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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類最後的夏天 Episode 2:Viva la Prana

撫子戰姬異聞錄 人の音せぬ暁 22090 2023-11-20 11:48

  周日下午,西荻窪站前,有些冷清的小酒館“TOBIRA”里飄蕩著悠閒的氣息。

  

   “……好的,接通了。喂喂?能聽到啦?”

  

   “當然能聽到了,隊長的聲音那麼大。”

  

   “等、等一下!大庭廣眾的,怎麼能‘隊長’‘隊長’地叫——”

  

   “反正也會被當成前大學啦啦隊員的聚會吧?人類很粗线條的,隊長還是趕快習慣比較好哦。”

  

   “真拿你沒辦法……啊,紗希來咯。”

  

   “不用刻意提醒啦。”

  

   “酒來咯!這是給悠里老師的……這是給臨的,還有我自己的。惠惠這次就對不起啦,等你回東京了再帶你來。”

  

   “哼。我有DR. PEPPER就夠了。”

  

   看到愛憎交加的親友出現在鏡頭中,屏幕里的雙馬尾少女嫌棄地把頭扭到一邊。把三只裝著冰塊的酒杯放上桌面,身穿便服的LADY隊員柚本紗希坐到留著干練短發的女教師森下悠里身旁,朝門口張望著。沒過多久,一陣鈴聲響起,戴著白發箍的長發女子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在悶熱的酒吧里帶進一陣涼風。看到親友熟悉的身影,紗希立刻揮起手來:

  

   “臨~!這里這里~!”

  

   “對不起,醫院那邊突然有些事……”

  

   “臨!!!擔心死你啦!熱海是不是超辛苦???怪獸突然從台風眼里竄出來了什麼的???我在美國聽到消息都驚呆了!!!”

  

   仿佛為故意冷落紗希一般,屏幕里的LADY美國支部隊員篠惠將聲音提高了八度,即便剛剛進門的臨,也能聽到從酒吧角落里傳來的問候。一邊捋著裙擺在悠里右手邊坐下,臨不好意思地微笑著,朝大洋彼岸的親友招了招手。

  

   “沒事啦,只是因為淋雨感冒,在床上躺了幾天。”

  

   “誒,真的嗎~?不過臨會感冒,真是少見啊。”

  

   聽到平板電腦里響起不久前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的話語,臨不禁會心一笑。

  

   “嗯?有什麼好笑的嗎?”

  

   “沒有……只是想到同樣的話也聽別人說過,覺得好有趣。”

  

   即便隔著屏幕,身在美國的篠惠仍像小獵犬一樣嗅到了八卦的氣息。

  

   “阿嘞?啊嘞嘞?地球上還有人和本姑娘一樣關心臨的事情?真少見誒。遇到好男人了?”

  

   “哪有啦……”

  

   “好啦好啦,既然都到齊了,我們先干杯吧。惠惠你對臨過度關心了,就當這是對你的懲罰吧!”

  

   “嘁,要你管。”

  

   “干杯——!”

  

   隨著紗希的倡議,摩肩而坐的三個女生共舉酒杯,鑽石一樣清脆的碰撞聲,暫時打斷了愉快的雜談。與一路並肩作戰過來的姐妹們一道舉杯,讓略帶酸澀的冰酒流入咽喉,無論是在防衛軍工作時的辛勞,還是與怪獸作戰時的壓力,都能在舌尖消散。對光之國宇宙警備隊長希爾菲和並稱“三女神”的精銳戰姬SHINE、塞蕾絲、傑妮絲而言,每兩周一次的女子酒會,是整個地球、乃至整個宇宙獨一無二的片刻歡愉。

  

   與氣氛輕松的酒桌相對,一旁的壁掛電視里正播放著公營電視台的新聞。女播音員平穩的聲音像潛意識的低語,在觥籌交錯之後短暫的沉默中彌漫。

  

   “……今年3月抵達格陵蘭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委員會第11次北極科考隊,於當地時間5月22日上午在雷克雅未克公開發表了最近一次凍土勘探的結果。領隊普拉納教授表示,自己的團隊在冰川下距今2億年以上的地層中出土了之前未曾發現的微生物形態,准備用最新的基因技術加以研究。教授指出,這種微生物曾生存在地球溫室氣體含量極高的二疊紀晚期,或許能解開……”

  

   久違地聽到地球人的科學新聞,紗希眼中泛起羨慕的目光:

  

   “明明平均壽命只有七八十年,卻能研究兩億年前的生命……”

  

   “嗯?什麼兩億年?那個普拉納考察隊的事情嗎?”

  

   “惠惠也知道嗎?新聞里正在播這件事。”

  

   聽到遠在美國的親友未卜先知一樣的發問,臨的心弦撥動了一下。

  

   “嘛……在我們這邊也算個不大不小的事吧。格陵蘭不是很靠近北極嗎?那里的地層年代非常古老,又有冰,我們美國支部這邊挺在意會不會發現什麼遠古病原體之類的。不過,這次帶隊的普拉納教授本來就是這方面的專家,他肯定比較專業吧。”

  

   屏幕上播放著一位戴著金邊眼鏡的禿頭印度老者的特寫。如果這個看起來有些像甘地的老人稍有差池,人類就會給自己招來一場瘟疫嗎——一個光怪陸離的想法突然從臨的心中萌生出來。這時,坐在中間的悠里突然借著酒勁,像連珠炮一樣發起牢騷:

  

   “好啦好啦,既然都來喝酒了,就先聊聊工作以外的事情吧。現在的高中生真是好難管!男生在課桌底下傳小黃書啦,女生組團霸凌啦,簡直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還有那些怪獸家長,真是比怪獸還怪獸!根本就應該叫傑頓家長吧!”

  

   “隊長太狡猾啦,說好的不聊工作呢?”

  

   “不好,長島冰茶里加了可樂,悠里前輩一不小心喝太多了……”

  

   “‘傑頓家長’……哈哈哈……悠里老師好搞笑……對不起,雖然我沒有笑的資格……”

  

   “紗希你有自知之明就不要再笑啦。隊長,趕快換一個輕松點的話題不好嗎。”

  

   “……就不!……反正明天也是周日嘛!……那就一醉方休好了!讓、讓我把話……”

  

   “悠里前輩,要是明天有意(guai)外(shou)情(chu)況(xian)的話該怎麼辦——”

  

   圍繞著才第一杯就不勝酒力的悠里老師,紗希的失笑、惠的嗔怪和臨的擔心裹成一團愉快的亂麻,有一句沒一句地飄蕩在酒館的空氣里。

  

   啪——突然,無論是頭頂和吧台上溫和的燈光,還是壁掛電視的LED屏幕,都像為悠里打掩護一般徹底熄滅了,只有夕陽透過窗櫺,灑在古朴的木地板上。平板電腦的視頻突然卡頓了幾秒,右上角的WIFI圖標,也變成了表示4G信號的一排豎杠。

