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尕在她跟隨雪山戎人的部落歷經草地荒漠和高原的很多年中一直都知道鐵在冬天的冷。
赤身的中年婦人在她從冷水深處的石頭邊緣上慢慢提高起腿腳的時候,她也一直都知道那些負累在腳踝上的鐵索連環,還有額外拴系上的鐵塊有多沉重。
那種所謂的發足奔跑差不多是在她的孩提時代才發生過的事了。
女人在前邊一個淺灘的地方摔進了水里,那就是因為她一時走神抬腳太低,踢出去的腳趾頭插進了石縫。
第二條收不住的腿緊跟上來,把一直掛在襠下的帶刺鈴鐺死死夾在了兩面腿肉中間。
那一下不是劃開幾道血口子的事。
人在管不住自己身子的時候是完全沒有輕重的,一小半的鈴鐺陷進了厚肉面子的底下,她用手掌攏住往外一頭的扎刺慢慢揉移才把它給撥弄出來。
兩條大腿朝內各自留下的一個小窩里邊,連血帶肉變成了什麼樣子?
黑天瞎火的她也看不清楚,她也沒想去看。
看了又有什麼用處呢,她得繼續走河。
當時是連著鏈子拴在她身後的一個朱邪族姑娘趕上兩步把她扶了起來。
那些皮膚粉白,高鼻深目,有時會生有一雙琥珀顏色瞳仁的朱邪人都長得人高馬大,琥珀眼睛的姑娘也長得高大,而且她也年輕,還有力氣。
不過人家也就是拉那麼一把,把她拉扯起來以後姑娘就放了手。
排隊拴在她前邊的頭幾個人可能會收腳等她一步兩步,再朝遠數過去的那些就不會等了,她得在這一條連系著自己的腰,和所有那些腰的長鐵鏈子拉直繃緊以前跟上隊伍。
兩條腿疼得哆哆嗦嗦的。
本來每回提腿就要周轉大半個身體的勁勢發一個力,才能把那些有拖有掛的鐵工器物搬動起來往前運送。
她現在的問題是一積蓄力氣腿就疼得軟了。
只不過再疼再軟,她也得咬著牙把這條十里的夜河走完。
整條水路都有場里的監工男人穿著防水的桐油靴子從頭到尾跟著看守,誰要真走不動了解開腰鏈讓後邊的那人背上,管背的人當然也沒法撿玉,到了點算的時候她該挨的打就都得著落在你一個人身上。
一步一步的疼,一步一步的軟,還要操持起精神來一步一步的留著心。
留心那些高低趔趄之間什麼時候突然劃過一道閃亮,腳底下回暖回甘的那一下一定就是籽玉了。
女人吉尕在她彎腰下來翻檢那塊東西的時候,她腕節交合著伸進水面底下去的兩只手,是用不帶系鏈的兩環短銬緊箍在一起的,整個玉場里很少再有人像她這樣被用短銬長年累月的鎖手腕了,當然也沒有別人像她這樣使用一對沒有十指的肉掌采玉。
吉尕伸出來的兩只手上沒有一根手指頭,兩邊剩下的都只是半截殘掌,正一面是掌心,翻一轉是手背。
吉尕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是一個被砍掉了所有手指頭的殘疾女人。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樣子的殘肢本來就不能夠單獨做事,所以干脆把它們兩邊弄到一起上一個鎖,早晚都不用再分開。
吉尕踩准了的東西不能用手指去拈撿,她一直都是使用兩只肉掌合作起來包夾收納。
經年累月的勞作鍛煉讓女人的斷掌邊緣贅生出了層層疊疊的死皮和硬繭,她在走河的時候能把它們當做小鐵鏟子使用,一把下去全都劃拉在手里,先往藤筐底下裝進去再說。
女人吉尕已經在安西走過很多年的河了。
走河以前她在雪山戎人的部族里當過很多年的鍛鐵奴隸。
吉尕這種名字聽起來就是個雪戎的叫法。
從打鐵到走河的改變發生在幾乎轉眼之間,那一年的初春時候,吉尕和那個挾制她的主人部落一起被遠途奔襲的安西軍隊圍在了山溝里的越冬草場。
安西是一個總少不了人來人往的地方,韓將軍說的。
很多年中有很多民族在這片地方創過業,立過國,雪山戎族的各支既有游牧,也有農耕的部落聯合會盟,也在南邊的高原上創立了家國。
雪山王國的勢力在前一個百年中逐步進入踏玉河的沿岸,占據牧場,圍攻城鎮,最終迫使內地的漢族政權完全退出了安西。
這一個經由游牧部落結盟組成的王國也因為部落之間的齟齬,在五十年前開始走向衰落。
國家的統治階層因為農耕和畜牧的矛盾,信鬼還是禮佛的選擇等等問題產生分裂,貴族們從爭執,暗殺開始,最終發展成為彼此刀兵相向。
安西當地的漢人領袖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聯絡整合自己的族群,組織武裝,重新登上了爭奪權勢和利益的軍政舞台。
漢人武裝集團在以後的很多年里與時分時合的雪戎勢力既有相互的攻伐也有權宜的合作,攻守幾經反復,這一次最終獲勝的是漢人一方,安西漢族也就順理成章地晉身成為了各個胡羌部落臣服的新主人。
