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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間章 姐妹

蔓德拉的救贖 踏地葉聲 13399 2023-11-17 22:46

  來回憶一下關於姐姐的事情吧。

   回憶一下,從我一開始選擇跟隨姐姐踏入荒野,直到我來到羅德島之間發生的事情。

   雖然回望不堪回首的過去絕大多數時候只能給我帶來痛苦,但是我相信還是能從里面發現一點被忽略的東西的。

  

   先從我們姐妹之間最直接的“聯系”說起吧,我和姐姐之間有著一種獨屬於我們的“聯系”,這是在深池里,被姐姐按著進行了大量的源石技藝訓練之後,覺醒的紐帶。

  

   我和姐姐可以無視距離,“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當初在陰冷的訓練室里,姐姐態度強硬地要求我感受自身的源石技藝,並且用她的源石技藝作為例子讓我參考。

   我和姐姐之間的血脈牽絆十分濃厚,所以我們的源石技藝也應當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共性;我仔細觀察著姐姐的源石技藝,想要從中找到什麼可以用來啟發自身的東西;但是或許是我在這方面的天賦不及姐姐,又或許是我比較笨,所以花費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起色。

   姐姐雖然態度冰冷,但是卻沒有對這樣不爭氣的我表現出不耐煩;我觀察著姐姐的源石技藝,那是一種漂亮的紫色火焰——高潔,孤傲,冷魅,宛如姐姐本人一樣。

  

   或許到現在我能稍微釋懷一點,但是當時的我真的是非常害怕姐姐;自從爸爸媽媽離開我們的那一天開始,姐姐就仿佛變了一個人:那個飄著雪花的節日夜晚,姐姐第一次釋放了她的火焰,焚燒了殺害爸爸媽媽的凶手,隨後踏著火焰向遠處的黑暗走去。

   我很害怕,我幼小的大腦甚至還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沒能接受失去爸爸媽媽的事實;所以我發了瘋地追上了姐姐,我只想抓住現在唯一能依靠的人,想要寄托自己已經處在崩潰邊緣的心。

   然而這只是自我欺騙,我只是想讓姐姐替自己背負那些讓人痛苦的負擔,這很卑鄙,很自私,但是幾乎被現實溺死的我只能死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在追著姐姐走了很久之後,等到太陽從地平线上遙遙升起,姐姐終於停下腳步回過頭,在盯著我看了片刻之後,毫不委婉地將沉重的現實重重拋回給了我。

   在姐姐冷靜的聲音里,一直想逃避的現實最終還是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在無人的原野上嚎啕大哭,但是這一次爸爸媽媽沒有來安慰我,只有姐姐輕輕抱著我,直到我漸漸停止哭泣為止。

  

   在那之後的流浪,是一段很辛苦,很難忘的記憶,在流浪的過程中,我能感覺到姐姐慢慢地在改變,她變得更加精明,更加謹慎,更加為了活下去而竭盡全力。

   我們一路上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有施以善意的,有滿懷惡意的;在經歷過許多不可避免的背叛和傷害之後,我和姐姐依然跌跌撞撞地繼續前行,那些對我們心生歹意的人,包括那些一直追殺我們到維多利亞邊境的殺手,全部死在了姐姐的火焰下。

   在流浪的盡頭,我們遇到了一伙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士兵,正當我和姐姐都認識到了力量的絕對差異,以為我們的生命也將隨著旅途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們卻並沒有被殺死,反而被帶到了一座富麗堂皇的莊園;在姐姐和莊園主人進行了一段持續時間相當長的談判之後,我和姐姐有了一個新的歸宿,名為“深池”的歸宿。

  

   深池的壯大非常迅速,姐姐是一個很稱職的領袖,她的話語總能鼓動人心,她的身姿總能讓人甘心跟隨,她的孤高又讓人只能仰望。但是我卻感覺姐姐離我越來越遠了。

   姐姐經常帶著深池的部隊出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而我基本上都只被允許呆在深池的駐地深處,不被允許隨意外出。我對這種生活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現在想來或許是當時的自己被姐姐保護的太好了,從而就算過著這種近乎軟禁的生活也並沒有察覺不妥,只要每天能夠滿足溫飽,每天能夠見到姐姐,我就感覺很滿足。

  

