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艙里警報聲震得她耳朵疼,自從敵方直升機從地平线上躍出那一瞬就沒停過;她得不斷變換姿態脫離鎖定,與此同時還得努力占領攻擊陣位方便武器操作員開火。頻繁的機動需要頻繁的交流,但她們的喊叫聲在發動機和機炮的轟鳴中如同蚊子的振翅一般微弱。纏斗只有幾分鍾,但她們已經逼近自己身體的極限;這架直升機以靈活著稱,能輕易拉出近乎不可能的機動,但無奈制導武器已經打光,她們只能用機炮回擊敵人,這在空戰中相當不利。
不過她還是設法找到了一處破綻:直升機猛地抬頭、做了個後空翻,繞到敵方直升機的側後。不需要她下達指令,武器操作員扣下扳機,機炮噴出火舌,震動沿著操縱杆傳到她的手掌。炮彈命中敵方直升機機體,爆發出黑煙和金屬碎片。但這不是結束:敵方直升機快速掉頭,並朝她開火,炮彈蹭過防彈玻璃,留下一道道刮痕;她拉動手柄令直升機爬升、向右側脫離,但已經太晚了——
一枚導彈命中駕駛艙,爆炸聲驚天動地,幾乎將她從座位上掀飛。發動機警報燈亮起,意味著僅剩的一台發動機已經不堪重負;她能從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分辨出異響,那是發動機干轉將近半個小時以後徹底報廢的前兆。她拉動操縱杆,直升機以盤旋姿勢緩慢降落,最終猛烈地摔在地上,並在慣性作用下在地上滾了大半圈。螺旋槳打碎樹木,碎片四處飛濺。她所駕駛的直升機沒有彈射座椅,就算有,這個高度也來不及使用。抗墜毀座椅保護她的脊椎免於立刻折斷,但衝擊還是讓她幾乎昏過去。
頭頂上,敵方直升機拖著黑煙盤旋一周後離開,它已經為友軍標識了墜機地點;如果一切順利,幾分鍾內將有一支地面部隊抵達這里,試圖捉住負傷的女飛行員。
她當然知道這一點,掙扎著打開艙門、爬出機艙,但剛著地就雙腿發軟摔倒在地。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小腿被彈片劃傷,血流如注。剛才的極度亢奮讓她忘卻了疼痛,但現在疼痛快速浮現,令她難以忍受。她從座位下拿出求生包,取出一段止血繃帶系在小腿上;暗紅色血液涌出的速度減慢了很多,這至少說明沒有傷及動脈,她還有機會活下去。她強忍著疼痛翻找求生包,終於找到止痛針:一共有六支,但其中四支已經破碎。她打開其中一支,對著小腿扎下去。止痛藥很快發作,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感。
疼痛解除後她迅速審視了一遍自己的處境:墜毀地點位於半山腰,受樹木遮擋,她看不見遠處是何種地形;武器操作員的身體已經血肉模糊,自己受了重傷,四周是濃密的叢林,離開直升機似乎不是存活希望最大的選擇。可她更不想被侵略軍活捉:優待俘虜可不是隨便一支軍隊都能做到的。時間不允許她過多思考,她最終決定離開直升機,這里尚屬人口稠密地區,也許走不遠就能遇到己方部隊。
她從座位下拿出武器箱和食品袋,來不及檢查便上了路。情況比她想象得更糟:受傷的那條腿完全失去知覺,她不得不用手撐著地面緩慢前進。在這種速度下,她幾乎不相信自己能逃脫敵人的追捕。
然而敵人並沒有及時趕來;離開被直升機殘骸蕩平的區域後她又向前爬行了數十米才靠著樹停下,劇烈地喘息著。僅百余米的路程就耗盡了體力,她必須再次考慮自己是否能自行尋找救援。她坐下來檢查傷口:褲腿被血液浸潤,好在止血繃帶綁的足夠緊,沒有血流到地上;如此一來敵人就不能通過血跡追蹤她。再次打開求生包,她找到一瓶醫用酒精,並將它全部到在傷口上。雖然已經麻木,但來自肉體深處的疼痛還是令她齜牙咧嘴,緩了好一會兒才能進行下一步:用紗布和繃帶包扎傷口。她頗有些慶幸自己投入醫療急救課的精力得到了回報,這一切都進行得如此順利。
