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馮紫英,今兒進園子來,見自己本主和親王爺弘晝;原本的差事,是鳳姐傳話,要他以和親王府的名義,特地請太醫院典正、一代心肺科國手吳謙入園為黛玉瞧病,順便問安回話。
其實,他亦是自己心下頗為不安,實則是來借機和弘晝搭搭話、請請安,探看風色。
一樁是前幾日弘晝遠在張家口,他獨自進園子回事,正瞧見那怡紅院里不得寵的奴兒晴雯在那後院沐浴;端的是雨潤巫山如歸夢,霧滿瑤池潑徑香;一時魂以色誘,忍耐不住心頭欲火,強汙了那晴雯清白。
雖也告慰自個兒,園中美色眾多、昔日里賈府本也苟且、這晴雯又是個無寵的下等女奴、王爺又有個荒唐糊塗的名頭,這侯門大院里齷齪事多,也未必就揭鍋了;然而到底有些心結;哪知幾次又進園子辦事,眼見那晴雯居然掌得住,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和自己言談接待之間,倒跟個沒事人似的,一時竟也對這風流小鬟刮目相看。
一樁是昨兒才得的消息,現任驍騎營管帶,和自己一樣是和王爺門人的勒克什,領兵進了大觀園,封了天香樓。
他雖和那情妃可卿並無什麼來往,但是弘晝這園內的事,大多交他去辦,莫名其妙差了旁人,他未免就有些醋意。
待到在門上打聽園內動靜,聽到有太監宮女傳那“尤家小妹是被冤枉的,是那情妃自己和戲子私通,賊喊捉賊,才汙蔑了那尤家小妹”。
雖然處置尤三姐是弘晝之令,但是萬一弘晝貴人心性,如今懊悔了,怪到自己頭上,那尤三姐早就被自己奸了個紅暈倒染,豈非是飛來橫禍。
何況尤三姐之事,弘晝一直沒有過問,按理說應當已經是“處置”了,可那小嬌娘卻明明還被自己拘押在詹事府地牢里,只供自己日夜淫樂,未曾舍得殺了,僅此一條,就有些“私相貪墨”的味道。
弘晝向來是在這風月事上認真的,他怎能不懷個鬼胎?
只是今日過來請安回話,可巧那勒克什也來拜會,想著定是來回昨兒抄檢天香樓之後果。
兩人自然也免不了親熱寒暄一陣,更是都說自己“沒什麼要緊事”,一並來給弘晝請安。
如今進來主仆坐了,卻見弘晝並無異色,還替勒克什解說“正好小勒子帶兵在京畿關防”,這馮紫英才有幾分安心。
又聽弘晝說起適才內宮夏守忠的來由,那勒克什是個武將,又常年帶兵,官場宮闈里這些門道不熟,想來也沒什麼心機,他便又替弘晝籌謀起來,皺著眉頭想了一陣,才諂笑道:
“主子是知道奴才的,自小兒便是多心。只有點荒唐念頭,料起來也是胡思亂想瞎搗鼓……只是主子面前不敢遮掩,說出來,也只是個揣摩,還望主子只當我是醉話……”
弘晝笑道:“你只管說就是了。”
馮紫英低了頭道:“主子,那夏公公是干清宮的人,萬歲爺身子欠安,用藥上頭斟酌一些乃是常事,怎麼為這種瑣事,特特跑來大觀園里顧問主子?我聽主子說起他的話語音色,其實他今兒來,自然不是為了那些小事……其實說的,乃是三件事。頭一件,便是萬歲爺其實依舊‘不安’。”