   然而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姐姐突然對我說,要教導我戰斗的方式。

   姐姐的態度十分堅決,指導也十分嚴格,我無從拒絕,只能按照姐姐的要求開始訓練,從基礎的體力訓練開始,到移動的身法,再到戰斗意識,最後到使用武器的技巧。

   那真是一段煎熬的日子,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因為渾身酸痛而睡不著覺,甚至勉強睡著之後都會夢見訓練的場景;因為姐姐對我進行的實戰訓練,我的身上每天都會添上新的傷痕,雙手也因為日復一日地握槍而血肉模糊。

  

   我很多次都想軟弱地放棄,這太痛苦了,這種訓練對我來說簡直是折磨!但是無論我怎麼乞求,姐姐依然沒有放松對我的要求。或許我對姐姐的恐懼就是從那時開始形成的:日復一日的艱苦訓練讓姐姐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姐姐在訓練時的冰冷表情和嗓音讓我切實感受到了姐姐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小小的恐懼在心里悄悄發芽,我開始不奢求姐姐的疼愛,不期望姐姐的溫柔——我有點害怕她了。

   在發覺向姐姐求饒是沒有作用之後,我也只能咬著牙忍受這一切:我會在獨自一人的時候通過小聲哭泣來緩解心中的壓力;我也學會了如何簡單高效地處理手上和身上的傷痕,讓它們在最短的時間內痊愈;我也不再被動地經受訓練的折磨,而是選擇去主動理解訓練的意義,認真感受身體變得強壯干練的感覺,仔細觀察戰斗中如何精准地進行機動,將一條條用傷疤換來的戰斗意識刻進腦子里,讓手中浸染著自己鮮血的長槍更加靈活。

  

   或許,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從一個天真的女孩,一點一點的轉變成一名戰士。

  

   在一次實戰訓練中,我終於架開了姐姐的所有攻擊,將訓練用長槍抵在了姐姐的脖子上;姐姐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然後告訴我要開始下一階段的訓練了。

   大抵是明白消極抵抗是沒有用的,反而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痛苦,所以我並沒有多說什麼就接受了姐姐的要求,開始了第二階段的訓練。

   戰略上的安排,與部下相處的方式,跟貴族交流的技巧,在軍隊前發表演講的語氣和表情,作戰中的現場指揮和人員調度………姐姐將這些知識蠻橫地塞進我的腦袋里,我也拼盡全力去吸收和掌握,將這些經驗化為自己的血肉。

  

   這一次的訓練相當無趣繁瑣,我甚至有時開始懷念起訓練場上揮舞武器的時光——自己需要專注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不斷變強,再變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著滿桌子的書本和筆記死記硬背。

   終於結束了這一階段的腦力勞動,本以為在經歷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之後,能夠獲得片刻的喘息時間,姐姐卻馬不停蹄地要求我開始最後一個階段的訓練——源石技藝。

  

   這個階段的訓練進展相當不理想,我遲遲沒能激發自己的源石技藝;於是姐姐在我面前仔細展示了她的火焰,試圖用這種方式引發血脈之間的共鳴。

   就結果而言,雖然花費的時間相當長,但是最終還是成功了,我覺醒了屬於自己的源石技藝,點燃了屬於我的火。

  

   雖說目的達到了,但是那時點燃的火焰其實讓我吃足了苦頭。

   我的火焰跟姐姐的不一樣——與其說不一樣,不如干脆說它跟姐姐的火焰完全相反——它有著溫暖的橙黃色,燃燒的感覺如同跳動的心髒,柔和,親切,生機勃勃。

   但是這股火焰的破壞力卻跟它給人的親切感毫不搭邊,在覺醒的瞬間,劇痛就席卷了我,仿佛自己的身體被燃燒的痛苦讓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出來。

   姐姐幾乎是立刻做出了反應,她抱住我,將她自己的火焰通過身體一點點導入我的體內,姐姐的紫色火焰通過我和她緊貼的心口傳入我的身體,與我的橙黃色火焰交織融合。

   雖然當時的我並沒有弄清楚原因——或許可以歸結到兩種火焰相反的性質——我的火焰成功被壓制了下去;姐姐用她的火暫時遏制住了我的火,並且留下了一縷火星在我的體內用作持續性的壓制。

  

   “拉芙希妮,你的源石技藝天賦比較低,而且你的身體也沒有完全准備好,是我操之過急了,現在的你並沒有完全接納這份力量的基礎,貿然使用這股火焰只會灼傷你自己。”

