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夜鶯唱著戀歌的時候,把刺扎進自己的胸膛。”
那天晚上,在家里等著葉同學送來書包的時候,我躺在床上隨手翻著書,卻因為心里亂成一團而完全看不進去。我回憶著這一天的經過:初戀、初吻這種事情,一般來說帶來的都是足以讓人忘記憂慮和未來的喜悅;但是此刻,我看著臥室的天花板,卻感覺自己正在焦慮和困惑的沼澤中不斷下沉。
楓的病情是一個方面。雖然具體情況我不了解,但是按照她的說法,那就好像沙漏中無法阻擋地流下的時間之沙;在終點等待著的是命運黑暗的必然性。面對這種無能為力之事,我不知道該怎麼思索、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但越是逃避它就越是緊追不舍,始終跟在身後,把它的陰影投在我面前。在此之前我所知道的神經系統疾病只有癲癇一種,而即便是這種早已被發現、患者數量相當之大而且不怎麼隨著時間惡化的疾病都還沒有找到治愈的方法,面對楓的那種神秘又罕見的、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病,要讓我像熱血漫畫的主角一樣保持樂觀,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問題。直到我冷靜下來之後,才發現的問題。戀愛中的人,在一開始常常忘記考慮自己究竟為什麼被愛著;直到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類似的想法才開始涌上心頭。楓為什麼會接受我?是因為我在她發病的時候不像其他人那樣出於恐懼而避開嗎?是因為我在感受到了她冷漠的抗拒之後,仍在試著接近她嗎?還是因為即便看到了無望的未來,仍然想要和她待在一起?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都令我感到恐懼。因為那意味著她錯誤地信任了我:我對她發病的症狀不感到恐懼,並非出於高尚,而是由於我扭曲的欲望;而不顧一切地接近著她,也並非僅僅出於對她的、對至少是正常狀態下的她的喜愛,同時還受著一種她不會理解的興奮感驅使。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真心,知道真實的我和她想象中的我是如此大相徑庭,那對她來說無異於幻想破滅。至於幻想破滅所能帶來的傷害,看看堂吉訶德的結局就會知道了吧:這個盡管年事已高,仍無數次在與現實的斗爭中遍體鱗傷的游俠騎士,在幻滅之後立刻就垮了下來,郁郁而終。
更何況楓所面對的本就是充滿壓抑絕望的世界吧。如果說和我在一起能夠讓她暫時忘記這種絕望的話,她一旦知道了真相,對我徹底失望之後,考慮到之前她說過的話,我不敢去想象可能會發生什麼。那麼要一直對她隱瞞嗎?但是作為戀人,又是否應該隱瞞如此重要的事情呢?再說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早晚會瞞不住的吧。或早或晚,我都必須向她陳述自己的真心。但那又究竟是什麼時候?
我完全得不出答案。正當我在煩惱中越陷越深的時候,聽到了門鈴的聲音,應該是葉同學送書包來了吧。父母出去應酬不在家,我只能從床上爬起來跑去開門。說起來還有這最後一個煩惱啊:如何告訴葉同學今天發生的事情。我並不是木訥的呆子,也不是明明知道別人的期望卻故意視而不見的殘酷之人;所以才不能拖延,就算會讓她有一時的難過,也要讓葉同學知道,也要……可惡,胃又難受起來了。
我打開門,看到葉同學面帶微笑,提著我的書包站在那里。看起來情緒很好啊……我一邊想著要怎麼開口,一邊請她進來。但直到感謝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尷尬的沉默無可奈何地降臨,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還是葉同學率先打破沉默。她把自己背著的書包在餐桌旁放下,開始從里面掏出書本來。
“我家最近事情有點多,今天就在你這里寫作業吧。”
等等,有點奇怪啊。雖然說不上來是哪里奇怪,但總感覺葉同學有點不對勁。盡管有些疑惑,這樣倒是給了我更多時間讓我把該說的事情說出來,所以我也在餐桌旁坐下,取出作業。
但我自然是沒心思寫作業。該怎麼自然地引出這個話題呢……先從聊學校的事開始,進而聊到別人的八卦新聞怎麼樣?正當我決定選擇這個方案的時候,葉同學卻先開始說話了。
她笑著說:“好久沒在一起學習了啊。”
她笑著說:“最近有幾天因為家里的事沒能來學校,感覺都快跟不上了。”
她笑著說:“怎麼光我一個人說話啊,你不會連聽都沒聽吧?”
