上完廁所之後,我正准備回教室去叫醒葉同學。雖說已經有兩年多沒回來過了,高中的走廊給人的感覺卻還是和以前相差無幾:寬度很窄但天花板卻很高,筆直地橫跨整座教學樓,就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通道。現在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等坐地鐵回到大學之後估計也就到睡覺時間了;葉同學的學校倒是離得很近,要不就先把她送回去再去坐地鐵吧……

   這時我突然看到前面的教室門口有一個人影,不由得心中一悸;不過很快就意識到那是葉同學。偏偏在我出去這幾分鍾醒了啊。在還在考慮著要不要嚇她一下的同時,我已經閃身躲進了旁邊的教室里,心中滿懷惡作劇的喜悅,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有人說過成年男人有時會比小孩更顯稚氣,大概他說得沒錯。我屏住呼吸開始在心里倒數,准備等她經過門口時突然出現;然後我聽到在躊躇的腳步聲中還有其他的聲音:那是輕輕吸鼻子的聲音,是努力壓抑著的抽泣聲。不是吧。

   我從藏身之處出來,看到葉同學低垂的頭微微顫抖著,頓時感到手足無措,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釋著:“啊啊……剛才我只是出去一下……”一句話還沒說完,葉同學突然抱住了我,將臉埋進我的胸口。自然,這樣的接觸並不會使我感到激動;我感到的只是驚訝和困惑。不管我問什麼,葉同學都沉默不語,只是更加用力地緊貼著,就好像是在用行動表明她的堅決。所以我只能站在原地,雙手平舉,等待她平靜下來。大概一分鍾之後,就像開始時一樣突然地,她松開了我,轉身走向教室,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好像有點晚了啊,收拾下東西就回去吧。”她用輕快的語氣說著,“抱歉,不小心自己也睡著了。”

   打開手機我才發現有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葉同學剛剛打來的;因為我出去的時候把手機留在教室里了,自然是沒接上。奇怪啊,難道她怕黑嗎?除此之外實在沒法想象讓那個倔強堅韌的葉同學如此驚慌的原因啊。最終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她。

   “剛才你是怎麼了啊?我本來還打算躲起來嚇唬你一下來著……”

   她對我的前一個問題避而不答,只是像嘲笑我的幼稚一樣,帶著欣快的神色輕輕說道:“真是卑鄙。”然後便笑著岔開了話題。但我只是假裝在笑著。對她來說那只是一句玩笑話,但是她說得對。我是一個卑鄙的人。如果不是的話,一千一百六十一天前的那件事就不會發生;而在那之前兩天,我和葉同學本來就應該漸行漸遠,我們兩個之間這種無盡拖延著的、難以定義的關系本應該在那時便已告終。

  

   在那天之前,我告訴了她我與楓之間的事情;那一整天我們都沒有再說過話。在放學前最後的自習課下課之後,她馬上就拿著包出了教室;而我為了和她錯開公交的班次,坐在教室里等了五分鍾。或許這才是對我們來說合適的距離:一直以來,我明明已經隱約感覺到了葉同學的期望,明明知道自己無法回應她的期望,卻從來沒有嘗試著讓她明白這一點,反而出於軟弱和安於現狀而試圖使這段關系始終停留在原地;而現在她終於做出了決定,那麼對於我來說,唯一正確的做法應該就是像現在這樣,保持我們最開始時的距離,等待著她那班車離開,然後獨自回家。

   我知道如果我現在主動向她搭話、去打破這種尷尬的氛圍,她很可能依然會感到高興,很可能會拋棄掉或許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決心,而我們至少還能在表面上維持之前的關系。但是既無法實現又不能完全破滅的希望,只不過是延長痛苦的毒酒而已;而那種半推半就、既不接受也不拒絕、始終讓別人懷著朦朧期望的態度,只能稱之為殘忍卑鄙。

   所以我坐在教室里,看著牆上的表緩慢轉動的指針,直到估計她已經坐上車走了才起身向門口走去。我一邊走,一邊低頭踢著地上的石子,結果差點撞上旁邊的人;抬起頭正要道歉時,我看到那是一個面頰消瘦、神情冷峻的中年男人,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繼續快步向校門口走去;明明穿著皮鞋,卻沒發出一點腳步聲,就像影子一樣靜默地移動著。這種氣質,簡直讓人想起……我順著他前進的方向看向校門口,看到楓和一名中年女子站在那里等待著他;啊,那麼這就是她的父母了。按照楓發來的消息的說法,中午時他們就已經來學校了,那辦事的時間還真是長啊;應該是什麼非常重要的事吧,大概……是和楓的身體情況有關。是轉學嗎?還是住院?關於這件事,我連猜想的勇氣都沒有;不管他們是來辦了什麼事,做出了什麼決定,我都完全無能為力。

