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的賀家老宅里掛著一幅油畫,高眉深目的女人懷抱一捧白色香石竹,微微含笑,儀態萬方。
畫布一角是Leo.H的大名,筆觸尚有些稚嫩,但已經初具風采。
賀家取名排輩,伯仲叔季幼。
賀伯勤是長子,承載著家族的無限希望。
母親汪明月出身大家,當年不顧家族反對下嫁給父親,從此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湯。
不是沒有過好時光。
夫婦琴瑟和諧,兒子聽話懂事,生意蒸蒸日上,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但抵不過人往高處走,從父親由汪家姑爺變成賀先生,母親由汪女士變成賀太太的那一刻起,一切都開始悄然改變。
母親患病,父親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幾年,眼見著藥石無靈,便終日做出愁眉苦臉的模樣,誰問都不肯說,還是汪明月私下打聽後才得,是知生意出現了問題,對方逼著自家老公娶新婦聯姻。
大概是深愛吧。
得知自己時日無多,拖著病軀無法盡到女主人的責任,汪明月主動求去,和自家先生離了婚。
簽協議前夕男人抱著她失聲痛哭,說與那女人只是逢場作戲,他會待她一如從前,甚至更勝往昔。
從此除了賀伯勤與賀仲辛,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姓賀的男人踏入汪明月久居的養和醫院病房。
何如薄幸錦衣郎。
汪明月走得並不安詳,胃癌晚期的疼痛讓人幾度選擇自殺,有一次呼吸機被人拔掉,她差點就魂歸西天,還是賀伯勤後來跪在床頭苦苦哀求,才讓女人打消了輕生的念頭。
現在化療已經不管用了,她每日全靠打嗎啡吊著一口氣。
她想見前夫,但前夫卻說愛妻憔悴,不忍相見,兩人連個照面都沒打,哪怕他們離得最近的時候,她心心念念的丈夫就在隔壁樓體檢。
快冬至的時候汪明月身體突然好了起來,不僅能坐起身子,夜里也不痛了,甚至還能喝幾口清粥,吃些瓜菜。
賀伯勤以為有奇跡發生,醫生卻告訴他,那只是回光返照。
被病魔糾纏了多年,汪明月早就似有所感,死亡對於她來說是種解脫。
那天很特別,自1975年起便沒下過雪的港島天空中飄落銀白。
汪明月望著窗外的雪花,落在地上就是一片濕漉漉的泥濘。
“好久沒吃糯米雞了。”女人久病多時,這些難以消化的東西早就不敢再碰。
許久後賀伯勤才知道,民俗里人臨終前會想吃雞,據說吃了就要插翅升天。
傍晚的時候,汪明月一氣沒喘上來,終於停止了呼吸。
雪花落在眼睛上化開,那是他的最後一幅畫。
賀伯勤領著年幼的弟弟,呆呆站在母親床頭。
女人瞪著眼睛張著嘴,看起來,很不安詳。
少年賀伯勤把手覆在汪明月眼上,替她合上雙眸。
她後悔嗎?
好端端一朵人間富貴花,開在賀家,沒過多久就枯萎凋零。
棺材里的人無喜無悲,棺材外的人心思各異。
汪明月生前無人問津,死後卻極盡哀榮。
賀先生親自扶棺,一度在靈堂哭到昏厥,不能自己。
報紙上刊登出賀先生掩面而泣的巨幅照片,世人皆說他與亡妻伉儷情深,盡管那時他一直在准備與新婦的婚禮,連她死後的模樣都一面未見。
賀伯勤惡心得想吐,人卻飛速成長起來,畫筆折斷化作利刃暗藏於心,他按住想要大鬧葬禮的弟弟,“沒有人能取代媽媽的位置。”
未幾,賀先生婚期前夕,未婚妻陳瓊丹與肚子里的孩子死於非命。
同年,情婦鄭寶儷攜賀季妍回歸港島。
此後賀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身體卻因工作江河日下,愈發容易疲憊,性格喜怒無常,人也更加迷信起來。
站得越高,身份躍金貴便越舍不得死。
他篤信佛法,花重金請風水師勘址定位,填海造陸,修起一座明月樓緬懷先人。
賀伯勤以為那是惋惜,是愧疚,是午夜夢回時的悔恨,卻在落成當日見到了八卦陣,伏魔釘和重重鐵鎖。
以血為引,石灰鋪地,符咒加身。
汪明月不是發妻,是困擾他怨魂惡靈,只有鎮壓在南海之下才能安枕。
從某種意義上講,賀先生的確猜對了一半,但世上的惡事,有哪件是鬼魂所做的呢?
在他凝望深淵的時候,也不知不覺被深淵所吞噬。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無法收手,難以回頭。
賀伯勤朝比地獄更深的地方墜落,表面上是虔誠的教徒,心中卻沒有任何信仰。
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嗎?
那為什麼在他每次祈求發願時都默不作聲。
他想要的東西既然命運無法饋贈,那麼只好由自己親自動手。
……
或許是出於悔恨,出於愧疚,出於同病相憐,賀伯勤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傾注了一絲善念,留她性命,沒有再下狠手。
隔年父親病逝,賀家風雨飄搖。
最困難的那段時間是賀季妍陪著自己,小小的人,每天盼著他歸來,又目送他離開。
賀仲辛與賀季妍就是支撐他不能倒下的動力。
他身後還有弟妹,他還有家,所以他一往無前。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可是不行。
那是他斬不斷血緣的親妹妹。
感情在壓抑中慢慢發酵,他開始尋找她的替代品,換了一個又一個,然後……尤嘉出現了。
乖順,聽話,懂事。
卑微,謹慎,感恩。
她那麼像,又那麼淼小,只要手指縫里漏出一點東西,就足夠她誠惶誠恐。
賀伯勤受慣了那些愛慕眼神,見證著她對自己的目光從敬畏變得依戀。
她愛他,卻不過分僭越,在他劃下的紅线內謹守本分,小心翼翼地討好。
只要給予一丁點溫柔,她就會加倍回報。
有時候賀伯勤想,如果最後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擇尤嘉或許也不錯。
畢竟現在的他已經不需要依靠聯姻去拓展商業版圖,只要再抬一抬她的身份,讓她嫁進賀家並不算難事。
然後季妍回來了,她走的頭也不回。
……
他短暫地忘記了她,然後卻又想要更加徹底地占有她。
或許是平時活得太累了,他是賀氏的掌舵人,是盡忠職守的好哥哥,男人表面完美,體內的惡劣卻無處釋放。
所以他豢養著不會拒絕的她。
她一直都很聽話,他也樂得陪她玩戀愛游戲。
現在她生了反骨,他卻還沒玩夠,於是往日里的脈脈溫情被撕開,虛偽的面具揭下,露出那個殘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