   “我用我的火焰封住了它的大部分力量,只留下最基本的‘燃燒’供你使用,然而就算這樣,使用它也會給你帶來極大的痛苦,你會感受到身體如同被不斷灼燒一樣,但是你必須忍受這種痛苦,並且堅持使用它。”

   “因為只有這樣,你的身體才能逐漸適應這股力量,源石技藝的帶來的疼痛同時也是對你本身的一種增強和改造,當你的身體做好准備之後,我會為你完全解放這股力量。”

   “我知道這很痛苦,也很勉強,但是你一定要答應姐姐,拉芙希妮,你一定要做到。”

  

   從那天開始,我能夠使用源石技藝了,雖然每一次使用都會帶來劇烈的痛苦,但是因為姐姐語重心長的囑咐,我還是咬著牙堅持燃燒著我的火,雖然現在它只能做到最基礎的燃燒,但是我相信在自己做好准備之後,它能夠爆發出應有的力量。

  

   而且,也正是從那天開始,我和姐姐之間的“紐帶”形成了。

   因為姐姐留在我身體里的那一縷紫色火焰,我們姐妹倆可以無視距離,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源石技藝會跟施法者本身掛鈎,而我們的火焰則是其中的佼佼者,火焰的燃燒能夠直接反映出施術者的狀態,因此姐姐留在我體內的火焰就成為了最好的探測器。

   我可以感受到體內姐姐的火焰的情況。

   姐姐可以通過那一縷火焰反向探知我體內火焰的情況。

   於是通過在身體里交纏的火焰,我們可以感受到對方的狀態,火焰燃燒的越有活力,說明對方的生命力越旺盛,而火焰的萎靡也昭示著對方的衰竭。

  

   然而,當時的我對姐姐懷抱的最大情感是畏懼,所以我並沒有對這種紐帶感到開心,而是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交雜著安心和恐懼的情感。

   但是家人的羈絆並沒有這麼容易被恐懼剪斷,我和姐姐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確實存留在我的心中,所以這個時候的我在心底還對姐姐抱有一絲僥幸——說不定等到在深池的日子過去之後,姐姐就能變回原來的姐姐,我們還能回到以前的生活,還能找回以前的感覺。

  

  

  

   在那之後的時間過的很快,在我開始逃亡之後的第五個生日,姐姐送給我了一杆嶄新的長槍作為禮物,並且對我下達了一個任務——姐姐強迫我進行的訓練很快派上了用場,我被命令作為姐姐的“影子”站到台前,作為姐姐的替代率領著深池進行著一個個任務。

  

   我的存在代替姐姐吸引了很多目光,而姐姐的訓練也讓我擁有了在眾人注視之下鎮定自若的底氣,雖然不明白姐姐這樣做的意義,但是我很好地履行了“影子”的職責。

  

   我完美模仿了姐姐的一切,畢竟關於戰斗,關於交流的方式,關於戰術的部署,關於源石技藝的使用,都是姐姐手把手教導我的,在這段時間的訓練里,我早就潛移默化的染上了姐姐的氣息,現在的我,毫無疑問是姐姐親手塑造出來的完美替身。

  

   雖然表面功夫能夠做到完美無缺,但是其實這個過程中我的內心也受到極大的磨難和傷害:

   面對著演講台下那一雙雙充滿崇拜和敬畏的眼神,我無數次都幾乎要緊張到窒息;我在演講之前的幕布後一遍遍記憶著台詞,拼命深呼吸來壓制住狂跳的心髒,這樣才能面前做到面無表情地完成一次圓滿的演講。

   許多知道實情的深池干部對我也並不尊重,畢竟我只是姐姐的影子,是他們崇拜的領袖的替代品而已——一臉假笑讓人發自內心討厭的綠色菲林經常假惺惺地關心自己,從自己這里打聽有關姐姐的隱私;一臉不屑但是意外讓人討厭不起來的黑色菲林經常對自己惡言相向,雖然話語很不好聽,但是從她的言語之間能夠切實感受到她對姐姐的忠誠。應付她們也讓自己的精神相當操勞。

  

