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罐子沒有糧：沉睡的小王子與公爵騎士，第五回！

　　 上回說到，公爵閣下密探教會，並決定將王都的教會徹底鏟除——

　　 而公爵閣下心情頗為不錯的想要和克萊恩分享這個好消息

　　 而克萊恩的【愚人身】還在東北小鎮的子爵府上，他的本體自然還在沉睡

　　 而王國東北角，子爵看完那份書冊，沉吟片刻，問出幾個問題

　　 “議會之國，奇妙的構想，”子爵摸摸下巴，眼神一動，“那麼，如果像是愚者先生所寫，開放學校與議會席位，將土地給予平民，王國境內賢人當政——那麼，貴族這一身份，還有何便利？”因著之前愚者表現出所知甚廣的言談，子爵問得很委婉，但克萊恩不可能聽不懂

　　 ——愚者先生將貴族放在什麼位置？

　　 ——這樣名存實亡的貴族，還是貴族嗎？

　　 “以及，”子爵斟酌片刻，仍舊發問，“您的教會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您不會以為，主教們沒有世俗的願望吧？

　　 多麼富有貴族氣息的委婉提問啊

　　 克萊恩想，子爵閣下當真是極好的貴族涵養

　　 但好在克萊恩早在阿羅德斯的幫助下有了見解，也早就想好了說辭

　　 “閣下，”稻草人的聲音與克萊恩本體差別很大，但亦是操起了貴族腔調來減弱子爵的敵對心理，“事實上，貴族的權力不會消失，它將因為這書中所提到的上下議會制度而愈發膨大……而教會，閣下，您想必也經歷了驅逐造物主的百年戰爭，而您也很清楚，對於王國而言，【教會】是多余的，無用的擺設與累贅——【愚人之言】並不想成為第二個眾矢之的”

　　 ——把自己放在人類角度說話的地上之神嗎

　　 子爵摩挲了一下手指，恰到好處地咄咄逼人起來

　　 “所以，您會怎麼做呢？【行於大地之神】？”

　　 “解散教會？或是去往其他國度傳教？”

　　 “——重組教會，”克萊恩慎之又慎地不觸動子爵身為貴族的敏銳嗅覺，可教育和權力原本都屬於貴族階層，他再怎麼謹慎也收效甚微，“成為向平民推行的學校”

　　 ——假如不是這位深受阿蒙之害的鄉下子爵僅僅只是一個子爵，克萊恩也不敢說這些東西

　　 “教會學校嗎？不錯的構想，”子爵隨意地笑了一聲，決定不再拐彎抹角詢問這些邊角料，直指問題核心，“利益分配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可是親愛的愚者先生——這些構想，都需要建立在您可以處理掉那位公爵騎士的前提下，對嗎？”

　　 ——默認小王子不足為慮了嗎？倒也不奇怪。

　　 克萊恩稻草做的身體輕輕搖晃，回答：“是的，我有辦法——但並非處理掉公爵的辦法”

　　 “您不會天真的以為那位公爵騎士會像我這樣耐心聽您的構想吧？”

　　 “當然不，”稻草人的聲音帶上了一點笑意，“但誰說必須要處理掉公爵才能讓王國成為歷史呢？”

　　 “子爵閣下，”稻草人微微彎腰，“假使我們那位小王儲，並不想登基呢？”

　　 ——那也不行

　　 子爵心說，公爵騎士為何地位尊崇

　　 ——王都騎士團直接聽命於他，他還有好幾個莊園訓練私兵

　　 ——所以，難道可以忽視這些東西嗎？

　　 似乎是明白子爵的顧慮，那個稻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低聲勸誘：

　　 “試試向我許願吧，年輕的子爵”它笑意滿滿，似乎是被子爵的顧慮逗笑了

　　 “你最想擁有的東西，你最希望實現的【本願】”

　　 ——那當然是我親愛的小女兒海瑟琳能夠恢復正常

　　 “——那麼，願望，將在王國覆滅時實現。”

　　 ——這是允諾，也是威脅

　　 子爵有些疑惑，愚者先生在這句話之前其實非常好說話，好說話到了有些許天真，但當他說出向我許願之後……那股氣質——

　　 想必真正的神明也不過如此吧

　　 【我親愛的主人，我很抱歉，您不會怪我偕越吧？】

　　 【王國的阿羅德斯，我不怪你，可你是否可以告訴我，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您如今是行於大地之神】

