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對面的小孩已經盯著我看了好幾分鍾了。他坐在母親的身邊,看起來也就三四歲的樣子,還不會覺得直直地盯視別人有何不妥。一般來說,這種時候應該做鬼臉逗逗他來化解尷尬;然而據我觀察,人們逗陌生人的小孩要麼是為了委婉地向其父母表達友好,要麼是為了向身邊的人展示自己的善意,唯獨那個被逗的小孩只是一個用來配合表演的工具而已。這兩種目的和我都沒什麼關系,因為在周末清晨的地鐵上,為數不多的幾個乘客都昏昏沉沉地隨著車廂的節奏晃動著;冬天已經快要到了,天亮得很晚,加上今天又是陰天,在搖晃著的昏暗車廂里,想要抑制睡意絕非易事。
我扭過頭移開視线,用余光瞥到他的視线仍直勾勾地對著我。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看著的是我的右耳,以及其上的那道自上而下、歪歪扭扭的疤痕。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在鏡子里倒是早就看習慣了,別人看到時則往往出於禮貌移開視线,此時他受著好奇心驅使而不斷逼視的目光,倒像是提醒了我這道疤痕的存在。地鐵緩緩駛進了站台,我站起身等待自動門開啟。我微微側過臉,玻璃門上映照出貫穿整個右耳的縫合痕跡,但並未在我心中激起任何感覺。未來的傷痛產生恐懼,當下的傷痛制造悲哀;但過去的傷痛,除非當事人不肯放手,否則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只不過是模糊的回憶而已。所以說,絕對不要相信有些人展示自己傷疤(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時雲淡風輕的樣子,他們當時肯定不是這麼想的。
至少我就不是。
三年多前那天在校門口的路口挨了一頓揍後,坐在去醫院的車上,隨著緊張感的消退,疼痛開始隨著心跳如海潮般上漲。血液從右耳流下,將校服的右肩染成暗紅色;我在校門口奇跡般鼓起的勇氣此時早已煙消雲散,只感覺頭暈目眩,四肢冰冷。縫針之前我故作鎮定,但是在感到針刺入耳根的一瞬間就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結果發現那只是在打麻藥。醫生看起來倒是見怪不怪了,想來我也不會是第一個直到縫針之前才為之前的逞英雄感到些許後悔的人。
麻藥的藥效不夠,僅僅能將刺痛稀釋成久久不散的酸痛感。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拋棄了僅剩的自尊,請求醫生再給我補一針麻藥。但他的回答卻是簡短而不容置疑的:“不行。”就這樣度過了漫無盡頭的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右耳裹著繃帶走出病房,看到父母正等在門外。我根本沒力氣說話,但不得不應對他們接連不斷的詢問和責備。我嘴上隨便應答著,看著他們焦急的神情,看到母親的眼圏發紅、雙手顫抖,就好像受傷的是他們一樣;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面容倦怠、臉色蒼白,繃帶上已經滲透出了點點紅斑。那一刻我突然發現一個人關心的人越多,就越容易受傷:對父母來說是這樣,對我也是一樣。在幾個月以前那些獨來獨往的時光里,我只有幾個不太親近的朋友,與別人的家庭矛盾和正在倒計時的病痛相距千里之遙;而現在未來就像高懸上空的白日,讓我只能低頭看著腳下盲目地前行,明知自己只是在原地轉圈,卻又缺乏舉目對日的勇氣。
終於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之後,我感到四肢無力,頭腦卻異常清醒。放學之後發生的一切一遍一遍地在腦海中回放:那個人憤怒的臉,首次體驗到的拳頭的觸感,躺在地上看著路燈逐個亮起,坐在旁邊的路肩上的葉同學,散發著威嚴光芒的中年夫婦,從我手中接過雛菊掛墜的楓。說起來明天是楓的生日啊,但我現在這樣子父母肯定不會讓我去學校了;干脆等父母去上班之後再去吧,也不知道她看到我滿頭纏著的繃帶會作何感想。這麼想著,我勉強從床上爬起來,想給她發個消息說一聲,結果翻遍了書包和脫下來的衣服也沒能找到手機。該不會是在校門口掉了吧……那可就很難找回來了。我只能滿懷郁悶地再次癱倒在床上。
