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二十九章]
別看逸仙跟共和好像能說很多話,其實她心底里對對方,多少是有一點芥蒂的。
這種芥蒂並非歧視,而是一種“外來戶”與“坐地戶”之間的、微妙而輕易不至於衝突的隔閡。
共和再怎麼說,也是個西班牙人,是個西班牙的貴族。
逸仙敢替她出頭,得罪了左派當道的水兵委員會,是因為有共和的家世可以“托底”。
如果換一個關系不好、後台不硬的,那麼逸仙除非瘋了,不想在西班牙混了,才會惹火燒身。
對於在鄉下和民國官場混出來的逸仙,世界上應該沒有真正平等的社交環境。
舉個例子,如果讓逸仙去和給自家交租的佃戶套近乎,雙方都會覺得尷尬。
小地主是高於佃戶的階級。
小地主不會去操心佃戶家里困難多少,偶爾閒著無聊方會聊聊哪家,除非影響到交租;
佃戶不會去在聊天之外多操心小地主家是非多少,畢竟大部分情況跟自己沒關系。
談資之外,小地主與佃戶生活在一個村子的兩個平行世界里,利益點(交租)以外互不交融。
再比如說官場,如果逸仙不識相,不主動給某位領導端茶倒水,不主動端出椅子來噓寒問暖地讓對方坐下,那麼,她一定會被認為是“不懂事”“不會來事”,甚至是“傻子“。
她這樣,還算是“有原則“的;比起平海姐妹“獻青春”卡住秘書關節吃拿卡要,比起老油條海圻公然組織鴉片貿易和人口買賣,要“有原則”的多。
生活水平不同的人,除去個別理想派的共產主義者,是不能長期地相處在一起的:
一方熟悉的是網球場、商場購物、男女情愛、新興的電器產品、周刊、雜志、明星、電影;而另一方熟悉的是黃牛的習性、割稻子時的路數、如何對付爬到腿上的水螞蝗、紅白事的規矩等等;
他們之間的隔閡,是天然存在的,任何一方擠進另一方的圈子只會得到不適應帶來的膈應,以及對方(特別是後者進前者的圈子)真心的排斥、孤立和耍猴…
水和火不能直接在一起:要麼是大水撲滅了火,要麼是大火燒干了水。水不去火的地界混,火不去水的地界混,隔空腹誹,相見客套,相安無事,各取所需,最正常。
“越界“帶來的,除去個別天之驕子,大多數只能是自討苦吃徒勞無功…
——逸仙在這樣的環境成長至今,不會相信真的會有什麼自由民主。
因為即使是洋人,來上海的沒幾個正經人,一夜暴富與一夜暴窮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上海洋人首富哈同的起家方式,便是這樣:
先是趁著太平軍打來之前趕緊賣地囤地,然後等太平軍攻克蘇州威逼上海,利用華人難民潮炒地炒房,低價買進高價賣出,還帶動了上海新式建築樣式“弄堂”(小地皮上多層樓房,提高土地利用效率與可銷售建築面積)的興起。
上海的跑馬場,也是他在還僅僅是職員的時候勒緊褲腰帶,攢錢加借錢買的地,然後炒作出來的聚寶盆。
哈同他們一群人的跑馬場,基本上是靠“欽定”,誰給的錢多誰指定的馬一定能贏。
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是商人代表選舉產生的“商人政府”,自然不會去過多干預錢的來路問題。
杜月笙的“三鑫公司”有組織產銷鴉片,也是這麼樣在洋人的租界“龍興”的。
——逸仙在這樣的環境成長至今,不會相信真的會有什麼人格平等。
共和對自己再好,那也是因為可能有求於自己。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老鼠拉木楔,大頭在後面。具體什麼她也不知道,因為她比起那個,更看重以後能不能在這里混下去。
正因為如此,盡管與她自己的事毫無關系,她還是能耐著心思,把共和一遍遍地回顧“從阿斯圖里亞斯王國龍興到平定格拉納達伊斯蘭埃米爾國”的“光輝歷史”。
這份工夫,是她在國內,聽各類官員“回顧北伐戰爭崢嶸歲月,牢記民國海軍建軍初衷”的“反復炒剩飯”中鍛煉出來的。
“剩飯”本身毫無營養;不吃“剩飯”要得罪人。合理掌握操作區間的愛國,不妨礙私利。
人只該做自己這個格局下,最應該做的事。得罪人也好(水兵委員會),不得罪人也罷(民國官員+共和等右派),一切都是為了存在。
——逸仙這天晚上,做了個很長的夢。
她先是夢見了紫禁城,居然看見滿地的文武官員身著官服,扎著辮子,三呼萬歲。
貌似不僅是平海和寧海,海圻等前清混下來的老油子,規矩肅然,忘干淨了民國似的,在一聲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震耳欲聾之中,三跪九叩。
她看了看自己,全場只有她一人,沒有穿著補子官服。
她不知道該往哪里躲。不巧的很,她身處太和殿前的空地上,躲不開。
“這是哪家的丫頭,不懂事,趕到這兒來造次。來人哪,拿下,送交刑部天牢,再行議處。”
一聲令下,著黃馬褂的侍衛一擁而上,將她拿下。
“大清該亡。大清該亡。大清該亡!”