　　 【而神明……不會遲疑】

　　 【您也不確定是否可以讓阿蒙束手就擒，對嗎？】

　　 【是的，阿羅德斯，我可以用我的死換來王國停擺，可阿蒙仍舊可以在我死後竊取一切成果】

　　 【那麼，我親愛的主人，無須擔心，無須遲疑——阿羅德斯是實現願望的魔鏡，阿羅德斯將不計代價地……實現您的願望】

　　 “年輕的子爵，願望不可馬上實現，但我允許你今日一日見到你恢復如初的小女——而相對的”

　　 “——年輕的子爵，想必您也清楚”

　　 “——契約結下，凡人不可背叛神，”子爵神色恍惚地向稻草人行禮，“如有背叛，唯供奉靈魂。”

　　 【王國的阿羅德斯，可我不是真正的神啊】

　　 【我親愛的主人，無須擔心——您要知曉，您的王國驅逐的造物主】

　　 【同樣並非真神】

　　 阿羅德斯，已經幫助自己太多了，上一次那位貪求禁錮【愚人身】以實現願望的商人也是由魔鏡出手收服……這一次子爵幾乎都快動搖了，卻還是……

　　 克萊恩心中一動，阿羅德斯雖然是助人實現願望之鏡，但似乎，它自己也同樣想要這王國覆滅？還是說，它能從中收取什麼呢？

　　 【我親愛的主人，無需擔心，我所求之物與您無有衝突】

　　 魔鏡的聲音在克萊恩腦海中響起

　　 【唯有阿羅德斯，唯有阿羅德斯——不可能背叛】

　　 目送子爵跌跌撞撞跑向他的城堡後門去確認什麼，克萊恩沒有再說話，就著子爵提出的問題又一次思索起來

　　 ——阿羅德斯雖然說它會不計代價地幫助我，可阿蒙的公爵地位無可動搖，武力也確實是一個大問題……平民的力量，小貴族的力量，真的足夠推倒他嗎？

　　 【我親愛的主人，您已經做得很好了，足夠好了，還有三年，您還有這樣久的時間可以試錯，可以踐行……無需著急，急於求成的【希望】反倒跌入無止境的【虛無】之中，那位公爵騎士閣下並沒有那麼強大——您要相信，相信並踐行【願望】的力量】

　　 ——是了，我太著急了。

　　 小王子嘆了口氣，只覺得今日忽然慌張的情緒是沒由頭的火，不知道為何失去了平日的堅定。

　　 阿羅德斯說得沒有錯，僅僅三年，他就把教會開遍王國，連王都也滲透進了【愚人之言】的力量……他到底在急些什麼呢？

　　 子爵的疑問和擺在明面上的貴族權力問題讓他慌了手腳？

　　 不對，這些問題他明明都知道，也和阿羅德斯爭論討論了許久。

　　 阿羅德斯無止境的幫助讓他感到惶恐？

　　 不應當，他對阿羅德斯只有感激與敬重，哪怕阿羅德斯真的不懷好意，但他至少給了自己以前從不敢想的自由之身

　　 那麼，自己是在慌亂什麼呢？

　　 ——從子爵府上被恭恭敬敬地送別離開

　　 回到了小鎮上的教會居所

　　 克萊恩的思緒開始下沉，漸漸回到本體——

　　 “我親愛的王子殿下，你知道嗎，我絞殺了一個准備叛亂王國的小教會”

　　 “讓我告訴你它的名字——”

　　 “【愚人之言】”

　　 ——慌亂的緣由，出現了。

　　 ——原來如此

　　 是類似於神明信徒被清洗，構成克萊恩願望部分主體的主教被殺死所造成的心神不寧——但神到底是什麼樣不好說，克萊恩剛從身體中醒來，聽見這句話，心髒一抽，差點又一次暈過去

　　 那位王都教會處的主教先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克萊恩想，那位鄉下小貴族的教習先生三年前在救下剛剛擁有克萊恩意識，還操作不太習慣差點被馬車撞倒的【愚人身】時，可能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愚人之言】的主教……進入王都……

　　 然後被殺死吧。

　　 ——但克萊恩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至少在阿蒙面前不能

　　 “……教會？”

　　 他保持著空空蕩蕩的表情，謹慎地，克制地表達出一個十五歲少年應該有的好奇

　　 “——狂妄傲慢的神，狂妄傲慢的邪典。”

