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歷史 巫夢緣(戀情人)

第6回 書生塔下且藏形

  簾纖幾點傷情雨,可憐酒醒愁千縷。

  何處玉樓人,安排夢里身。

  痴魂忙碌碌,苦戀芙蓉褥。

  驚醒小燈前,阿誰在枕邊。

  右調《菩薩蠻》

  這一首詞,說那害相思的茶前酒後,衾畔枕邊,沒一刻不魂牽意惹,是這回的總話。

  且說王嵩混過了元宵,雖然提學道升任去了,不來歲考。安伯良要兒子用心攻書,十六日吉期,就請去坐館。安伯良第一夜盛席款待,依舊請馮士圭過來,大家吃酒。席間馮貢生道:“今年歲考,只怕明年錄科,還是一個宗師,分明歲科一般的了。古人說得好,一年之計在於春。你二人三六九須做二篇文字,每月十六日,在我那里同學生聯會作文,我便好立筆批閱了。”安伯良道:“若得馮先生如此鼓舞,教訓小兒後來寸進,怎敢忘父師恩德,良友琢磨,決當重報。”說罷,大家痛飲一番,方才散了。從此三六九作文,早起晚歇,愈加勤謹。

  過了數日,王嵩正在書房里,批點蘇東坡的文集,夭桃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張紙,說道:“街上矮牆有人貼著一張紙,來往人看了,有的說是為王大爺的,小的悄悄揭了來,送與大爺看,不知是說些什麼?”王嵩接在手里,卻是張沒頭榜。上面寫道:

  丁家巷街北,劉五秀才死了。有妾卜氏,生得美貌,年紀又小,不肯嫁人。又不守寡,日夜與王小秀才通奸。我等鄰居,本當捉住稟官,但思小王年幼,尚圖進步。若一到官,前程不保,可憐他母親苦守一場。我等不忍為此,今後小王不上門,卜氏自改嫁,即付之不言了。若戀戀不舍,必然同眾捉奸,決不輕恕,先此告知。 眾鄰公具。

  王嵩看完了,驚得面如土色,話也說不出了。夭桃道:“小的不識字,上面說些什麼?”王嵩道:“你家爺與大爺不知道麼?”夭桃道:“誰和他說?”王嵩道:“你可舊城、新城都看看去,有一張,揭一張,都替我揭了來。每張賞你一個錢,莫與人見。”夭桃自應了去。那知劉大只要驚那寡婦,逼他嫁人,原貼得四五十張。新城貼得多些。他的好朋友劉子晉見了,各處替他揭去,一張也沒了。寡婦門首倒有兩三張,存兒揭進去把與卜氏看,卜氏大罵道:“這定是欺心大伯聽了他媳發子小歪刺骨,做出這沒頭榜來逼我嫁人,要吞占我這一分家私。我拼得不要,嫁了王郎,也了我終身大事。只是王大爺曉得不曉得?又不知在家里,在館里。存兒你替我拿了一張,兩處去尋他,叫他快快來商議!”存兒拿一張,應了自去。

  誰知舊城也有十多張,被黑回子家揭了一張。曉得女婿與小王是同窗朋友,現在他家處館。吩咐小廝:“你快拿與你姑爺看。”小廝竟送與安可宗了。安可宗與王嵩原是極過得好的,看見這一張,嚇了一跳,急忙忙走到王嵩房里,說其緣故。王嵩道:“夭桃方才揭一張進來,小弟正央他各處去看了。安大哥是那里見的?”安可宗道:“是妻父那里送來的,舊城里都有。想是貼得極多了,怎麼好?”正說著,只見夭桃來回話道:“一個新城里,都走遍了,只揭得三張。”言之未已,聽見劉子晉來,慌忙請入。拱手後,才曉得新城里貼的都是劉朋友揭了。又誰知舊城里也有,三個人正商議這事,外面又傳話,說:“王奶奶教一個半大不小的管家在外。”王嵩想道:“咱家並沒小廝,畢竟是存兒了。”王嵩怕的個朋友,不好說話。自己走出來看,果是存兒。存兒說了來意,又說:“奶奶請大爺快快去商議。”王嵩道:“了不得,他們寫的,說要拿奸哩。只好冷幾時再作計較。急忙半年三個月,我決不敢輕入虎穴,多多拜上你家奶奶。”