重新統一西域全境的漢族領袖為自己爭取到了內地王朝大周的承認和封賞,並且將他的成功渲染成一次民族的解放和文化復興。
不過在此之前許多的民族,部落,以及軍閥們彼此的連年混戰已經造成了許多的血仇和怨恨。
歷史宜粗不宜細。
無論如何,勝利者現在既有理由也有能力報復他們的百年宿敵。
為了徹底壓制雪山戎人再一次復興回歸的可能性,安西鎮守府對於退避到南方高原,堅持抗拒管治的雪戎部落長期執行了搜剿鏟除的高壓政策。
具體的實施方法,就是在適時發起的軍事行動得手之後,斬殺所有俘獲的成年男人,帶回婦女和孩童充當奴隸。
持平而論。
擄掠人口再加斬草除根本來就是西地各族彼此爭斗的常態,安西現任政權也只是延續了當地行之有效的歷史傳統。
相比起來雪山戎人憑以生息的高原更加缺乏勞動人口,過去的很多年中雪戎各部使用武力擄掠沿河兩岸的居民,驅趕進山以供奴役的事例並不鮮見,而他們現在身為始作俑的後繼者們也遭到了同樣的報應。
雖然吉尕並不是雪山戎人,她只是一個遭受戎人伇使的女奴隸。
實際上她很有可能是在年輕時候被擄到戎人部落里的漢族女人。
不過安西鎮守府的軍隊對於這些區別從來不會在意。
軍人們出戰需要軍功,砍掉的所有男人的頭就是軍功,而可以販賣的活的女人是錢。
在那一天傍晚安西將士們突然衝進部落宿營地的時候,吉尕親眼目睹了她的丈夫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被殺死的情景,她只來得及把她還沒有成年的女兒摟抱在懷里,遮住了她的眼睛。
做奴隸的女人吉尕在雪戎部落里同時侍奉著三個丈夫,當然她的丈夫也都是奴隸。
她的那些男人中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兩個兒子,他們的工作是鍛煉鐵器,修造刀槍箭鏃和釘馬蹄用的鐵掌,吉尕實際上是被她的雪戎領主配給了這個沒有女人的鍛奴家庭。
一個維系幾乎十年的家庭肯定要算是一段足夠長的生活經歷了,即使它是一種非常違反漢人習俗的經歷。
吉尕領著她的小女兒和所有被俘的女人一起在安西軍隊的押解之下離開高原,啟程前往有踏玉河流經的河谷低地,在那時吉尕的眼前經常出現丈夫們那些沾染著煙灰和塵土的黝黑的臉,他們臉上的栩栩如生的神情突然凝固在有刀子插進胸口的那一個瞬間。
每一次被凱旋的軍隊帶回的俘虜女人里總是既有敵對部落的血親族人,也有像吉尕一樣被裹挾在部落里的異族奴隸,原先的主人和奴仆在一天之內變得完全平等了。
對於吉尕來說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吉尕和她的女兒是被當做雪戎女人送進官辦奴場做踩玉的,她們都是來自伐戎戰事中的俘獲,因此她們當然就是些被伐來的戎了。
被判定的雪戎身份意味著她們永遠不能贖身,也不能從玉奴名冊中銷籍,安西鎮守很早以前就針對擄自宿敵雪山戎的女人頒行了終生為奴,永禁贖身的處分辦法,看起來這也將是吉尕母女的最終命運。
弄玉閣的官員依循慣例在吉尕的身體上制作了黥文並且打上烙印,也按照著禁贖的處分給前額和後背各自熨燙了粗黑交叉。
不過吉尕的女兒因為當時年齡幼小被暫時地免除了黥烙,對於那些跟隨母親進入奴場的幼童,一般的習慣還是要等到她們成年之後再做標識。
吉尕從她被拴進采玉女人的隊伍里,下水走河的第一個晚上開始,每一天每一天地俯首低頭,直往自己的腳底下看。
雖然用身試玉這種說道和活法,真的是她頭一回遇上,可是光腳走路的事情不用練,她在前邊十年里本來就沒有穿過鞋,她不用一步一哆嗦地慢慢打磨出那些耐濕耐冷,刀槍都扎不進去的堅硬老繭。
其實那麼些年她的主人家也沒讓她穿過什麼衣裳,天真冷了只給披羊皮。
她在給雪戎部落當著煉鐵奴隸的時候,從一開始就是被使用粗鐵鐐銬鎖住了手腳的。
身子,腿腳,和鎖,甚至就連不停歇地吵鬧著的鈴鐺,按照著那些雪戎主人們的意願,吉尕那時候一直都在脖子上連同鐵箍一起戴著一個很不小的鑄鐵響鈴,當然現在這些東西是被掛在了不同的地方,不過它們響動起來要讓人聽見的那份意思都是一樣。
該遭受到的罪都已經遭受了,大概就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那些都不用再去操心。
她就光是一門心思的想著她的腳。
吉尕全神貫注地,每天每天,凝視著她自己的這一對光腳。
走過十年山野的女人的赤腳看上去粗疏,曠礪,可是底下都藏著看不出來的知冷知熱,知深知淺,她們也有靈動的筋勁和聰穎的性情。
