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婭沒有騙他們。她的確有那麼多錢，如果把那些停止流通的銀幣兌換了的話。

　　 襯映著閣樓里清晨未散盡的月光，她第一次認真地端詳起這位昏睡過去的女孩的臉。就連莎莉婭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去救她。

　　 她當然清楚地知道“魔女”與人類交往的後果。但是在她推開門見到盤中面包的那一刻，她還是當即選擇追蹤少女體內的魔力找到了她。

　　 當芙羅拉從昏昏沉沉的噩夢里醒來，迷迷糊糊地想要舒展身子時，卻發覺自己被紫藍色的像是漂亮的花藤一樣的東西給牢牢捆住，這種特殊的繩索從她的脖子開始，一圈一圈地沿著她的身子環繞蔓延，仿佛是將她的身子當成了依托的支架一類的東西，繁茂的枝蔓緊緊地交纏著，粗壯的莖干緊緊勒住她貧瘠的身子使她動彈不得。帶著未知的害怕，芙羅拉不經意間往下低頭一看，自己的雙腳離地，身子竟完全浮在了半空中，嚇得她一下尖叫出聲。

　　 “小尤格，別嚇著我的客人了。”芙羅拉順著聲音的來源望去，莎莉婭如同影子現形般漸漸出現在了自己的跟前，她的話語中略帶一絲絲若有若無的輕笑聲。

　　 “遵從您的吩咐，莎莉婭。”

　　 聽到這個出人意料的聲音讓芙羅拉愣了一晌。當芙羅拉意識到這是她身上的枝蔓在說話時，受驚的她立刻劇烈地掙扎著，盡管一切的掙扎都只會讓藤蔓把她纏的更緊罷了——很快她就從這種狀態被迫鎮定了下來，因為莎莉婭把手搭在了她敏感的纖腰上。

　　 “它叫尤格特拉希爾，希望你們相處愉快。”

　　 莎莉婭幽幽地向她介紹道。

　　 被強迫著安定下來的少女這才把飄忽不定的視线轉向眼前的莎莉婭。在這種離地的高度，她剛剛好能夠平視莎莉婭精致的臉頰以及她半含笑意的眼眸。沒有一絲褶皺的眼瞼靜謐如水，精致地像是被天使親吻過，又如同神明親手制作的藝術品，水晶般澄澈的瞳孔仿佛清泉中倒映著月光，未經半分世俗的侵擾，櫻唇輕啟勾勒出完美的弧度，整個臉頰和身軀精致完美到挑不出半點瑕疵，甚至泛著一絲微妙的不真實的脆弱感。

　　 但現在，這個時間點，這位完美的“魔女”小姐就好端端地、真切地實在地站在她的跟前，優雅精致的臉龐朝她淡淡微笑著，單是望著她純淨的眼眸就如仿佛置身桃花源般與世隔絕的仙境漸漸忘記時間，而她敏感的纖腰上也還停留著魔女纖細手指的觸覺，時不時提醒著她自己的處境。

　　 毫無疑問，這位魔女小姐，或者叫成莎莉婭，是真實存在於世的。

　　 “說起來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伴著幽幽的話音，搭在芙羅拉腰上的纖纖手指輕輕捏動，隔著薄薄的單衣，宛若捏上了小貓咪的後頸肉一般，惹得她又癢又怕，只能乖乖聽話回答。當然，能和莎莉婭交流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但在這種情形下受制於人的芙羅拉還是本能地表現出些許抗拒和羞澀。

　　 “我～嘻嘻哈哈…我的名字叫芙羅拉…咿呀～嘻嘻哈哈哈～莎、莎莉婭，別捏那里呀哈哈～”

　　 “嗯，小尤格，要和這位芙羅拉愉快相處。”莎莉婭的吐字宛若拉動小提琴的音律般悅耳，纖細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揉捏著她的纖腰，仿佛是在給音樂打上和諧的伴奏。

　　 “所、嘻嘻哈哈哈所以莎莉婭，為什…嘻嘻哈哈～為什麼要這樣子嘛哈哈哈、人家哈哈～人家很怕癢的嗚嘛嘻嘻哈哈～”

　　 “就當作是凶神惡煞的魔女懲罰一位四處亂跑把自己弄丟的小孩吧，嗯。”

　　 她也沒打算折騰芙羅拉太久。這位小女孩才剛剛從噩夢中蘇醒回來，她可不想被當成有什麼奇怪癖好的魔女。

　　 “呼……呼，總、總之嘿嘿，莎莉婭終於肯和我說話了～”

　　 一陣搔癢之下終於老實的芙羅拉大口喘著氣，仿佛是在害怕更多的責難會到來一樣想先儲備好足夠的氧氣，純真可愛的臉頰迸出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要是留在這，就不要亂跑給我添麻煩。”

　　 莎莉婭蹲下身來，如撥去雲彩般輕快地褪下芙羅拉的白色涼鞋，尤格特拉希爾的藤蔓環繞在她雪花石膏般的腳踝上，仿佛一圈鮮綠色的腳環，把她一對圓潤小巧的腳丫襯托的更加活潑生動。

　　 “咿呀～！不行的莎莉婭，腳底真的不行呀喵哈哈哈～～！！呼嗚哈哈～癢～腳、腳心太癢了受不了呀哈哈哈哈～莎莉婭哈哈哈～先哈哈哈哈哈～讓人家歇會呀喵呵哈哈哈～”