  王嵩只道瞞過了劉安二人,誰知他二人跟在背後,已都聽見了,扯扯王嵩道:“我兩人和你異姓兄弟,不消瞞我,你說個明白好替兄計較。”王嵩道:“慚愧,慚愧。小弟蒙劉寡婦要嫁作偏房,一時昏惑了,做了這事。如今也只索罷了。不是小弟虧心負義,外面張揚了,怎好再去妄想!”劉子晉道:“這也還有商量。”對存兒道:“你回去和奶奶說,嫁了王大爺,就是咱們嫂子了。如今只該收拾了細軟東西回娘家去,有爹娘和爹娘說明,沒爹娘和弟兄說明,住一年半載,冷一冷就好明公正氣嫁人。王大爺就好央媒合,娶回家了。”安可宗道:“有理,有理。劉大爺金玉之言,你快回復奶奶去。”存兒去了。

  王嵩拉了劉子晉,再到園上,商量長便。三人坐定了,劉子晉道:“此事,安老伯知道不知道?”安可宗道:“家父沒人對他

  說,竟不知道的。”劉子晉道:“如今王嵩還該閉影藏形些,過了半年三個月,又不怕他了。安因之須對令尊說宗師將次到了,在家讀書到底有些不靖淨。北門外塔底下有個祠堂,十分寬展,又十分幽淨。同了王嵩搬移到那里看書,更為有益。令尊自然依允,因之為了好朋友,便離家幾時。若想嫂子,又好不常回來住住,豈不甚妙。就是小弟再過些時,也帶了些盤費,趁讀幾日書,同住些文字。只怕因之不要小弟來。”安可宗道:“如此極妙。今晚小弟就對家父說了,擇日便去。劉兄何須帶盤費,都是小弟支值,只祠堂房子,小弟與守祠的不相熟。劉兄借得三間便好。”劉子晉道:“既如此,小弟認了租屋,托在相愛,不帶盤費津帖了,連小價也不帶一個,越覺清淨。只是二兄先去,小弟且在城打聽打聽,劉家可有人說話,好代為周旋。”王嵩謝道:“二兄為小弟如此用心,真所謂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朋友。不知何以為報?”安可宗道:“且到祠堂里坐定,咱們三個人,結為兄弟,做個桃園三結義何如?”王劉都道:“承兄不棄,極妙,極妙。”正是:

  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果然安可宗向父親說了塔下讀書的話,又得劉子晉肯去租房,果然竭力用功,圖個大進。安伯良十分歡喜,取歷日,揀了二月初一日大吉,打發一個買辦的大管家,一個粗做的上灶管家,小廝夭桃隨身服侍,熱熱鬧鬧,往塔下看書。只有王嵩心里有事,又不免想念卜氏,有些孤淒不樂,要回家向母親說知。又怕在丁家巷走動,被人算計。只待這月盡一日,才教夭桃說:“提學來了,大爺同我家大爺,搬到塔下神祠堂里看書,明早叫你老管家跟去認認路,好來通信。”李氏道:“靜室看書,極好的了。明早叫老兒來跟,相幫搬搬書也好。”到了初一日,安可宗吩咐家僮,把書箱行李,盡情都搬到北門外祠堂里,王嵩獨自一間房,最苦是第一夜,好不難過。有一套《相思曲》為證:

  綿綻道

  文緣逾,悔當初,春風識畫圖,盟誓怎莫鋤。意煎煎,活疼活癢模糊。費思量,藍橋玉檸,在辛勤,珠箔珊瑚,明月盼人孤。更淒涼,好花風妒,花星照也無。笑看花,劉郎前庭,只落得渺渺獨愁予。

  普天樂

  蕩魂絲,兜不住,擁情波推不去。冷金貌扯淚流蘇。獨成灰,撥盡寒爐,更初悶余。這離愁,未知甚日消除。

  古輪台

  好支吾,黃昏時候,把眼揩枯,三星翻湊參商數。未關門,空對著,乘枕徐衾,淺檐低龐,明柳香花,兩相辜負,迷離醉態有誰扶?把春光塵土,誰信道涵墮新紅,泥沾輕絮,飛驚彩風,啼殘杜宇,劃地暗蜘蜀。相思努,自挑情檐自胡塗。

  尾聲

  好姻緣,無憑據,怎捱得朝朝暮暮。教我亂結愁腸,恁樣梳。

  莫說王嵩在塔下讀書,沒心沒想,思念卜氏。那卜氏的思念王嵩,更是一日三秋,不知掉了多少相思的淚,想那存兒回的話,正不知幾時才會得王郎。

  忽然一日,坐在房里懨懨害病,丫頭小瑞兒跑進來道:“三舅爺來了!”卜氏立起身來,只見他兄弟卜三官,緩步而入。作了個揖,卜氏讓他坐了。卜三官道:“二姊姊曉得外面許多口舌麼?”卜氏道:“這定是惡大伯做下計較,逼我改嫁,要占我這分家私。我決不與他干休!”卜三官道:“干休,干休!他倒拉了兄弟們,到我家來上復,袖里取出鄰舍沒頭,道:‘守得便守,守不得何苦出乖露丑。’教我弟兄們做不得人!”卜氏道:“如何如何,我說是他的計較,要我轉身哩。我偏不嫁人,他怎麼了我?”卜三官道:“不是這般說,他們廿七八就來的,大哥不好輕易復 他。昨夜同我商議,說二姊姊才二十多歲,日子正長著哩。若是守得便好,不要落人的圈套。我與二姊姊過得更好,故此自己走來,問二姊姊的心里,不要瞞我,才好商議。”低低的又道:“小王來走,有這話沒有,你兄弟不是外人,須明說好。”卜氏紅了臉,道:“親兄弟面前怎好瞞你。”說了這句又住了口。