她們輪番交替著低伏,積聚,她們的每一根趾頭先分張而後使力,躍躍欲試著騰挪撲朔的樣子,就像兩頭追趕野物的小獵狗一樣,吉尕怎麼看都看不夠。
吉尕並不是要看她們怎麼樣的好,她是要看著她們的尖俏什麼時候輕輕觸了地,怎麼往地下又寬緩又綿密的壓結實了,又怎麼斷然爽利的踮高,吉尕是在算計那一塊石頭一眼看過去長得什麼樣,緊跟著被她一腳板子撲下去,膈應在綿密的皮肉溝回里的麻辣酸澀又是個什麼樣。
這些行跡算計清楚了,她走過一條河就是看過一條河,每回踩上的籽玉從一開始飄飄忽忽可能是的心情感應,慢慢變成了有形容,有樣貌,可以清晰洞見的胸有成竹,那是一種鍥而不舍,知行合一,想和做的長期苦修之後,突然的覺悟。
吉尕相信她自己要把踩玉做到死大概已經是件命中注定的事了,但是她不願意相信女兒的命運也是一樣。
也許還有一點點其他的可能性。
不管那是個什麼樣的可能,首先她得活著。
只有能夠撿到玉的人才能活著。
吉尕在以後做踩玉的很多年中一直能夠撿到很多的玉。
最開頭的那一年吉尕的女兒十歲還不到,她就找場里管事的要來一根繩子,一頭拴在女兒的腰上,一頭拴住自己的腿,她每天領著女兒走一趟夜河,那時候她的女兒下到河里,一河的冷水能漫到小娃娃的屁股。
女兒在以後的那麼多年里越長越大,女兒每天看她,學她,一邊走,一邊撿,也能撿到越來越多的玉了。
除了領著女兒的吉尕以外,采玉工場里平常難免還會有幾個帶著孩子的媽媽,再有就是眼見著哪一個女人的肚子凸挺了起來,越長越顯出了孕形。
每一家采玉工場都是一個住著許多青壯婦女的地方,踏玉河邊的草場上也從不會缺少漫游放牧的民族部落。
部落里的男人遇到生出了興致的時候,就可以往馬鞍子前邊擱一條羊腿,喜歡熱鬧的再多約幾個親朋,一同騎到最靠近的玉場子去尋一尋樂趣。
一條腿的價碼足夠很多人樂上很多回了。
實際上玉場一直都指望能夠靠這種把女人拆零了賣的辦法補貼日常開銷。
場里養活一個女人,本來要使用的正道就是她的腳,只不過一個被養活了的女人除了腳以外,其它的地方能派什麼用場大家都知道。
這些其它的生意已經不用再另下本,自然就是越多越好,多賤的賣了也不吃虧。
玉場里每回買羊肉買小米都是先問人要不要快活,答應能收快活的賣主最受歡迎,價優量大不提還有任君挑揀。
實在不肯要的再來談那些銀兩和銅錢的事。
三五成群的生意男人來了又走。
玉場里也就斷不掉此起彼伏的大了肚子的女人。
大著肚子的女人每晚照樣下水走河,一直走到生出來了給歇一天班,歇完以後背上娃娃繼續走河。
按照玉場里過的那種日子,大多嬰兒都沒能活過多久,偶爾有幾個幸運的長到了可以斷奶的年紀,就會被玉場賣給經過的游牧部落去換回羊肉。
游牧的生活風餐露宿,艱難困苦,兒童存活率低,總是非常的缺乏人口。
反而是像吉尕女兒這樣一開始就登記成了雪戎奴隸,按照規矩要終生服役的孩子一直留在了礦場里邊。
整天守在采玉礦場里的女人們大半個白天都在睡覺,躺在蘆葦草棚里的吉尕往懷里摟緊她自己的,正在越長越大的小女兒。
她想總有一天女兒也要長到上鐐穿環,黥字烙印的年紀,再給黥了的黑字上熨一個叉。
那樣一來她就全完了。
女孩睡得正甜,棚子外邊的晴天一片正大光明,可是吉尕只覺得全身一陣一陣發冷。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個什麼辦法。
有時候吉尕覺得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告訴女兒,應該說的,一定要說的,還有不應該說和不能夠說的。
可是到了最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吉尕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女兒說過話了。
吉尕不能說話。
她沒有舌頭。
女人的舌頭跟她兩只手上的十個手指頭一樣,很多年前就被她的雪戎主人割掉了。
沒有了舌頭不能說話。
吉尕有一次用她的赤腳底板抹平了自己身子前邊的沙土地。
她拳拳的收攏住另外四個趾頭,使用支棱在前邊的大腳拇指往沙子上面寫字。
吉尕寫,有,誰,認,字。
睡完了覺的女人下午圍坐在河灘上慢慢等天黑。
她們當下沒有需要做的事。
除了遇到送羊肉的買賣上門,要挑幾個女人出去付賬款之外,玉場里平時都讓大家好吃好睡,好好歇息,歸根到底只要她們到了天黑有體力,有精神,能夠撿著玉就行。
女人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吉尕不能聊天,可是她能寫字,她還能認識很多很多的字。
還有誰……
認識字?