逸仙被這群人按在地上,不住高喊著無人問津的口號。“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高呼聲,乃至膝蓋跪在青石板地面的碰撞聲、官服與地面摩擦的聲響,更加響亮,更加無堅不摧。
她自己也很清楚,正如山西軍閥閻錫山說的:“民國原來不過是過渡。因滿清天數已盡,而有無新君問世,大家無法,只得作此囫圇文章。”
她不相信,中國真的可以不靠威權而統一存在。她依舊喊著,這樣不知進退的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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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三十章]
“逸仙,你醒了,一頭的汗…”
原來真的只是一場夢…逸仙的理智,讓她沒有忘記,她人在西班牙,溥儀去了長春當兒皇帝。
委員長日後的大作——《日本論》作者、國民黨右派元老戴季陶捉刀——的《中國的命運》,此時還未來得及問世,無暇讓人一睹其間白紙黑字“民主本是西洋舶來產物”的條文。
如果真的有皇帝,她接下來的這些舉動,毫無疑問都會被判處滿門抄斬。
清末下南洋的福建“莠民“掙錢再多,老家官府一個條令,照樣能壓得他全家家破人亡。
也許她以後難保不會有帝王思想。在秦始皇武力摧毀地方諸侯體系、全國強制實行一元化官僚體制以來,欲稱帝者史不絕書,付諸實踐者歷代皆眾。
只要當了皇帝,那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下所有人的財產理論上他都可以無償征用和享受。
一般說來,只要不玩脫,皇帝如唐玄宗搶其皇子妃楊玉環為楊貴妃者,如乾隆帝下江南順便查處“反詩案“再順便把戶主的房產全部納為己有者,是這塊土地對”皇帝“的無限財產所有權的實際例證。
至於不當皇帝…捕快很多人都知道,“下九流“之一。
(注:所謂下九流,即明清時代規定的、子孫後代不僅禁止報名科考而且不許與“良民“共用戶籍冊的”賤民“的俗稱,包括土匪、妓女、工匠、捕快等行業)
即使這樣,捕快因為“縣官不如現管”,在具體的“天高皇帝遠”的吃拿卡要上,不比皇帝胃口小在哪里。
皇帝很忙,不可能天天隨時到這塊廣大國土上的一個小縣城實地調查捕快的那點家私。
“玩脫”的“傻子”,總的說來是“得罪人”死的,典型的黑吃黑,黑豬吃黑烏鴉。
中國人大部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秩序,數千年形成的、無名卻時刻嚴格運行的鐵律。
國家以前是皇帝的。民國以後先是袁世凱的,然後鬧來鬧去一堆小皇帝,現在是蔣介石的。
反正無論怎麼鬧,小老百姓的日子照舊得過。既然如此,不如貪點近在咫尺的,實惠…
清末那群從維多利亞時代穿越來的、美法式自由民主主義者,現在要麼改弦更張如胡適歌頌蔣介石的“好政府”,要麼如毛澤東之走向更加激進的布爾什維克主義,要麼如蕭子升之輩看破紅塵選擇無政府主義超前地進入無政府時代,要麼如李烈鈞、胡漢民等“老人“只在政壇新秀們爭權奪利威脅他們時重新面世…
“沒事,我做了個夢,現在醒了…“
在共和這個積極復辟君主制的右派艦娘跟前說君主的不好,無異於在國內當著那群“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官員名流面前大談”外逃有理“。
逸仙知道,共和和那些“體面人“的差別是,共和是真的君主主義者,”體面人“只是重復著明末”士林“看似清高實際掩人耳目的坍塌式腐敗的借口。
如果學的東西用不上,那麼,怎麼能不說學的這些沒有用呢?——除了當個敲門磚。
科舉考試考了那麼多年四書五經,結果呢?有科舉以來,除去包拯、海瑞等極個別人,溫和者如紀曉嵐等按“慣例“吃些”孝敬“,大貪者如和珅者無所不貪金絲楠木修府珍珠粉漱口,那次攔住過這些?