  卜三官道:“有沒有,怎又不說明?”卜氏半吞半吐了一會兒,只得應道:“羞人答答的,只管問他怎麼?只是我心里,決定要嫁他的了。若不容我嫁他,一條汗巾懸梁自縊,連親兄弟也不得見面了。”說著便哭,哭個不住。卜三官道:“怎麼了,怎麼了?劉大還說不許嫁小王哩。你倒這般堅執,咱們一父母生出來的三個見你這樣光景,心中何忍?我細細想將起來,你如今只該把賣得的東西,逐漸兒賣了,一二百畝小米子田,與這所房子,是劉家門里分授的,再賣不得。就是房子裝修,賣得的也賣他幾件,收收拾拾完了,才悄悄把箱籠搬回咱家去,搬完了才和他說,叫轎子接你到咱家。只說慢慢女家揀親,男家受聘,明公正氣,不怕他怎的?嫁小王不嫁小王,也慢慢的商量。我明日和大哥回拜他們,只說女人見識,怎好真說!傷了兄妹姊弟情分,從容計較了,再來回復。大約年紀小小的,多半是改嫁,當為了當,如此好麼?”卜氏才收住了淚道:“你念親姊弟的情分,商量得極好,只是我到底要嫁王家的呢。”卜三官道:“你好忒混帳,慢慢的再處,難道是你親兄弟不肯麼?”卜氏道:“他是天下的才子,我若嫁了他,將來定有好處。兄弟你若成就了我,你姊姊替你磕頭。”卜三官道:“曉得了,我且回去。”卜氏再三不放,留他吃了飯,才別了自去。

  卜氏送兄弟到門首,見兄弟走得遠了,呆呆的立著,恰像小王走來也不可知。立了一會,嘆了口氣,打帳進去。見一個起課的瞎先生,手里搖著課筒,走到門首來了。卜氏叫存兒叫住,引到廳來,要他起課。卜氏拿著課筒,對天禱告,問:“小王可得成婚?”接著問他平安,又問:“他幾時得來?”瞎先生問:“上姓?”卜氏道:“是王。”瞎先生把卦輪算一番,又問:“卜什麼事?”卜氏道:“問婚姻的。”瞎先生道:“好六合卦,必然成就,只是謄蛇治世,見遲些。”卜氏道:“那人平安麼?”瞎先生笑起來道:“奶奶,咱曉得那個那人?”卜氏道:“問新郎。”瞎先生道:“一卦里那里問得許多事。若論謄蛇治世,不像來的,門合卦又是到底來的。”卜氏取出課錢,打發了瞎先生去後,沒精打采,走了進去。有一曲《桂枝兒》為證:

  手執著課筒兒深深下拜,撲簌簌止不住淚珠兒下來。祝告他姓名兒,就魂飛天外。一問他好不好,再問他來不來,總只問兩個的終身也,須是好歹無更改。

  卜氏進了房昏昏沉沉,像個要睡的一般,靠要桌上。只聽得有人走進來,抬頭一看,卻是心上的王郎。卜氏立起身來,問道:“你為何今日才來,教我幾乎想煞了。”王郎道:“我已做了官了,不怕他奈何了我,如今我來娶你去,同享榮華受富貴,不枉了我守著你,你又守著我,心如鐵石,各不相忘。只是一件,我今年是十九歲了,不要還認我是十七歲的。”卜氏不明白這句話,問道:“十六也罷,十九也罷,你說他怎的?”王郎道:“你久後自知。”卜氏聽說中了,不怕他們人,覺得歡喜了,扯他去交歡,忙把褲脫了。卜氏久曠的人,覺得陽物一插進去,里面就連連丟了。正弄得高興,忽然存兒跑進來道:“不好了,劉大爺領了鄰舍,進來拿奸哩。”王郎一閃就不見了。卜氏陡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心里想道:“夢里相會也好,只是夢里的王郎,親自說做了官,又我是十九歲,不要還認十七歲。想是十九歲做了官,才娶我的意思。天啊,有這一日,我也情願等著。”起身看天色,已是日落時候。正是: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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