  

   “咦,真奇怪,這次停電連警報都沒拉嗎。”

  

   面對意料之外的變化,悠里的戰斗本能瞬間驅散了醉意。坐在一旁的臨解釋道:

  

   “夏天有時就會這樣。聽說城區空調開得太多,有時來不及預警,供電就熔斷了。”

  

   燈光一滅,本就缺乏照明的店內更加晦暗。發現屏幕對面的異樣,遠在視頻另一邊的惠轉變了話題:

  

   “嘛,日本的梅雨天也只能這樣了吧。真是的,明明是‘東京議定書’,制定標准的時候完全沒在考慮東亞這邊的氣候。給東京啊重慶啊這樣的地方定和紐約一樣的標准,在夏天根本就是不讓人活嘛。美國這邊的亞裔團體每年都為這事在聯合國大樓外抗議呢。”

  

   “不過,像熱海的時候那樣,如果氣候變化得太快,怪獸的實力也會越來越強吧?而且如果防衛軍的報告沒錯,假如當時奧特戰姬沒能阻止怪獸的話,熱海的台風可能會無限擴大,最後變成像木星紅斑一樣的巨大風暴,讓整個太平洋沿岸都無法居住……什麼的。”

  

   借著酒杯的掩護,紗希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著,一邊用余光瞥了一眼臨。不過,即便內心中不斷閃回著當時被怪獸折磨、羞辱的記憶,臨的表情仍沒有任何變化。屏幕對面的篠惠察覺到話題的轉移,也沉默不語。

  

   這時,反而是悠里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無論如何,這都是人類自己的選擇。像這樣自損八百地減少排放也好,還是徹底放任自流也好,如果有危險的怪獸出現,就只能想辦法打倒它。這才是奧特戰姬的職責所在吧。”

  

   “啊,不愧是隊長,一開口氣氛就變得這麼沉重了。”

  

   “喂,不要總是拆我的台嘛。”

  

   酒吧的角落里再次傳來一陣歡笑。雖然中途說出了有暴露身份之嫌的話,吧台後的店長此時正開著用電池的藍牙音箱,一邊聽著50年代的藍調,一邊專心地擦著酒杯,並沒有留心於三位女客人的交談。從酒勁中恢復過來的悠里也終於掌握了長島冰茶的節奏,悠然啜飲起杯中可樂色的醇酩,舉手投足間散發出隊長戰姬的從容。

  

   (人類的選擇,我們不能干涉……嗎。)

  

   乘著逐漸上升的微醺感,在一旁靜靜聆聽的臨不禁陷入沉思。

  

  

   [newpage]

  

  

   從西荻窪坐電車回到離住處最近的車站時,夕陽仍未落下。偶爾這樣放松一下,也不錯——迎著雨後的涼風,臨久違地放下戒備,有意無意地把路旁的白线當成平衡木,兀自玩起孩子氣的游戲。

  

   “啊,次郎君。”

  

   偶然抬頭沿著白线望去,不遠處的街心公園旁出現了熟悉的男孩的身影。鄰居坂田家十歲的小兒子次郎一只手套著接球手套,一只手拿著有些泛黃的棒球,正垂頭喪氣地迎面走來。

  

   “臨姐姐。今天還要去醫院上班嗎?”

  

   “沒有,休息日去城里見了見朋友。次郎君呢?是在和朋友們打棒球嗎?”

  

   看這沮喪的樣子,大概是輸得很慘吧——然而,甚至對“打沒打棒球”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次郎也只是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沒打成。森安家的小孝和小明沒來,人數不夠了。”

  

   “這樣……要一起回家嗎?”

  

   “嗯。”

  

   (今天的次郎君好消沉……)

  

   與次郎並排走在黃昏的街道上,臨不時用余光觀察著少年失落的側影。在平時,次郎一定會一邊玩拋接球,一邊興高采烈地講述起街坊的新鮮事,但此刻,這個開朗的少年卻一言不發。直到坂田工房的老舊招牌進入視线,次郎才用恍惚的語氣問:

  

   “臨姐姐知道‘跑路’是什麼意思嗎。”

  

   “誒?跑路……”

  

   聽到次郎口中說出“跑路”這兩個字,臨不禁心頭一沉。即便M78星雲沒有金融的概念,臨依舊清楚,在這片保留了昭和時代風貌的街區里,有不少像森安和坂田這樣家族經營的工廠,不但靠代代相傳的工藝養家糊口,更把小小的車間當成難舍的念想。除非真的遇到困難,這些家族小企業不會舉債,至於因負債跑路,更是數十年沒有過的大事。

  

   “次郎君說的跑路……和小孝、小明他們有關系嗎?”

  

   “嗯,大人們說森安家前天夜里跑路了,還說警視廳的刑警會來什麼的。但不管怎麼問,他們都不告訴我跑路是什麼意思。臨姐姐,跑路違法嗎?森安家干了什麼壞事嗎?”

  

   “沒有哦,不是森安家的錯。‘跑路’就是工廠經營不下去了,所以暫時離開東京,搬到更便宜的地方重新生活……的意思。次郎君當他們臨時轉學走了就好。雖然離別很傷心,但也不用太難過。生活就是好聚好散呀。”

  

   “可是……”

  

   一邊編織著少年可以接受的答案,臨的思緒飛速轉動著。既然有警視廳的介入,又不得不連夜逃走,森安家很可能不是一般的破產,而是從暴力團那里欠下了高利貸。想到森安家爸爸談起自家造的螺栓時目中無人的樣子,臨怎麼也無法想象,到底是怎樣的壓力,才能讓這個頑固而正直的男人向黑幫低頭。

  

   “……所以說,繼續消沉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出車禍的時候,情況不是比現在更慘嗎?……健哥你不還是振作起來了……”

  

   走到坂田工房門口時,隱約可以聽到坂田秋子激動的聲音。剛來地球時,臨作為LADY醫療班的護士曾從怪獸手中救下了坂田健與秋子兄妹,憑著這段淵源,在坂田家借住了一段時間。雖然後來因方便起見搬到了附近的公寓,臨和坂田家依舊保持著往來,也通過這道關系認識了鄰里的不少人。

  

   在平時,工廠主要由健一人打理,正在讀大學的秋子通常不會光顧。但今天,秋子不但久違地來到車間,還破天荒地用強硬語氣和健交談,仿佛在爭吵些什麼。

  

   “情況和當初不一樣了,阿秋……當時雖然老爸老媽走了,我的腿也殘了,但廠子的生意還不錯,我咬咬牙接下這個攤子,大家的日子都還能過。可現在,我們遇到的是大蕭條啊。連森安家的大叔都這樣了……他那麼好面子的人,可是一直瞞我們到現在啊。”