   有時候剛剛戀愛的人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如果說我還曾經有過一點這種想法的話,也在遠遠看到楓的父母的那一刻消失殆盡了。他們不需要說話,甚至連眼神交流都不需要,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就散發著堅決肅穆的氣息,明確表明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他們的意志;我這個既不了解他們家的情況,也不了解楓的病情的外人,自然更是毫無發言權。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人與她們在門口會和,簡短地交流了幾句之後,一同轉身向校外走去。在走出校門之前,楓回過頭來看到了我;在放學往門口稀稀拉拉地走著的人流中,像我這樣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的應該也挺顯眼吧。她在原地平靜地站著,好像在等待我的反應;但是看到了剛才的景象,加上種種不祥思緒的困擾,讓我實在沒辦法故作輕松地跟她打招呼。我能做到的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依然平靜地轉過身去,消失在校門外的拐角後。明明昨天才開始在一起的,有可能從明天起就沒法在學校見到她了啊;現實中的人,尤其是僅僅作為學生、作為父母的孩子的我們,面對現實的變故還真是無力。

   不過就算再無力,也總有可以決定的東西吧。如果一定要告別的話,這種不明不白的告別方式,我可不想要啊。

   聽到我追上來的腳步聲,她的父母回過頭來看著我;但是楓沒有回頭。她面向前方,背對著我站著。我繞到她面前,面對著她面無表情的臉和平和的目光,一時間感到手足無措:什麼都沒想就追上來了,現在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對了,昨天晚上做好的雛菊掛飾,本來是打算明天她生日時再送的,就趁這個機會給她吧。我手忙腳亂地翻著書包;一不小心幾本書掉了出來,只好慌忙去撿。真是的,本來是個適合耍帥的場面,還真是遜斃了啊。楓就這樣看著我在她和父母面前上演著這出滑稽戲……然後笑了。她想要憋住笑,但是看來是起了反效果;於是我也加入進去。在穿過樹葉縫隙的黃昏光芒下,在她父母詫異的目光下,我們笑著。

   在小心地接過那對金色的雛菊掛飾時,她依然注視著我,好像在等待著我說什麼。然而在她父母極具威圧感的逼視下,我只能支吾著說出:“本來是打算明天生日時給你的……但是不知道你明天會不會來……”

   她笑著打斷了我:“明天我會來的。畢竟是生日啊。”

   啊啊,明天會來學校啊。雖然她只說了“明天”,雖然看到她父母沉重的表情,我心頭不祥的陰影還未散去,但此刻我卻只有一個想法。

   “……那就好。”說出口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只要還有明天就好;只要在最後不得不告別之前,每天都還有明天可以期盼就好。我看著楓的雙眼變得濕潤,估計自己也差不多吧。明明都已經是成年人了,還真是有點丟臉啊。

   “那麼,明天見。”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一個人快步離開了。她的母親連忙跟了上去;她父親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也跟了過去。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逐漸走遠,然後轉過身向公交站走去。

   盡管心中尚有疑慮,但我總算是能抬起頭走路了。因此,在離公交站還有一段距離時,我就看到葉同學帶著慣常的倔強姿態站在那里,她面前站著的是昨晚看到過的那個高大健壯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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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我才第一次意識到,像媽媽那樣過度溫和的、難以拒絕別人的人,也有著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在我去他家送書包回來之後,在看到我側臉上的淤血之後,她以我從沒見過的憤怒和堅決把那個人趕出了門;我想就連那個人當時也嚇到了,過了一會才回過神來,開始醉醺醺地在外面拍門、叫罵。說來奇怪,看著媽媽縮在沙發一角啜泣著的時候,我對她沒能認清對方的為人的不滿、對她忍氣吞聲的蔑視、對她一次次對那樣的人心軟的憤怒全都消失不見了;相反,我感到了一種必須堅強起來的責任感,當年爸爸在包容著媽媽的軟弱時,是不是同樣的感受呢?直到半夜門外的聲音才消失,但我還是睡不著,畢竟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斷做著半睡半醒的夢。