反而是這麼一句話流傳到現在:“讀書不當官,當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
逸仙不好說,以前”洋學堂“學的那些民主、自由、人性等等以英美法價值觀為基礎的教科書,現在看來是不是真的有用…
巴爾扎克的現實主義小說《葛朗台》里,有這麼一段話形容夏爾是如何適應奴隸販子生活的:
夏爾從法國出發,去過西印度群島,再去過非洲。在這些地方,往往一個地方尊崇備至的美德,在另一個地方就是可鄙的賤行。如此這般的衝突之多,讓夏爾對原先那套道德說教看的更淡。
販奴船押運黑奴的艱苦生活磨掉了他最初的那點懵懂與善良。當他重新和她(葛朗台的獨生女)見面時,他想的已經僅僅是如何通過她,繼承到叔父(葛朗台)平生攢下來的財產。
面前的共和,是個堅定的君主主義者。她是不會喜歡任何有共和主義傾向的人的…
“我沒事了。是不是要到萊昂了?感覺車速慢了許多。”
“是的,不過你看,我把我們的行李都打點好了。你不用忙。”
“那她們…”
“她們啊,吵著鬧著沒辦法,我只好把你的名頭抬出來,讓他們老實點…你不會怪我吧?”
“怎麼會?我還要感謝你,能把她們幾個管住,給我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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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三十一章]
西班牙這糟糕的路況…厲二璇她們幾個已經在抱怨,堂堂的歐陸國家,土路竟然跟未工業化的民國一樣多…
還好沒下雨…這是包括逸仙在內幾個中國人的所思。
她們農村的土路,限粘土所致,一下雨腳踩一腿泥巴。有些知道便宜法子的,沿用前清的路數,用低配版高蹺綁在腳上,挪著踩著過去。
而,一旦到了晴天,泥土固化,車馬碾過那便是一陣塵土飛揚,趕上風大賽過千軍萬馬卷起的塵沙。
自打下了火車,她們還得租輛馬車,把她們連人帶行李帶到地方。
顛簸來回,一下一下地,讓逸仙她們竟然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無論是“坐地戶“的共和,還是”外來戶“的逸仙一行人,對這樣的路況竟然有著一絲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親近感。
因為這里是共和的家鄉,也很像逸仙她們的家鄉。
不過,要按逸仙她們的說法,“窮怕了“,恨不得早日與這樣的環境一刀兩斷。
“到了,你們下來吧。這是我家。“
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宅院。圍牆,花園,草坪,灌木,噴水池,法式的獨棟別墅…
這樣的宅院對厲二璇她們來說是新鮮的,因為即使縣里有名的地主大院,也不似這般精心布置。對逸仙來說,只要偶爾陪同指揮官去幾個大官家看看,都差不多。
天津的日租界,上海的法租界,多的是各路寓公攢錢炫富的西洋式庭院。
按共和之前的介紹,從這里走到遠處的鎮上,一路上都是她家的田地。
這里民風淳朴而彪悍,歷來是早期“再征服運動“中與穆斯林安達盧斯勢力拉鋸的前沿地帶,對馬德里那些”西方走狗“的”叫囂“自然很是不感冒。
“Hola, Maria. Vengo à mi casa. ¡Bueno!“(西語:日安,瑪麗亞。我到家了。真爽!)
一個紅頭發的小女仆急匆匆從屋子里跑來,見到共和擁抱不斷,熱情之至羞煞旁人。
“Ellas son las clientes mayas. ¡Ayudas ellas, rápido! “(西語:她們是我的客人。趕快去幫她們(拿東西)!)