   然而最讓我難受的是第一次殺人的經歷,自己親手處死了一個潛入深池領地的間諜。雖說自己之前並不是沒有見過殺人的場面——姐姐曾經就殺死過一個對我們心懷叵測的面包商人,那個男人起先不想賣給兩名衣衫襤褸的流浪少女食物,隨後瞥見我們隱藏在兜帽下面的容顏之後又心生歹意,最後理所當然地死在姐姐的火焰下。

  

   但是,看姐姐實施殺戮和自己親手實施殺戮是兩碼事,我在那天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我站在高高的處刑台上,在台下眾人壓抑的視线中,將手中燃燒著火焰的槍尖一點點插入那名間諜的胸口,切實地感受著武器破開皮膚,撕裂血肉,碾碎骨骼,穿透心髒的感覺,最後用火焰將間諜的屍體燒成焦炭。

   武器穿透人體的感覺順著槍身零距離地傳導到了我的掌心,血肉被烤熟的氣味縈繞在我的鼻尖,在結束處刑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嘔吐了一整夜,吐完了晚飯就開始吐胃酸,直到胃里的所有東西都被掏空之後我開始干嘔;手掌心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種惡心的粘膩感,衣服上仿佛還沾染著烤熟的屍體的味道,親手奪走生命的感覺比想象中更糟糕,我的眼淚混著口水和胃液,將我的臉弄得一塌糊塗。

  

   讓我沒想到的是,在我幾近崩潰的時候,是那個一直對我態度惡劣的黑色菲林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名叫蔓德拉的菲林干部用熱毛巾強硬地擦干淨了自己的臉,隨後把裝滿水的軍用水壺塞到自己手里。

   在我喝過水,稍微平復心情之後,黑色菲林就又開始尖銳地刁難我,她說我根本沒有做好覺悟,戰場上要殺死的人比這多幾百幾千倍,如果殺死一個敵人就這麼要死要活的,以後根本不可能走上殘酷的戰場,更別提要作為領袖的替代,率領深池走向勝利。

   雖然她說的話很刺耳,但是卻切實地將即將崩潰的我拉回正軌——是啊,我是作為姐姐的替身而站在這里的,我必須做好覺悟;如果說我是姐姐的影子的話,那麼姐姐肯定也曾經走過我現在的這條路,姐姐也品嘗過第一次奪走生命的惡心和恐慌,但是她還是堅強地扛了下來,而現在她將這份責任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這或許就是姐姐給我的第四階段訓練,讓我成為她的影子,讓我走過那些她曾經走過的路。

  

   我並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喜歡在台上面對那一雙雙眼睛,我不喜歡跟那個心懷鬼胎的阿赫默妮交談,我不喜歡面對充滿硝煙味的戰場,我不喜歡長槍刺入人體的感覺,我不喜歡火焰烤熟屍體的氣味。

   但是我沒有選擇,我身不由己,就像前面所有的訓練一樣,我只能逆來順受,我無法違抗姐姐的命令,我必須忍著嘔吐的衝動,咬著牙繼續下去。

   黑色菲林看見我已經冷靜下來,低聲咒罵了一句之後轉身離去;我獨自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蹲下身子將臉埋在膝蓋里。我不能哭,因為深池的領袖不能流淚。

  

   從那以後,我開始頻繁地帶領深池來到最前线執行任務,開始逐漸接觸最真實的戰場。雖然每一次都無法適應,但是我還是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在戰場上見識到我強悍的力量和源石技藝之後,身邊那些崇拜我的目光更多了。

   但是這些本該讓我引以為傲的注視卻讓我如坐針氈,因為我知道我是影子,我是替代品,我是偽物,我只是真正的領袖的投影。我沒有權利去承受這些期待,它們是屬於姐姐的,它們壓得我喘不過氣。

   每一次發表講話,每一次下達命令,每一次衝鋒陷陣,每一次誅殺生命,我就愈發感覺無所適從。我覺得自己要到極限了,但是姐姐並沒有跟我說這次的訓練結束了,我只能繼續下去。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逐漸意識到了,深池在做的事情似乎有些偏離正軌了。

   我們從一開始的方針是尋找塔拉人居住的城鎮,擊垮當地欺壓塔拉人的貴族,隨後將塔拉人平民收留,為他們提供安身之地。

   但是隨著一次次任務的進行,我發現深池的矛頭開始波及到那些無辜的民眾了,我們的戰場開始覆蓋到平民的居住區域,戰斗中也會造成很多平民的傷亡,甚至有一次我的源石技藝不小心波及了一對穿越戰場的老夫婦。

