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堡壘中陰暗的走廊里行走著。四周布滿苔蘚的石牆上,從狹小的裂縫中鑽入的光线是唯一的光源。但是在這條走廊的盡頭,通向上一層的石制台階上,暖白色的光束投射下來,照亮了在整個空間漂浮著的塵埃。這座堡壘看起來荒廢已久:地面石磚的縫隙已經被雜草肆意占據,牆上掛著的火把早已是熄滅的朽木。但是我很清楚在這里我並不是獨自一人;我很清楚只要繼續前進,就會遇到堡壘的主人。我想要留在原地,但是腳步卻不受自己的控制;我朝著走廊盡頭的台階走去。
那天丟了校服外套之後,我第二天早上就去了失物招領處,把那個雜物間般的房間里布滿灰塵的紙箱翻了個遍,結果卻一無所獲。高中的校服雖說樣式普通、材質粗陋,但唯有價格不落人後;想到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又要用來買新校服,我不由得感到一陣郁悶。
但對我來說更困擾的是昨天中午在閱覽室目睹的景象:我想要集中精力聽課,那一幕卻反反復復地在面前出現;畢竟那可是一直幻想著的場景突然成真,虛構作品所帶來的感覺完全不能和那種刺激相提並論。當時那個高一女生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畢竟今天校園的氣氛一如往常,昨天我離開時她看起來也基本脫離了危險。說起來,她的那種症狀是我見所未見的;當時並沒有在吃東西,所以排除了是被噎到的話,應該只可能是某種疾病吧……等等,昨天我可是和她近距離接觸了啊,該不會傳染吧?不過,既然能來學校,看後來趕來的她的老師和同學的樣子她們應該也是知情的,那應該就沒什麼問題吧……
我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度過了整個上午的時間。中午連飯都沒心情吃,隨便吃了個面包就在桌上趴下了。為了不再讓相同的場景勾起回憶,閱覽室我暫時是不敢去了,這段時間就體會一下當午睡黨的感覺吧。話雖如此,我根本就睡不著,只能睜著眼睛趴在桌上,看著從食堂回來的同學們逐個落座。坐在前排的葉同學看到我中午破天荒地留在教室里,有些驚異地朝這邊看了幾眼,就好像無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現實一樣。我暗暗下定決心,在徹底忘掉那時的情景之前,絕不再去閱覽室。
但是不能時時自我增強的決心,在時間面前是不堪一擊的。我的決心只維持到一星期後的一天,那天葉同學不知道為什麼沒來學校,發消息問她也只是說“家里有事”。放學之後,我本來應該久違地獨自回家的,但是卻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圖書閱覽室。雖然明知道不該去,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人是最擅長找理由說服自己的。“好不容易有時間,就去找找想看的書吧……”我在如此勸慰著自己的同時,輕輕推開了閱覽室的門。
然後我看到她坐在和那天相同的位置上,從手里的書上移開視线,用平靜、甚至可以說冷漠的眼神看向這邊,雙耳下的耳釘在緋紅色的暮光中仍固執地映照出冰冷的銀色閃光。雖然遇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況,但現在總不能轉身就走吧;我在她的不帶感情的注視下,心虛地在書架上隨手拿了本書,准備找個離她遠點的位置坐下。然而,在經過她旁邊的時候,我才發現她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紙袋,里面裝著一套疊放整齊的校服。那是我那天忘了拿的校服。她注意到我的視线,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把那個紙袋遞了過來。
“已經洗過了。你這幾天一直沒來,我也找不到你。”
接過紙袋時,我內心深感幸運,同時略帶歉意地解釋著我並不是每天都來,但是被她用平淡的語調打斷了。
“沒關系,反正我是每天都來的,沒有專門等你。”
聽到這里我總算松了口氣,正要再開口,卻聽到她冷冷地補充道:“但是連一個習慣都維持不下去,還真是不怎麼樣啊。”