弘晝聽到這里,已是眉頭一皺,上了心,卻見那馮紫英仿佛沒覺著,只自顧自繼續說著:“……萬歲爺前幾日召主子您回京,意思只有一條,便是朕躬聖安,諸王爺、貝勒無需驚惶,照常辦差……只是這宮里頭,諸事高深莫測,不能光看明詔諭旨。夏公公今兒來,其實頭一條,就是借著藥方的事,給主子您遞話呢:萬歲爺其實身子還是欠安的,只是掙扎著見臣子罷了……”
“這第二條,其實就是藥方了……這醫理,奴才也是一知半解。但是循著事理去想,軍機處幾個老頭子,那都是謹慎的不能再謹慎的人了,怎麼就敢說太醫院給皇上開的藥方是‘虎狼藥’呢?這看病用藥的事,也好亂說的?回頭添了減了,萬一有礙龍體,那還了得?……爺您想,李中丞都進京了,軍機處批這種藥案,能不和他這個‘大清第一總督’商議商議?從這頭想起來,那軍機處的意思,不是藥用的狠了,而是‘不得亂傳萬歲爺的病情嚴重’的意思……為的,就是個群臣、百姓、朝野都要安定。奴才敢斷言,李又玠此次進京,怕是不會回兩江了,任直隸總督,還是兼步軍統領衙門?都有可能……越是這樣,越是暗證著萬歲爺……龍體不安啊!人事關聯朝局,這和上回不同,上回是萬歲爺不安,叫王子進去侍奉,其實反而是光明正大的……這回卻偏偏要暗地里防備,還要一口一個‘龍體吉祥著呢’,反而讓人想著可怖。”
弘晝聽他剖析,層層抽絲剝繭,頗為有理,不由腦門子都滲出汗來,那勒克什聽得雲里霧里,卻也插不上話。
正在等那馮紫英說“第三條”,卻見馮紫英越發猶豫躊躇,笑著搓手錘膝的拿樣兒。
弘晝轉念一想,知他必是因為勒克什在此,那更有妨礙的話,就有點難開口,只是自己還要聽勒克什回話天香樓的事體,倒不好就這麼打發了,就擺擺手,溫聲安慰道:“無妨的,你只管說下去……本王也只當是閒磨牙聽聽,就說錯了,本王也擔待了……”
馮紫英瞧了一眼勒克什,才笑著說:“是,謝主子體恤……這第三條麼……我怎麼聽著,夏公公的意思,其實是‘聽四爺跟前的人說……四爺要進去伺候了’。夏守忠是大內領班太監里有些資格的,萬歲爺跟前的人,就是太監天性愛聽閒話,也沒個到處傳的道理。聽寶親王跟前的人,說的什麼話?便是聽了,怎麼又敢跑到主子您這里來提?……這唯一的可能,就是這不是什麼‘閒話’,而是他特地說的正經話呢……”
他實在不便說下去,訕笑著搓著牙花子,弘晝卻已經聽“懂”了。
想起來也確實有這種可能性,這夏守忠今兒來,其實竟不是他自個的意思,而是在替如今真正執掌朝局的大清第一紅人,寶親王四爺弘歷,特地在“遞話”給自己呢。
雍正的病情究竟如何,自己一直躲在張家口不清楚,他弘歷一直在京卻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他四爺是要“盡孝”,進大內去侍奉的,自然要耽擱了軍機處的差事,那麼他五爺呢?
一樣是雍正的親兒子,是該進去?
還是該“出去”?
還是繼續窩在大觀園里裝病?
若是進去侍奉,也是做皇阿哥的應當得分的道理,弘歷不奉旨不能泄露雍正的病情,通過個太監來“傳閒話”給自己,好讓自己進去盡盡孝,也算是他一份友愛之情……
只是既然都想到這一層了,再往深里想,就是宮帷幔深,燭影搖曳,難以出口了……
如今這個情形,究竟自己這位四哥,真的是希望自己進大內麼?
還是希望自己主動出來到軍機處替弘歷抵擋些繁瑣政務?
還是……
連這等心思都是有心試探?
