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明中筆直地向上生長的楊樹,能否了解盆景的扭曲?在繩索和鐵絲的束縛下,枝干在陰影中彎扭著,渴望著光线的針葉向錯誤的方向竭力伸展,就好像隨時會被自身兩股分離的力量撕得粉碎。整個上午,我看著教室窗台上擺著的盆景,心里想著這件事。
葉同學在上午第二節課之後才到學校,但我沒有去問她發生了什麼。整個上午,我們都心照不宣地假裝沒看到對方。說到底,就算我去問了又能怎麼樣呢?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家庭問題不是我這種外人能解決的吧。就那麼不負責任地發問,然後除了提點別人早就會想到的蒼白建議之外,什麼都做不了,這種所謂的關心只是為了自我滿足而已。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已經下了,我背起書包,准備像往常一樣在閱覽室度過午休時間。在即將走過葉同學的座位時,她剛好也站了起來。在教室的一片嘈雜聲中,我們默默地對視了幾秒;然後她轉身離開,融入到了正要去食堂的女生群體里,自然地和她們談笑著。說什麼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倒是真的希望能從眼睛里看出別人在想什麼啊。但是如果葉同學覺得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合適的話,或許……這樣就好吧。
書包里裝著昨天借用勞動技術教室做好的雛菊掛飾。本來打算今天就送給楓的,不過明天才是她的生日,是不是明天送更合適啊……這麼想著,我推開閱覽室的門,發現楓不在那里。從認識她到現在的二十多天里,每次我來的時候她都已經在那里坐著了,所以現在面對空無一人的閱覽室我倒是有些無所適從。拿出手機才發現收到了楓發來的簡短消息:“今天家長來學校有事,中午不過去了。”啊啊,還真是冷淡啊。這樣的話,禮物只能生日當天再送了。不過家長白天就來學校,是有什麼事呢?
在這里空想當然是得不出結論的。好在經過這幾天無盡煩惱的鍛煉,我對思維多少有了些控制能力,已經能夠暫時斷絕沒有意義的疑慮。畢竟已經好久沒在閱覽室一個人待著了,就趁此機會看看有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書吧。我們學校的閱覽室一向疏於管理,各類書籍未經歸類,隨意擺放著;植物圖鑒旁邊堆著不成套的漫畫,缺頁的舊雜志和上世紀的泛黃的外國名著交疊著擺放。然後在雜亂地堆放著的書堆邊上,我看到了一本相當新的《沙與沫》,那是紀伯倫留下的難解的、沒頭沒尾的詩行。是誰自己帶來放在這里的嗎。
我把它從書架上抽出來,隨手翻閱著。那個人寫到:“生與死是勇敢的兩種最高貴的表現。”還有:“能夠寬恕從不流血的凶手和從不盜竊的小偷的人,才是真正寬大的人。”但我沒心思去考慮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我的視线只是漠然地在一行行文字上掃過。我依然在想著楓的事。昨天,在沒有任何准備和鋪墊的情況下,我們就那麼交往了。我並不了解她。她的病的具體情況、她的家庭情況以及她對此的想法,這些我一概不知。而她也不了解我。從一開始,我就對她隱瞞了我的不能示人的真心,隱瞞了真正使我喜歡上她的原因,隱瞞了我那在陰影中扭曲著的愛欲。
但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她能夠接受我真實的樣子嗎?昨天差不多同一時刻,在這間閱覽室里,我究竟是何等盲目衝動,才能在考慮這些問題之前就草率地作出決定?但還有機會防止更大的錯誤出現;在我們的關系更進一步之前,我可以向她說明一切,然後如果她還能接受我的話,再一同尋找未來的道路。明天。就在明天,她的生日當天,把她本應該知道的事情告訴她吧。
下定了決心之後,接下來要考慮的就是說明的方式了。該從小時候的事說起嗎?從我還在上幼兒園時說起,那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人被割喉,心中隨之升起一種無可名狀的、隱約的興奮;從我在初中時看著同學分享的av說起,面對著屏幕中的裸體和激烈的性交場面,我只覺得無聊透頂,甚至有少許的抵觸;還是干脆從我在二十多天前的中午在閱覽室第一次看到她時說起,那時她由於疾病造成的窒息而在我面前痛苦掙扎,我就是從那時開始無可挽回地喜歡上了她;她能否理解那就是對我來說的所謂一見鍾情?