但我在聽。我一邊聽著,一邊看著她側面的臉頰。在她下巴的右側下方,是一大塊紫黑色的淤青。她注意到了我的視线,但還在笑著對我說話。但我已經沒在聽了。我看著淚水在她帶著虛假笑意的雙眼中出現,壓抑著的痛苦令微笑的嘴角顫動不已。“啊啊……這個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她這麼說著,全然不顧眼淚已經肆意流下。
“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於是我就這麼直接說出來了。因為如果再不說的話,我就沒法再假裝相信她的話,就會控制不住自己地問她實情,就會給她造成更多最後會傷害她的期望。但我已經決定不再這麼做了。
所以我假裝相信了她那顯然是謊言的說辭;假裝沒注意到她最近有好幾天沒來上學,這對於高三學生來說可絕不是常事;假裝下巴本來就是容易磕到的部位,有一塊淤青也是司空見慣。我就這樣告訴了她今天發生的一切。
就好像已經明白了一樣,葉同學平靜地聽著,但是當聽到楓的名字的瞬間,她卻顯得大為震驚,向我再三確認。於是我這才驚奇地發現葉同學和楓曾經是初中同學。楓說過她因為身體原因停學過兩年,那麼按照年齡確實應該和我們是同一年級。她們的初中沒有高中部,是一所以中考應試聞名的學校;我們現在所在的高中在市里排名還是相當靠前的,所以除了從幾所較高水平的初中考進來的學生之外,剩下的多數就是得以直升的學校教師子弟了。不過現在我還來不及詢問她們兩個具體關系如何,也來不及為這樣的巧合驚訝。
我看著葉同學的反應。但這一次盡管雙眼中仍閃爍著光芒,但她露出的是真正的、溫和的微笑。“啊……原來是這樣啊。”她說,“恭喜你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如坐針氈。我們就這麼各自寫著作業,直到葉同學突然說:“那麼……要聽聽我們初中時候的事嗎?”
這時她的手機收到了消息。在看到消息的一瞬間,她的神色黯淡了下來。沉默了幾秒後,她站起來說自己該回去了,家里有人來接她。我送她到門口,打開門才發現接她的人已經站在門外了:那是一個強壯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經常鍛煉的體質,身上微微散發著酒氣;面部棱角分明,凌厲的眼神直盯著人看。是她的父親嗎。我想著,畢竟葉同學從來沒跟我說過家里的事,一直以來也只見過她母親而已。我甚至不敢和那個人對視,眼神躲閃著站在門里向葉同學道了別。葉同學又一次露出微笑,她的雙眼在門外的黑暗中閃閃發亮:“明天有機會再跟你說吧”。那個男人看了我一眼,用左手從外面拉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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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溫柔的人。就連對媽媽這樣軟弱的、不會拒絕別人的人,他都從不得寸進尺,從不利用她過頭的善良。他對我也從不發火,就算我一直纏著他也絕不敷衍;世上一切千奇百怪的事情他都知道,四十大盜和不自量力的寒鴉,月亮上的兔子和化成蝴蝶的戀人,這些都是他講給我聽的。就算他已經離開了這麼久,這些故事我也還都清晰地記得。但爸爸同時也是堅強勇敢的人,他一直告訴我,女孩子可以裝哭,但是除了真正信任的人之外,不能在別人面前真的哭泣;不管外表如何,所有人的內心都要堅強才行。他也是會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挺身而出的人,也正是因此他才會離開我們而去。
媽媽是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不是出於堅韌,而是出於軟弱。她很難拒絕別人,也看不到別人外表後隱藏的惡意。那個男人剛出現的時候,我並沒有對他感到抵觸,媽媽這幾年一個人帶著我生活的艱難我也是清楚的。但為什麼有些人總是帶著虛偽的外表接近別人,一旦得手就原形畢露呢?為什麼媽媽明明看到了那個人的真面目,還是不能徹底地切斷和他的關系呢?那個在接近媽媽的時候表現得殷勤有禮,對我也作出一副生硬的親切姿態的家伙,現在每次酗酒後都變得像一頭凶暴的野獸;每次清醒下來,被媽媽拒之門外之後,又是道歉、哀求和保證不再犯:而媽媽每次都會心軟,雖然明知道他已經再犯無數次了,而且會一直再犯下去。
那個人又在砸東西了。媽媽在客廳的角落哭泣著,但我對她幾乎已經不能感到同情了。我可不想像她一樣。我去拽住那個人的手臂,想要阻止他,於是挨了一記勾拳。我不擅長運動,在體育課的時候也被排球打到過臉什麼的,但拳頭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一開始完全沒感到疼痛,只是天旋地轉的感覺,連自己倒在地上都沒察覺到。但清醒過來後,我反而感到一陣釋然:這個叫做“家”的地方,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正好今天要去他家送書包,就在那里多待一會吧。最好是能忘掉這個家里的一切,最好是能永遠留在那里,不用再回來。在他家的餐桌上寫作業的時候,我依然這麼想著。如果告訴他發生的一切的話,他會怎麼做呢?如果告訴他我不想再回家,他會像其他人那樣敷衍地勸說我,還是會盡力幫忙呢?我看到他正看著我的下巴:大概那一拳是留下痕跡了吧……真是的,忘記用頭發遮一下了。鼻子不爭氣地一陣酸楚。不行啊……明明已經決定了在這里要一直笑著的啊。