雖說用的是上下尊卑的命令體語氣,共和對她展示的表情,更像是一位游歷遠方歸來的老熟人,見到了分別多時的舊友…
逸仙暗暗跟身後跟過來的幾個人提點,如果沒事不要惹那些紅發女仆生氣。
因為現在的逸仙,有求於共和。求成了,她們所有人的待遇都能安定下來。
厲二璇她們被熱情的共和帶去各自的房間。這樣的好事讓她們喜不自勝。
在農村,女娃“未婚從父,結婚從夫,夫死從子”,即使結婚當了孩子他媽,逢年過節依然“上不得台面”為由站著在燒著爐灶的廚房吃飯,不得上桌“場面”。
這樣的事也許稱不上絕對,在中國這個廣大的國土上,依然以不同形式與“來頭”,沿襲著數千年來的家族“男尊女卑”的傳統。
她們居然可以有自己的房間,有自己的衣服(雖然是共和她們剩下來的舊衣服),有自己的飽飯——家里有男孩的總是要優先盡著男孩吃飽…
這些對她們來說,無異於西方科技小說外星人來到地球一般跨度之大的奇幻傳說。
共和好生安撫她們,囑咐好她們以後,才到了給逸仙安排的房間。
因為共和的父母外出到鎮上開會去了,府邸的傭人能聽懂逸仙說的、盡管略帶“老抹資(合肥方言”老母雞“的讀音如此)”強調的西班牙語,逸仙不用共和多費心。
“真不錯,當初在得土安也是,到了這里也是,你總是喜歡把房間打理的井井有條。”
逸仙不禁苦笑。要論房間整潔,共和簡直讓她感覺,表面上那份爽朗是不是裝的。
一個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人,她的房間卻是干淨整潔,挑不出一點內務的毛病…
再說,逸仙也不像海圻、肇和那些老油條多的是發財門路(比如歷史上黃賭毒俱全的“廣東第四艦隊”),雇不起傭人,凡事習慣自己親手打理…
賢妻良母,在中國的古典文化,總歸是美德。最少在逸仙的家鄉,男人會做飯往往被認為“沒出息””不干正事,圍著(女人才該做的)灶台轉”…
“這算不上什麼大事。倒是你,共和,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你應該沒見過這個人,我帶張照片…”
逸仙看到了照片,卻是一愣。如果用這個時代上海灘趕歐美潮流時尚的標准看,這個男人絕對是個美男子。
大眼睛透著一股子英氣,有些棱角的臉龐寬大而五官端正,粗黑的眉毛與下面一撮小胡子竟能相得益彰,更不要白皙又透著一點紅潤的膚色…
逸仙一眼,看迷了。原來世界上,真的有一見鍾情…
共和一副得逞的表情,趕忙把照片收回去。“我是你的好姐妹,你放心,今天我能讓你親眼見見他。”
逸仙剛想拒絕,話到嘴邊,忽而又扭捏起來。父母貌似,也不反對她找個外國(黑人、日本人、高麗人與回教徒除外)女婿…
“你想拒絕的話,現在還來得及。”“我…我哪里有拒絕的意思。我只是有點懵。你容我說話…“
不給逸仙反駁的機會,共和笑嘻嘻地小跑出房門。
“Me gusta tu sonrisa. Yixian, expreso sonrisa buena, por favor.”(西語:我喜歡你的微笑。逸仙,希望你(給我)展示迷人的微笑。)
丟下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話語,丟下了一個開始發懵的逸仙,共和笑嘻嘻地去找其他幾個人…
她的房子是很大的。走一圈需要時間。逸仙需要時間去思考。
羊奶牛奶,經過一段時間的加工與發酵,終究會成為餐桌上的奶酪。這是西班牙奶酪業的常識。——共和家“副業“包括放牧羊群的羊奶制成的奶酪生產與銷售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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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三十二章]
時代在變化。尚留一絲含情脈脈的人性與溫情的維多利亞時代,早已一去不返。
在這個時代,日本入侵滿洲、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的暴力,蘇聯大清洗的紛亂,翻騰出人性一部分的殘暴,隨技術進步而愈加泛濫。
“共和…我穿成這樣真的好嗎?”