睡不著。因為沒有手機,我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疼痛依然隨著每次心跳從右耳傳來,感覺半邊臉都在發熱,但我並不是因為痛感才睡不著的。沒法翻身,我只能仰面盯著天花板,從窗簾縫隙中透入的月光形成一條銀色的河流橫貫其間。明天。明天就要去學校把一切理清。但是到底應該怎麼做,要跟葉同學說些什麼,要如何和楓找到或許根本不存在的、通向未來的道路,卻完全想不出來。
就這樣半睡半醒地過了半夜,睜開眼的時候,我看到醫院反射著蒼白燈光的牆壁,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狹窄的病床上,幾小時前的那個醫生正背對著我站在旁邊。他面前是一個具有金屬光澤的銀色平台,有人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其上。她的臉被站著的醫生擋住了,但我知道那是誰。我從床上坐起身環顧前後,發現這個房間長得看不到盡頭,更像是一條白色的長廊,每隔幾米便有一個相同的銀色平台並排擺放,讓人想起電梯里兩面相對的鏡子中無盡的空間。
醫生轉身離開,走向下一個平台。楓平躺在眼前的平台上,頭側過來正對著我;但她的眼睛里沒有代表著生命的閃爍光澤,而是充滿了死亡的渾濁和凝滯。但我並未感到意外或者驚恐,只有無奈和無力感所造成的悲涼,以及無處發泄的怒火:就好像眼前的情況是我早就預見到的,只是一直以來都拒絕正視。如同跨步邁向深淵的愚者一樣,盲目而固執地選擇了通往悲劇之路,我既無力改變結局,也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我下了床向面前的平台走去,雙腳觸碰到貼著大塊白色瓷磚的地面,有些意外的是並沒有冰涼的感覺。她身上沒有衣服,也沒有任何配飾,但我對裸體並無特別的興趣;我的視线在那些細微之處游走,每一處都標志著生命之火已在她身上燃盡,每一處都同時帶給我興奮和悲傷。下身堅硬如鐵,喉頭卻傳來一陣抽噎,不知道這種感覺有多少人體驗過。
她的眼睛依然保持著原來的顏色,只是在深黑色的眼仁中已經出現了條狀的、細小的白色渾濁,其上反射的光點也不再跳動,看上去和陳舊卻依然精美的玻璃工藝品已無兩樣。微微翹起的嘴唇像睡著時一樣張開少許,但是血色和水分已經褪去,只剩下鐵鏽般干涸的暗紅。平日扎起的短發此時披散開來,和平時一樣仍是缺乏光澤、干燥的純黑色,隨著不知來自何處的微風輕輕搖動。我的視线繼續下移,看到她下巴下方的頸部顯眼的紫黑色痕跡:並非直线,而是“V”型,從正中間的最低點出發,於後頸處漸漸淡出。纖細而略顯瘦削的手在身側攤開,指甲微微泛紫,手指稍有彎曲,曾經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已經變成了模糊的青色痕跡。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不出意料的僵硬和骨感,然而從手心傳來的並非冰涼的觸感,而是像被陽光烤熱的欄杆一樣逐漸增強的炙熱。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是比較冰冷的一方嗎。手上的觸感在消失,低頭看去,發現我的雙手正在像冰一樣融化。但即便如此我也還是沒有松手,固執地堅持著通向災難的徒勞之舉,正如我一直以來的種種愚行。
睜開眼睛時發現枕頭已經被汗液浸濕。正要翻身,右耳傳來一陣劇痛,我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外面好像正在下雨,因此難以從透過窗簾的黯淡光线推測出時間,臥室外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看來父母已經去上班了。我翻身起床,感到一陣頭痛,有氣無力地走進客廳,發現早飯還擺在桌子上。然後我終於徹底甩開了夢境的迷霧,想起了要做的事情,抬頭看表,發現時間已是下午三點。
我邊跑邊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是早上七點半了,距離約定和葉同學見面的時間還有半小時。雖然一直強打精神,最後我還是在地鐵上睡著了;睜開眼時發現已經坐過了三站,對面的小孩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跑下車之後才發現原路返回的线路正值上班高峰期,根本擠不上去,只能出地鐵站跑向目的地。距離並不算太遠,在八點前趕到應該沒問題:我一開始是這麼想的。但我沒能把自己作為一個懶散的大學生的體能狀況估計在內。跑了沒多遠,我就感覺雙腳發軟,小腿隱約傳來要抽筋的感覺,心肺已經嚴重超負荷運轉,只能停下來休息。初高中體育課算是我一生中體能最好的時期,然而所有的鍛煉成果已經在大學里拋棄得差不多了。