   爸爸是堅強的人。我是在那個周末的晚上,和爸爸媽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明白這一點的。在那之前,我只是覺得他仿佛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那些在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世界里發生的故事,都是他講給我聽的。但是那天晚上,那幾個散發著酒氣的年輕人從小巷里鑽出來時,我看到了從來沒見過的、爸爸的另一面。在那些人粗聲粗氣地嬉笑著的時候,在他們推搡著他的時候,在其中一個人從口袋里掏出明晃晃的小刀的時候,爸爸都沒有生氣,仍然在和氣地勸解著他們;就像和我們在一起時一樣溫和。直到那些人里為首的一個剃著平頭的人推開了他,朝我和媽媽走了過來,揪住了她的頭發。

   當爸爸像野獸一樣撲倒那個人,和他在地上廝打時,那些同伙一開始都衝上去連踢帶踹,同時還在笑罵著;但很快他們都不知所措退到一旁,露出恐懼和厭惡的神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個平頭慘叫著,之前握著的刀已經被他丟下,雙手拼命想要推開爸爸的臉;但他沒有成功。在昏暗的街道閃爍著的路燈下,爸爸撕咬著他的臉,扯下他鼻尖、嘴唇和臉頰上的皮肉;而在那把被丟在地上的刀旁,一大片暗紅色在他的腰間擴散開來,但他就好像沒感覺到一樣。他只是撕咬著。但不知道為什麼,即使是看著這樣的爸爸,我也並不感到害怕。媽媽跪坐在我旁邊,不住地抽泣、顫抖著;即使是在我作為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女生都明白該叫人幫忙的情況下,她也一點都沒有幫上爸爸的忙,最後報警的還是聞聲而來的路人。在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聲中,我看著那個平頭在地上翻滾、哀嚎著;看著爸爸躺在地上,蒼白卻平靜的臉望著這邊,好像想要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看著媽媽捂著臉哭泣著,甚至不敢向那邊望上一眼。從那天我就決定了,絕對不要變得像她一樣。

   當一個醫生告訴我們爸爸死了的時候,我只是覺得沒有實感。那之後的事,我在那之後的感覺,都已經記不清了;那個晚上的景象造成的衝擊把那些都蓋過了。但那種感覺既非恐懼,也不是創傷,當時的景象只是像著魔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浮現。

   和媽媽一起生活的十年里,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她的壓力和那個夜晚給她留下的傷痕。她沒有勇氣面對現實中的恐懼,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悔恨和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她盡管溫柔卻過於軟弱的心,只能依附於他人才能得到庇護。所以在她讓那個左利手的男人走進我們的生活時,我並沒有反感;讓我惱怒的是,在我只見了那人一次面就意識到他和爸爸差得有多遠的情況下,她竟會如此盲目地選擇接受。但這些都無所謂了。反正我早就已經決定了,不會像她一樣生活。

   所以今天在學校,我克制住了和他說話的衝動,把本來想要全都告訴他的事情掩埋在內心深處。他昨天已經告訴了我他和楓的事。在已經知道了對方的選擇和立場的情況下還要糾纏,連控制自己都做不到的話,可就太丟人了。放學之後,我立即就出了教室。我想他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他不能,就算我們又坐了同一趟公交,我也有自信能夠控制住自己;變得堅強的第一步是將決定下來的事情全都做到,當時爸爸也是這麼教我的啊。

   走到校門口,我發現那個人站在那里。昨晚被媽媽趕出門外之後,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大概白天已經又像往常一樣,去家門口苦苦哀求過了吧;但看來這次媽媽不會再心軟了,所以又想利用我來取得媽媽的原諒。但這次連媽媽都下定了決心,我又怎麼可能連她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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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遠遠地看著那個人激烈地打著手勢,好像在向葉同學竭力解釋著什麼,高大的身體微微彎著,顯露出些許懇求的意味。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等他們離開了再過去,但是看起來一時半會不像是要走的樣子,我也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走近公交站時,葉同學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但遺憾的是,我依然沒有通過目光看透別人心中所想的能力。那個男人也暫時停下了話頭,瞪了過來;我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线,倚靠著廣告牌站著,心中祈禱著公交車能快點到來。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中,為了進一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掏出手機打開秘密文件夾,打算把之前的性幻想備忘錄剩下的部分寫完。