　　 莎莉婭的指甲一下下劃在她的白襪腳心，宛若精致的雪花精靈飄落在冬之大地上的長長印記，在女孩連綿的笑聲中演奏音樂的終章。

　　 “就到此為止，希望你記住了。小尤格，把她放下來吧。”

　　 當被稱作尤格特拉希爾的植物將芙羅拉的束縛松動時，原先浮空的她幾乎一瞬間再次感受到了重力的拉扯，宛若從高處墜落的急速失重感，所幸只是從距地面只有二十厘米高的地方摔落。

　　 “那麼我回房間了。有需要就敲門提，總之別給我添亂。” 莎莉婭轉過身，邊走邊說著。

　　 “等等，莎莉婭小姐！”

　　 芙羅拉忽然從背後撲上去想環住她的身子將她拉住，但莎莉婭依靠身體本能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就閃躲開來，旋即用嚴厲的眼神盯視著這位襲擊者，確認是無惡意的芙羅拉後才放下警惕，無奈地嘆了口氣。

　　 “非常感謝您把我從那種地方救出來…”

　　 撲抱的姿勢被瞬間躲開使得芙羅拉踉蹌了幾步才站穩腳跟，但即使這樣，她純朴的微笑里依然滿懷著感激，沒學過多少正式禮儀的她笨拙地行了個鞠躬禮，破曉時的曙光淡淡灑落在她的雙肩上。

　　 “但是呐，莎莉婭小姐……我也想多和莎莉婭說說話，而不是一直待在閣樓的客廳里…”

　　 “我早說過沒時間管你。”莎莉婭平淡地回絕著，但卻佇在原地稍思索片刻，從懷里取出她的法杖，鑲嵌的紅寶石指向閣樓的樓梯，霎時間就在那顯形出一段蜿蜒的紅木階梯與上邊整整一層樓的空間。

　　 “不過——三樓是我的書房。無聊就去看書好了。”

　　 莎莉婭留下這樣的話語，魔女優雅的身姿徑直走進她的小屋，反身關上了房門。

　　 當芙羅拉來到這座書房的里邊時，她被這里的宏偉深深震撼，貴族出身的她也算見過為數不少的奢侈品，但沒有一件人類的藝術能與宮殿般的這里相比，在這里即使極目遠眺也根本望不到這一座座整齊排列的書櫃的盡頭，毋庸置疑，這座書房比世界上所有圖書館的藏書加起來還要多。

　　 這些書當然不是真實的藏書。莎莉婭雖然被視作不詳的“魔女”，但並沒有從民間收集或者掠奪藏書的習慣，因而這些書籍都是憑借莎莉婭的記憶力與魔力，再現她所閱讀的內容。

　　 芙羅拉隨手抽出一本名為《昨日之歌》的古籍，透過那些工整排版的文字，她仿佛能聽到曾經的莎莉婭在為她朗讀這些內容。

　　 “時間流逝，花朵凋零，來往之人紛忙，離去之人靜默。這世上等級雖多，規矩雖繁，卻其實只兩種人：已死者與將死者。傍晚時分，沒有一個人是活著的——他們的歸宿早在黎明時分便已注定。”

　　 “我知道他們是騙子，可是那又如何？假冒橫行。世人靠欺騙生存，生命就是個幻象。所以，騙人和被人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連靈魂也是一個幻象。”

　　 “絕望即自由，死和生一樣是毫無意義的。去頭去尾的生命的兩邊都是徹底的虛無，自詡智慧的人類，無論最顯貴的國王或最卑微的乞丐都一樣在既定的軌道上滑向原點，懷疑者自陷於桎梏，樂觀者自欺於浮生，而瘋狂者自絕於世俗。”

　　 “神明懲罰西西弗,讓永生的他把巨石一次次艱難地推上山頂，生命這個詛咒也同樣被周而復始地傳承下去。人們常常自夸成就亦或者感慨遭遇，仿佛這些堆砌的虛名，可以阻止其生命孑然一身被導向死亡。”

　　 ……

　　 芙羅拉將那本書放回了原來的位置，朝著深幽的內部走去。

　　 這次她抽出了一本童話寓言集。

　　 “

　　 從前，有個人養了一圈羊。一天早上他准備出去放羊，發現少了一只。

　　 鄰居勸告他說：“趕快把羊圈修一修，堵上窟窿吧！”

　　 他仔細檢查了羊圈，沒有發現任何窟窿，說：“沒有破洞。”

　　 第二天早上，他准備出去放羊，到羊圈里一看，發現一只羊都沒有少。他高高興興地嘲笑了一頓鄰居。

　　 第三天，他被羊圈里的狼咬死了。

　　 從此，他的羊再也沒有被狼叼走的了。\t\t\t\t\t\t\t\t\t

　　 ”

　　 “這都什麼啊……”芙羅拉嘟囔著。當她放回書時，她猛然察覺到身後的一股盯視著她的寒意，顫顫巍巍地回過頭去時，莎莉婭優雅的身姿映入她的眼中。

　　 “這篇故事說的是亡羊補牢，意即死了的羊仍然會修築籬笆與狼作斗爭，保衛它所愛的同伴。但終歸只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的徒勞罷了。寓言在於，假如豺狼來到了羊群中，除非殺了它，否則它會吃掉所有的羊。”

　　 她悅耳的聲音猶如月宮上的桂樹飄香，但唇角的笑意卻明顯和平常那位魔女不同。在幽幽地補充完故事的結局以後，便如同太陽落山後沒有月亮的影子，頃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