吉尕把沙子慢慢抹平了又寫一遍。
後來有個女人說,哎呀我呀,我認識字。
我可是讀到了那誰誰的七律就能自己度曲的呢,那時候……
那時候姐妹們給客人連著唱一個晚上,可是一首都不能帶重樣的。
有文化從來就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在大周的世界也是一樣。
人在西域安身立命,最要緊的是能種出很多小米或者養肥駱駝和羊,這些事情都不是非要認字才能做好的,所以足夠幸運的吉尕在她做玉奴的那麼些年里,一共就只遇上了兩個能認識字的人。
吉尕第一回遇上的這個女人是個妓女,她在安西城里做妓女的時候讀過很多詩,可以配上曲子唱給來睡她的客人們聽。
有一天有一個客人聽她唱了一晚上王昌齡和王之渙,然後就死了。
官府認定她是為了謀財給那人喝了毒酒。
她這樣的殺人重罪本來應該凌遲處死,不過統治安西的韓將軍當時有意推行良法善政,於是接連幾年赦免了所有被判極刑的女犯,把她們全都送進礦場做了踩玉奴隸。
將軍開恩,也沒給她們烙上禁贖的黑叉。
做過場面的女人五官眉眼長得好看,就算是牽連著鐐鏈的身體四肢,舉手投足起來也是有風有韻的樣子。
給她們這間工場送羊的幾個部落都認識她,每回也都少不了要挑上她。
有時候女人想給自己找樂,就說這個場里一半的女人都是靠老娘身子換回來的肉食養活著呢。
如果單講道理,這個女人在玉場里熬過五年以後,還是能有機會被哪個低階的小軍官買出去當老婆的。
問題就是她得熬的過去。
吉尕用腳趾頭往地上寫,我在地上寫字,你告訴我女兒怎麼讀聲。我撿到玉了分你一塊。
吉尕很早就是場里邊最能找玉的那幾個人中的一個,要是她哪一天撿到了三塊籽玉,就往身子里邊藏進一塊,到白天睡覺的時候找機會傳給那個認字的女人。
睡醒起來大家坐在屋外聊天,吉尕就往地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女人按字念給她女兒聽,她再要女兒跟著念。
多多的念。
念完了用手往沙地上寫,寫完以後閉上眼睛,一遍一遍背誦。
吉尕自己小時候就是那麼又念又寫的背出來的,背不出來要被爹爹打手心。
吉尕能背下來的書還多著呢,她現在也得照樣教會她的女兒,女兒要背不出來也打手心。
她們兩個大女人互相幫助著從千字文開始,教到第三年的時候已經讓小姑娘背下了大半本論語。
不過那個能唱王昌齡的女人死在了這個第三年里。
女人先是因為生病沒有力氣走河,接下去就被燒燎熨燙著折磨了三天,到最後還剩一口氣的時候剖開肚子,釘在河邊木台上讓大家用腳踩。
這些都是但凡開一個頭就會一直走到底的事,很難再有轉圜。
吉尕走到她身子跟前的時候,看到她還有點哆嗦著的臉上都被人用烙鐵燙的爛了,除了還沒瞎的兩只眼睛以外,再也沒剩下一點好看的樣子。
吉尕想,等到下回場里送進新的人來,她又該在地上比劃著問她們誰認識字了。
下一回自己找上來的是個男人。
那是一個在玉場里當監工的回鶻男人,頭發有點泛黃有點打卷,鼻梁有一點挺直,長著一對黑眼睛,他可能是混了血。
卷頭發的回鶻男人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他有一天對吉尕說,大姐姐我知道你能背下很多中國書。
他把吉尕叫的渾身打了個哆嗦。
場里從來不會把奴隸叫成這個的,都是就叫身上烙的號數。
再說姐姐這個輩份也不對。
回鶻男孩說我們族里的習慣都把女人往小叫,叫得越小女人越高興,我知道這事跟你們中國不一樣,姐要是不喜歡呢我下回叫奶奶也行。
都說胡人花言巧語特別會哄女人開心。
故事里的楊玉環見到安祿山就特別開心。
按照吉尕眼下的地位身份,按她一個女人過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有個俊俏的男孩跟著管她叫這個叫那個,她應該是不至於特別不喜歡。
到那時吉尕已經在場里待過了好幾年,她也聽說過這個當管工的孩子家里是不再游牧的定居回鶻,他們家養著一大群駱駝長年往來內地和西域之間運貨,又在安西城里買下幾間大瓦房子安了家。
回鶻男孩以後告訴吉尕,家里給他找了教書先生讓他學習漢文,可他就是覺得當一個男人應該去干打打殺殺的活兒才對。
男孩子找到在安西鎮守府下當軍官的回鶻親戚要求從軍,不過安西這一陣也沒有打什麼大仗,結果給他安排的就是到踏玉河邊來看守礦場了。
做踩玉的場子既有官家開的也有財主開的,像吉尕住的這樣官營的地方都是使用官兵管理。
男孩家里大概覺得讓他在外邊闖蕩幾年也沒什麼不好,想當兵那就先當一陣子。
他家本來有錢,平常留心一些打點籠絡,工場上邊總管的官和底下看守女人的兵們對他都算不錯。
問題就是他現在覺得認字看書倒是件好玩的事了。
人性都是一樣,沒有的時候才想。
當然按照人性看,整天跟一個長白胡子的老頭搖頭晃腦的念漢字,那肯定比不上看一個光身的姐姐倒換她的光腳丫子往一大片沙土上寫出一本書來。
人家那時候搖晃起來的可是精赤條條的屁股和奶。
而且她們家的小妹妹也是精赤條條,屁股和奶長得細細巧巧也很好看的。
每天下午年輕的回鶻監工等到女人們睡完了覺,他就把吉尕和她女兒從拴腰的鏈子里拆解出來,沿著河灘往外邊多走出去幾步。
空曠一點的地上方便姐姐揮灑。
到了那時吉尕已經用腳在沙子里寫過了快三年的字,沒有了前後相連的牽扯,她站直起身體揮灑開來,一邊退,一邊寫,腳尖下的筆劃起承轉合,行雲流水一樣,都是化用了她小時候一天幾大張宣紙練出來的功夫。
寫出來以後回鶻哥哥教妹妹讀,他自己也讀,吉尕在邊上繼續寫出來解說,要是碰到回鶻孩子也讀不出來的,吉尕可以找同音字,也可以寫出切韻給他們拼出來。
吉尕給他們寫她自己背過的詩,那麼多字的太史公書她是背不下來了,不過她能記得里邊講過的故事,她就在沙上一段一段的講出來那里邊的故事。
胡人男兒不光是說話好聽能哄女人,他們說完了可是立刻就要上趕著動手的,胡人的心性最重眼前,只要想干,正好又是有機會有本事能干成的,不干那就是吃了大虧。
他們可不知道那種講人行世既要能等,又要能忍的好處。
這個可能有一半胡人血脈的回鶻孩子也是一樣。
他叫完了她姐的那次就干過了她,有時候看她寫字寫到一半的時候也干她。
他當然也干了她女兒,這些都不算什麼事了。
她的女兒長得好,本來就是經常要被官和兵們,還有賣羊的漢子們干的,有時候還會連她做媽媽的一起找上,一起挨干,母女倆互相親的,舔的,摸來摸去的那種事都做到家常便飯一樣了。
沒他這麼一個黃毛的小兔崽子不少,再添上也不用嫌多。
有時候她往沙子地上寫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時候,就聽到旁邊長著幾根蘆葦的地方一個小兔崽子和一個丫頭片子摟抱在一起搞得翻天覆地。
吉尕停下腳想想,我生的丫頭長得好,他家要是真能把她買去給他當小老婆我也認了。
吉尕再想,唉。其實她媽年輕的時候長得也好。她一走神沒注意那邊在喊她,喊過兩聲嗓門就大了,也沒再叫姐姐。讓你過來呢,沒聽見啊!