   但是在旁邊有人大聲說話的情況下,果然還是完全無法集中精力。那個男人的聲音逐漸上升,情緒也越來越激動,公交站其他的人也都開始看向這邊;但葉同學始終不為所動,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本來想要置身事外、對這一切充耳不聞的我,卻不由自主地聽著那個人說的話;相比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好像更難做到。在下一趟公交車到來之前,我就已經差不多聽明白了:這家伙大概是葉同學的繼父之類吧,不,也說不定還沒有和葉阿姨結婚;說起來我之前只見過葉同學的母親,葉同學也從來不跟我提到家里的事,所以完全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啊。

   這家伙聽起來是出於什麼原因被徹底拒之門外了,現在正在一邊保證著永不再犯,一邊乞求原諒呢;不過能讓葉阿姨如此出離憤怒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實在是難以想象啊。我看著那個人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即使隔著好幾米也有淡淡的酒精氣味飄來;我看著他用左手做著夸張的手勢,然後我看到了葉同學右邊的臉頰上,從昨晚開始就有的淤青。啊,原來如此。

   看來這個人還沒明白,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了啊。即使是面對像葉阿姨那樣在第一次來我家時就會自覺地袒護瞞報成績的我、連自己孩子的意見都無法左右的、過度溫和的人,他也已經沒有機會獲得原諒了。因為他觸動的是存在於幾乎所有父母體內的本能,其范圍甚至不僅限於人類;大概就是這種本能使得葉阿姨能夠破天荒地拒絕別人,使得即使是那些陰險自私又反復無常的野獸,也能夠為了保護後代而死。

   他現在正在大聲地反省著自己的過錯,表達著悔恨之情,近乎聲淚俱下。不過,明明渾身還散發著酒氣卻向別人保證自己再也不喝酒了,明明越來越激動狂躁卻發誓不再使用暴力,要麼是過於高估自己的毅力,要麼是過於低估別人的智力。葉同學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但是對於死纏爛打的人來說,別人的態度根本無關緊要。就好像激動的情緒到達了臨界點一樣,他伸手抓住了葉同學的胳膊,打算強行拽著她離開;葉同學依然沉默地抵抗著,奮力想要掙脫,但是毫無作用。有幾個路人像是要上去勸解的樣子,被那家伙狠瞪了一眼之後立刻就縮了回去;他的體型確實很有威懾力,身高大概接近一米九,盡管穿著松松垮垮的外套,依然能隱約看出肌肉线條。就算有兩個我,恐怕也打不過這種家伙,更何況即便在這里把他打趴下又能怎樣?他以後依然會不斷地糾纏葉阿姨和葉同學;面對別人的家事,外人就是如此無能為力。更何況這不是以我的立場該管的事;一直以來我和葉同學不過是同學關系而已,在這種事情上插手未免太過自以為是了。

   公交車進站了,老舊的自動門吱嘎作響,在我面前緩緩打開。我看向葉同學的方向,發現她也在看著這邊。但是光憑眼神,人和人是無法交流的;只是這樣我怎麼可能知道你的想法。

   所以,看來只能留下來問問清楚了啊。

   “喂……你要在這里待到幾點啊?今天是不准備回家了嗎?”

   那個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有些疑惑地盯著我看;葉同學則把臉別向另一側,用微微有些顫抖、聽起來不太像她的聲音回答:“怎麼可能。”

   真是的,這樣才對啊。本來語言的功能之一就是用於交流;當然,那可不是語言唯一的用處。“不過這個人又是誰啊?”雖然心里出於恐懼而顫抖著,但我盡力做出一副嘲諷的表情說著,“酗酒之後就跑到別人面前哭哭啼啼,還真是夠惡心的啊。”那人居高臨下地盯著我,然後松開了抓著葉同學的手,慢慢朝我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就要過來打架嗎。說起來我小學的時候還幻想過成為這種動手不動口的硬派家伙,不過後來就放棄了。

   我開始以和他相同的速度後退,與他保持著幾步的距離。“動不動就要打架,真是像野蠻人一樣。文明人的衣服穿在你身上還真是浪費。”他正在加快腳步,我後退的速度已經快跟不上了,聲音中的顫抖也幾乎無法抑制。“不過想必你之前打架都是百戰百勝吧,”我說,“畢竟你就只敢挑婦女兒童來做你的對手……”