就這麼一路跑跑停停,雖然天氣很冷而且還是陰天,到了約定好的地鐵站入口我依然汗如雨下。總算是提前到了幾分鍾,環顧四周沒看到葉同學,於是我蹲在地上一邊擦汗一邊大口喘著氣,想要在她到之前恢復平靜。然後我聽到了來自身後的聲音:“本來定在地鐵站見面是為了讓你能早點到的,為什麼你會跑過來啊。”我想要站起來,結果因為太著急直接坐在了地上。葉同學從我身後繞到前面,她穿著灰色的、長及腳踝的長裙,上身是白色的上衣,棕色的短外套隨意地披在外面;透過圓形的大框眼鏡,她帶著擔憂的眼神問道:“你是不是累到了?沒關系吧?”我用手撐著地站起來,就在故作輕松地假笑著說出自己不累的同時,葉同學眼里關切的神色瞬間消失,帶有嘲弄色彩的笑意開始浮現其間。
“那就好。因為今天可是有很多路要走啊。”她假裝沒看到我面露難色,轉身向前走去。像一直以來一樣,我只能跟上去。每次出來都是她選地方,行程也全都是由她決定,仔細想想還真有點不公平啊。
我事先並不知道此次的目的地。即使是到達之後,我也是一頭霧水。那是一所大學的家屬區——但並不是我們的學校,而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充滿時代感的校園。那些表面飽經風霜卻依然整齊的磚牆,盤根錯節、看起來已經至少在此生長了數十年之久的樹木,兩座舊樓相對的牆壁上爬滿的藤蔓植物,還有遠處高達數十米、散發著淒郁氣息的磚紅色水塔,讓從來沒來過這里的我也莫名產生了一種懷念感。所有的景物和建築看起來都像比外面的時代走得慢了二十年,就好像大概在我們這代人出生的那個時候開始止步不前,因而依然停留在當時的時光之中。
葉同學在一棟舊樓側面的金屬樓梯上坐下,於是我也坐在她旁邊,看著眼前一大片肆意生長的松樹和灌木,等著她開口。就這麼坐了好幾分鍾,我的思緒已經跑到別處時,她說:“我們家以前是住在這里的,我爸當時在學校里工作。”這樣啊,所以今天是特意來懷舊的嗎,不太像她的風格啊。她沉默下來,再次望著前方,看起來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說下去。然後,就像我從早上就開始擔心的一樣,開始下雨了。早晨時天色就很陰,隨後更是烏雲密布,但我出門時出於僥幸心理沒拿傘,而葉同學只斜挎著一個小包,看上去也不像是帶傘了的樣子。我拿起書包,准備找個地方去躲雨,卻發現葉同學仍坐在原地。
“她當時也住在這里。”她看著我說。沒有任何的解釋說明,但她很清楚我已經知道她說的是誰。自從一千一百六十二天之前,在學校閱覽室的門前葉同學看到跪地不起、聽不進任何聲音的我之後,這個話題一直是我們之間的禁忌,始終被默契地避而不談。我停下了拿東西的動作,站在原地等著她繼續。但她輕巧地站起身來從我身邊穿過,小跑著下了樓梯,喊著:“還不去躲雨嗎?”雨點落在金屬樓梯上的清脆響聲開始變得密集,我撿起書包跟了上去。
我們並排站在狹窄的屋檐之下,看著水柱從其上灑落,匯入已經在地上積起的雨水的河流。雨不像是短時間內要停的樣子,沒帶傘出來還真是巨大失誤。雖然我差不多每天都會犯幾個巨大失誤吧。葉同學還在低頭看著雨點落下產生的密集漣漪,看起來不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但我的思緒已經無法集中在眼前,此時的雨已經開始和那個遙遠下午的雨聲融為一體:那天本來打算帶傷去學校的我睡到下午三點才醒來,已經開始出現發燒症狀。外面雨聽起來下得很大,但我還是要去學校。因為都已經說好了啊。我正在翻箱倒櫃地找雨傘時,略帶遲疑的敲門聲從門口傳來。
葉同學叫我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我轉過頭,看到她正在脫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她抬頭見我詫異地愣在原地,於是簡短地說明道:“雨好像不會停了,所以我們繼續走吧。”我的詫異自然有增無減。她並不理會,從包里掏出兩個塑料的密封袋,扔給我一個,讓我把手機裝進去。我還在疑惑她為什麼會帶著這種東西的時候,她抓起長裙的下擺,將其塞到腰間,然後徑直走進了雨中,每一步都從地上踢起一片水花;然後轉過身來笑了,已經被雨打濕的眉毛輕輕揚起,幾綹頭發貼在額前。連反對的機會都不給我,真不公平啊。於是我又一次做出了必然會後悔的愚蠢選擇,圈起褲腿脫下了鞋,跟著她邁入了雨點小而細密的雨幕之中。