萬一……
弘晝想到這里已是臉色蒼白,沉吟片刻,知道再下頭的話,便是無論如何,都不方便和門人,尤其是身為武將,領著驍騎營八千駐軍,守衛京畿要衝的勒克什“商量”的,這未免太犯忌諱。
他便抬起頭來,拿蓋碗品了一口茶水,苦笑了一下,才道:“罷了,紫英,既然是皇阿瑪身子欠安,我心里也亂,容我也想想,這事先擱著……小勒子……那就先說說你的差事吧。”
這勒克什其實也是個心思精明到了極點的人。
眼見這馮紫英是犯了醋味,一開口就裝諸葛亮扮劉伯溫,和自己這主子說出這等犯忌諱的話,只為博得主子信任;只是聽他口風,看情形,自己抓捕柳湘蓮,搜問白玉鐲,牽出秦可卿,查封天香樓,一下子已經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弘晝的口吻,似乎要先了結了自己手頭這點事,再和馮紫英密議,他是裝慣了戇頑丘八爺,雖是心里不舒服,但是面上卻不肯帶出來,便忙粗獷一笑,打個千兒道:“是!主子!奴才昨兒奉主子命,已是抄檢了天香樓里頭的物件,奴才是主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懂得分寸體面,已經三令五申,派去的兵也是我的內賬親兵,斷然不敢驚擾了園中姑娘……里頭……呵呵……”他雖粗,只是也知道這事於弘晝不體面,看一眼馮紫英,倒有點局促不好開口了。
馮紫英更是識趣,才要起身告退回避,弘晝卻止住了他,叫他“不忙”,心里也想著馮紫英所說之事是要緊的,便略略有些不耐煩,只冷笑一聲道:“我如今也懶得問細的,你只說結論就是了。”
勒克什吞咽口唾沫,頓了頓,換了顏色道:“嗯……是,回主子。有礙的……書信、戲服、信物都有。奴才在軍營里已審過那個唱戲的小白臉賊兒,說他送了園中什麼貴姑娘一本戲譜子,乃是元人所造的淫戲,後頭還有他題的什麼勞什子詩,奴才已經找到,兩下一對照,便知端倪……回頭呈上來給主子過目。還有幾件武生衣衫藏在天香樓後頭的庫房里……嘿嘿……也難為他們兩個淫賤賊男女好興致,有武松的、燕青的……甚麼趙子龍的。更要緊,還有那賤人送到京畿驛站的禮單……還有書信,也虧得她怎麼勾當太監,買通了外頭的驛官。信上雖不曾寫明白了,但是言辭曖昧,嘿嘿……主子說她偽造書信,有意勾結外人,送了假信進園子,必不冤了她。因沒有主子旨意,不敢刑訊,她有沒有將園中其他姑娘做禮送人,勾結成奸……奴才不敢妄言。”
弘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冷了半刻,才淡淡道:“罷了,你的兵不要在園子里,還都出去……該辦什麼朝廷的差事,就辦什麼朝廷的差事去。”
勒克什一愣,上回弘晝便沒說如何處置情妃可卿,他也只好叫兵丁將她軟禁在天香樓里,衣食茶水不缺的,如今都抄檢明白,卻怎麼收拾?
他自持是個粗魯人,在他心里,這等什麼昔年賈府小一輩的媳婦兒,壓根也不能算個人,也不免問一聲:“那不過是個罪余的淫賤材兒如今還是太監們看著……請主子示下,怎生處置?或者主子要不要見見?容她辯辯?”
弘晝已是聽得腦門青筋直爆,冷冷一哼,怒道:“見個屁!辯個屁!別的不論,單是和外男通信,便是千刀萬剮的死罪!你叫太監,替本王發旨給那賤貨,就兩個字:隨你!”
他“賤貨”都叫出口來,顯然是怒了,只是“隨你”兩字卻多少有些聽不懂。
勒克什未免求助似的瞧瞧馮紫英,馮紫英卻哪里再敢沾惹上這主子這上頭的事,低著頭只是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勒克什到底武將出身,未免性子粗暴了些,不曉得風花雪月憐香惜玉,女人於他,不過是騾馬一匹,聽弘晝惱了,忍不住連口哼哼道:
“主子……那是一個賤奴,您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犯不著為她生氣。奴才替您處置了?保管叫這小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大營里,多的是處置這等賤人的手段,弟兄們才打完仗回京,正悶著沒事干呢……去年,奴才隨阿齊格軍門征南川叛逆的幾個寨子,那個什麼族長的女兒,倒是水靈靈的,阿齊格軍門賞操她……居然還敢喝罵軍門,咬軍門一口,軍門惱了,操了一夜,就叫我處置……嘿嘿,落在奴才手里……奴才是個粗人,沒那麼多情面跟這等小娘皮講,剁了她兩手兩足,用藥毒啞了她口舌,拔了她的牙齒,綁在門板上,挨個營房給軍士們翻來復起‘宵夜’,整整玩了五天才死……身體上上下下全都捅爛了……”
他只道那秦可卿是弘晝性奴,既然敢大逆不道和外頭戲子私通,還攛掇著將園中其他女子送給那戲子奸玩,弘晝必然心頭惱恨到了極致。
他粗人出身,便要說些軍中處置女人的刑罰來,撩撥弘晝,要一心替弘晝“出出氣”。
那馮紫英在一旁聽了,卻低了頭,只裝著瞧那地上“一束蓮花”紋的青石地磚,心里卻是忍不住搖頭暗想,勒克什這一記馬屁,未必便能拍的上。
自己這主子王爺,雖然好色荒唐,卻不是個心狠手辣的;當真要怎麼處置可卿,必然也是“君子遠庖廚,怕聞牛羊哀嚎之聲”,按照叫自己處置尤三姐的例子,就是一聲“隨你處置”就是了……
,何況這情妃可卿,不同尤三姐,更不是什麼遠在天邊的叛逆族長女兒,到底和自己這主子有過枕席魚水之情,便是如今有了罪,有心要扔給你門下人奸玩作踐,也是個“不情之賞”,怎麼就好說的這麼津津有味的,不怕主子心頭膩味麼?