接下來的工作輕松許多:確定自己的位置。她展開地圖,卻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個制高點才能確定位置;但以她現在的條件連爬樹都很困難,更何況移動幾百米尋找一處制高點。看來她必須改變計劃,在原地固守待援。
打開武器箱,里面是一把手槍和兩個備用彈匣。手槍保養得很好,上彈干淨利落;但它只能單發射擊,也許面對一兩個敵人還能有還手之力,但受到多方包圍時將處於絕對劣勢。她將其中一個彈匣退至只剩一發子彈,然後將散彈放進口袋。這一發子彈是留給自己的,她默默地想到。
敵人來得比她預想的要晚,也許是位置偏僻,也可能是來時受阻。無論哪種可能都不樂觀:她大概率被困在這里了。最好的情況是打死幾個敵人後自殺,最壞的情況……她渾身一顫,不敢想象最壞的情況。
敵軍士兵圍繞直升機展開搜索,但並未離開多遠,最遠的一個到了墜毀范圍的邊緣便也返回了。她放松了些:至少自己暫時是安全的。
但形式很快令她怒火中燒:找不到第二個乘員,他們便拖出武器操作員的屍體輪番羞辱,將她的衣服扒光、玩弄她的身體。她憤怒地攥緊了拳頭、將手槍上膛,卻打不定主意:自己這樣貿然開火無異於自殺。悲憤之中,她只能眼睜睜看著昔日的戰友被敵人凌辱,而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敵人的交流聲傳來,他們辱罵武器操作員的詞語令她更加惱火,就在她正准備衝出去和他們搏命之時,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一名士兵應聲倒地,其他人則飛速展開警戒。她趕緊低下頭,隨即聽到混亂的槍聲,期間還夾雜著爆炸聲和慘叫聲。不多時,槍聲逐漸停止,但她不敢抬頭,生怕被狙擊手盯上。又過了一會兒,直升機方向傳來聖凱妮亞語喊話:
“安全!武器操作員……確認陣亡,現在尋找駕駛員!分散!”
她有些懊惱自己沒有告知他們方位的手段,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我在這里!已經負傷,請求協助!”
顯然她這一番喊話並沒能讓他們弄清楚自己的位置,戰士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她。她躺在地上舉著槍對准來人的方向,准備一有異常就擊發;好在戰士及時亮明身份:他的迷彩服、肩上的軍徽和熟悉的口音令她感到安心。她放下槍,指了指自己的小腿。戰士見狀,趕緊叫來隊友;他們展開一張擔架,將她放在上面,然後撤離。撤離的過程中經過了直升機殘骸,她緊閉雙眼,不敢直視戰友的遺體。由於她的一時軟弱,戰友遭受了莫大的侮辱——恐怕這將成為她終生的遺憾。
小隊步行了十多分鍾後終於抵達停車位置。他們的車輛做了良好的偽裝,她甚至第一時間都沒能發現。小隊迅速撤掉偽裝並把她裝進尾箱。尾箱和座艙是相通的,躺在里面並不感到壓抑。
氣氛輕松了一些,戰士們開始交流。她有許多問題,在此一並提出:
“你們是怎麼找到到我的?”
“直升機上有應急信標,戰前不久剛剛配發,可能沒來得及全軍通知”
“我們在哪里?”
她得到一個熟悉的地名,戰爭爆發前,這里曾有一個農業旅游基地。
“可我墜毀的地方看不到農田”
“其實你只要往下坡方向走一千米就到了……不過這會兒也看不到什麼,都被燒光了……”
“我們要去哪里?”
“最近的野戰醫院,到了那里你就好好養傷,前线有我們頂住”
“還有多久?”