人家心里有主意的,一直都知道誰是做主的,誰是那個奴才。
吉尕噢噢的連著聲答應,趕緊往他倆並做了一堆的那個地方走,一邊苦笑著想,有錢的女婿真不好伺候,還不知道他這回要干他丈母娘的哪一口眼子呢。
吉尕在她像女兒現在那麼大的時候,就讓她爹爹教著背下了很多很多的詩和書了。
吉尕後來嫁給將軍的時候也還是個沒有多大的年輕姑娘。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應該會想象過很多關於自己的未來,不過那時候的吉尕應該是沒有能夠猜想到二十年以後她現在變成的樣子。
從現在的立足之處看向過往的人生的確總會是非常的出乎意料,就好像降落在地上的星星是一些不能發光的鐵石,而蝶蛹可能會變成蟲草開出粽色的花朵一樣,我們從來都不能正確地知道命運可能的方向。
吉尕想,她現在肯定不用再去算計那些男人和女人之間沒完沒了的恩情,道義,忠貞和辜負,甚至還有名分的帳了。
不過她確實想象了他看見自己現在變成了的樣子。
其實她想過很多次了,她仍然會覺得自己可能是在發抖,全身發抖,而且上邊和下邊一陣一陣地輕輕發燒。
女人想象了她自己的有紅暈的臉,和泛起了一整片細小皮膚顆粒的赤裸的胸脯。
她覺得臂膀上每一支纖細的汗毛都在晴天的爛漫陽光下尖銳地豎立了起來。
安西是一個經常會有晴天的地方,現在和二十年前都是,在一個年輕女人赤身裸體地走過普照的陽光和陌生人群的時候,她當然知道自己已經被看見的非常清楚。
女人在二十年後的今天的確可以一邊神情自若地搔撓著陰戶,一邊用腳趾在沙上寫些一寸河山一寸腳疙瘩肉,一寸玉足一寸芳心的打油句子調侃踩玉奴女的生活,但是在那樣一個驚惶和戰栗的開始,那些奔馬一樣的心跳,和燎原野火一樣撲面而來的燒炙感覺恐怕仍然會是永遠的記憶。
赤足行走的女人看上去顯出了更多的柔弱和無助,而那些束縛一個裸體女人的腳鐐和手銬似乎意味著權利剝奪,她不再被允許保護自已了。
這兩方面都使事情變得更壞。
女人已經沒法記得到底經過了多久,她才算是習慣了這樣一種總是光著屁股的日常生活,或者是如果一個女人在那個開始的時候所遭遇到的全部,就是無窮無盡的男人和她不停地進行著的無窮無盡的交媾,她應該可以比較容易地克服事畢後映照在裸胸上的陽光,還有返回時赤腳走過的草地那種心理障礙。
住在一座被掀掉了屋頂的房子里,沒人會在意窗戶是不是開著。
強奸使女人自由。
在被五十條雞巴操過整個白天之後,她念茲在茲的大概就是屄里還有沒有剩下的水分能夠幫助浸潤肯定會在整個晚上操進她身體的另外五十條雞巴。
她可以在這一百個男人的注視底下分張腿腳,哭泣,哽咽,一邊努力地搓揉自己,希望她還能夠恢復一點濕滑。
而後也許就可以不那麼疼。
二十年中的赤裸晝夜數不勝數,沒法細說從前,一個女人在和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男人朝朝暮暮赤裸相處,在苦役,折磨,毒打和凌辱底下,與所有那些男人一起走完了足夠長的路程以後,什麼人或者什麼事情,能夠讓她回到最初開始的地方?