果然,弘晝眉頭一皺,卻也知道這勒克什是一份忠心好意,也不好說什麼,只搖搖頭道:“罷了,你不要瞎扯,本王自有安排……你這番差事辦的很好,算是替本王查出了園子里的奸夫淫婦,自然是要賞的……你在京畿關防,也該多幾個人伺候……你是武人,該有幾個文秀一些的女孩子陪陪,換換滋味……回頭我讓大理寺,從新近江南查抄的幾個文士家人里,挑幾個大家子小女兒給你送去……這個秦氏麼……你就按我的旨意辦……就叫太監給她傳一句話就可以了……就還是兩個字:隨你!!!”
勒克什無奈,便打個千兒,說聲“奴才改日再來請主子的安”,也就訕訕的退了下去了。
馮紫英見這主子依舊是冷冷的,知道他還在為此事不快,只是他自己心中也是有鬼,不敢再揭這層,也只好沉默了半晌。
卻聽弘晝道:“接著說說吧……那按你說,皇阿瑪是身子不好,擔心朝局有變,才召李衛進京的?”
馮紫英心里有鬼,就怕弘晝追究“尤三姐是否被秦可卿所騙”這個題目,樂得換個話題,忙道:“是……主子您想,李又玠是什麼人?是咱們昔日雍王府里出去的嫡親奴才,天下督撫雖多,有幾個能跟李衛一般兒心思。旁的不說,就‘忠心’這條上,皇上、主子您、還有四爺……別人信不過,還能信不過他麼?……沒有萬歲爺的意思,軍機處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調李衛來京?李又玠這次來,怕是要掌總京畿衛戍的,驍騎營、銳鍵營、西山大營、九門提督,我看除了大內侍衛,都有可能交他來節制。”
“那……四哥他……”
“四爺是王爺您的親哥子,那自然是親近王爺您的。咳咳……四爺在京辦差,主子您在外頭……咳咳……四爺總是離皇上近一些。他是有旨學習理政的阿哥,既要在軍機處操勞國事,也要在宮里頭看湯問藥,既盡了忠,也盡了孝,不容易啊,我們做下頭微末小員,也都……哈哈……感佩於心的……”
弘晝一嘆,才道:“照你這麼說,我是該進宮去伺候皇阿瑪身子,讓四哥歇歇肩,好去軍機處料理朝廷大事?才能‘忠孝兩全’了?”
馮紫英連連咂嘴贊嘆道:“主子您這份心田真真是好的。上頭是念著萬歲,當中也維持了四爺,下面也算替臣子們分了勞……”
弘晝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道:“你似乎還有話沒說?……你只管講,我都說了麼,說錯了,本王不計較……我們天家事向來難成全,也沒個叫你外臣奴才全說對的道理……這里就你和我,本王只是聽聽。你有什麼牛黃狗寶只管倒出來。”
馮紫英連連低頭道:“是……奴才怎麼敢在主子面前留心眼?主子您體恤。奴才是有一個想頭……主子要進內侍奉萬歲爺,自然是應當的。只是大內里,其實太監、宮女、嬪妃、太醫都周周正正的伺候著萬歲,王子侍疾,不過是應景兒,哪里真用得著許多人。何況,如果萬歲爺真的有一點兩點的不安……那大內……嗯……自然多事……如今,究竟是應該進內,還是留在軍機,都說不清哪個才是‘朝廷大事’,哪個才是‘機樞要地’了……”
弘晝聽得頭皮也不由一麻。
以他的心胸,那皇帝寶座,人人仰望,於他卻是個苦差事;留在大觀園里,安享他的王爺尊位,今兒眠花宿柳,明兒尋香問玉,才是要緊事,實是不願意有一絲半毫卷入儲位之爭。
而今,這馮紫英卻說得透徹,萬一雍正已是回光返照,身體眼見要不行了,留在軍機辦差,主理朝政,控制中樞,當然是天下第一要緊事;但是到大內侍奉,近在雍正咫尺臥榻之前,卻也說不定更是“天下第一要緊事”。
眼下這兩件“要緊事”,卻都是在四哥弘歷手里,他卻分不開身;不去軍機,又怕失了朝政;不進大內……
萬一有宮掖大變,豈非要天翻地覆。
他想到這層,才算徹底明白了,這夏守忠今兒的來意,完全是替弘歷試探自己的意思。
只是去大內也是錯,不去大內也是錯……
自己又當如何處置?