然後他說有事要跟我說。他說明得很詳細,但是從第一句話開始我就已經明白了;畢竟聽了這麼久,他講故事的方式我也很清楚了。啊……原來是這樣啊。我本來還疑惑為什麼他最近在放學路上講的都是有著好結局的歡樂故事呢。還好剛才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不然也只是讓他為難而已。我和楓同學也是早就認識的,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啊。
有消息來了,看來該回去了。這次我笑著向他道別,因為我早就決定了要成為像爸爸一樣堅強的人。回去的路上一片漆黑,那個人一言不發地在旁邊走著。我想起那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和爸爸媽媽也在周末的晚上,在這樣的夜路上行走著。那幾個醉醺醺的人從暗處鑽出來的時候,我們三個正在談論著剛看完的電影。
但過去的事已經無所謂了,再多想也沒有意義。那個人一把將我推進我的房間,在我身後狠狠摔上了門。我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里,感覺下巴開始疼起來了。外面又傳來一陣吵鬧和怒吼的聲音。枕頭已經被眼淚打濕了。爸爸就算是一個人的時候,也不會哭的吧。對不起,您的女兒是這樣脆弱又無力的人。但我實在忍不住了。如果您看到了,也請原諒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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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想著剛才的事,想著今天白天的事,想著未來。但是從一團亂麻里完全理不出結果來。楓的病在倒計時。她的精神狀態讓我擔心。我還向她隱瞞著喜歡她的原因。葉同學的家里肯定有什麼問題。可惡。我到底應該怎麼辦啊。就這麼毫無進展地思索著,我很快就懷著滿心疑慮睡著了。
我看到四周的是雜草叢生的荒地。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木質平台,向左側延伸出的寬度大概有近百米,上面每隔幾米就豎立著一個絞刑架。每一個絞刑架下站著的人都是已經套上絞索的楓,除此之外別無他人。在她們背後的青色天空中是灼熱的太陽,幾乎讓我睜不開眼。我看到最右邊的楓正看著我,嘴唇微微動著,好像正在說著什麼,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然後她腳下的木板閘門突然開啟,她猛地被吊在了半空中,身體開始無規律地輕輕舞動。接下來是在她左邊的楓,在幾秒之後也隨之被吊起。從右到左,閘門正在一個一個開啟著。但是我站在原地,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吸引住了;而面前的楓仍在盡力看向我,盡管身體在微微顫動,眼中帶有卻是懇求和信任的意味。於是我明白了。我全力向左邊跑去,向著處刑台位於遠端的盡頭衝刺。身旁是一個又一個閘門開啟的聲音,但是我漸漸趕上了它的速度。跑到盡頭的時候,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只想馬上彎下腰休息,但強迫著自己看向面前的楓同學。她在對我說著什麼,但是沒有聲音。於是我走近幾步,看著她的口型。她神色平靜的說著無聲的話語,而遠處閘門開啟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我全神貫注地看著,然後我明白了她要說的話。等等。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然後我看到她在對著我微笑。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但那是平靜而滿足的微笑。然後傳來了她腳下的閘門開啟的聲音。我驚醒了。
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穿著衣服,滿身冷汗地躺在床上,大燈開著,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半了。感覺剛才好像做了什麼夢,但夢境的內容卻不記得了。作業都沒怎麼動,只是在葉同學還在的時候寫了幾筆。今晚就這樣吧,干脆明早到了學校再補吧。這麼想著,我又隨手拿起扣著的書,這才發現今天一整晚連一頁都沒看完啊。於是我從之前看到的地方繼續。
“他們說夜鶯唱著戀歌的時候,把刺扎進自己的胸膛。
我們也都是這樣的。不這樣我們還能歌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