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不負青春正年少》]\r

　　 “買定離手，願賭服輸，憑什麼不作數？說我搗鬼，你捉到現行再說。”\r

　　 曹操按住了骰寶，逼視袁紹。\r

　　 一燈如豆。兩兩相望，皆是少年時模樣。未有須，不曾冠。\r

　　 “我信不過你，”袁紹只是不肯，“方才有人來喚，不曾牢牢看住你。故這一局不能算——我還不知道你？斗雞走狗，你哪樣不做鬼。”\r

　　 “去，不如說你不敢賭。”曹操不以為然。其實心下也躊躇，方才趁袁紹分神，曾偷窺盅中。彼篩出六點，勝過自己的四點。就此揭盅，自然是自己要認輸。\r

　　 “原本我也沒說要賭。”袁紹不悅，“是你非要擲骰，我說的是‘共試合歡’——要娶親的是我不是你。要你搶著學如何做人郎君？”\r

　　 曹操當即頂回去：“你還知道是你自己娶親，與我不相干？那憑什麼求我扮婦妾。”\r

　　 “可是這書上……總是一男一女的。”袁紹往那絹冊《同聲歌》瞥一眼。種種歡好之相，栩栩如生。自己也覺得尷尬，更兼有好奇不安。不敢想就這樣入了洞房，與那不曾謀面的女子相依，該怎樣的狼狽無措——恐怕要給新婦暗笑的。那些高門大戶的女子，出閣前都有婦人教養，懂得並不比公子哥少。\r

　　 自己卻不到十五，尚未“有志於學”，其余更一無所知。此前曾與婢女偷試一番，已經是手忙腳亂，潰不成軍。怎架得住一敗再敗？再給弟弟袁術知道，索性這笑柄一輩子掙不掉。\r

　　 “書上說，總是要‘兩情相悅’才好。你我相知，情是談不上，悅還有指望。其他人更連悅字都不能想……喂，孟德！”他好話說盡，終於不耐煩地翻了臉，“吾家四世三公名門之後，都這樣地求你了，憑什麼不肯？就是正經娶親，也不曾我自己出面一求再求的。”\r

　　 “你下了聘禮還是說了媒，憑什麼我要肯？”曹操冷笑，“要麼就賭，但憑天意。要麼作罷，自己看著辦。”\r

　　 兩廂僵持，各不相讓。\r

　　 一陣，忽然有仆役來送漱盂。曹操起身去應付過了，再回來，卻見袁紹低著頭，窘迫得紅了臉，輕聲細語：“好吧，賭就賭。但說好了，若你贏，第二次就換我。不准賴賬的，不然真的再不理你了。”\r

　　 曹操望著他，暗自冷笑。\r

　　 轉身之間就想通了？哪兒那麼巧。必是學自己樣子，趁方才離席，偷看了點數，胸有成竹，才樂得做大方姿態——這點現學現賣把戲，也到自己跟前現眼？虛年長兩歲，卻是永世也學不乖。\r

　　 他將漱盂置於榻前。故意裝作失手，險險將清水潑到那冊《同聲歌》上。驚得袁紹連忙搶書——就這一瞬間的功夫，他探手將幾上寶盅掉了個。\r

　　 再入席，便端正坐好，故作嚴肅：“君子有信，不可食言。”\r

　　 袁紹點頭。情形直如慷慨赴死。\r

　　 跟著便揭盅——曹操面前仍是一個四點，輸給袁紹盅里的六點。\r

　　 兩人瞠目結舌。過一陣才想明白，是袁紹先把骰子換了一次，曹操再換一次，正好物歸原位。\r

　　 “好啊！我讓你弄鬼！”袁紹一彈而起，持著折扇敲到他額上來，“原本想不動聲色，暗中讓你一讓，方合世家名族‘待人以厚德’之訓——還說君子有信，可見你這家伙不是君子！”\r

　　 “少羅嗦，你還不是弄鬼！”曹操惱羞成怒，將他扇子推開，“誰要你讓的？多此一舉！”\r

　　 “這我不管。是你自己作孽，弄巧成拙作法自斃，正見天意注定你不該贏。”袁紹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喏，如先前約定，你將為吾妻妾——那劉氏女，說是皇室旁支，又說親在前，將是正妻。那你只能算吾之妾。”\r

　　 又說：“妾也無妨。那劉氏聽說還年長幾歲，大概我並不會喜歡她。他日真成了親，也是一樣勝不過你我情分。她將是名族之妻，你呢，算是名族親友。都可以享四世三公的榮光，不算厚此薄彼。對不對？”\r

　　 絮絮叨叨，只顧將自己的打算一股腦地攤給對方。\r

　　 曹操全不耐煩應付，只覺得窩火：“對什麼對。狗屁不通的道理，虧你說個沒完。”\r

　　 “怎麼不通？”袁紹不悅，“夫君說話，不准頂嘴。為人妻妾當以夫為天，你不知道啊？”\r

　　 說著，舉起扇子又要打。\r

　　 這一次曹操卻搶占先機，奪過扇子敲回去——大約是怒中敲得太狠，當即袁紹便變了臉色。飛撲上來，要拗他臂膀。卻被曹操以膝頭撞在腰間，更怒火中燒。\r

　　 “竟敢打我？明明是你不占理，還敢動手！再不脫簪認錯，真休了你！”\r

　　 “二球（許昌方言，傻瓜之意），誰怕你休？”\r

　　 彼此都動了真氣。再顧不上什麼章法道理，只是滾作一團，沒頭沒腦地亂打，獨“迫對方認輸”是唯一目的——到仆婢聞聲趕來勸架時，各自頭臉上都多了腫包，疼得又哭又罵。\r

　　 \r

　　 這一仗打得惱火，彼此都余怒難消，隨後兩天便形同末路。學堂里，玩耍時，只是不肯說話。迎面碰見了也視若無物，只當沒這個人。\r

　　 到第三天，袁紹才氣哼哼地找來。在學堂後那棵大樹下，攔住了正要爬樹掏鳥窩的曹操。\r

　　 “名族要守信。不像你這小人，說話不算。”他昂首挺胸，問罪似的模樣。將一只錦囊丟到曹操頭上，轉身便走。\r

　　 錦囊里只有一卷絹帛。謄著一行詩，似通非通：“生死契闊，與子成說。願無闊洵，與我相信。”\r

　　 落款處，執拗又傻氣地，綴著“夫紹”二字。\r

　　 在那洛陽盛暑的耀目日光下，曹操大笑難止。笑完了，才追向袁紹的去處。連連叫著“二球”，叫得滿街人都側目——那是建寧初年的事。\r

　　 \r

　　 眨眼二十余年。\r

　　 曹操舉起折扇，擋住日光。仍是如舊時燦爛的光，照著一樣的人。但人卻老了，不復昔日少年模樣。\r

　　 “……昔日種種，歷歷在目。幼時相戲雖頑劣，今卻亦不可復得。”\r

　　 他將手中冷酒，澆於墓碑之上。眼看酒水濡濕“大將軍袁公之墓”，忽將杯盞擲下。下令左右：“傳，整頓三軍，發兵往平原，追繳袁譚！袁氏仍據南皮，北連烏桓，必斬草除根，方始無患。”\r

　　 言畢，旋身即去。再不回頭。\r

　　 \r

　　 ——生死契闊，何曾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