藍色的連衣裙,絲滑的天鵝絨圍巾,璀璨斑斕的高跟鞋(逸仙這麼多年習慣穿平底鞋),西式的胸罩內褲,白絲襪,白手套…
所有這些,是逸仙沒穿過的。她渾身不自在,想從共和的眼神里尋著那麼一抹解脫。
“沒事的。就算在我們這樣的時代,貴族依然是貴族。”
可是…“我真的不是貴族。”逸仙不好意思把這句心里話脫口而出。
共和帶著逸仙,今夜高朋滿座。逸仙的“貴族”身份,共和“欽定”的。
看著又是朋友又是靠山的共和,逸仙忍著冷汗練練,擠出一點口水,把話咽回去。
“Comment allez-vous, mon ami ? J’attend il y a beaucoup temps. ”(法語:我的朋友,您還好嗎?(法語表疏遠或客氣時稱呼對方為“您”)我可等了你好久。)
這是一個不說法語不算上流人的場合。文藝復興的中心從意大利轉移至法蘭西,卡佩王朝以來法蘭西在歐陸的強權,還有法語的嚴謹性,讓很多貴族依然以說法語為榮。
西班牙這個締造過日不落帝國的伊比利亞山國,早就習慣了一個貴族會說法語的文化傳統。
“C’est un fleur joli, ce n’est vrai ? ”(法語:這有一朵美麗的花,不是嗎?)
略顯輕佻的搭話,不知怎得,竟讓逸仙由衷地生出一種自我厭惡之情。
潔身自好,這是儒教對女性的要求之一。如今,看著那個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來跟自己搭話,她莫名地覺得,她仿佛成了妓女,任由別人計算著盡量與價碼。
“Quelque joli fleur ! Aimez-vous le ? “(法語:多漂亮的花啊!您喜歡它嗎?)
她做了手勢,給對方“讓開“賞花的路。自己呢?悄悄的到處躲躲閃閃。
她熱情而真誠的微笑,讓“醉翁之意不在花“的那人略顯沮喪:一個東方的女子,很難得見到。
共和的心,是不是大了些?逸仙根本不認識這里的貴族。歐洲那個繁瑣的貴族世系關系,她沒怎麼學過。
即使是最開始的自我介紹,她也聽得雲里霧里,只知道在場的那些是共和的較近的親戚。
這棟宅子雖然已經不復波旁王朝時代的輝煌,掉色的牆紙與窗框,依稀倒映著舊王國的珠光寶氣。
逸仙不禁覺得,與這樣的陳設相比,眼下這個貴族們的打扮,略顯…滑稽?
在20世紀30年代,重溫維多利亞時代的輝煌與榮光?
逸仙端著白蘭地酒杯,接著躲躲閃閃,不一會到了戶外…
“…Désole, monsieur. Je suis pensé trop et ne…“(法語:對不起先生。我想太多而且沒…)
高跟鞋踩到了一個人的鞋子。不知道會不會帶來無謂的玷汙?
“…Non. Ce n’est fait rien… Un moment. Je ne oublie vos nom. Yixian, appelles-toi ? ”
(法語:…不,這沒什麼…等會,我沒忘您的名字。您是逸仙?)
是他…共和給她看的,照片上的那個人…
這麼晚了,他不在屋子里歡度今夜,跑到屋外做什麼?
“Pourquoi étiez-vous cela ? Ne aimez-vous cette atmosphère ce noir ?(法語:您為什麼在這里?難不成您是不喜歡今夜的氛圍?)
該死…之前共和介紹的時候肯定講過,他叫什麼名字了…
“Mademoiselle Yixian,je suis pensé a beaucoup. Quel monde serai-le ? ”(法語:逸仙小姐,我想了很久。這個世界會怎麼樣呢?)