直到這時我才在驚訝中抬起頭,從進屋之後第一次看向了她的臉,那張自從幾天前的那個中午之後,就開始在我的幻想和夢境中出現的面孔。我看到她臉頰消瘦,神情冷漠,面色蒼白,眼神悲傷。那一刻我意識到她出於某種原因,有意拒絕著他人的接近;她在自己周圍構築了防備森嚴的堡壘,構築了保護自己的堅固外殼。
“內在柔軟的生物都有最堅硬的殼。”一個憂傷的中東詩人曾這麼說過。
所以我本來應該在拿到校服之後,就那樣離開的,因為我並沒有為她的話感到生氣:她說得沒錯,我確實總是隨心所欲地行事,連決定下來的事都無法做到;再說我本來就幾乎從來不會因為別人的話語感到生氣。本來,應該就這麼離開,重新回到和她再無交集的生活道路上的。
但是,那天中午看到的、那天中午感受到的,她即便在痛苦的掙扎中依然展現出的生命的活力,我還想再一次見到啊。
“真是的……習慣這種東西,只有不知道自己想干什麼,連自己的意志都沒有的家伙才會需要吧。”說完這句帶有挑戰意味的話,我站在原地等待著她的反應。她從書本上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了書。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我們各自搜尋著記憶最偏遠的角落,把論點像武器一樣擲向對方,全然不顧爭論的重點早已離題千里;到最後連杜撰的故事和偷換概念的詭辯術也紛紛上陣,直到我們都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再也說不出話來。至於“習慣對於人是否必要”這個問題到最後也沒能辯出結果,但那天我終於明白了辯論的目的本身就不是追求勝負,而是其中的競技性:而一切競技性的活動,都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都能讓人感受到生命本身。
我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看著她像雕像一樣蒼白冷峻的臉頰,由於竭力的思索和爭辯的激動而染上了夕陽的緋紅色;看著她細長筆直的眉毛出於沒能駁倒我的惱怒和不甘緊鎖著;看著她剛才還毫無感情的黯淡雙眼,反射出行將消失的黃昏的光芒。我忍不住笑了。
她詫異地看著我。我試著憋住笑,可是反而起了反效果。我笑得前仰後合。於是她也加入進來。我們笑聲的和聲最終引來了老師,被勒令立即回家。於是在走向校門口的路上,我們一人一句,如同例行公事般地交換著個人信息;到了門口,我要坐公交而她要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坐地鐵,剛剛分開走了幾步我就又被她叫住了。
“那天的事……”
我差不多明白她想說什麼了。看著她有些難堪地停頓的樣子,正打算說“不用在意”的時候,被她一抬手制止了。干瘦的手背上看得到青色的血管,細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但是手勢中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看來是一定要親口說出來才行啊。
“……謝謝。”她說。
於是在一千一百七十六天前的那個傍晚,我正式認識了楓。剛剛才對“習慣”這種事物大加貶低的我,自此有了每天中午去閱覽室的雷打不動的習慣。一開始是吃了飯再去,後來我發現楓中午從不吃飯,為了能多省出一點時間我索性也改吃面包;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我們會隨便找個話題討論,然後總是對對方提出的任何觀點唱反調,那些平和、小聲卻充滿尖刻嘲諷的爭論就此開始。我看著每次楓由一開始的一如既往的冷漠,逐漸變得激動甚至惱怒,生命的顏色逐漸回到她臉上;同時想著我們現在究竟算是在做什麼。最後我得出結論:這種作為固定活動的辯論大概和下棋、打籃球之類的競技活動一般無二,雖然在過程中我們互相表現出明顯的敵意,但是在結束之後關系反而得以拉近。