雪戎聯盟圍攻安西的那一年她在安西。
雪山戎人在遭到失敗退上高原以後曾經不止一次嘗試著重新回來。
他們在那一次終於能夠兵臨安西城下的時候,已經使用幾年時間重新征服了沿踏玉河溯流而上幾百里路程中的城鎮和鄉村。
雪戎的各支部族在他們推舉的王的號令底下聯合行動,每一個部族里既有軍隊,也有為軍事行動承擔各種勞役的奴隸。
鍛奴男人和他們的女人就是在那一次戰事中隨軍行動的服役奴隸。
女人的鍛奴丈夫們把打鐵爐子安置在一小片胡楊樹林的邊上,從那里抬頭可以望見遠方渾平的山塬底下矗立的安西城樓。
攻而不克的圍城戰事持續了大半年的時間,女人在那半年中的幾乎每一個白天都是跪坐在為鐵爐送風的風箱前邊,鼓足力氣奮勇推動風箱的把手。
如果因為體力不支而放慢了速度,她家那兩個年輕男人可能就要撿出一條捅火鈎子,往她的光溜脊梁上邊直抽下來了。
他們一家每天都有產出箭鏃的定額,不能完成全家都會挨到督辦軍官的皮鞭,所以做丈夫的也是迫不得已。
實際上在她服行鍛奴勞役的那些年里,使用戴銬的雙手握持住風箱把手一推緊接一拉,無窮無盡地循環往復幾乎就是她在挨打與媾合之外所做過的全部的事,為鐵爐鼓風永遠是一個嫁進了鍛匠家庭的女人命中注定的責任。
管理奴工的軍官會在天剛開始黑的時候來找她,把她領到部落戰士們宿營的帳篷里去過夜。
部族出征不帶家眷,每隔一陣就要使用役工營里的奴隸女人解決問題。
這種常規分派的勞軍差事在時間和人數上一般都還有些分寸,不是任憑著兵們率性胡來,最可怕的是有幾次強攻登城又讓里邊的守軍給打了下來,再要把女人往那些輸紅了眼的漢子堆里送的時候,她們走在路上兩條腿已經先嚇得軟了。
當時衝鋒的時候蜂擁蟻附一般去爬牆頭的一大群人,就算被人殺了三成,退回來還有一大群人,一個晚上都要做完的,女人那一個晚上要轉過三四頂幾十個人睡的大帳。
而且她們這些配給工役營里的奴隸做妻子的女人,大多都是來自前邊幾年被雪戎重新征服了的沿河地方,那些地方有的堅持抵抗遭到屠城,也有的投降獻土,殺戮雖然要少一些,但是也就聽憑對手處置了。
女人們最終淪落到了現在這樣的境遇,肯定都是聯系有當時的因果,在歷經了漫長血戰的互相殺戮之後,她們處身的家族和雪山戎人不共戴天。
她們是從哪里來的,她們又都是些誰的誰,這些事情在雪戎營地里當然不是秘密。
現在把這些敵人家的小媳婦和大姑娘,往剛才還被那些敵人斬殺過一場的血性漢子們的窩里一送,她們一個一個會讓人收拾成個什麼樣子可想而知。
到了早上她們肯定都是躺著被人拖出來的,有人前邊後邊被撕開了大口,被弄得通透了已經咽氣也是時有發生的事。
那一天下午正在一門心思相幫著丈夫拉風箱的女人被幾個騎馬的雪戎軍士喝令起身,拴住脖子系在馬鞍上牽領出工役營地的時候,她覺得這樣的天色要去轉帳篷像是還有點早。
或者就是又有什麼過往的兵民人等需要安排迎送,比方說運輸輜重補給的駱駝隊伍到達了營地,找幾個女人去給一路風餐露宿的走卒馭夫們緩解一點疲乏。
有時候被征發來的駝隊主人還是她早年認識的故地里的漢人鄉紳,相見之下那種自知身形已經如此髒穢不堪的大羞慚就都是些不能盡述的事了。
不過那天下午被牽住脖子跟在馬後的赤身女人腳下拖帶一副重鐐,趔趄跌撞著穿過了大半個雪戎青豹部落扎營的河邊草灘以後,她見到的是半天中飄揚的布幡和粗石堆疊的祭壇,在她繼續前行的大道兩邊成排樹立著金线繡出的獅子和豹的旗幟,以及成排的頂端插有人頭骷髏的木柱,那是部族的勇士從往日征戰中贏得的獎品,它們總是這樣被展示給所有的到訪者,當然還有像她這樣正被牽領著前去接受部族首領主人召見的苦役奴隸。
他們都要在走過這些敬神,鎮鬼,並且彰顯武德的完整儀仗以後,才能到達那一座方圓廣闊,裝飾華麗的毛氈大帳的門口旁邊。
已經往帳門邊上拴住了馬的戎人漢子走回來的時候手里沒有放開馬鞭。
本來守在她後邊的兵士抬一只手,一把拽緊了她的脖子。
他那一只特別有力氣的大手抓握住她戴在脖頸上拴鈴用的鐵打項圈,她就像一頭鑽進了圈套的小動物,除了四腿亂蹬以外再也沒有一點回旋躲閃的機會。
馬鞭在身前揮舞起來的節奏不緊不慢,可是沒有哪一下是馬虎敷衍的,正好抽在奶尖上那一下的勁頭憋悶進芯子里怎麼都緩不出來,疼得她只管往地下拍打兩只光腳底板,可能是嫌她動得大了晃人眼睛,前邊那個兵抬腿跺在她的腳趾頭上。
輪番掃掠下來的皮條梢子一道一道見紅,最後攢下的幾手專門用來打了她的臉,擰著她轉圈翻過去脊背又特別的多打屁股,明顯就是要把她打成一個不能看的樣子。
打完以後鼻子流血眼圈發黑不用說了,上邊是從來薄瘦的臉頰,底下團團分邊的肉瓣本來也該緊繃著,可是現在上邊下邊都是又熱辣又鼓脹,搓揉的,攪合完了的面團發起來了一樣,那種圓圓胖胖的感覺特別的古怪生猛。