  

   深池變味了,我們從一個反抗軍逐漸變成了恐怖組織,我們開始吸引了仇恨和厭惡,甚至維多利亞軍隊都把一部分力量用於隊服深池。我覺得這樣下去的話一切都會結束,我和姐姐將隨著深池一起陷入泥潭,再也無法脫身,我們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永遠也不可能。

   我開始產生了強烈的動搖,本就不夠穩健的根基,再加上偏離正軌的上層建築,讓我內心的堅強轟然倒塌。終於在一次任務結束後我找到了姐姐,對她發出了抗議——這是我接到這個“替身”的命令以來第一次對姐姐產生抗議。

  

   姐姐背對著我,對著牆上的地圖閉目沉思,地圖上畫著深池接下來的行軍部署;看見這張可以說是定義了戰爭的地圖,我內心的情緒再也無法抑制,想到戰場上那些慘死的無辜平民,想到眼中光芒愈發瘋狂的深池士兵,我知道我必須說點什麼,所以我對著姐姐開口了。

   那天的姐姐相當反常,如果是平常的我肯定能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當時的我內心幾近崩潰,已經無法顧及身邊的人;我流著眼淚對姐姐說自己受不了了,對姐姐說這樣下去的話深池就沒法回頭了,我們也不可能回去以前的生活,我懇求姐姐放棄這一切,和我一起逃走,就算再度流浪也比呆在這里逐漸腐爛要好。

  

   “姐姐!深池這樣下去遲早會覆滅的!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們一起走吧,就算再去荒野流浪我也願意!不要呆在這里陪著深池一起走向滅亡啊!”

   我聲淚俱下地說著,絲毫沒有發現姐姐的表情詭異地扭曲了起來,也沒有聽見向著自己走來的腳步聲。

  

   下一秒,我發現自己飛了起來,准確地說,我是被姐姐揍飛的。

  

   姐姐一拳重重捶打在我的臉上,將我從房間的一頭打到了那一頭,撞翻了路徑上的茶幾,在只有我們二人的空曠房間里發出了巨響。

   我被打懵了,捂著臉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看著姐姐一步步向我走了過來,她的眼睛閃著詭異的紫光,身上時不時有紫色的火焰冒出。

   以前見到的,讓我覺得美麗的紫色火焰,此時卻只讓我由衷地恐懼。

  

   姐姐帶著猙獰的表情,毫不拖泥帶水地舉起拳頭,意識到危險的我條件反射地護住要害,隨後德拉科的重擊如同雨點一般落在我的身上。

   狂風暴雨一般的毆打讓我的意識都一度模糊,我只能在拳頭的間隙中隱約看見姐姐那過度扭曲地,甚至有點不像她的臉;我聽見姐姐尖叫著說了些什麼,似乎是“深池的意志”,“懦夫”,“叛徒”什麼什麼的。

   姐姐的拳頭很痛,比在訓練場跟我實戰對打的時候痛一百倍,但是這次我卻沒有哀嚎出聲,只是無力地護住頭部,任由姐姐騎在身上,用拳頭將我全身打的血肉模糊。

  

   我想,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知道姐姐回不到從前了,我們姐妹之間也回不到從前了。

  

   本就搖搖欲墜的心靈,再加上最親近的人突如其來的暴力,徹底奪去了我的思考能力,也徹底抹殺了我內心的情感。

   我最後的僥幸破滅了,我的希望消失了,所有的血淚都被我吞進了肚子里,澆灌著那顆小小的,名為恐懼的種子,讓它破土而出,生根發芽。

  

   在暴力的最後,我已經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姐姐一腳將我踹到門口,我的後背重重撞上門,吐出一大口鮮血。姐姐深呼吸了幾次,緩緩走回桌子後面坐下,撥通了一個通訊。

   幾分鍾後,大門打開,名叫蔓德拉的深池干部走了進來;看見地上躺著的宛如一灘爛泥的我,就算平時刻薄至極的她也驚呼了一聲;隨後在姐姐冰冷的命令聲中,黑色的菲林將我從房間中拖了出去。

  

   “把她帶下去,別讓她死了,繼續讓她做該做的事情。”

   “今天發生的事情不許讓第四個人知道,從今往後也不許在我面前提起。”

   “以後也不許她來見我了,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花費在一個逃兵身上。”