每天放學之後我依然和葉同學一起回家。但我自己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思路變得更靈活了,講述的故事也染上了歡快的基調;正如我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駛向危險的方向,濕潤的和風中已經包含著風暴的前兆:像我這樣愚蠢又不願循規蹈矩的人,並不適合在變幻莫測的人生之海中航行。
我在堡壘陰暗的走廊中行走著。面前是通往上一層的石制階梯,階梯的盡頭是一扇上了好幾道鎖的木質大門,但是我每踏上一級台階,就有一道鎖自己彈開;我走到門前時,所有的鎖都已經開啟,一线微光從門縫中透出。看起來很沉重的大門實際上卻很輕。我推開門。
我看到在灰色的天空下,她站在垛牆後,遙望著堡壘外荒涼的平原。在沉悶潮濕的風的吹動下,雙耳下的雛菊掛飾輕輕搖擺著。她上身在粗布長袖外面套著一件棕色皮甲,袖子隨意地挽到肘部;下身卡其色的緊身褲塞進棕色的過膝長靴,腰間系著的黑色布腰帶隨風飄動著。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存在,她稍微偏了一下頭看了這邊一眼,然後又回過頭去。是她讓我進入了這座曾對所有人封閉的堡壘,為我打開了鎖、開啟了大門——出於對我的信任;出於對卑鄙的我的、錯誤的信任。
我站在她身後兩步遠的位置,看著她消瘦蒼白、卻帶著某種不可侵犯的威嚴的臉;在陰雲密布的天空下,金色的雛菊掛飾只能散發出金屬的黯淡光澤。我想要後退,想要逃離這個世界,但卻發現自己向她的後頸伸出了雙手;將她猛地拉到胸前,用手臂勒住了她的喉嚨。她驚訝的叫聲被瞬間阻斷,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等待著來自她的激烈反抗,等待著她把我的手臂抓得皮開肉綻,等待著她在我的臉上抓出血痕,等待著她踩我的腳、踢我的小腿,用一切手段對抗我這個偽裝者和背叛者;但這些都沒有發生。她只是緊緊握著我的手臂,幾乎感覺不到反抗的力道;緊貼著我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出於痛苦而來回扭動。從口中發出的聲音,比起被阻斷的哀鳴更像是哀憐的嗚咽;本來只有齊肩長度的頭發扎成的短辮已經散開,隨著她的顫抖和扭動在空中輕輕甩動著。
隨著她略顯矜持克制的掙扎,她身體的觸感順著我的胸口傳遍全身。和一千一百六十一天以來的每一次一樣,一股興奮感從我心頭升騰而起;但同時,一如既往、每一次都隨之出現的悲哀和苦痛也滿溢而出,與興奮感融合在一起,成為了粘稠苦澀、卻散發著誘人氣味的毒酒。對別人來說,對看到喜歡的人快樂時才會感到興奮的人來說,性的興奮感應該是和幸福、喜悅這些感情聯系在一起的吧;為什麼在我這里,它卻只能和悲傷痛苦相伴而行啊?
但我沒有其他可以提問的人。我只能向自己發問。她的掙扎漸漸減緩了,身體有一下沒一下地抽動著,雙手輕輕垂下耷拉在體側,雙腳已經完全軟了下來,只有腳尖還在地上拖著。又這麼維持了一會之後,我輕輕把她面朝下放倒在垛牆的間隙里,她雙膝跪地,側著頭趴倒在石磚上。眼睛微微睜開,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白,舌頭伸在齒間;由於血流不暢而在臉頰染上的緋紅色正在褪去,很快她的臉又會再次變得冰冷蒼白。
我背靠著牆垛,緩緩坐下。
那是一千一百六十四天前的中午。下午的課已經快要上課了,閱覽室只剩下我和楓兩個人,仍處在辯論後的緊張氛圍中。我們在那之前就關於安樂死的問題展開了爭論,她認為生命的價值只取決於人的主觀判斷,所以人應該有決定何處是自己終點的權利;至於我,堅持生命本身的自然價值存在於生物的本能中,這種本能使人類克服無數痛苦生存了下來,所以對於任何還有上升空間、還有希望的個體來說,求死的傾向都應該被摒棄。
結果是我完敗了。前幾天推薦給她的書里的話居然被引用來反駁我,我一邊在心里痛罵著當時的自己一邊生著悶氣。她坐在對面,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收拾著東西,我也把一眼都沒看的教材合起來,准備吞下失利的不甘,回教室去上下午的課。然後我聽到了她的咳嗽聲。