“不遠了……歇一會吧,你已經完成使命了”
她正想閉上眼,卻感受到戰士拍她的肩膀:“這就到了,前面就是”
她坐起身體,透過厚厚的防彈玻璃能勉強看見前方不遠處的方形建築。窗外有人影掠過,車速逐漸下降,顛簸小了許多。
車輛在關卡停下接受檢查,然後再次起步。駕駛員的刹車和油門都很猛,弄得她有些發暈,很奇怪,她從來不會暈車的。車輛在建築群里左拐右拐,終於在一個巨大的帳篷前停下。戰士們將她搬下車、抬到一張病床上後離開,她甚至來不及說一聲謝謝。看著遠去的車輛,她暗自想到,副駕駛那個小伙兒還挺帥的,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一面。
一名醫生走過來查看她的情況,他剪開包裹在傷口上的紗布,凝結著血液的紗布從傷口上撕下時她感到鑽心的疼,但她依然咬緊牙關努力不叫喊出來。醫生見此,動作輕柔了許多,但疼痛仍難以避免。紗布最終完全分離,而傷口也再次開始流血。她能從醫生的表情中看出情況並不樂觀,而醫生的回答也確實如此。緊張的手術開始,這是她第一次經歷局部麻醉手術,光是看著刀子切開皮肉就已經足夠驚悚,更何況醫生還用手指粗的鐵鉗鑽入肌肉,取出彈片。不知過了多久,手術終於結束,她已經滿頭大汗,幾近虛脫。藥物的作用令她昏睡過去,這是戰爭爆發後這麼久以來她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她曾無數次在夢里夢到自己的死亡:在火光中與直升機一同化為灰燼,或是在槍林彈雨中身中數彈,倒地不起。這是戰士的使命,用血肉之軀阻擋侵略者的腳步,哪怕只能阻擋一分一秒也將意味著身後的平民多一份生存的希望。這些天她已經見過太多的死亡,戰友的、敵人的、甚至是平民的。人在戰爭機器面前如同螻蟻一般渺小,無數人在血肉磨坊里化為齏粉,生命從未如此脆弱,這是和平年代時絕對無法理解的殘酷。
她又看見了戰友,她梳著短發,穿著作訓服,向自己微笑。她向戰友走去,戰友的身影卻突然變得血腥而可怖,質問她為什麼要任由自己被敵人虐待。她驚恐地後退,卻撞在戰友身上:四面八方全都是戰友,她已經被她們包圍了。她們拖著殘破的身軀向她逼近……
她在睡夢中驚醒,驚叫聲引來了守夜的護士。她發覺自己渾身濕透,便請求護士為她換一套衣服。護士離開後,她默默地流淚,如果自己當時能勇敢一點該多好,即使死在那里也只是和她在另一個世界重聚;而現在,她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自己將背負拋棄戰友的罪惡遺憾終生。
死亡這種事情她早已體驗過無數次了。在模擬機里墜毀、在空戰演習中被擊落,甚至在“戰俘營”里被“處決”——最後一種最考驗心智,無數同齡女孩因心理崩潰而被刷掉,而她成了那90%淘汰率後的勝利者。
害怕?她從不曾害怕,即使面對“敵人”的槍口;如果害怕她就不會來當兵了。她兒時的夢想是當飛行員,後來又陰差陽錯地成了軍迷,兩者的奇妙結合讓她成了這個國家的第一批女性陸航飛行員,雖然是女兒身,但她們經受的訓練一點兒不必男飛行員差,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嚴格:考慮到被敵人俘虜的風險,她們經受了極其嚴格的心理測試,因而淘汰率遠高於男飛行員。當然這種嚴格有著豐厚的回報:女性心思縝密的特點得到充分發揮,她總是能在劣勢中尋得機會反敗為勝,甚至連那場遭遇戰也一樣——她們僅憑機炮就將敵機擊傷。
敵機……她記得敵機確實冒黑煙了,但武裝直升機向來以耐打著稱,恐怕那一點兒損傷還不夠讓它墜毀。可惜自己沒能消滅敵人為戰友報仇,想到這里,她握緊拳頭,輕輕捶了大腿一下。
護士帶著一套干淨衣服和一杯水回來了。她謝過護士,將瓶中水一飲而盡,然後換上新衣服躺回床上。也許是今天太過激動,她很快又睡著了,這次,是無夢的睡眠。
幾天後,軍隊派人來到野戰醫院交待後續事宜。聯絡員向她表達了敬意,以及對犧牲戰士的惋惜後告知她:她的父母已經撤往後方,“如果您願意,可以隨時和他們團聚,只需要在這里簽字”
這是……《榮譽退役證書》
“……在戰斗中英勇頑強,與敵巧妙周旋,做出重大貢獻,現決定××飛行員戰士光榮退役……”
“還有這個,這是您應得的”聯絡員拿出一個精致的木頭盒子。
盒子里裝著一枚獎章:銀色的五角星位於中央,兩側是金色的羽翼,一個直升機正面的剪影位於五角星中央,象征著陸軍航空兵;兩者附著在一塊盾牌之上,盾牌的邊緣用非常微小的字體寫著“作戰英勇·特別貢獻”字樣。
“謝謝”她平靜地說,突然,她像想起來什麼似的:“那她……”
“她獲得的獎章將直接發給她的家人”聯絡員顯然知道她要問什麼,“連同撫恤金一起,不必擔心”