  

   “那又怎麼樣,我們現在雖然賺不到幾個錢,養家糊口還沒問題啊。”

  

   “沒有那麼簡單……像這樣下去,就算設備沒有被停工廢掉,下游的廠家遲早也要倒閉的。現在這個世道,哪有那麼多車廠用我們的零件……老爸曾經說過,我們這種小本生意就和水淹到下巴的人一樣,只要兩三個浪頭打過來就會淹死,這你也不是不清楚吧。”

  

   “可是!只要想辦法的話——”

  

   “啊,臨小姐,次郎。”

  

   (健先生,竟然會變成這樣……)

  

   不願與妹妹對視的坂田健游離的目光,正好飄到了卷簾門外的臨和次郎身上。看到曾在人生中幾度與死亡擦肩而過仍保持著樂觀的坂田健,如今竟像大病一場般雙目無神,臨的心頭不禁一涼。平時無話不談的好閨蜜秋子則像責怪臨打斷了自己的話頭一樣,罕見地將頭扭到一邊,沉默不語。

  

   “健哥,阿秋姐,我們會像小孝和小明那樣跑路嗎?”

  

   面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的兄長,躲在臨背後的次郎怯生生地向前走去。仿佛鼓起身體里的最後一點精力,健伸出被機油染黑的右手,接過次郎那同樣破爛發黑的棒球手套:

  

   “沒事,我們的工廠好好的。你這手套,用舊了吧?也是啊,畢竟是老爸小時候就在用的東西了。等過幾天生意不忙了,我給你買個新的吧。”

  

   “健哥……”

  

   背對著火紅的晚霞,坂田健與次郎兩兄弟緊緊抱在一起,彷如一堆走投無路的孤兒。不想被人看見淚容的秋子依舊將臉背了過去,只有臨用濕潤的瞳孔,默默見證著這蕭瑟的場面。

  

   “無論如何,這都是人類自己的選擇”——隊長在酒局上的話語,又一次涌現在耳畔。對每天關心物種存亡、行星安危的奧特一族來說,另一個智慧物種的經濟波動非但不在管轄范圍之內,甚至渺小到了不加注意就無法發現的地步。但,就在自己的身邊,一戶人家的迷茫與悲劇,正和行星生態系統的悲鳴一樣生動地上演著。想到這里,自己作為臨的心,幾乎要和作為奧特戰姬·傑妮絲的心撕扯起來。

  

   (難道我們,真的什麼也不能做,也不該做嗎……)

  

   [newpage]

  

   星期一早上,因為《東京議定書》造成的道路限行,臨來到醫院比平時晚了幾分鍾。在沒有緊急任務時就門可羅雀的防衛軍醫院,這點時間上的差距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但對凡事重視紀律的臨而言,仍是需要專門道歉的重大疏忽。

  

   “對不起,來晚了……”

  

   “哦,臨你來得正好。最近有看新聞嗎?”

  

   “誒?住的地方沒有電視,所以……”

  

   “沒關系,現在正在直播呢。等下,我把信號接到投影儀上。”

  

   滿懷愧疚地推開診室正門時,南風原博士正像觀看甲子園的棒球迷一樣興致勃勃地盯著電腦屏幕。見臨來了,南風原用肌肉記憶般嫻熟的動作操作電腦,將聯合國官網的直播畫面連到投影儀上,雪白的牆壁中央赫然出現了一位似曾相識的老者的身影。

  

   “普拉納教授……”

  

   想到之前在酒吧偶然看到的新聞,臨不禁脫口而出。南風原立刻像孩子一樣回過頭來,眼睛里閃爍著找到知音一般愉悅的光芒:

  

   “看來臨也知道這件事了。這可是近十年,不,近一個世紀以來最大的科學發現啊。以普拉納教授本人的名字命名,專門消化溫室氣體的遠古黏菌……”

  

   (消化溫室氣體……?)

  

   直播畫面里,普拉納教授正一字一句地念著枯燥晦澀的研究報告。但,在提到感謝某國科學家參與研究時,側邊的評論欄里立刻會冒出很多該國語言的評論,在提到感謝南方熊楠在黏菌學領域的貢獻時,評論區更是幾乎被成排的w占滿。之前在酒館里,臨以為這次調查只是又一次例行的科學勘探活動,但現在看來,普拉納的發現,似乎確實吸引了全世界無數人的目光。

  

   “可是,‘溫室氣體’是人類下的定義,一種兩億年前的菌類,怎麼會正好有專門消化溫室氣體的能力……”

  

   聽到臨意料之中的發問,南風原露出了大男孩一樣的微笑。

  

   “沒錯,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剛才教授在報告中說,普拉納菌生存繁衍依靠的是把化石燃料燃燒時產生的二氧化碳、甲烷和一些硫化氣體轉化成能量,而且因為能直接附著在排氣口表面,吸收溫室氣體的效率比植物的光合作用強很多倍。這些都得到了全世界所有主要實驗室的證明,是可以確定的事實。雖然原因暫時還無法確定,但普拉納教授猜測,這可能是因為普拉納菌在兩億年前經歷了二疊紀的大滅絕,為了適應當時殘酷的環境,才進化出了這種特殊的能力。”

  

   大滅絕——聽到這刺耳的三個字,作為奧特戰姬的警惕意識突然在臨的心里敲響了警鍾。但,南風原博士對此似乎不以為意,繼續用平淡的語氣講解起來:

  

   “臨應該對二疊紀的大滅絕有印象吧?雖然現在很多人提到大滅絕只能想到白堊紀的恐龍滅絕,二疊紀的大滅絕才是真正的‘大滅絕之母’,當時有70%的陸生物種和96%的水生物種徹底消失。關於這場大滅絕的成因,學界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觀點認為,因為海平面的變化,空氣中出現了大量二氧化碳和甲烷。結果,陸地上的動植物因為干旱而死亡,海中的生物也因為缺氧而滅絕,普拉納菌可能是在這個過程中改變了原本靠腐蝕植物組織產生能量的生存方式,變成即便在沒有其他生物的殘酷環境里,也能利用空氣中的溫室氣體呼吸的形態。後來,這種黏菌被深埋在凍土地層里,所以奇跡般地保存了活性,還靠這種獨特的能力,在富含化石燃料的岩石縫隙中生存到今天。”

  

   “原來是這樣……不過,既然在地下生活了兩億年,普拉納菌如果突然來到現在的環境里,會不會反而不適應?”

  

   “嗯,這也是個問題。但普拉納教授的團隊其實很早就對類似的遠古菌體做過適應性實驗,發現那些挺過了二疊紀大滅絕的微生物,往往有著很強的生存力,這次發現的新黏菌應該也是這樣,正所謂‘大能兼小’吧。當然,如果用實驗室里的滅菌設備或者醫用酒精塗抹的話,普拉納菌還是會和其他菌類一樣死亡的,所以也不是什麼無敵的存在。說起來真令人感慨,當初普拉納教授邀請我去斯特拉斯堡的時候,我還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沒想到幾年過去,他的研究竟真成了解決人類問題的關鍵……”

  

   “原來普拉納教授……曾邀請過博士?”