想到這層,他不由更是煩悶,喃喃自語道:“那我便只當沒這回事,留在園子里?只是皇阿瑪身子欠安,我這做兒子的總要盡點孝道啊……”
馮紫英卻從凳子上起來,打一個千,竟然跪了,頓首道:“主子煩惱……便是奴才煩惱。奴才無能,不能替主子分憂。只有一個荒唐念頭,說出來罪過……先給主子請罪……”
“你起來麼……只管說……”
馮紫英才堪堪起來,卻不再敢坐,弓著身子道:“主子要安朝廷上下之心,何不在此時此刻……犯個錯兒?”
“犯個錯?”
“是……主子您想……您進大內是孝,留軍機是忠。如今……咱們真該,又是忠啊又是孝的麼?……自然,您留在園子里或者遠避外省,也是妥當的……不過……這就未免有個‘心智’的意思……無論是孝、忠、智、能……這會子,都不是主子該當的。主子是瀟灑王爺,何不瀟灑到底?外頭還有那起子不懂事的妄人,說主子您是個‘荒唐王爺’,就在這會子,偏偏給朝野上下,甚至給皇上,給四爺,看看您的‘荒唐’,眼下雖然免不了吃點虧……對景兒,未必不是上策呢。”
弘晝聽到這里,已是全然明白,心下不由為這馮紫英這份心計擊節叫好。
這馮紫英是看出來,自己對儲位毫無興趣,一心想要避嫌。
何況寶親王弘歷久歷政局,是兩代皇帝悉心栽培的皇位默定繼承人無疑。
但是雍正一朝自有規矩,不到皇帝大行,是不會立太子、定儲君的;自己這會兒,無論如何都有些“風尖浪口”的嫌疑。
“忠”“孝”“智”“能”這些考語,自己哪怕多攬幾個,弘歷能無一點警惕?
就算弘歷久居中樞,權勢熏天,並不在意這些。
那麼大一個朝廷,上上下下就沒有幾個企圖冒險邀寵,求取功名富貴之人?
雍正又一向愛護自己,舐犢情深,萬一有臣子門人,甚至是毫不關聯的冒險膽大之徒,在這個時候試圖上折子擁立,要的不就是這些“忠”“孝”“智”“能”的名聲?
反過來,自己如果在這個時候,故意犯個什麼錯,讓言官彈劾兩句,讓文武恥笑幾聲,甚至讓雍正惱怒一回又是個什麼情形呢?
這馮紫英是說的客氣,什麼“瀟灑王爺”、“荒唐王爺”,其實明明是“荒淫王爺”,自己要在這會兒,偏偏給世人一個“荒淫”的嘴臉,把自己“荒淫王爺”的名聲坐實了,讓雍正下旨訓斥甚至貶斥自己;到那時,朝野上下,無論是看“聖意”還是看“考語”,都斷了這份念想;要是雍正陡然駕崩,誰又好意思去提自己這個在不久之前才“被先皇痛斥”的“不肖之子”?
等到新帝登基,再好言寬慰,友愛賞賜,施恩加爵,自己正好“獲罪之人,感激涕零,努力巴結,皇恩浩蕩”,各方順理成章,都是舒服,更能保得自己平安富貴。
想到這里,他也不由心頭暗贊這馮紫英心思縝密、手段高明,只是不肯說破,沉吟了半晌,才展顏一笑,倒好似“換了個話題”道:“紫英,冷宮那里,如今還是佟客雙管著?”