不等逸仙插話,對方重新把目光,投降陰雲密布的星空。
白天的時候,天空明明還沒有這麼多陰雲…順著他的目光,她看見的,只是陰雲縫隙之中,時隱時現的月光。
他可能,只是觸景傷情吧?很正常,李白、杜甫乃至清代很多文化人,遇到一點事情詩興大發,寫首詩寫個文言文聊表情懷,很正常。
“Nous sommes le populaire, si nous communique le problème de humain, sans pouvoir pour échanger en le. Au moins, c’est vrai maintenant. ”(法語:當我們討論人類的問題時,我們只是凡人,沒有在人群中解決問題的能力。至少,現在是這樣。)
逸仙害怕觸及對方的姓名問題,一番大話掩飾住內心的“十八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她拉住對方的手。怎麼會這麼冰冷?逸仙趕忙用手捂著。
他看呆了。逸仙這時想起,自己似乎有些失態,急匆匆放下走開。
“J’ai fait… J‘ai oublié cette raison parce que je ne sais beaucoup avec toi ! ”(法語:我做了…我已經忘了為何如此,因為我對你還不夠了解!)
她不知道,為什麼西行一路上那麼多男人的壞笑,剛才宴會上的冷冰冰,到了這一刻,全都融化在滿臉通紅的熾熱中。
她是真的不了解,對方是怎麼看待她的…看起來,對方不像是個壞人…
共和不會給她介紹一個壞人的。這個人語氣神態“相由心生”。她覺得,面前這個人最少不是壞人。
“Bien sûr,j’ai un besoin que vous retournez à le banquet. Ça attendent-vous tout le monde.”(法語:很好,我希望您能回到宴會現場。那里所有人都在等您。)
她拉著那個人往回走。她奇怪,那個人為什麼不抵抗?
——這個晚會,逸仙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無論是西班牙語,還是法語,偶爾再來一點英語——帶著濃厚的江淮方言口音。
她不知怎得,忘記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恐懼:原來跟這些人搭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即使忙於“走親訪友”的共和不在她的身邊,她一個外人,也可以大體圓滿地應付在場的眾人。
之前,她為什麼那麼害怕呢?——睡前的她,望著給不了答案的天花板,緩緩睡去。
唯一的遺憾,是她沒有怎麼搭理那個被她拉回宴會的人…
那個人和其他人貌似熟稔,談笑自如。她確認以後,放心得跟其他人口吐蓮花…
名字還是忘記問…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明天問共和吧,但願她別笑話我忘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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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三十三章]
“…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嗚啊嚇死我了!你出來有點聲響好不好?”
夢里,逸仙依舊找不到答案。奇怪,喝酒之前應該記得的…
“嚇死我的是你好不好?大清早的大喊大叫,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
共和發現了逸仙隱藏的一面:早上沒睡醒,犯迷糊。
想必,昨晚是做夢了。好像剛剛還在說“他到底叫…“…到底是什麼呢?
“來,我的牙粉給你用。“”謝謝,我正想說我的那份要用完了。“
面對著同一面大鏡子,兩人急匆匆地洗漱。鎮上開會的兩位今天該回來了。
西班牙的人們熱愛並且由衷地享受著“一次不夠再來一次“的集體聚餐文化。
“怎麼樣,昨晚的聚會,你應該很滿意吧?我看你跟那麼多人聊得來。“
怎麼說呢…如果不是遇見他,她恐怕會繼續扭扭捏捏,白白浪費寶貴的一夜。
“那還得感謝共和你的面子大。我都快被他們當寵物了…“