我得不出答案。毫無疑問楓的理解能力很強,但是面對著一個從未接觸過,甚至可能從未想象過的世界,她的想法是我無法預測的。不過即便如此,也要在我們的距離進一步接近,在徹底無可挽回之前,讓她知情、讓她做出選擇:這就是我經過一中午的考慮唯一得出的結論。
下午的最後幾節課都是自習。上了高三之後,每天只需要上六門主科,能用來自主學習的時間反而變多了。明明還有一大堆作業要做,但我卻因為心情焦躁而難以動筆。剛剛開始戀愛時的人往往會有一種“淨化”的感覺,一切性欲仿佛被清空一般;但很快,期待和幻想就會互相裹挾著卷土重來,把人折磨得不得安生。即便是我們這樣壓抑著的、充滿著不祥陰影的、不太對勁的戀愛也不例外。
我趴在桌上,竭力回想著楓的樣子,將她代入到我的各種幻想當中。雖然知道有些人在這方面更喜歡直入正題,不過我即使在性幻想時也總是會設想出背景和前因後果;不把故事編圓是不行的,畢竟真實感可是幻想的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我一邊幻想著,一邊打開手機的秘密文件夾,在文檔中記錄下自己的想法。說起來這個文件夾已經很多天沒打開過了啊,里面存儲了無法示人的文檔、圖片和視頻,開啟自然是需要密碼才行。那麼……
楓坐在辦公室里她的座位上。說是辦公桌,其實地方相當狹小,只是一個大桌用青色的隔板和其他老師們的位置隔開而已。她的位置恰好背對著辦公室的門,桌上的左側整齊地排列著語文教材和各類參考書,右側則是排放整齊的紙筆、訂書器等各類用具,正中間擺著一台開啟的筆記本電腦。和其他老師擺著照片、裝飾品和小仙人球一類的桌面不同,她的桌上只有必要的物品,在整間辦公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和她的辦公桌一樣,她的外表也顯露出精干嚴肅的氣質,黑色短西裝下,淺藍色的襯衫整齊地扎進西服裙中,其下是與膚色完美契合的肉色褲襪,以及造型簡潔的粗高跟鞋。長發扎成一個簡單的單馬尾,雙耳下戴著一對珍珠掛墜,映襯著她略顯冷峻卻標致的臉。
盡管外表看起來不易接近,但同事和學生們很快就發現同她交流起來並不困難。實際上,她保持著一種平靜的親切態度,面對前來問問題的學生和交流的同事,盡管從不過分熱情,卻始終盡力幫助他們解決問題。正是因此,她獲得了來自周圍的普遍尊敬,但也從不和任何人過度親近;在年輕教室中,這樣得體的處事方式並不多見。而此刻是她難得的清淨時光,其他老師都因為有課不在辦公室,而學生們也都在上課,她暫時可以放下用於應付外界的完美態度。左手肘部撐在桌子上托著腮,右手操作鼠標在兔子、刺蝟一類小動物照片之間切換著,雙耳戴著耳機,還輕聲哼著正在聽的歌;雙腳的腳後跟也已經從夾腳的高跟鞋里脫了出來。
由於十分確信在下課時間之前不會有人來,加上耳機里的音樂聲並不小,她並未注意到有人輕輕推開門進入辦公室後,又將門關上並上了鎖。那個人就站在她的正後方,而她仍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嘴角微微上揚;有些酸痛的左腳已經脫掉了鞋,伸到了椅子上,用左手按摩著。然後一根細繩突然在她面前出現,在她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就套在了她的脖頸上;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扯到了身後的椅背上,一陣劇痛和窒息感隨之而來。她張開嘴想要發出驚叫,卻只能發出一陣“呃呃”的微弱聲音;伸手向後抓去,卻抓不到任何東西。那個襲擊者此時坐在地上,雙腳蹬著椅背,雙手全力拉扯著繩索。她的眼前已經開始出現黑影,血液淤積在頭部導致腦袋陣陣發脹,雙手在頸部的繩索處用力抓撓,但是繩索已經深深嵌入頸部的皮肉,除了在自己的皮膚上抓出幾道血紅的痕跡之外徒勞無功。雙腳在空中劇烈而漫無目的地踢著,本來就只是趿拉著的高跟鞋早已脫落,左腳猛地踢中了辦公桌的底部,發出一聲悶響。但此刻她顧不上疼痛,立刻抬起雙腳蹬著辦公桌的邊緣,盡全力想要將椅子掀翻,整個身體幾乎成了一條直线。