  

   聽到這聞所未聞的新情報,臨不禁追問。想起年少輕狂的往事,南風原不好意思地苦笑起來:

  

   “那是來防衛軍醫院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我博士剛畢業,在學會上見到了普拉納教授。他覺得我的研究方向和他很搭,請我去斯特拉斯堡大學念博士後,參與歐盟的共同研究計劃,專攻新發現的生物……但當時正好是怪獸和奧特戰姬開始頻繁出現的時期,我覺得這些事才是未知生物研究的前线,外加上不想在象牙塔里一條路走到黑,所以就婉拒了他的邀請,來到了防衛軍。”

  

   看著博士徜徉在往事中的模樣,臨又半開玩笑地問:

  

   “那,如果當初知道普拉納教授能做出這樣了不起的成果,博士還會去斯特拉斯堡加入他的團隊嗎?”

  

   仿佛在無意中被戳到痛處,南風原臉上的笑容暫時消失了。嚴肅地沉思了片刻之後,他才再次露出釋然的表情:

  

   “不,應該也不會去吧。一方面,今天這條路畢竟是自己選的,沒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另一方面,即便發現了普拉納菌,甚至完成了適應性和實用性的驗證,我也不覺得這樣的發現就是最好的。”

  

   “所以,對於普拉納菌,博士有什麼不能認同的地方嗎?”

  

   “嗯……怎麼說呢,其實倒不是針對普拉納菌。對於普拉納菌的廣泛運用,我還是抱有很高期待的。但我始終覺得,普拉納教授雖然和我一樣關注未知生物的研究,我們的路线還是有些根本的分歧。不,與其說是科學上的、理論上的分歧,不如說是兩種互不相容的‘哲學’吧。”

  

   “哲學……?”

  

   看著南風原的神情越來越專注,臨的身子也下意識地前傾了一些。

  

   “嗯。還記得之前在熱海出現的巴利凱恩吧?明明是水母的變種,卻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像這樣突然變異的未知怪獸,表明我們人類可能大大低估了地球生物的潛能。普拉納教授相信這種潛能遲早可以為我們人類所用,所以總是用一種工程學的眼光做研究,覺得人類只要像犀牛和犀牛鳥那樣與某些理想的物種結成共生關系,就能解決很多關乎生存發展的大問題。他之所以在自己帶隊發現的那麼多遠古菌類中唯獨把最近發現的這一種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想必也是為了慶祝夙願實現吧。‘普拉納’在梵語里原本就是生命靈力的意思,用來命名他心目中的奇跡生物也恰如其分。”

  

   “聽起來,普拉納教授和博士一樣,都是在尋求人類與其他強大生物的共存……?”

  

   “沒錯。只看最終目標的話,我和普拉納教授是一致的。不如說,在‘尋求與怪獸共存之道’這一點上,普拉納教授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親密的盟友——不過,我對他采取的路线不敢苟同。也許是‘東方人的直覺’吧……這些年越是在防衛軍工作,越是在盡可能接近一线的地方觀察人與怪獸的互動,就越是感到,如果不徹底弄清人類與異常生物之間有什麼關聯,我們寧可與它們保持距離,也不應擅自加以利用。當然,如果二疊紀的黏菌也能像奧特戰姬那樣可以與我們心意相通,就最好了。”

  

   對奧特戰姬的善意,臨的心底涌起一陣暖流。但南風原引以自戒的這份疑慮,也在臨的心中敲響了一聲警鍾。

  

   “……博士,您之前提到,普拉納菌生存的時代和二疊紀大滅絕重合。”

  

   “沒錯。”

  

   “既然普拉納菌能適應比現在更嚴酷的環境,所以在當代也能生存下去……那麼,如果把這種生物放到實驗室外,它會不會變成競爭力太強的入侵物種,反過來改變現代地球的生態系呢?”

  

   南風原沉思了片刻,答道:

  

   “現在看來,普拉納菌雖然能適應嚴酷的環境,但在常規的滅菌手段面前,還是會和其他菌類一樣徹底死亡。而且,這種生活在遠古地層縫隙里的菌類一般不喜歡擴張,所以能否在外界擴散,主要取決於人類如何散播。如果只是把菌床塗抹在一些溫室氣體排放大戶的煙囪濾網和排風口上,應該不會對地球生物圈造成影響吧。”

  

   “可是,假如普拉納在更優越的環境里發生了新的變化……”

  

   “這個嘛……”

  

   南風原輕輕吸了一口氣。

  

   “對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作為科學家是沒法下定論的。只能說,如果從結果來看,普拉納處理溫室氣體的效果非常出色,而且在任何合理推測的范圍之內,都不會造成嚴重威脅,我們就可以在更大范圍內試一試這種新辦法。即便‘東方人的直覺’讓我無法認同普拉納教授的路线,只要他的團隊做出了符合科學標准的成果,我在找到可以反駁他的切實證據之前,就沒有妄加猜測的理由。畢竟,人類歷史上的每一次科技進步都是這樣過來的。”

  

   “但,長遠來看,主動選擇和一種未知的生物共生,是不是……應該慎重一些?”

  

   “長遠來看,嗎……”

  

   南風原仰望著頭頂的天花板,語氣多了些無奈:

  

   “這個問題,大概只有未來自己才能回答吧。”

  

  

   [newpage]

  

   —一個月後。—

  

   “這里是6月26日的晚間新聞。由知名生物學家普拉納教授發現並培育的普拉納菌體,目前已經在北海道室蘭制鋼所完成了接種。至此,全國所有都道府縣都已引進普拉納,覆蓋了全國73%的工業產能……”

  

   “干杯~!”

  

   初夏時節的小酒館“TOBIRA”,即便一反往日的冷清、坐滿了賓客,仍抵消不了空調過於奢侈的涼意。以播放著新聞節目的電視機為背景,三位奧特戰姬的人間體一道舉杯,向擺在桌面上的平板電腦發出歡呼。屏幕對面,遠在北美的篠惠一邊揉著自己的肩膀,一邊撇嘴抱怨:

  

   “啊~~真是煩死了。那個叫薩爾菲斯的家伙味道又大又會鑽地,感覺把它從間歇泉里拔出來的時候閃到腰了。”

  

   “不過,最後危機總算解除了。聽說這次的怪獸如果再活動兩天,整個北美大陸還有半個太平洋都要不適合生物生存了。這麼看來,辛苦幾分鍾也是值得的。對吧,惠?”