女人來過這里很多次。
就像這種被人領來迎門先挨一頓打的事,她也不是第一回遭受。
算起來到了那時候她在雪戎軍隊里已經住過了不少日子,反正不論日子多少,人家就是一直都沒有把她忘掉。
每回遇到了各方家支族系的雪戎首領訪問青豹部落,賓主把酒言歡起來多半總是要把她找去侍宴的,所謂侍宴就是那種光著身子給人倒酒端肉的活兒了。
那時候她的舌頭和手還在。
大家都是圍繞圓帳邊上轉圈坐著,她跪在地下使用膝蓋走路,抱住酒壇磨磨蹭蹭,行行止止的,圍繞團團坐著的大家團團打轉。
轉完幾輪換一個姑娘掌管酒壇,把她領到大帳中間放有一張粗木方台的地方,再從帳外召進一隊摩拳擦掌一直待著命的健壯奴隸。
後邊一輪里全場繼續喝酒,而她自然是趴跪在全場正中的台上,和那一整支全身赤裸,只在肩上披一條狼皮的男人隊伍輪番表演性交助興。
這種雪戎傳統的聚會接下去還會加入更多的戎人婦女,最終幾乎總是會變成一場所有男女參與其中的酩酊大醉下的混亂交合。
終局的狂歡對於侍完了宴的奴隸女人是一種解脫,因為她可以不必被她的雪戎主人送去陪哪一個具體的客人睡覺了。
書面一點就是侍宴之後還可能有侍寢。
雖然按照她這樣一個終日里鞠躬盡瘁著鼓風煉鐵的奴隸女人現狀,在她遍體鞭烙的瘢痕,蓬頭垢面,胼手胝足的敗絮以下,往日漢家美人的聲名還有多少金玉能夠留存只有天知道,不過的確還是會有人特別指明了要睡她,安西從來就是一個聚集了太多恩怨的地方,他們可能是因為最終將她牽扯了進去的族群爭斗的怨恨睡她,也可能是因為曾經流傳的關於她的聲名睡她,或者就純粹是好奇的想要看一看她的光屁股。
被當成了獵奇甚至復仇途徑的性經歷當然都會是一些非常屈辱和痛苦的事,不過那本來就是雪戎領袖們想要讓她更多遭受到的事。
折磨一回對頭家的妻子女兒總是讓人心情好,因為自己家的妻子女兒遭人折磨肯定讓人心情不好。
這種事可以被看成是對於勝利的炫耀,給予對手的貶損,或者干脆就是個惡作劇。
實際上在雪戎聯軍重回安西的整個過程當中,那些投降了雪戎的漢人軍官大多都是和她睡過的,每逢有新歸順的人馬編入帳下,就會把女人給他送過去小住幾個晚上,要你奸一回你們自家的女人,表明一個你已經換了邊站隊的態度。
遇到那邊著急要表忠心,自己搞完以後再集合全營把她來回輪上幾遍,也算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
常情一直到了現在。
女人最近一次被領出來陪睡覺的客人的確就是一個漢人。
圍攻安西的戰事陷入膠著以後,城里的漢家軍隊和城外的雪戎聯盟已經互相派遣使者進行過幾次談判。
打不出結果的事可以試一試能不能談出個結果。
雪戎部落要求安西打開城門投降,他們承諾不會屠城;城中守軍的條件是圍城的雪戎後退三十里讓開道路,允許漢人軍隊自行離開向西撤退,而後戎人可以和平進入安西。
雪戎部族這一次攻略是從踏玉河的下游出發,自東向西席卷全域,已經退守到安西的漢軍沒法行經大片戎人控制的地帶返回周朝內地,他們考慮的方向是繼續向西退避。
更加偏西的踏玉河源住有回鶻部落,面對著當時境內勢力最盛的雪戎軍隊,回鶻的合理選擇應該是與漢人武裝互相倚助對抗強敵才對。
不過這當然不是雪戎一方願意見到的事。
討價還價沒有談攏就要准備再打一陣了。
豪爽大方的雪戎豹子部烤了一頭羊恭送來使明日回城,整一頓飯食里女人始終都在賓主兩頭之間來回跪行著敬酒,那一天她是先被捆在大帳前邊的祭壇底下用馬鞭子抽過一遍的,她那一條頸下懸寄一個大鈴,四肢牽連著兩套鐵鐐的精赤身體上,鞭傷累累,安西城里派出來的官當然是整一頓飯里都不自在。
完了以後把人送進休憩過夜的暖帳,特別被安排了陪人吃飯還要陪人過夜的女人也就跟著進入帳里跪在門邊。
女人說,雪戎青豹部的女奴才依照主人的指派守在帳里服侍官家睡覺。
官家有甚麼需要的只管吩咐就是。
既然是處身在戎人蠻子的地方,女人使用的詞語也比較直白。
帳子一頭的那一位官人追隨漢家將軍歷經轉戰,早幾年前就已經算是府里成名的謀臣了,他和女人互相對望了一陣。
女人覺得他是不是正在心里邊回想早幾年前看到她穿著衣服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這麼一想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笑一笑,想開以後她倒是覺得自己也沒有羞臊得一定禁受不住,反正她正臉迎著受了下去。
最後那人說了個知道了,從此兩邊無話。
她直挺挺的跪了一夜,那人安然就寐,看上去睡得還很平穩。
女人想,所以今天是不是又要見到哪位舊人了?