“謝謝……謝謝”她再次說到,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一切准備妥當,聯絡員收起文件並揮手告別。她從床上挪到輪椅里,並自行推出病房。夕陽掛在遠處的群山之間,映紅了大片天空;天上是紛亂的航跡,顯示這里曾發生一場相當激烈的空戰。她不知道哪方獲得了勝利,但若聖凱妮亞沒有取勝的話恐怕她也不會留在這里了吧。想到這里,她稍微獲得了些許安慰:至少在頭頂這片天空,還有人願意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而戰。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人忽然匆忙起來,護士慌張地找到她,告訴她這里要搬走了。
“搬去哪里?”回病房的路上她問道。
“向後方撤離,敵軍的前鋒已經很近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護士腳下生風,她緊緊抓住輪椅的扶手,免得被甩到地上。
再次能夠走路已是半個月後,此時戰爭已經接近尾聲。恐慌和絕望在人群中蔓延,一些掌權者已經計劃出賣聖凱妮亞最後一點尊嚴為自己謀求一個體面的下場,而她則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從軍事系統中脫身出來讓她感到渾身輕松,但現在它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看著窗外或殘破或荒蕪的景象,她有種恍若隔世之感:難道這就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難道自己對她冷漠到眼睜睜看著她淪陷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
火車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車站停下後遲遲沒有發車,乘客開始躁動。她則保持一如既往的冷靜,穿過人群來到乘務員室詢問情況。乘務員正在接電話,她就站在旁邊等候,直到他放下電話。
“為什麼我們在這里停了這麼久?”
“這也正是我要說的,前方的鐵路遭到破壞,列車無法繼續前進了”
“什麼時候的事?”
“半個小時前,因此沒來得及搶修。現在還有幾百次列車停在我們前後左右,你所見的是前所未有的鐵路大堵車”
“半小時前?戰爭不是結束了嗎”
乘務員苦笑一聲“哪有什麼結束,說辭罷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
她隨著乘務員的手指看向窗外,站台兩側停滿了火車,站台上人滿為患。有些乘客帶著好幾個行李箱,像是在逃難一般。其中還有幾個穿軍裝的身影,神色落寞。
“那我的票……”
“我們會盡力為您安排其他車次,但很可能需要繞行”乘務員在地圖上比劃著,“這一帶的鐵路幾乎全部被切斷,我們無法前進一步了”
說罷他摁下按鈕開始廣播:“親愛的乘客們,我是本次列車的乘務長。很遺憾地通知你們,本次列車無法繼續前進,請有序下車……”
她無神地看著眼前的乘務員,恍惚之中聽到外面的廣播,便走到列車門口傾聽。然而隔著一扇門她聽得很不清楚。
“……聖凱妮亞國……停止抵抗……到指定地域集結,放棄重裝備……”
其他乘客湊到乘務員室周圍與他理論。乘務員努力鑽出人群,來到門口,一番操作打開門,並拿起喇叭,向車廂喊話:
“這里是本次列車臨時終點站!請有序下車!謝謝配合!”
“我可是要去××市的!你讓我這票作廢了,不賠點什麼?”
“請先下車,後續事宜我司會提供補償……”
她被人流裹挾著來到站台上。人群雖然擁擠,但仍在緩慢移動著。嘈雜聲令她心煩意亂,根本無暇思考自己應該走向何方。
突然間有人大喊:“抓賊啊!有人搶了我的包!”
她回頭,看見人群似乎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衝散,那個絕望的聲音還在繼續,她沒有多想,撥開兩側擋路的人,對准那股看不見的力量撲了上去。電光火石之間,她撞在一個身材矮小、正努力在人群中穿梭的男人身上。男人摔倒在地,手中的包掉在地上,其中的物品散落一地。他正想爬起來,卻被她用一套擒拿術摁在地面。扒手看見是個女人撲在自己身上還想抵抗,被她把手扭到身後,隨即疼得發出一陣慘叫。乘務員趕來幫她摁住扒手的雙腿,直到失主趕來。
在乘務員把扒手銬住的同時,她蹲在地上幫失主收起包里的物品,其中不乏大量現金。她沒有清點具體數額,但恐怕如此多的現金掉在地上肯定被人撿去不少,也不知她會不會怪罪自己。
果然,當她把包交給失主後,失主清點了一遍現金,然後憤怒地聲稱錢不夠,肯定是她獨吞了。她頗有些氣不過,大聲說:“我一個軍人偷你的錢干什麼?!”