歐洲普遍流行的種族歧視思潮,最少在共和的這些熟人那里沒有體現。
逸仙人長得端正,著裝由共和一手負責,加上共和熱情的介紹,其他人自然地接受了逸仙。
儒教與天主教在重視家庭、聚餐與傳統方面多有相通之處。她能和那些人聊的下去。
看起來,西班牙挺像中國的,飲食也好(瓦倫西亞海鮮飯、阿斯圖里亞斯萵筍燉豬頭等),人情關系也好(親戚朋友第一,然後按親疏遠近算關系)。她覺得適應這個圈子挺容易的。
“嘿嘿,多謝夸獎。對了今天我父母要回來,給你這個。“
一個玻璃瓶。是香水嗎?怎麼聞不到什麼…
“是薄荷水,給你漱口用的。我的父母比較老派一點,對這個比較在乎啦。“
這次因為是居家,不用像昨夜那般衣著規矩,逸仙得以穿著從國內帶來的藍底旗袍。
制服已經交給瑪麗亞去洗了。備用的旗袍還有好幾件。
不同的是,因為共和的強烈推薦,逸仙暫時把肚兜褻衣換成西式的胸罩內褲。
既來之,則安之。共和不是在害她。
共和送給她好幾件西式衣物,包括這個年代比較新穎的黑絲尼龍絲襪…
這次穿的中規中矩一點。好歹是見對方的父母…
“別這麼緊張。你瞧,牙粉都滴到手上了。“
“抱歉…我確實在想事情…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我有什麼價值嗎?“
如果把在中國“合法經商“的環節排除掉,逸仙越來越不明白,共和為什麼非要這麼在乎她。
她不是西班牙的貴族,不是西班牙的資本家,不是西班牙的地主,不是西班牙的軍官。
最開始,她能以“先定居下來“,自我說服;可是,共和往後的投入,”持之以恒“。
“如果你一定要我說答案,我會告訴你。“
逸仙沒想到的,是共和好像等著這一刻似的。共和快快地刷完牙,趕緊漱口,然後把薄荷水遞給逸仙。
“請你告訴我。無功不受祿,我需要一個解釋。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國艦娘,在這里無親無故。你為什麼要如此熱情?“
雖說攤牌不近人情,逸仙卻依然敢去賭博:共和肯定是有什麼非要她去做不可的事。
在這件事完成之前,共和不會甩了她,即使她直接攤牌。以共和在貴族圈子的人際關系,達不到八面玲瓏無人不曉,一次招待會也足以賓朋滿座。
“西班牙海軍缺人。准確點說,是缺乏合適的艦娘。“
這個理由,不像是一個素來以反對共和主義、反對共和政體、擁護波旁王族君主制復辟的君主主義者脫口而出的。
如果西班牙共和國足夠失敗,君主派不是更可以操縱輿論,推翻“共和亂政“?
“我打算給你帶來的三位介紹重巡的崗位。我國現在預定建設加那利級重巡,卻因為現在這麼亂,一直沒個頭緒。堂堂的殖民帝國竟然沒有重巡洋艦?“
那些…貌似與逸仙沒有直接關系…而且,在西班牙本國招募不就得了?
“當然,如果你願意,我會想辦法。海軍太缺艦娘,你的加入會讓西班牙的輕巡洋艦隊伍增加一份力量。“
“我要問…為什麼是我?這些你找別人,不就行了?“
逸仙萬萬沒想到,共和接下來說了一句看似放蕩不羈的話:
“你能只身一人從中國來這兒,我佩服你。你不見得一定是什麼騰龍化鳳之物,最少有膽子。“
有膽子?這個也可以算作入伙的理由?她對波旁王族是否復辟,同她對前明前清是否復辟一樣,漠不關心。為什麼非要糾纏於一個氣數已盡的舊王朝的死活?
“好吧,這好歹算是理由…不過…“
漱口之後,逸仙握住共和的雙手。四目相對,彼此傳遞著堅毅與果敢。
“既然你願意這麼照顧我,我也不能不夠意思。我是艦娘,是為戰爭而服役的。只要你能想辦法替我多幫幫中國,你讓我去哪兒打仗,我不會拒絕。“
國民政府貪汙國外華人華僑捐贈物資,或存入歐美銀行戶頭私藏,或就地入黑市炒買炒賣。這是這個政權的問題,不是中國必須滅亡的理由。
逸仙想明白了:共和找她,十之八九是打算讓她們一行人入伙;招兵買馬,說明這些君主派,可能包括所有的右翼,已經有了武力對抗共和政府的企圖…
至於為什麼非要找外國人,共和沒說,逸仙知之:外人在本地沒多少根基,輕易不會有“尾大不掉”的威脅。
有把握,是助力;沒把握,快切割。共和她們那一頭的人毫無筍絲。
安祿山一個盧水胡人,能被唐玄宗任命去鎮守幽州,刨去處理北方民族關系的考慮,人事任免的原因大體與共和她們同理。
而且,安祿山在范陽節度使任上,招兵買馬,並非無人告發。唐玄宗對這些告發充耳不聞,對安祿山的招降納叛視而不見:如果失敗了,殺了他,主體民族漢族沒人會激烈不滿。
若非如此,安祿山又豈能以十萬人眾,一字長蛇陣直奔洛陽長安,逼玄宗入蜀,肅宗另立朝廷於靈武?