   我發現自己已經退到了校門口,正站在路口的斑馬线上。好了,可以了。我站住腳步,看著那個人的身影逐漸壓過來,感覺心髒都要停跳了。

   奇怪的是,在挨了第一拳之後,我的恐懼感全都消失了。雖然我下意識地伸出雙手試著擋下,那一拳還是正中我的鼻子。一開始感覺到的並不是疼痛,而是一陣酸楚和眩暈;鼻子一旦被打,眼淚也會無法抑制地涌出。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笑的。這次不是為了激怒他的假笑,而是看著眼前這個憤怒的、失去自制力的人,剛剛還保證不再使用暴力的人雙眼通紅、牙關緊咬地揮著拳,一股真實而強烈的笑意瞬間出現。

   第二拳的目標是肚子。說實話,肚子被擊中的感覺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疼,而是一種絞痛,讓人完全直不起腰來。他拽著我的頭發把我的臉抬起來,於是我一口唾沫噴在他臉上。嘿嘿。來吧,變得更憤怒吧。我正這麼想著,下巴上就挨了另一拳,這次我只感覺腳下一軟,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跪在地上了。盡管如此,臉上被打的地方只是一陣麻木,倒是膝蓋在地上猛磕了一下疼得要死,難道越是輕微的疼痛就見效越快嗎。

   但是這種程度還不夠。我跪在地上看到他准備轉身離去,於是用手支撐著想要站起來。第一次剛起來就又搖搖晃晃地坐在了地上,第二次總算是成功站穩。“哎呦,真是一無是處啊,”他聽到聲音,又一次回頭看著我,“如果是那種身強體壯的野人,學不會人類的語言倒是情有可原,可是你連打人的力氣都沒有啊。就這幾下連老太太都……”

   他的左拳揮了過來。這一次,我總算看清了大致的线路。於是我偏過頭,把右邊的側臉湊了上去。

   側躺在地上,我的雙手捂著右耳。我倒是很想立刻知道這一拳效果如何,但是這一下是真的很疼,所以雙手不由自主地按著疼痛的根源。那個人正在不停地踢我的背,但我幾乎感覺不到。其他的感官好像都被右耳上的痛感蓋過了;直到痛感稍稍緩和,我才松開捂著耳朵的雙手。兩只手都是紅色的。

   那家伙踢著我的腳突然停下了。我微微翻過身,看見他驚慌失措的地站在幾步開外,四周已經圍了一圈圍觀的人。這個白痴不會以為自己把我的頭打爆了吧,其實只是耳朵撕開了而已。嘿嘿嘿嘿。不過已經足夠了。耳廓離斷至少是輕傷,那家伙如果不想坐牢的話,就得按我的和解條件來才行;讓他從葉同學和葉阿姨身邊永遠滾蛋還真是容易啊。說起來我小學的時候還幻想過成為這種動手不動口的硬派家伙,不過後來就放棄了。因為我發現這種家伙實在太弱了。

   我聽到有警笛聲傳來。我看到葉同學握著手機站在旁邊。圍觀的人有不少在錄像,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啊。在之前學校組織我們看的交通安全視頻里,在我躺著的這條斑馬线上闖紅燈的人,全都被街角的攝像頭拍得一清二楚。當時我暗暗記下攝像頭的位置還只是為了不被拍下來當作反面典型來著。

   葉同學在我躺著的位置旁邊的路肩上坐下。“騙子。還說什麼回家,”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但沒有哭,“你這樣子估計今晚只能在醫院過了吧。”雖然每笑一聲耳朵上的傷口就抽動著疼一下,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之後我們就那麼沉默地在路燈的燈光下等待著,直到幾個醫生過來,非要把我抬上救護車,其實我明明還能走路。在他們把我抬走時,葉同學依然坐在路肩上看著前方,像自言自語般地說:“就算這麼卑鄙,我也不會感到討厭的。”是在說我嗎。

   她說得對。一千一百六十三天前的那個夜晚,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旁一個醫生一針一針地縫合著我的右耳時,我這麼想著。從那時起直到今天都是這樣,我一直用半推半就、既不接受也不拒絕、始終讓人懷著朦朧期望的態度面對著葉同學;因為在那天之後僅僅兩天,也就是一千一百六十一天前的事件帶給我的毀滅性的衝擊之後,如果沒有她自始至終的傾聽和扶持,恐怕我早就已經失去了繼續前行的勇氣;然而我卻又無法告訴她那件事的實情,無法向她展示我那藏在鋼鐵容器里的、千瘡百孔而又扭曲的真心。

   我一直在為她斟著既無法實現又不破滅的希望的毒酒。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卑鄙的、可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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