我猛地抬頭看向她,她也略帶恐慌地看向我這邊;然後是一陣更劇烈的咳嗽。我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那天中午的事,對她的身體情況,對她那天突如其來的症狀,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但看起來顯然又是相同的症狀即將發作。她好像是想對我做什麼手勢,但是雙手好像失去控制般不斷顫抖著;我有些驚慌地站起身,准備去叫人來。但就在我要跑向門口時,衣服的下擺卻被她拉住了。
“沒關系的……不用叫人。”我回過頭,看著她因為劇烈的咳嗽變紅的臉頰,微弱的聲音顫抖著,但是滿溢著淚水的眼睛卻射出兼具堅定和懇求的目光。然後又是一陣更激烈的咳嗽聲。這不管怎麼看也不像不用叫人的樣子吧。我還在猶豫時,她更用力地拉著我。“坐下。”她用幾乎聽不見的嘶啞的聲音這麼命令道。
但是我聽從了她。在按照常識判斷絕對該去叫人的情況下,我聽從了她的話,拉開她身邊的椅子坐了下來。盡管如此,我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咳嗽變成喘息,進而變成窒息般的干嘔,卻對此無能為力。她一只手按著喉嚨,另一只手撐在桌子上,整條手臂都不斷地抖動著。此時她已經無法再說話,也顧不上看我,只是獨自面對著痛苦。到頭來所有人都只能獨自面對痛苦;旁人能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少。我能想到的事情大概只有一件。
雖然雙手因為驚慌失措顫抖不已,雖然手心由於緊張已經滿是汗液,我還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就好像早就等待著一樣,那只冰冷而細瘦的手立刻用超出預料的力量緊緊捏住了我的手。然後她用力一拉,整個人倒在了我身上,差點把我連人帶椅子一起撞倒。
她在我懷里顫抖著、痛苦地扭動著的同時,我看著從她嘴角溢出的白色泡沫沾在我的衣服上,看著她細長的眉毛緊鎖著,眼神逐漸失去焦點;一股興奮感從我的心頭升起,但是同時痛苦和憐憫也一並涌出。我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直到她慢慢平復,呼吸變得平緩,像睡著了一樣安靜下來之後,才終於再次能夠正常思考。
在等待她醒來的那段時間里,我回憶著從那天中午到現在的每一天,試圖認清我那些總是以各種面目偽裝自己的真實想法。我是喜歡她嗎?如果“喜歡”意味著某人能令自己感到興奮,意味著想要分享她的快樂和痛苦,意味著每天都想要見到她的話,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但是使我感到興奮的,是她痛苦的樣子;讓我忍不住不斷回憶的,是那天她一定不願意讓別人看到的尷尬的場景;而她的掙扎,在使我感到心痛的同時也喚起了我的欲望。如果我告訴她這是“喜歡”,她會相信嗎?這樣的愛能被她接受嗎?能被任何人接受嗎?我不斷地向自己發問。但是我不知道答案。
大概半小時之後她才醒過來。我們自然而然地分開,沉默地肩並肩坐著。下午第一節課已經快下了,這還是上高三以來第一次翹課啊。然後,像在自言自語一樣,她將我一直在揣測的事情告訴了我。她在初中曾因為生病的原因停學兩年。她說那是一種罕見的神經系統疾病,發作時會導致喉部痙攣、呼吸困難,產生運動和感官障礙。而且就像其他的很多神經系統疾病一樣,沒有治療的方法;人類對於這種全身上下最復雜的事物畢竟所知甚少。
“不過最近好像越來越嚴重了,醫生說按這個發展速度,一兩年之內就會導致癱瘓。”她平靜地說著,然後看著我的臉,突然笑了。
但是我笑不出來。雖然我完全不懂醫學,但是“癱瘓”是什麼意思我還是清楚的。她的語氣雖然平淡卻帶著斬釘截鐵的確信,所以“醫生的判斷也可能出錯嘛”這種虛偽又蒼白無力的安慰我怎麼也說不出口。我只能沉默地低頭坐著。可惡,這算什麼啊。“就是因為這樣我之前才不想告訴你。”她還在邊笑邊說,“後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還是趕緊想想送什麼禮物吧。”
我抬起頭看著她。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微笑著。她說現在趕緊回教室還趕得上第二節課。她轉身走向門口。我拉住她的手。我說:
“沒關系……今天就不上課了。”
她回過頭,我看到她的臉上已經有兩道淚痕。於是在那個昏暗的圖書閱覽室里,她在我面前哭泣著。而我盡全力繃緊著臉,因為成年男人可是不能在清醒的時候哭的。
我背靠著牆垛坐著。她的屍體靜靜地趴在旁邊,雙膝跪在地上,雙腳呈向內的八字。從嘴角流出的唾液在石磚的凹陷處匯聚成了一個小水潭,一股深色的尿跡順著緊身褲流下,一直延伸進過膝長靴的靴筒。她出於信任讓我進入了這座堡壘。但那是錯誤的信任。我並不是她想象的那種人。但即便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仍然沒有在反抗中全力與我對抗。就好像對於我的失望和震驚已經把她打垮了,使得她選擇了放棄。
我看著自己的手臂,其上連一道抓痕都沒有。只有手腕上有一道小小的劃痕,是她左耳下的掛飾留下的。那個金屬制的雛菊掛飾有著銳利的花瓣邊緣,我對此是再清楚不過了。
堡壘在輕輕搖晃著。但我並不覺得驚奇。然後,在巨大的響聲的震動中,整個堡壘開始轟然倒塌下去。我依然坐在原地,直到一陣失重感襲來。於是我從夢中醒轉。
我從課桌上爬起來,看到葉同學也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睡著了,枕著用我的外套做成的枕頭,而窗外已經是黃昏的光线。我下面的分身聳立著,但是眼角卻有一滴淚水。我站起身來看了看葉同學,她臉頰發紅,嘴角微微翹著,大概是在做什麼好夢吧。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我的興奮感也能伴隨著笑容啊。
看著她不像是要醒的樣子,我決定先去上個廁所。教學樓里已經是一片寂靜,估計校門也快要關了。回來之後就叫醒葉同學吧。這麼想著,我走向了昏暗的教學樓走廊。
於是一千一百六十四天前的下午,我和楓翹掉了所有的課。我們在那個昏暗的圖書室里第一次接吻。雖然這對別人來說可能有很重大的意義,但我從其中感覺不到絲毫興奮,僅僅是例行公事般的感覺;盡管如此,看到楓還掛著淚痕的臉頰變得緋紅,並終於破涕而笑,我真切地感到欣喜。心里想著雖然接吻這種事對於我這樣扭曲的人來說,是毫無吸引力的行為,但是只要她願意,就這麼一直做下去也沒關系。
我們通過一個我很久以前發現的、鎖芯壞掉的門登上了教學樓的樓頂,坐在那里那里看著操場上的人,看著遠處的厚重雲層。不再爭辯、不再在對方的話里挑刺,我們隨意地聊著天。明明是既不能增長知識,也不能鍛煉思維的毫無意義的對話,卻不知為何讓人不想停下。直到班主任一通電話打來質問我去哪了,我才發現連翹課的理由都沒想好,只好慌亂地辯稱因為突然牙疼,早退去看牙了。
放學之後,我讓楓先走了,自己不得不等所有同學都走了之後再回教室偷偷取書包。我在走廊里百無聊賴地徘徊的時候,想著兩天後楓的生日,同時想著她的病:但是比“一到兩年之內”這件事更讓我煩躁的是她在中午的爭論中引用過的話:
“如果一個人不再能驕傲地活著的話,不如就驕傲地死去吧。自主選擇的死亡、適時的死亡,清朗而愉悅地執行於目擊者面前,因而,一個真正的告別還是可能的,因為即將辭別的人還在那里……”
可惡。這句話我根本就不相信。如果楓要向我告別的話,我確信我一定會拒絕。不,我絕對要讓她徹底打消這種想法。必須想想明天怎麼引出這個話題,然後徹底駁倒她……
就在這時手機收到了消息。是葉同學發來的。她說我的書包被她拿走了,晚上幫忙送到我家。雖說我本來是打算偷偷去取的,但還是感覺非常感激啊。說起來,今晚必須告訴她今天的事情才行。這麼想著,我發現自己正在經過勞動技術教室門口。高一的時候在這里焊電路板的回憶還真是苦不堪言啊。
門沒有鎖。我打開門邊的電閘,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把一整根焊錫融化成一個小球,用鑷子把細長的金黃色銅片一個一個插在小球上。等到中間的焊錫凝固之後,我用鉗子輕輕把銅片向四周外側彎折。失敗了很多次之後,終於有了滿意的成品。這大概算是人生第一次主動加課了吧,不過禮物就該有禮物的樣子。我這麼想著,看著燈光下的兩朵由金屬制成的、小小的金色雛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