  

   “是啦是啦。隊長真會使喚人。”

  

   酒桌前響起一陣笑聲。坐在悠里左手邊的紗希問:

  

   “說起來,惠惠夏天有什麼安排嗎?這次解決了黃石火山的事情,是不是有空請假了?”

  

   “嘛……這段時間還是有些緊張吧。最近美國能源部在搞那個黏菌的接種,但覺得還是我們LADY處理這種新冒出來的生物比較有經驗,所以接下來還有得忙。過了七月中應該就可以了。”

  

   聽到“黏菌”兩個字,臨的身體微微前傾了一些。

  

   “惠惠說的這個‘黏菌’,是普拉納嗎?”

  

   “臨,你還真是認真呐。”

  

   “沒關系,這件事不是蠻有意思的嘛。明明是兩億年前的菌類,卻正好以最近一百多年人類制造出來的溫室氣體為食,不會吐出奇奇怪怪的物質,也不會離開煙囪口胡亂繁衍擴張。從常識來看哪會有這麼巧合的事?但這次真的讓人類碰到了救星吧。就像治療環境汙染的疫苗一樣。”

  

   “而且,明明才發現了不到一年,距離研究成果公布也只有一個月,現在卻已經普遍推廣開來了……”

  

   “……因為政府和企業的意願都很強烈吧。關東的工廠和發電廠不是都已經種上了嗎?美國的那些財團和國會議員肯定都急得不行了。畢竟只是在大工廠、發電站的煙囪口塗一層奶酪一樣的東西,這要比滿世界搞外交、讓聯合國修改《東京議定書》容易多了。”

  

   “等一下,惠惠剛才是不是提到了……奶酪?”

  

   親友的比方又一次觸動了臨的神經。屏幕中的雙馬尾少女挑了挑眉頭,反問:

  

   “對啊,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記得,黏菌不應該是像納豆一樣,由一縷縷菌絲和頂端的孢子囊組成的嗎?但’奶酪‘的形態,聽上去好像又有些不同。”

  

   “哦,是說這個嗎。詳細的我也不清楚……但黏菌本來就是一種形態很不穩定的生物,所以也有變形菌的別名,如果在同一個地方生長得多了,就會變成一團像奶酪一樣黏糊糊的東西。我們的工作群里有這麼一段視頻,等我發來給你們看。”

  

   “那倒也不必……”

  

   不顧臨的勸阻,篠惠立刻在聊天界面po了一段奇怪的短視頻。在鐵鏽斑駁的、狀似空調出風口的金屬板上,的確有許多橙黃色的粘稠液滴,先是如肥碩的昆蟲幼蟲般無意識地蠕動著,然後伸出小小的觸角彼此接近,逐漸連綴成狀若神經的密集網絡,最後像發酵般加速膨脹,形成一整片密布著銀白色菌絲的菌床,顏色也從淺黃變成類似切達奶酪的橙紅。

  

   ”抱歉,可能有點惡心。不過這就是普拉納在12個小時里的變化。每過12個小時,普拉納就能長出一層新的菌絲,然後重復一遍之前的過程……因為支撐不住重量,菌絲最後會坍塌下來,新產生的菌床就會直接蓋住舊菌床,這就是它們的生命周期了。”

  

   “好快……”

  

   雖然作為生物的形態沒有變化,但顏色逐漸變深,到底意味著什麼——與女子就會的場合格格不入的詭異視頻在屏幕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著,仿佛要把臨的思緒帶離身體。這時,一旁的紗希喃喃道:

  

   “可以調節人類的汙染排放,而作為交換,人類又把它從兩億年前的地層里挖出來,重新散布到世界各個地方……簡直是一種共生關系。”

  

   聽到紗希精准的直覺判斷,臨也點頭道:

  

   “沒錯。據說普拉納教授本人也是為了追求這種和人類共生的理想生物,才做這項研究的。所以,明明已經發現了很多種遠古生物,教授唯獨用自己的名字給這一種冠了名。”

  

   “誒~又是聽那個南風原博士說的嗎?”

  

   “只、只是工作時偶然聊到而已……”

  

   屏幕對面,篠惠吃醋一樣懷疑的眼神瞬間把臨拉回了現實。仿佛為面紅耳赤的臨打圓場一般,在普拉納問題上一直沉默不語的悠里突然拍響了手掌:

  

   “好了、好了,時候不早,我們把這個夏天的日程安排定一下。普拉納的事情,我們要持續監視,但既然是人類自己的決定,我們不能過多干涉。更何況,怪獸的騷動我們可以處理,外星人的入侵我們可以擊退,但像納豆一樣的黏菌,又沒有什麼明顯的危害……我們暫時要做的也只有觀望了。”

  

   “……是。”

  

   一邊認真地注視著隊長,一邊輕輕點頭。但,臨感到自己的心里似乎總有些顧慮說不清、也放不下。

  

   “然後……”

  

   宣布完嚴肅的命令,悠里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惠,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七月底回來休個假吧,然後一起去鐮倉看海。”

  

   “什麼嘛,不要。夏天的日本熱死了,同樣是海,不如你們請假來加利福尼亞好了。”

  

   “當然是你過來比較好一點啦。有大半年沒回來了吧?紗希可是望眼欲穿哦。”

  

   “誒誒誒——!隊長——!”

  

   “不、不要亂說哦!那、那種榆木腦袋會等人……鬼才信啦!”

  

   笨蛋情侶的哀嚎響徹小小的酒吧,引得服務生暫時停下了腳步,就連吧台後專心擦拭著杯子的店長也抬起頭來。

  

   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吧——看著戰友們說笑的樣子,臨舉起酒杯,將杯底最後一口甘而微苦的佳釀送入喉中。

  

  

   [newpage]

  

   —一個月後—

  

   “東京都廳發布警報,東京都廳發布警報。目前,都內23區種植的普拉納菌正在發生不明原因的變異,可能造成次生災害,請聽到廣播的市民按照特別災害訓練流程,到所在地最近的避難所避難。這不是演習。重復。這不是演習……”

  

  

   比蟬鳴更刺耳的警笛聲突然劃破悶熱的天空。廢舊的卷簾門外,坂田健一邊眯著眼睛,與站在身邊的次郎一道仰望著河對岸工廠煙囪上詭異的灰色肉球,一邊喃喃自語:

  

   “普拉納,你到底是財神,還是妖怪……”

  

   長著許多小棘刺的肉球形如掃雷游戲里的地雷,又像吸泵一樣貪婪地吮吸著煙囪里的廢氣,外壁也隨之起伏舒張。每當外壁消化了一口廢氣、開始收縮,像毛細血管一樣遍布全身的裂隙里便亮起鼓風爐般暗紅的火光,從遠處望去,密密麻麻的煙囪仿佛一排緊密相連的火柴,只要飛出一枚火星,就能爆發出白熱的烈焰。

  

   突然,從身後傳來尖銳的緊急刹車聲。坂田兄弟回過頭來,只見馬路上停了一輛防衛軍塗裝的公務車,穿著LADY制服的鄰居高梨臨從車窗里探出上本身,大聲呼喊著:

  

   “健先生!次郎君!”