  

   在大門即將合上的時候,姐姐毫不留情的殘酷話語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被毆打至腫脹的眼睛無法看清門後面姐姐的表情,伴隨著大門合上的聲音,我的意識終於被疼痛拽入了深淵。

  

   在那之後過了不到三天,我在病床上醒來,負責照看我的蔓德拉也松了口氣:“真沒想到瓦伊凡的恢復能力居然比傳說的還要強,這種程度的傷都能這麼快恢復完全。”

   她不知道我是德拉科,擁有更甚於瓦伊凡的恢復能力,普通瓦伊凡這種傷勢可能要一個多星期才能勉強下床,而我只用了三天不到就已經恢復到可以進行戰斗了。

   在送她離開的時候,我能看出她的表情有點僵硬,她可能也對這件荒唐的事情感到困惑,畢竟就算是我也無法相信姐姐會對我訴諸如此可怕的暴力,但是我已經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去琢磨這件事情了。

   姐姐不會再見我了,我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說服姐姐離開深池了。

   我已經死心了,不論是對深池,還是對姐姐,甚至是對我自己,我都死心了。

  

   胸膛中那束姐姐留下的“紐帶”此時宛如一根漆黑的鎖鏈,將我的心髒緊緊揪住。

   我甚至想破開自己的胸口,挖出那顆跟姐姐血脈相連的心髒,但是我沒有勇氣。

   我沒有直面死亡的勇氣,沒有與姐姐對立的勇氣,所以我選擇了消極逃避。

   我放棄了思考,什麼也不多說,什麼也不多想,拿起武器,將自己變成一個工具,變成一個真正的影子——影子只需要復制主人的動作,影子不需要思考,影子沒有自我。

   接收到什麼命令就執行,不去考慮深池的未來,不去考慮姐姐的未來,不去考慮自己的未來。

  

   深池和姐姐,變成了我內心最深的恐懼,最大的黑暗;我害怕身邊的一切,但是我只能在這份恐懼中游走,帶著早已化為灰燼的內心,如同行屍走肉。

  

   ………………

   ………………

   ………………

  

   很多時候,人生的轉機會是一件讓你幾乎意識不到的小事。

   比如,一張被燒的半毀的稿紙,和上面短短幾句詩句。

  

   當我在小丘郡的廢墟中找到這半張詩詞的時候,本該早已死寂的心髒突然抽搐了一下。

   我幾乎是做賊心虛一般將那一張詩詞藏在了懷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做,但是身體下意識地行動了。

   在那之後,深池的任務繼續進行,但是我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再維持那種行屍走肉的狀態了,我沒法放棄思考,我沒法舍棄自我,然而這一切的引子居然只是那半張紙片。

  

   記憶深處早已被深埋的某些東西被挖開了一角,稚嫩的小女孩在家人面前笑著說自己長大了要成為一個大詩人,寫出讓所有人覺得美好的詩歌。

  

   在廣場上處死那個給當地駐軍通風報信的菲林少女的時候,內心的不安達到了最高峰。

   我甚至找回了當年第一次殺人的感覺,槍尖破開血肉的感覺和火焰焚燒屍體的氣味讓我幾欲作嘔,一旁的蔓德拉看出了我的躊躇,於是搶在我之前用岩槍貫穿了少女,這才讓我不至於因為親手奪走生命而當場吐出來。

   但是,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自己壞掉了,我已經崩潰了。

  

   我一直以來強裝的行屍走肉,不過是對悲慘現實的逃避,我將自己的內心化作死寂,從而不去思考,不去掙扎,就這麼被深池的洪流裹挾著直到死去。

   但是那張詩詞將我的內心重新觸動,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讓我不得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奪取了眾多生命的屠夫,自己是一個暴君的影子,自己是一個罪人。

   我被迫面對現實,隨後被現實無情地擊碎,我已經無法拿起武器了。

  

   可能正是因為這樣,在那場髒彈轟炸發生的時候,我沒有選擇進入掩體,而是手無寸鐵地向著廣場走去。

   我已經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不管是繼續作為影子,還是再次忤逆姐姐,都讓我無比恐懼,無比痛苦,我沒有勇氣做出兩個選擇中的任何一個。

  

   所以我選擇讓選項消失,我選擇死。

  