女人的臉色變得冷漠而警惕:“我看你和他是同伙,還敢自稱是軍人!”隨即向著人群大喊:“假軍人啊!有人冒充假軍人啊!”
她感覺到一口唾沫噴在自己臉上,低頭卻看見扒手憤怒地瞪著她:“切,軍人有什麼了不起,打不過外敵就拿我們小老百姓撒氣……”
“閉嘴吧你”乘務員踢了扒手一腳。他拉住叫喊的女人,拿出錢包,說用自己的錢彌補她的損失。女人立刻安靜下來,搶過乘務員手中的錢包,數其中有多少錢。算了半天她還是覺得其中的錢不夠,乘務員無奈,只能把一張銀行卡交給她:“這里還有一點錢,我告訴你密碼,你去把錢取了,夠不夠?……”
好在這場風波最終還是過去:扒手被警察帶走,女人拿走了乘務員的一些錢,但並沒能拿走他的銀行卡。她則在乘務員的幫助下住進火車站旁一家高檔酒店。
“就當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務必收下”告別時乘務員對她說道。
長久以來火車的振動令她難以安眠,因此一進房間,她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直接癱在床上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是夜晚,火車站的霓虹燈晃得她眼花。是時候享受生活了,她想到,推開門走出去。
清涼的晚風令她清醒,她漫無目的地在街巷游走。城市的夜晚依舊繁華,這是她家鄉那種小地方比不了的。得知大量旅客滯留,很多流動小販都來此尋求商機,絕大多數是食品類。她驚異於遠隔千里也能吃到家鄉的味道,詢問老板,果然和她來自同一地方。就在他們敘舊之時,一伙人的交流引起她的注意:雖然沒有軍裝,但他們的言談舉止有種軍人的氣質;他們很是亢奮,其中一個甚至站在椅子上讓自己看起來更高。
她湊了過去:“你們在討論什麼呀,也加我一個唄”
“你一個女娃兒摻和什麼……”椅子上的人跳下來,“我們一群大老爺們,討論的話題你肯定不感興趣”
“別看我是女的,我也當過兵!”
“哦?你哪支部隊的?”
“南方集團軍,什麼兵種你猜”
“南集?那就是陸軍了;我還以為你是海軍來著……我猜猜……文工兵?衛生員?總不能是飛行員吧?”
“我還真就是飛行員”
“技術兵種,不錯不錯……”其他幾個人贊許著。
“開的什麼飛機?戰斗機還是……”
“武裝直升機”
“沒意思”一個人插話道,“直升機飛得慢又低,不如帶翅膀的……”
“你可別這麼說”另一個人打斷他,“武裝直升機是你們裝甲兵的克星,說不定她還在你頭上掩護過你呢……”
被打斷者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不好意思小妹妹,失敬失敬,這根算我請你的”
她接過男人遞來的肉串,問道:“你為什麼推測我是海軍?”說罷啃了一口肉串,但辣味讓她齜起了嘴角,不斷吸氣試圖緩解。眾人見她這樣,哈哈大笑起來。一個人點了一瓶冷飲送給她,她趕緊打開猛灌幾口,這才緩解口中的辣味。
“你沒有長期拿槍的樣子”等她終於緩過勁來,男人指著她的右手“虎口沒有老繭、胳膊沒有肌肉……這樣的毛病我能挑出來一大堆”
她點點頭,“別看我沒什麼肌肉,飛行員對體力的要求可不低,雖然不是跑五千米那種……話說你們的話題是什麼來著?”
“我們准備大干一場,攪他個天翻地覆!”
“你們是說,要造反?”她渾身一驚,自己該不會牽扯到什麼反政府組織吧。
“不是造反,是痛擊侵略者!”
“可我聽說已經停戰了……”
“還有可用兵力的時候投降就是對人民的背叛!”一個人大喊道,其他人紛紛附和表示贊同。
“戰爭可以結束,但侵略永遠不會停止”另一個人慢條斯理地說,“放下武器的國家是沒有談判能力的,只會讓對方更加囂張,不斷蠶食我們的利益”
“可就目前來看,停戰確實減小了傷亡啊……”
“我們的命是保住了,可我們守護的人民呢?很快你就能看到他們奸淫婦女、屠殺兒童,乃至把人成批趕進毒氣室了!難道戰爭中見到的還不夠多嗎?”