  

   “啊,臨小姐。”

  

   “請趕快避難,這里隨時會有危險!我現在要趕時間沒法仔細說,健先生趕快和次郎君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就像平時怪獸防災演習那樣!”

  

   “臨,要來不及了。”

  

   “對不起,馬上就好。——請注意安全,不要留戀財物!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在得到下一步通知前請千萬到避難所里躲好!”

  

   “啊,知道了!我們馬上就走。臨小姐要注意安全!”

  

   不等臨的回答傳來,汽車便像野馬一樣猛然加速,消失在街道盡頭,只留下健與次郎兩兄弟面面相覷。

  

   “該走啦,次郎。萬一炸到我們家就不好了。”

  

   健的語氣落寞得如游戲結束時的孩子。次郎的視线卻再次轉移到河對岸的煙囪上:

  

   “剛才臨姐姐說,普拉納很可能是怪獸。如果真是這樣,臨姐姐她們還有奧特戰姬會和普拉納戰斗嗎?”

  

   “誰知道呢……無論是我們借普拉納的東風做生意,還是奧特戰姬和變成怪獸的普拉納戰斗,大家都只是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而已。”

  

   ”可是……”

  

   當次郎的視线再次與健相對時,健一時竟有些吃驚。那是與少年的年紀不相符的、充滿憂慮與自我懷疑的眼神。

  

   “如果LADY和奧特戰姬保護了我們,我們又拼命養出讓她們受苦的怪獸……這樣做難道沒有問題嗎。”

  

   那個一直像小狗一樣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弟弟,終於要長大了嗎——想到這里,健也像下定決心一般板起臉來,對次郎嚴肅地說:

  

   “聽好了,次郎。為了爸爸媽媽的遺願、為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經營工廠,哪怕為此借用普拉納的力量,也沒什麼可恥的。在這個城市甚至整個世界上,有好幾億人都借普拉納的力量找回了應有的生活,說普拉納是天賜給全人類的寶物也不為過。但既然是天賜的,那哪一天它變成了災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LADY的大家還有奧特戰姬能為我們解決這些災禍,就是給我們再來一次的機會,她們不會覺得麻煩的。”

  

   “可是……”

  

   欲言又止的次郎又一次朝河對岸望去。之前遍布鐵鏽的舊工業區的天際线,此時已變成被普拉納肉瘤的森林。自己真的能說服這個思想越來越復雜的弟弟嗎——看著普拉納的蠢動日益激烈,就連坂田健自己也開始懷疑起剛才的那番詭辯來。

  

  

   [newpage]

  

   “對不起,剛才耽誤了一下。”

  

   “沒關系。是臨的鄰居吧?到現在還沒有避難,的確得好好提醒他們。不過,接下來可得系好安全帶了。”

  

   “請不用在意我。但願接下來不會遇到堵塞……”

  

   面前的顯示屏上寫著“7月24日 星期六 34℃”的文字。但比起炎熱的天氣、休息日的緊急出動,以及本打算迎接親友從北美回國、卻突然泡湯的酒會,還有一件事令臨更加不安。

  

   (沒想到,普拉納竟然真的發生了異變……)

  

   想起一個月前在酒會上短暫的松懈,臨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內疚感。雖然眼前的這場危機並非自己的責任,自己作為奧特戰姬,也無法輕易應對。

  

   從7月上旬開始,隨著世界主要工業國以奇跡般的速度完成了普拉納的接種,這種短短幾個月前還隱藏在格陵蘭千米凍土之下的遠古黏菌結束了兩億年的沉睡,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全球經濟的救星。然而,在慷慨地為人類消化了一個月的溫室氣體之後,快速增殖的普拉納突然改變了原始的形態,進化成既不像植物、也不像動物,更像是某種器官的肉瘤,原本以肉眼不可見的形式默默發生的、將溫室氣體轉化為普通空氣的化學反應,也演變成肺泡舒張一般詭異的呼吸。

  

   南風原略顯匆忙地轉動方向盤,汽車從匝道開上通往遠郊的高架。從不一樣的角度眺望著與坂田兄弟面前一樣的風景,臨不禁自言自語:

  

   “簡直……像在吸食廢氣一樣。”

  

   “沒錯,就是‘吸食’。我起初也以為這種菌體只是在做一成不變的呼吸反應,但沒想到每一次繁殖之後,普拉納的復雜度都會呈幾何級數增長……這根本不是普通黏菌的生存方式,而是一種積極的進化,就好像……就好像‘生命力’本身在菌體中顯靈了一樣。”

  

   或許是出於科學家的矜持,在說到“生命力”一詞時,南風原的話語糾結了許久。

  

   “博士覺得,讓普拉納迸發出強大生命力的原因是什麼呢?“

  

   “不清楚。暫時一點頭緒也沒有。既然是’適者生存‘,那首先得從外部環境找原因……普拉納也許是因為煙囪排汙口的環境太舒適了,才完全脫離自然界的限制,在吞食和成長的道路上狂奔,但也可能是因為煙囪吐出的其他氣體毒性太強了,所以才演化出應對毒素的身體機能。無論如何,從現在來看,普拉納這種不穩定的狀態,像極了基因工程制造的生物闖入演化死胡同的表現。”

  

   “演化的……死胡同?”

  

   “沒錯。物種總會根據環境改變自己,但如果環境過於畸形,物種的適應性反而會變成依賴,從而演化出一些不合理的特性,一旦外部的不穩定條件發生變化,就會導致整個種群的崩塌。如果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所謂’加拉帕戈斯化‘,描述的就是這種過程的靜態版本。只不過,普拉納不是演化得太慢,而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里演化得太快了,甚至超越了肉體的承受限度,所以只能走向滅亡。”

  

   “滅亡……也就是說,普拉納可能會消失?”

  

   “這是最有可能的結果。或者說,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確認的結果,除此之外發生的任何變化,我們都完全不可能預知。可即便是消失,如果像現在這樣發展下去,造成的次生災害也不堪設想。”

  

   “的確,過量的高溫氣體,還有過分強烈的呼吸作用……即便最後只是消失,也有可能在工廠上空引起劇烈爆炸吧。”

  

   “沒錯。而如果剛才提到的第二種解釋成立,普拉納是為了承受廢氣的毒性才走上演化的歧路……它們就不只是高爆彈,而是毒氣彈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

  

   聽到毒氣二字,臨吃驚地捂住了嘴。腦海中浮現出一幅恐怖的畫面:在沒有負壓裝置、更沒有防毒面具的地下防空洞里,坂田兄弟擠在混亂的人群中間。隨著地面傳來一陣爆竹般的悶響,毫不知情的人們以為險情已經解除,殊不知從門縫中飄來的一縷縷灰煙,正把東京市民的庇護所變成一間間無情的毒氣室……

  

   “沒錯,市民根本來不及逃走。都廳和我們防衛軍這次制定的方案,也是讓普拉納接種地周圍3公里以內的民眾到地下室躲避,其余民眾全部往城外疏散。”

  

   “這樣一來,不就把那3公里內的人們活活犧牲掉了嗎?!”