顯然,西班牙這個早在大航海時代未卜先知地知道“市民階級靠手工業做大會威脅貴族制度”的國家,不會給逸仙她們一行人當第二個安祿山的機會。
也許西班牙其他方面廢物得堪稱西歐之恥,在權力斗爭方面與滿清倒是互相承讓。
曾國藩曾被趙戴文等人勸說稱帝,最後未行。除去湘軍“暮氣已深“不堪長期征戰,這一抉擇又與滿清事前的措施細致周到有著直接關系。
(以提拔為名扶持左宗棠、李鴻章等部獨立於湘軍並牽制後者,以浙江巡撫等名義分駐南京周邊防范曾部動向,如有“萬一”則利用軍閥矛盾“就地動武”;
分化湖南內部而設法扶持劉坤一等“半獨立”勢力,隨時看情況准備在湘軍“內部爆破”;
直接與洋人建立外交關系以防曾部獨攬外國軍火與外交,剝奪曾部最大的外援即歐美列強的軍事支援;
默許精英階層的文人出版不利於曾部屠城的記載,威脅曾作為大儒動員官僚預備隊“讀書人“的權威等等)
和珅權傾朝野,兼任兵部尚書、九門提督等要職,巔峰時曾掌握近五十萬軍隊,依然不能反抗乾隆帝,原因也與此同理:他的權勢完全依附於皇帝的恩賜而得罪了太多的既得利益者,又因公開腐敗而不可能得到官僚軍隊的廣泛道德認同(即“民心“),皇帝又巧妙地讓諸如劉墉等反和珅的大臣長期保有勢力作為牽制,始終保持著和珅權勢上限的”天花板“…
和珅沒有理由,冒險去推翻乾隆帝的統治,來損失現有的權臣地位。這與恩情俗套並無直接關聯。
造反肯定不是試一試,不合適隨時散伙,來去自由毫無拘束的。即使逸仙她們是外國人,一旦被抓…
“看來你已經明白,我,或者說,我們,想要做什麼了。“
“我不關心波旁王族是非功過,因為我是個不知情的外人。但是,你是我的朋友,幫了我這麼多…“
逸仙要賭一把:富貴險中求。如果真的死了,就當留在上海為國捐軀;如果沒死,就能以性命博來的地位,爭取更多的中上層的利益…
“她們三個呢?你有把握嗎?“
逸仙這點可以十拿九穩:首先那三個遠親只要有飯吃,什麼都敢干;其次江淮地區經濟不如江南,農村械斗民風盛行,加之民國以來軍閥混戰多在安徽,“見過豬跑“不在話下;最次,她們就算有悔意,能投靠誰呢?
離開逸仙和共和,她們三個,總不能去投靠語言不通的左派工會和農會吧?
她們是農村人,鄉下人,再沒見識,也該知道,啥叫拐賣婦女,啥叫逼良為娼吧?
“放心,這個我有把握。“
贏了一起飛,輸了最壞結果一起死,如結局好一點,則設法安排她們“轉移他處“,她”隨機應變“…
湘軍淮軍,各類親朋好友到處飛。民國開國總統袁世凱,最初也是親戚在官場認識淮軍將領吳長慶,托關系去“吳軍門“手下當書記員起家的。
只要沒有生死之爭的利益糾葛,大家都是親戚,都是朋友,“小矛盾“不改波瀾不驚。
她只是來西班牙冒險的。她不是西班牙人。如果冒險不成功,她絕對會以中國公民的身份,逃往中國使領館或英法葡等國領土“避禍“。
“啊,我的父母看樣子要回來了。你看。“
洗漱完畢,隔著窗戶,兩人在樓上看見一輛黑色汽車向著大院行駛…
“我挺想看看,是什麼樣的父母,能把共和教育成這樣的大家閨秀。“
“逸仙,你變了,油嘴滑舌。“
“我沒有嘲諷你的意思,不用想歪。我們是朋友。真的…“
階級上升的渠道,永遠要靠自己爭取。很多機遇,結局可能“無底洞“,卻,可遇不可求…
逸仙可以肯定一點,即共和對她的感情是真的;因為,畢竟說了實話,而且是很多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