這也正是她不願面對的:雖然她高高飛在天上,對地上所發生的暴行只是遠遠一瞥,但殘破的人體碎片還是讓她感到一陣反胃;近距離目睹戰友血肉模糊的身體後,她更是對死亡感到本能的恐懼,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回到戰場上了。她向後退了一步,自己好不容易才從那種沒完沒了、隨時有可能死掉的環境中脫身,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回去。
另一個大叔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小姑娘,還沒下定決心吧?那就不要摻和進來,這是我們男人的事”
“我……”
“別犟了,回去陪陪父母朋友吧,這樣安靜的日子不會很多了”
回到酒店,她反復琢磨那幾個男人的話。是啊,自己已經退役,現在也是不用承擔死亡風險的平民了。可平民真的逃得過死亡嗎?雖然人總有一死,但被機槍掃射而死和自然老死很明顯不能相提並論……她拉開窗簾望向窗外,流動小販漸漸開始收攤,火車站前的人群少了很多。慘白的月光灑在殘破的城市上,頗有一種末世之感。由於建築物的遮擋,她看不見停泊的列車,只能看見鐵軌蔓延向無窮的遠方。鐵軌連接著她和她的家鄉,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到自己與家鄉是如此之遙遠,甚至需要一輩子去跨越。
她回到自己床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強迫自己睡覺。
夢中她又見到了自己的戰友,戰友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她。她知道自己的逃避一定惹惱了戰友,她試圖解釋,戰友卻頭也不回地走開。無論她如何追趕,戰友的身影卻像影子一般無法企及。她累了,跪坐在地上痛哭,卻感覺到一雙手撫在自己肩上,那雙手溫暖、厚重,正是她父親的。
“我該怎麼辦?”她像個小女孩一樣無助、缺乏決斷。
“去做你該做的”
“可是我怕見不到你們了”
“我們終會再見的,總有一天”說罷,父親的身體在一陣光中消逝,她甚至沒來得及觸碰父親的手掌。她在夢中驚醒,才發現自己的眼角帶著淚痕。
她暗中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一早,她找到最近的郵局,選擇了最快的郵遞方式,將裝有獎章的木盒塞進其中然後交給郵遞員。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家人了。但她的父母應該能知道她在戰爭中做出的貢獻,想必他們會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驕傲吧。稍晚些在火車站候車室,她又遇到了那群老兵。
“怎麼還過來?不是叫你回家去了嗎?”
“我們沒有可用的直升機,不需要飛行員了”
她微微一笑,“把我當成普通士兵就行”
“女人上什麼戰場?打仗是男人的事”一個陌生面孔說道。
“保家衛國是所有軍人的責任,我是軍人,當然有義務參加進來”
“你可要想明白:跟我們走有相當大的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我考慮過了”她平靜地說:“與其受盡屈辱活著,還不如為有意義的事情去犧牲”
“有覺悟!”又是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她回頭看,是昨天那個拍她背的大叔。也許是察覺到她眼神中的不悅,大叔不好意思地把手收了回去,“對不起啊,我把你當兄弟來著”
“沒事,以後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了”她說,“只是我想請求你幫我個忙”
“說”
“如果我在戰斗中犧牲,請務必保證我的屍體不會落入敵人手中”
大叔一怔,愣了半天才緩緩點頭,對她一笑,“我向你保證”說罷對她立正、敬禮。沒有人發笑,他們都知道這件事情的嚴肅性:這是一位女戰士乞求在戰爭中為自己留下最後一點溫柔。
說罷,一行人登上了開往南方的列車。這次列車的終點是戰火紛飛的城市,尚未投降的聖凱妮亞軍隊正在那里進行最後的抵抗。盡管日漸式微,但仍有兵員從全國各地流向那里,維護著這個國家最後的尊嚴。也許他們衣衫襤褸,也許他們的裝備破舊不堪,但只要抵抗的火種不熄滅,異族就永遠無法征服這片土地——至少他們如此認為。
後記
幾個月後,曾經的飛行員在一場戰斗中中彈犧牲。她被埋葬在城郊的一片廢墟之中,幾乎看不到任何標識,以免被人打擾。
據說她在彌留之際反復念叨著一個名字,那是與她同行的武器操作員的名字。恍惚之中她看到了故去的戰友,她們選擇了和解,手拉著手走向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