  

   想到坂田兄弟的臉龐,臨不小心提高了聲調。南風原用充滿歉疚的眼神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助手,然後繼續注視著前方。

  

   “是的。臨之前提到,要和怪獸防災演習時一樣避難吧?這次的普拉納事件,的確等同於一次怪獸的襲擊。只不過,這次把怪獸引進門的是我們自己,而奧特戰姬恐怕也沒辦法替我們收拾殘局了。不,這一切都怪我,如果當初我能更勇敢一些,向普拉納教授提出自己的意見就好了……”

  

   “沒有這樣的事。接下來就關注眼前的任務吧。”

  

   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懊悔,正在開車的南風原時不時抬起左手,有些粗暴地捋著額前的頭發。在臨的心里,強大的感性與冰冷的理性也激烈地碰撞著。

  

   (即便奧特戰姬,也沒有辦法,嗎……)

  

   感性正呼喚著奧特戰姬·傑妮絲的力量,可理性仍清楚地知道,南風原博士所言不假。的確,普拉納的位置過於分散,自己即便現出傑妮絲的真身,也只能用手鐲與念力控制住一兩片街區的爆炸衝擊,根本無法拯救東京,更談不上拯救世界。更何況,如果這樁錯誤本就是人類選擇的結果,自己作為奧特戰姬,也沒有主動干預的權限——可是,這真的對麼?

  

   (感覺要……忍不住了……)

  

   與同樣化身人間體來到地球的希爾菲、閃耀和塞蕾絲不同,奧特戰姬·傑妮絲並沒有儲存光之能量的變身道具,而是用精神力誘導體內的能量,憑想要守護他人的強大願望變身。而此時,焦急地眺望著窗外的臨突然意識到,一股滾燙的能量正不受遏制地在胸中湍流。難道,自己的內心已經動搖到連奧特之力也無法駕馭的地步?想到這里,呼吸就越發急促,眩暈與心悸更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向臨的意識襲來。

  

   “臨,沒事吧?是我開太猛了嗎?”

  

   “我沒事……趕路要緊。”

  

   從余光里看到助手的臉色有些不對,南風原投來關切的話語。恢復了清醒的臨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內心的糾結,沒有半點彌合。

  

  

   [newpage]

  

   “……我是LADY日本支部的星野。現在東京都23區的普拉納狀態極不穩定,隨時可能突破臨界點。希望大家千萬千萬不要離開避難所。如果無法趕到避難所,請到附近最堅固的建築一層或地下室躲避,如果發生意外,我們會第一時間趕去救援……”

  

   “可惡,信號又斷了。”

  

   手機里功放的網絡廣播戛然而止,坂田健按捺不住內心的煩躁,抬頭環顧四周。避難所擠滿了附近的居民,坐著輪椅的老人閉目假寐,背著嬰兒的主婦皺著眉頭交頭接耳,孩子們更是無憂無慮地玩著Swtich。為數不多和自己一樣的壯年男性,大多穿著不便行動的西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默默地擦著汗。雖然掛在牆頭的電視上顯示著巨大的“警報”字樣,避難所里卻沒有半點緊張的氣氛。

  

   “健哥,也許普拉納……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麼危險?”

  

   之前對普拉納比自己更警惕的次郎仿佛也被這氣氛感染,言語間有了動搖。健摸著弟弟的頭頂,說:

  

   “如果普拉納最後沒出什麼事,我們就可以回去了。聽說科學家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們只是在這里瞎擔心也沒用吧。”

  

   “嗯。”

  

   但,普拉納接下來到底會怎樣——在來避難所的路上,也許是出於一家之主的覺悟,原本對普拉納無比歡迎的健自己,心里反而越來越沒底了。畢竟,普拉納無論是發生爆炸,還是默默地走向死亡,都是關乎坂田工房安慰的大事。

  

   突然,壁掛電視上紅底白字的避難警告畫面切換成了公營電視台的直播畫面,將人們的注意力紛紛吸引過去。

  

   “啊,這不是高尾山展望台嗎。”

  

   人群中不知有誰嘀咕了一句。沒錯,像漂白過一樣明亮的天空中,攝像機鏡頭正以極高的倍數,從西南方的山頂,聚焦被普拉納占據的東京天際线。除了環繞在都心地帶周圍的工業區,都廳舍、東京鐵塔、晴空樹……幾乎所有地標建築的頂端都吸附著一只普拉納,一邊拼命地收縮、舒張,一邊噴吐出無形的熱氣,令周圍的光线為之扭曲。

  

   從高尾山的主視角只能看到東京的西郊。但在屏幕右上角的分畫面里,從東京灣、千葉和埼玉方向發來的信號也顯示了同樣的景象。短短一個多月時間,曾容納兩千萬人類居住的鋼筋混凝土世界,竟不知不覺地成了巨大肉瘤的森林。即便每天都能在家門口仰望普拉納的形象,第一次看到全景畫面的坂田健還是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也……太夸張了吧……)

  

   突然,人群中再次傳來一聲尖銳的驚呼。

  

   “防護服?為什麼高尾山的那些人,穿著防護服?”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坂田健也從直播畫面中看到了異樣。沒錯,明明遠在郊外的高尾山,展望台上的工作人員卻像深入生化災害現場一樣,穿著厚重的塑膠防護服走來走去。這也許只是他們的制式裝備吧——但在避難所內,原本悠哉的氣氛陡然瘋狂起來。

  

   “不要……難道說,會有毒氣?”

  

   “毒氣還算好的,我們這里至少是封閉避難所……萬一是核輻射就糟了!”

  

   “可惡,聯合國也好政府也好,從一開始就在騙人!”

  

   “哇啊啊啊啊啊——”

  

   “普拉納原本就是細菌,接下來是不是要變成病毒了?!”

  

   “老大爺不要說不負責任的話。細菌是不會變成病毒的,根本就是兩碼事。”

  

   “我看你才不負責任!”

  

   “等等,怎麼還動起手來了——”

  

   尖叫、咒罵和哭聲交織成不斷一股漩渦,將本就有些擁擠的避難所攪得混亂不堪。有的人彼此爭吵,有的人癱坐在地上,但越來越多的人涌向鐵門,對厚重的門板拳打腳踢、甚至用指甲抓撓,發出令人不快的噪聲。

  

   “喂,走路看著點!腳下有人啊!”