雨天再次變回陰天,已經快要落下的太陽終於穿過開始散開的雲層,完成了今天的首次出場。與此同時,我們渾身濕透,因為連走帶跑而筋疲力竭,一停下來就冷得發抖。她毫不顧忌路過的撐著傘的行人的目光,指給我看小時候玩樂的地方,當時只有現在一半高度的樹,毫無變化的廢棄舊樓,以及和它們的父母輩別無二致的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都忘記了今晚還要和鳶在學校附近的工地會面,忘記了既無法拋下又不敢面對的回憶的重負,忘記了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只是視而不見地看著,充耳不聞地聽著,企盼能在某個晴天再次和她像這樣並肩而行。
我送葉同學到她學校的校門口時,雨已經變小了不少,快要觸碰到地平线的太陽將整片稀薄的雲染成紅色。道別之後,我正要轉身走向地鐵站,又被她叫住了:“一個人走著不打傘的話,會有點奇怪吧?”不,剛才兩個人不打傘才更奇怪吧,莫非她真的沒注意到別人的目光嗎……我正這麼想著,葉同學從她的小挎包里掏出了折疊傘,帶著狡黠的笑容遞給我說:“就當是裝飾吧。”眼前的情況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我手里握著傘,愣了幾秒才問:“為什麼之前不拿傘出來啊?”
“因為我不想一個人打傘啊……”她接著低頭用平淡的語氣補充道,“而且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和我打一把傘。”
“那就問啊……”話說出口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多余的話。我有些尷尬地點點頭,撐開傘轉身要走。然後我的手被拉住了。和我在雨水中冰涼的雙手不同,那是小巧卻微微發著熱的手。我轉過身去,卻在葉同學閃爍卻堅定的目光下移開視线。“那我現在問了。請你回答吧。”她用力握著我的手靠近過來,在我面前抬起頭。我們的臉之間只剩下身高的距離。而這個距離是由我控制的,如同我們之間的選擇權一直都在我這里;而最終我每次都選擇拖延。這完全不公平,我也一直都知道。
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三年多前的自己在雨聲中打開家里的門。那天聽到敲門聲後,我放下手里的雨傘去開門,右耳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一邊想著就算是父母回來了,我也非去學校不可,一邊打開門。我看到楓手握一把收起來的傘站在門口。我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但顯然如果是在夢里我的耳朵就不會疼了。一點光芒從我眼前閃過,那是楓雙耳下掛飾的反光。那是那對我在前一天下午送給她的,用焊錫和黃銅做成的雛菊。
我是一個不怎麼會吸取教訓的人。但是此刻看著葉同學,我想如果一千一百六十二天以來的記憶如果有任何價值的話,那就是驅使我做出今天唯一正確的選擇。即使是愚者,也不會再次犯下同樣的錯誤。我沒有彎下腰去,沒有更多地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是稍稍俯身,輕吻她的額頭。
她的手松開了,呼吸聲帶著顫抖。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也沒有勇氣再待下去。我匆匆轉身,打著傘走向地鐵站。天已經快黑了,我在學校旁的工地還有約要赴。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我看到在路邊一家商鋪的屋檐下的兩側,有一只貓和一只黑色的鳥。鳥看上去有些不安,在台階上下跳來跳去,而貓則趴在原地看著雨水落下。或許這只貓真的有著與它的同類不同的秉性,使得鳥類也能夠在它身邊停留、並在此常駐;或許它們只是在等待著雨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