馮紫英打一躬道:“奴才在詹事府,但是大內自有大內的規矩,冷宮是個閒地方,主管太監是西門一個沒落宮人,奴才也不知道姓名,不過他的頂頭上司的確是佟客雙。”
弘晝想一想,戲倒要做足,居然淫淫一笑道:“我前兒有那賈府里四丫頭伺候……哦……她年紀尚小,未曾真的用了……聽她正好說起……她三姐姐、二姐姐都是好姿色,卻還有個長姐姐更是妙人兒……如今聽說,倒在冷宮里。作虐,也是可憐可惜了……你回頭讓小蘇拉太監去見佟客雙,就說是我的意思,我園子里女兒家寂寞,要接她長姐姐進園子來,她們姐妹見見面,也不是人倫上,一樁善事?”
馮紫英一聽便知他的“意思”,也覺得是個好“題目”,見他一副“做戲做全套”的模樣,也是好笑,當然也湊趣配合,正色道:“主子……這恐怕不合規矩的……”
弘晝揮揮手笑道:“什麼規矩不規矩,本王的話便是規矩,本王是後三府掌事親王,這點子小事還辦不了?……你就讓佟客雙去辦!難道我堂堂和親王,正統子愛新覺羅苗裔,為自己女奴見見家里人,也要犯了規矩?朝廷里哪個御史言官不懂事要參劾……叫他來試試?!”
兩人說到這里,絕口不提“元春”兩字,只說是“惜春家人”,便是留下地步,有個“不知者不為罪”、“糊塗荒唐”的余地,只是心照不宣,對視一笑。
馮紫英今兒功德圓滿,真真是心滿意足。
他今日本來就是來邀寵試探的,結果自己替這主子又是解惑,又是籌謀,要去辦這等“機密大事”,這不比那勒克什替主子“捉奸”要親厚信任的多?
而且,臨了到頭,不管怎麼著,又為這主子撈了一個絕色“內選”的美人兒來供他奸玩。
何況旁人不知,他心里卻有數,自己這個主子,一心在那風月上用功夫,其實早就有心“四春齊芳”,只是此事往小里說,元春早已經罷黜,不過是“發落罪余宮人”,但是真要追究起來,卻也可以說是“奸淫母妃”,明擺著是犯忌諱的,明知弘晝有意,他也從不敢應承這事。
但是這會卻完全不同了,弘晝這次卻是“故意要犯忌諱”,還不怕人知道,自己只管讓佟客雙去辦,出了事,上頭自然有這目前在“找罪名上身”的王爺去擔當,下面自然有幾個太監頂缸,自己一身干淨,又是替弘晝辦了“避嫌大事”,可以說是面面光鮮。
此刻再敷衍幾句,也就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弘晝見馮紫英去了,其實心下也有些不寧,一時想著朝局雲詭波秘,一時憂心宮內陰晴難定,一時又不由想到,那可卿居然真敢嫌棄園中寂寞、和柳湘蓮私通,又覺得自己臉上無光,恨不得要叫拿勒克什回來,只按照他說的法兒重重折磨死可卿這淫賤材兒才算出氣……
他臉上陰晴不定,那四個上來伺候的貼身奴兒也是惶恐不安,也不敢來逗自己說話,用了幾口點心便沒了胃口,更懶得去哪房尋女兒家來奸玩,就在顧恩殿里點了檀香凝神,想要歇中覺。
倒是就這會兒,外頭平兒卻過來支吾了幾聲,還是那金釧兒度量著是個正經事,大了膽子,勉強笑著進來,替弘晝揉捏了一下腿腳,才款款的回話:“主子乏了……只是鳳妃那里,依著主子昨兒吩咐,請馮大人到太醫院邀了一個姓吳的什麼‘典正太醫’進來……如今瞧過了林姑娘,也順便替幾個身上不好的姊妹都診了診脈。鳳妃說,這是從三品大員,不是尋常醫生,巴巴的來了,勞動人家,已經備了四色禮,也奉了茶……這會子剛要辭出去,問主子要不要見見?”