  

   面對突然爆發的人潮,坂田健一把抱住次郎,弓著身子躲到了承重柱後面的空隙里。面對情緒失控的一群上班族,來不及躲閃的一對祖父和孫女被活活推倒在地上,無論身影還是哀嚎,都漸漸被人群掩埋。除了盡可能捂住次郎的眼睛與耳朵,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無能為力——

  

   這時,電視里響起平淡的男聲:

  

   “根據地球防衛軍監測部觀察,普拉納種群距離突破臨界點還有十秒。十,九,八,七……”

  

   “別吵!別吵!快看電視!”

  

   尖銳但不緊不慢的倒計時音效像命運的腳步聲,再次奪走了所有人的感官與心。混亂的場面頓時凝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關注著普拉納最終的變化。

  

   “……六,五,四……”

  

   鏡頭中央,如藤壺般成群寄生在東京市上空的普拉納逐漸停止了搏動,像精疲力竭了一樣陷入沉沒。灰色的表皮像未熟的牛肉一樣泛起紅色,原本從裂隙中透出的火光卻越來越明亮。隨著播報員口中的數字不斷變小,形同肉球的普拉納,似乎正逐漸變成一顆顆火球——

  

   “三,二……”

  

   “——一。”

  

   ※※※

  

   —此時,高尾山展望台。—

  

   “包括防衛軍朝霞醫院在內,首都圈87%的醫院設施都處在危險地帶!醫療人員無法展開,請求立刻到地下室避難!”

  

  

   帳篷里充斥著歇斯底里的尖叫,但在厚重的防護服里,一切都像耳鳴般疏遠。透過略微模糊的觀察窗口,臨緊緊注視著監視器屏幕,通過內置在防護服里的對講機,報出不斷跳動的數字。突然,看到熟悉的地名後異常高漲的數字,臨的聲調不禁提高起來:

  

   “小金井市,避難率87.3%,普拉納飽和率98.1%,杉並區,避難率63.2%,普拉納飽和率91.7%……練馬區,避難率77.4%,普拉納飽和率99.2%,距離臨界點不到兩分鍾!”

  

   “辛苦了,臨。請繼續監控。”

  

   “……是。”

  

   之前不斷衝擊著心髒的那種變身的衝動,此時已被忙碌的工作衝淡,可一想到熟悉的街道與坂田一家的笑容,臨的內心仍感到動搖。關心身邊的親友,對地球人來說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對以正義仲裁者要求自己的奧特戰姬來說,卻可能是危險的偏見。然而,無論作為人間體還是作為奧特戰姬,自己在普拉納即將發生的異變面前,都近乎絕望地束手無策。

  

   —我和星野隊長正在從防衛軍醫院疏散病人,馬上就要進地下掩體了,請不用擔心!—

  

   —光之丘中學的師生都已經疏散到最近的防空洞里了,我正在幫本地養老院疏散,各位隊員優先注意安全。—

  

   —成田機場的防災設施挺方便的,所有人現在都進避難所了。真是的,為什麼剛下飛機就攤上這種事……—

  

   —我正在高尾山指揮所。東京全域的普拉納都已逼近臨界點,大家請盡快行動,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機。—

  

   接到紗希、悠里和惠的心電感應後,臨用一如既往的語氣作出了應答,接著發出一聲嘆息。無論是作為LADY隊員、高中教師還是剛剛從美國飛回日本的游客,戰友們都在一线活動著。自己原本也應到LADY醫療班待命,但在整個首都圈全部陷入危險的當下,就連防衛軍的醫院設施也難逃癱瘓的命運。如果沒有被南風原博士直接開車接到指揮所來幫忙,自己也許能和坂田兄弟與鄰居們一道躲進避難所,但現在看來,只拯救一片街區,

   是根本無法挽回這場巨大的危機的。

  

   (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這時,觀測站里所有儀器都像蟬群一般,發出整齊而嘈雜的尖嘯聲,幾乎蓋過了人們的呼喊。

  

   “普拉納活性快速上升中!距離臨界點還有……30秒!”

  

   “快!快去地下掩體!”

  

   “要……要來不及了!”

  

   在過於龐大而未知的恐懼面前,撤退命令一發出,本應訓練有素的防衛軍干部竟立刻作鳥獸散,像逃難的野獸一樣擁向背後的掩體入口。再這樣下去,會發生踩踏——這時,所有人防護服內置的對講機里響起南風原堅定的呼喊:

  

   “不要慌!所有人原地趴下,我們在開闊地,不會有事的!”

  

   霎時間,展望台上的所有人都如觸電了一般撲倒在地,鴉雀無聲。只有臨一邊靜聽著監視器里倒計時的嘀嗒聲,一邊眺望著遠方的天際线——

  

  

   ※※※

  

   “一”的報數之後,是漫長而刺耳的蜂鳴。長達半分鍾的死寂之後,被坂田健抱在懷里的次郎抬起頭來,發出了避難所里的第一股聲音。

  

   “普拉納……”

  

   頭頂的地面上並未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只有一串輕微的悶響。電視屏幕里,遙遠的東京天際线被一排鋁熱劑一樣熾烈的火花包圍,但在驕陽的背景下,卻也沒那麼刺眼。當成團的火花逐漸冷卻消失時,次郎忍不住發出了訝異的聲音:

  

   “開花了?!”

  

   無論怎麼揉眼睛,屏幕上的畫面都沒有改變:在剛才那陣不痛不癢的爆炸之後,東京沒有變成一片焦土,而是被一朵朵酷似巨魔芋的暗紅色花朵遮蔽。巨大的紅花高高挺立在煙囪與大廈頂端,從根部伸出的蕨類葉片像巨蛋穹頂般遮天蔽日,將鬧市與工業區變成二疊紀時代的森林。即便再怎麼不相信,這也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原來……普拉納……”

  

   不等次郎回過神,一直跪坐在旁邊的坂田健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茫然的表情看似沒有任何變化,但緊盯著屏幕的眼睛里卻燃起了既驚又喜的光芒。

  

   “普拉納真的是我們的守護神啊……”

  

   聽到健的喃喃自語,一旁有些禿頂的中年上班族突然高聲嚷道:

  

   “對啊!沒有普拉納,我們公司這個月肯定要裁員了。看來聯合國的那幫科學家,也不只會害人嘛!”

  

   接下來附和的是坐在輪椅上的一位老太太。

  

   “多虧了普拉納,我孫子才能找到工作啊……”

  

   “普拉納,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

  

   剛剛還籠罩在一片恐懼氣氛中的避難所里,突然回蕩起大人們狂熱的歡呼,徹底放松了神經的坂田健,也加入了三唱萬歲的行列。只有次郎睜大懷疑的眼睛,注視著屏幕中那片妖艷的空中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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