   只要生命結束了,就不用遭受這種折磨,也不用體會這種恐懼了。

   反正我也沒有任何值得掛念的東西留存於世,不如干脆用死亡來告別這個讓我痛苦的世界。

   我看著視线中越來越近的源石炮彈,久違地感覺到了一絲放松。

   啊,終於可以結束了,當時的我一定是那麼想的。

  

   爆炸的衝擊卷起了毫無防備的我,尖銳的源石結晶刺穿了我的腹部。

   伴隨著一陣傳遍全身的熱流,我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他們口中的感染者。

   不過反正也要死了,感染不感染也無所謂了吧。

   希望能快點死掉吧,我可不想死前還要被痛苦折騰半天。

   我被氣流拋向一棟破舊的房屋,在即將撞破牆壁的瞬間,我閉上了雙眼。

  

  

   就結果而言,我沒能如願以償,或許是對死亡的本能的恐懼讓我暴露出了短暫的軟弱,路過的天使將我從懸崖邊拽了回來,當我再度睜眼的時候,已經躺在了羅德島的病床上。

  

   因為害怕被深池找上門,也害怕連累到羅德島上的大家,我經過了相當一段時間的自閉,拒絕與博士之外的人交流,抗拒身體檢查,逃避著身邊的一切。

  

   最後將我從泥潭里蠻橫地拉出來的,居然還是那個熟悉的黑色菲林,她說服了我為了自己的夢想去勇敢戰斗——只要有了無法抗拒的理由,自己就能鼓起勇氣。

  

   從那一刻開始,自己或許才真正走到了人生的起點,邁開了腳步。

  

  

   ——————

  

   ——————

  

   回憶在這里戛然而止,四周再度回歸黑暗,葦草站在這片片漆黑的空間里,一言不發。

  

   其實從今天接到任務出發開始,少女心里就隱隱有些不安了。

   這種不安的源頭可以追溯到不久之前,在那次例行檢查之後,她得到了心髒反應正在增強的結果;姐姐的生命正在恢復,這也就意味著直面深池的那天在一步步逼近。

  

   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但是還是不免有些害怕,畢竟對姐姐和深池的恐懼已經刻入了少女的骨髓里。

  

   在前往任務地點的運輸車上,葦草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混沌,胸膛中紫色火焰高聲尖笑,將自己的不安推向了極致。

   隨後,伴隨著那束紫色火苗的突然膨脹,襲擊發生了,車輛被轟炸到半空中,眾人失去了移動手段,葦草也感覺到自己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

   她“看”見自己身上冒出了紫色的火焰,並且想要對蔓德拉她們發動攻擊,情急之下少女激發了自己體內,屬於自己的橙黃色火焰。在兩股相斥的力量的對撞下,葦草的意識陷入黑暗,身體也失去了控制癱軟下來。

  

   當少女再度睜眼,就已經處於這片漆黑的空間。在自己剛剛弄清現狀的時候,“回憶”就如同被按下播放鍵的電影一樣,自動開始了。

  

   回憶是以十分真實的形式展現的,葦草仿佛就身處於回憶里的時間地點,親眼見證著自己所做的一切;雖然記憶中的人們看得見卻摸不著,但是葦草也有一種回到了過去的錯覺。

  

   少女站在餐桌旁看著幼小的自己和家人們有說有笑。

   少女站在小巷邊看著姐姐帶著自己躲避追殺。

   少女站在荒野上看著兩名幼小的少女艱難流浪。

   少女站在深池的駐地看著逐漸龐大起來的軍隊。

  

  

   少女站在比武場上看著姐姐和自己進行對打訓練。

   少女站在圖書室里看著自己對著滿桌子的筆記犯愁。

   少女站在訓練室里看著姐姐抱著源石技藝失控的自己。

   少女站在演講台下的人群里看著台上發表演講的自己。

  

  

   少女站在深池領袖辦公室里看著瘋狂毆打自己的姐姐。

   少女站在戰場的中央看著身邊怒吼著衝鋒的士兵。

   少女站在破舊的房屋里看著瀕死的自己。

   ………………

   ………………

   ………………

  

   在最後,少女看見自己抱著那本詩集淚流滿面,握住了蔓德拉伸出的手。

  

   葦草並沒有說話,她靜靜地回味著,沉浸在記憶的余波里。

   這份回憶十分精准,它保留著記憶中的全部細節,很多當初被自己忽略掉的小細節,居然在這次的經歷中被自己發覺。

   而這些細節也讓如今愈發成熟的葦草感覺到了一絲違和感。

  