弘晝這才想起,今日馮紫英進來請安辦差,是昨日自己順便發脾氣時挑毛病找縫隙,要鳳姐尋馮紫英去請太醫,才是“正經差事”。
不想這鳳姐、馮紫英手腳麻利,昨兒發的話,今兒自己上午在這里接見夏守忠,再見馮紫英、勒克什等人,這太醫已是進來了,瞧過黛玉,要告辭出去呢。
原來清制,太醫院掌院是由官制,是為四品“院使”一名,五品“院判”左右各二,六品“御醫”按各科目歸屬十八人,再其下,七品“吏目”,八品“醫士”,九品“醫生”。
到了“吏目”以上,便在京城里,也是有點臉面的人物了。
以昔日賈府規制,貴為寧、榮國公府邸,要請太醫院看診,普通的眾人等也只有請“醫生”的道理,只有排得上名的主子,才能請“吏目”、“醫士”等。
像張友士這樣的大方科名家,已經是“御醫”等級,六品頂戴,只有如賈府三老、賈母等人才好下帖邀請;請來了,替正經主子看過,再替諸如寶玉、黛玉、鳳姐等小輩“順便瞧瞧”才是正禮。
反而是如今,弘晝圈禁大觀園,鳳姐、可卿、寶釵等人做了王爺的奴婢,以弘晝之顯赫身份,又和昔日賈府不可同日而語,才使張友士等“御醫”常來“伺候”。
只是自宋以來,醫儒難分,那朝野里真正頂尖的一代名醫、岐黃國手,卻都是念書之人,不屑於只在太醫院里任職。
故此,到了康熙朝後,為了照顧這等子真正國手大醫師的顏面,另設了一個“從三品典正太醫”的虛職,專為邀約當世國手兼職,其或為部院大僚,或為方面大員,兼個名義,算是兩頭光鮮。
這幾位“典正太醫”,才是真正的“大太醫”。
就是看病,也只為天子、嬪妃、皇室宗親,親王貝勒、頭品大員看脈,等閒二、三品官員,要下帖子請,還要看這些國手的心情呢。
今天請來這位吳謙吳六吉,卻是漢軍鑲藍旗出身的翰林學士,兼著河北布政使,在京城里,已經算是頗有臉面的官員了。
若非弘晝是如今大清最顯赫的幾位親王之一,雍正親子,身份實在尊貴,否則就算是內閣大臣,頭品大員,請他過來給府中的下人奴婢看病,也是沒這份道理的。
想到這節,弘晝也覺著不便太失禮貌,便道:“即如此,請過來,我見見,道個辛苦就是了。”
於是,那平兒便趕緊恭敬奉請了那吳謙進顧恩殿敘話。
那吳謙還要行大禮跪叩,弘晝也忙笑著叫起免了多禮,請其在一側坐了,鴛鴦還親自端了茶,弘晝才道:
“生受吳大人了……小王也是造次。只是府中這個……這個侍女(他是覺著說奴婢有失禮貌,便干脆胡亂稱黛玉為自己的侍女)也是小王自小可心的人,衣食冷暖一向都是她照顧,她身子不好,倒讓小王也受了背累……是那日四哥說,吳大人是此科國手,才冒昧請動您來瞧瞧……如今您瞧著……究竟要緊不要緊,如何醫治呢?”
那吳謙雖是京華名醫,一向自矜身份,但是和弘晝這樣的天字號人物,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哪里擔當的起弘晝這麼客氣,連連作揖打躬。
卻不知他究竟替黛玉看診如何,且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小樓嬋娟結花菱
一絲一线覓君心
紅綿綠繡亂胭脂
魂淒魄涼斷瑤琴
只盼些許春雨露
又畏狂飆掃雷霆
誰知王孫不在意
廟堂深處謀甲兵
(注:)吳謙真有其人,乃是雍正、乾隆朝朝廷首席太醫,編撰了清代最後一部也是中國古代封建歷史上最完善的醫學教材《醫宗金鑒》,如果醫科畢業的同學應該知道的,古代醫學史中要背誦的人物,這里借來一用。
本來應該用原著中描寫的張士友的,但是考慮到我想體現“賈府只能做到請這個等級的太醫”,“弘晝可以請到更加高級的太醫”,所以才稍微杜撰了一下清代的太醫等級,將原著中為秦可卿看病的張士友定為六品“御醫”,而借用吳太醫他老人家為三品“典正大夫”,來凸顯一下弘晝在這個問題上的“能力”,也是為了林妹妹的身體著想,這是小說需要,懂行的行家讀者不要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