　　 阿蒙如此評價

　　 他微笑著，溫柔地將克萊恩抱起

　　 一點點用手指梳理著小王子的頭發

　　 捧起他那張缺乏血色的小臉

　　 “我親愛的殿下，”公爵騎士閣下露出一個似是憐愛似是愉悅的笑，一雙漆黑的眼睛倒映出克萊恩空洞的臉，“你知道嗎，這位神，想要一個沒有你的世界。”

　　 ——好一個顛倒黑白張冠李戴

　　 ——但克萊恩不能露出半點嘲諷或是怨氣，他乖順地，怯懦地，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個混雜著委屈與恐懼的表情，不安又悲傷地接話

　　 “……為什麼？”

　　 ——這表情極大地取悅了阿蒙

　　 公爵騎士的明媚心情幾乎快寫在臉上，他抱著克萊恩，輕輕含住小王子的耳垂吮吸，一點點舔弄到克萊恩耳根發紅，這才好聲好氣地對他解釋

　　 公爵附在小王子耳邊，輕聲說：“因為這個邪神厭惡你，憎惡你的王國，想要取而代之。”

　　 “所以，我會把這個教會的所有人都抓起來，然後——在王都廣場處以絞刑。”

　　 ——恐懼

　　 絞刑並非可以隨意施為的刑罰，哪怕是窮凶極惡的暴徒也不過是斬首——

　　 這只有曾經造物主教會驅逐時期才會用的刑罰

　　 阿蒙生氣了。

　　 克萊恩想

　　 【愚人之言】聖典的底層邏輯對阿蒙而言並不是天書，他生氣不奇怪

　　 但，克萊恩恐懼的，是另一個層面上的東西

　　 ——阿蒙在誘導他，誘導他去相信這個教會十惡不赦，並簽署下絞殺令

　　 ——那麼，曾經王國的那麼多政令，阿蒙，又做過多少手腳？

　　 原本不願去想的東西，原本逃避思維的東西

　　 因為【愚人身】的存在，將那薄薄的幕布徹底揭開

　　 露出內里冰冷可怖的真相來

　　 ——但願阿蒙認為這只是個王都的小教會

　　 “說起來，這位【愚者先生】當真是有點意思，不收取供奉，卻會無償發給平民食物？”

　　 “這教會絕不可能只有王都那麼一個小小的據點，你說，對嗎？”

　　 克萊恩終於，收起了所有天真的幻想。

　　 他幾乎咬著牙縫，顫抖著將憤怒偽裝成恐懼，從牙根里漏出一個，帶著顫音的回應。

　　 “……對。”

　　 “——把這些妄圖顛覆你的王國的東西全都抓來殺掉好不好？”

　　 阿蒙溫柔地，幾乎是愛憐地抱住他，輕輕拍打小王子的背

　　 “好不好？”

　　 ——他們不是【東西】

　　 ——他們是我最善最好的朋友

　　 ——最溫和最親近的友人

　　 ——妄圖顛覆王國的，是你才對！

　　 克萊恩的下巴被輕輕靠在阿蒙肩上，在阿蒙看不見的角度，克萊恩將自己眼中打轉的淚水咽了回去。

　　 小王子將牙關要緊，第一次，第一次向公爵騎士閣下提出抗議——

　　 “……可是，他們，為什麼必須死呢？”

　　 小王子輕聲，輕聲將憤怒與恐懼演做天真的疑問。

　　 ——從幼年到少年，從乖巧到順從，哪怕懵懂著反抗，卻總是被不以為意的公爵輕輕略過

　　 ——王國的小王子，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自己需要做什麼，自己願望的【道路】，自己想要守護的【友人】

　　 ——第一次，小王子思緒清晰地舉起了反抗的旗幟

　　 可是公爵騎士閣下哪怕看起來再好說話，本質上仍舊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他反倒疑惑地看著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的小王子，反問：“意圖推翻國王的狂徒——不應該被絞死嗎？”

　　 克萊恩斟酌著，意圖讓阿蒙能夠退步：“可是，他們什麼也沒有做，不是嗎？”

　　 “所以，他們更該死了。”

　　 ——而公爵騎士只為欣賞小王子的痛苦不安而來，小王子的意見對他而言，無非只是一點小朋友的撒嬌

　　 ——所以，公爵閣下，從不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