   比如,當時的實戰訓練,姐姐其實是放了很大的水,她連一半的實力都沒有拿出來;不過當時的自己只覺得自己終於戰勝了姐姐一次,沉浸在小小的喜悅中。

  

   比如,當時自己學習那些知識所用的筆記都是姐姐一筆一劃記載整理下來的,姐姐秀娟的字跡寫滿了整整4個記錄本,而那時的自己只覺得這些筆記是讓自己頭痛的瘟神。

  

   比如,在自己源石技藝失控的那一天,姐姐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失態,也是她唯一一次放低了態度;在自己痛苦的尖叫的時候,姐姐一直維持的冰冷表情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慌失措;而在幫自己壓制住力量之後,姐姐一次性對自己說了很多,解釋了很多,然而,那時的自己先是感受到了源石技藝覺醒的醍醐味,而後又驚恐於火焰帶來的副作用,並沒有留意到那些從姐姐臉上的表情和她的話語中暴露出來的,被隱藏極深的情感。

  

   再比如,自己和姐姐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姐姐痛毆自己的那個晚上,姐姐不自然的表情,姐姐反常的態度和姐姐詭異的話語。

  

  

  

   葦草靜靜思考著,她感覺到自己隱隱觸摸到了一條线,只要自己能夠抓住這條线,就能弄清許多藏在回憶背面的東西。

  

  

  

   身後傳來清脆的腳步聲,葦草睜開眼睛回過頭,看見了姐姐的身影。

   自己和姐姐不愧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葦草面對著她就如同照鏡子一樣。

   紫紺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臉上掛著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宛若捕食者看見了最美味的食物一般。

  

   自己最害怕的姐姐,如今出現在了這片黑暗的空間,和自己二人獨處,這本該是讓少女尖叫出聲的場景,但是葦草並沒有如此。

  

   看著“姐姐”臉上那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笑容,葦草反而在心里更加確定了一個想法。

  

   她知道自己抓住那條线了。

  

   “怎麼了?拉芙希妮,我親愛的妹妹,見到我居然讓你害怕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嗎?”

   紫色的德拉科見少女沒有做出反應,以為對方是被嚇傻了,於是開始用言語進一步刺激,希望看見她被恐懼擊垮,崩潰癱倒的模樣。

  

   葦草眨了眨眼,突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然後伸出手掌,一束橙黃色的火苗在她手掌心燃起,溫暖的光芒將少女身邊的黑暗驅散,形成了一個球狀的明亮區域。

   看見亮起的火苗,紫色德拉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畏懼,它不著痕跡地微微退後,避開了那片明亮區域的邊緣,臉上的表情略顯僵硬。

   顯然它對葦草突如其來的舉動有些不解,按照預想,這個曾經軟弱的少女應該在見到自己之後馬上被心中的恐懼壓垮,進而被自己輕而易舉地奪取思想,操控精神,最後乖乖被吞噬。

   但是現如今,為什麼完全沒法從她身上嗅到哪怕一絲“恐懼”的味道?

  

   在紫色德拉克半警惕半不解的目光里,拉芙希妮眯起眼睛打量著對面那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身影,如同要從那張秀氣的面孔背後發掘出什麼一樣。

  

   詭異的沉默降臨了這片空間,紫色德拉科因為無法把握對話走向而猶豫著是否開口,但是在看清葦草的眼神後又數次把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

   她難道發覺了嗎?不可能,明明一點破綻都沒有留下,她絕對不可能意識到!

   紫色德拉克強行壓下心中的些許慌亂,重新整理思緒,打算開口打破這種針扎般的沉默氛圍;它相信自己的偽裝足夠徹底,只要繼續加以言語引導,自己仍然能一步步達成目標。

  

   然而,就在紫色德拉科即將發出聲音的一瞬,葦草閉上了眼睛。

  

   少女微微翹起的嘴角終於一點點平復,等到那雙翠色的眼眸再度睜開時,里面已經沒有一點笑意,只剩下發自靈魂的憤怒和冰冷。

  

   她輕輕開口,羽毛一般輕柔的話語卻讓紫色德拉克宛如被鐵錘重擊:

  

   “你不是我的姐姐。”

   “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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