椅子後面的人用盡全力才勉強抵住了險些傾倒過來的辦公椅。在最有希望的一次努力失敗之後,她仍然不斷地嘗試著,但反抗的力量已經越發微弱。那個人察覺到了這一跡象,從地上坐起身來,將辦公椅向前推去。此時的她已經無法抵擋這種力量,蹬在辦公桌邊緣的雙腳猛地滑脫,雙腿都搭在辦公桌上,只能在桌面上徒勞地摩擦著。顫抖的雙手仍然在脖子旁揮動著,卻已經失去了准確的控制,在離頸部幾厘米的位置抓著空氣。盡管她還在盡力瞪大雙眼,但視野中幾乎已經是漆黑一片,只有隱約的景象偶爾閃過;細長的眉毛在眉頭處高高挑起,薄而平直的嘴唇此時大張著,舌頭已經伸至齒間。有意識的反抗已經基本終止了,身後的人也站了起來,稍微放松下來一些。
此時她全身都輕輕抽動著,嘴角開始溢出帶血的白色泡沫。突然,她全身猛地僵直,搭在桌上的雙腳被動地發力,把本來坐在椅子上的胯部又一次高高拱起,將身後的襲擊者也嚇了一跳;就這麼維持了幾秒之後,又慢慢地癱軟下去。襲擊者沒有放松手上的力量,只是向前探身,觀察著她的狀況:飽含著哀憐的緊縮的眉頭,布滿血絲的翻白的雙眼,微微探出一點,耷拉在嘴角的舌尖,白色的泡沫狀的液體還在從其上滴落;雙腿分開搭在辦公桌上,左腿伸直,右腿略微彎曲,但腳背都繃得筆直。辦公椅的邊緣已經形成了一個微型瀑布,墜落的液體在白色的瓷磚上上積成了淺黃色的水潭。
襲擊者松開了手,她本來高高仰起的頭立刻耷拉在胸前。那人打開門離開了,將她再次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不到半小時之後,她的同事或者學生就會推門而入,看到她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沒穿鞋子的雙腳翹在桌面,一根繩索緊緊纏繞著她的脖頸,將她當時戴著的耳機也絞了進去;看到地面上已經停止擴散的一灘尿液,看到仍然開著的電腦屏幕上小到能裝進勺子里的刺蝟,在草地上好奇地站起身來的兔子和散落在地的淡粉色的杏花。
一聲巨響把我從幻想中拉回現實。是我們禿頂的化學老師把一大沓卷子拍在了講台上;現實中的老師和幻想中可是完全不同的。又有追加的作業啊,這幾節自習課我可是一點作業也沒寫,看來回家之後有的忙了。另外,已經決定明天要向楓說明關於我的一切了,今天必須要想好該怎麼說才行啊。如果她真的能夠接受這種真相的話,我也希望能夠了解關於她的一切:她的病情的具體狀況,她的家人的態度,她的想法。如果真的能做到的話,我們這兩個各自在某些方面不太對勁的人,也許真的能夠找到方法,共同面對已經幾乎被宣告不存在的未來:那種即便是與那些身體、心靈都能在陽光下生長的幸運兒大相徑庭的我們,也想要擁有的未來。
我收拾著書包,准備回家再繼續考慮。同時用余光看到葉同學已經收拾好東西,快步走出了教室。大概是不想再跟我坐同一趟車回家了吧。啊……還真是可惜啊,本來馬上要講完的這個故事我還是很有自信的。不過或許這樣就好。本來就是由於葉同學有所期望才得以拉近的距離,在無法回應她的期望的情況下,依然非要保持住這種距離就太卑鄙了。哪怕是讓葉同學失望也好,總好過不明不白的無盡拖延。
所以我坐在教室里等了五分鍾,估計葉同學已經坐上公交車了,才拿起書包出了教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