一樣的被人領過來挨了一頓無緣無故的鞭子,前胸後背都是一片如火如荼的疼痛,疼得人心慌氣短,她覺得自已就是一頭被烤到了半熟,又被刷上了一層熱辣醬料的全羊。
腳趾頭也很疼,她不知道剛才那一下子是不是踩裂了里邊的骨頭。
她一腳遠一腳近,一腳高一腳低的穿過了大敞的帳門,一眼看進去從前往後五十尺幅圓的穹隆中間,長年總是遍鋪著繡花羊絨毯子的地下裸露出了全部打底的黃土。
地毯都被卷起來收到一邊,當時搭建帳篷的時候肯定也都仔細夯實過整片的土地基礎,不過女人從門邊起步的光赤腳板底下,踩住的並沒有一寸平整地方。
從她的腳下一直往前,整一條沿线上特別使用了打破的壇罐磚瓦碎片在黃土地坪上堆疊出來一條單人寬度的踏步道路,那些陶瓦參差斷裂的邊緣上帶尖帶刃的鋒利茬口讓人一眼望下去心里發毛。
她那一只赤腳是小心翼翼,從輕漸漸加重踩下去的,腳板經過幾年荒山野水的陶冶已經能算硬朗,就是被那些尖茬硬生著支棱起來還是要疼。
疼就疼一點,盡量不要蹭得大了被深切進去。
女人能明白她的雪戎主子們想要召見一個奴才的時候,要讓那人一步一步疼痛,一步一步害怕的意思,她就是覺得擺開這麼一個場面好像有點太大,肯定不會是為了要派她去給哪個客人端羊肉的事。
等到她一步一步疼痛,一步一步提吊著肝膽,沿著有扎刺有刃口的獰厲道路走到大帳對面靠近篷壁,橫平著放置一具彩繪低案的地方,腳底下肯定是有流血了,背膀上又零星的多挨了幾下馬鞭。
她看到低案前邊的地下擺有一塊鏤刻出一道一道三角尖棱的硬木墊板,這里就是她要跪下去靜聽主人說話的位子。
她也就往那上面端正地跪好。
除了周身的什麼地方突然抽搐的疼痛讓她哆嗦一下之外,她跪得安安靜靜。
案子後邊倚靠在一張豹子皮上的年輕女人就是領有雪山戎族青豹部落的那個主人。
她手里捧起一個鑲銀的骨碗,淺淺抿了一口里邊半滿的酥油咸茶。
她在喝完那碗茶以前一直沒有出聲。
後來她說,明天你去安西城里見你的男人。
叫他開門獻城。
從西方雪山流下來的踏玉河水每天流過安西城外繼續向東。
從安西出發前往大周內地的軍民商賈,他們的方向也都往東。
這一條有河有人的沿途上先要經過一些大小不一的市鎮,走到後來就會見到放牧著牛羊的大片草地中間,漸漸顯出來更多的谷子和麥地。
建立在這個離開安西十個日夜車馬行程,高原延伸的余脈底下,名字叫做善的城並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
善在西地的最東,善城之後雖然還阻擋著一道橫貫的山嶺,不過山嶺的另外一側長期以來住有大周軍隊,那里已經可以算是比較確定的周朝疆土。
連接在邊疆和中土之間的善城占有交通聯絡的便利,它也是一座住有更多漢族人民,受到更多內地影響的城池。
善城就是以後在雪戎部落中被叫做吉尕的女人出生的地方,吉尕是漢人的女兒,當然她父親最早為她起的肯定不是這麼個名字。
吉尕的父親讀過許多中國的詩和書,他早年受邀從內地來到善城辦學,在以後的很長時間里教成了很多學生,也就漸漸贏得了在胡漢雜處的西域地方守護和傳承中國文化的聲名。
善城也是西域全境率先反抗雪戎統治的首義之城。
善城人民在雪戎部落因為信仰分歧而陷入內戰的時候發動起義,武裝起來的起義者們殺死城中駐守的雪戎官吏,掃蕩了市鎮周圍的草場,他們襲擊並且趕走了那里的雪戎部落。
吉尕的父親參與組織了這些行動,他也被認為是起義的主要領導人。
當然發起一次戰爭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武備資源,肯定得到了當地豪強家族的支持,他們需要借重的可能是士人領袖對於人民的號召力。
這一場從善城開始並且蔓延到西域全境的武裝暴動結束了雪戎對於安西的百年統治,漢族人民歡欣鼓舞,他們以後將一直在自己的歷史記錄中提及這個得到解放,並且開始復興進程的重要起點,而與此相應的則是雪戎部落中永遠留存的,關於善城暴動的慘痛記憶。
在那些記憶里有大量的男人被殺死,女人遭到強暴,許多年輕女人被帶走賣做了奴隸。
雪山戎人沒有平民,只有貴族,戰士,和奴隸,他們從來將所有漢族人民看做奴隸,雪戎的統治方式是強橫的,粗暴的,舊日的壓迫者在被推翻之後很難得到寬恕。
按照傳說,經過殺戮和擄掠販賣之後幸存下來的雪戎婦孺被要求交出所有牛羊牲畜,她們也不能帶走帳篷和毛氈被服等等一切生活用品,實際上她們是被強迫脫光了所有的衣物,並且被赤裸裸地驅趕到了已經下過一場初雪的荒原上。
站在激奮的暴動者的立場看,雪戎是一伙來自高原的野蠻人,他們擁有的一切都是通過劫掠漢人獲取到的,要求強盜交出他們的贓物是很公平的事,現在這些女強盜應該光著屁股滾回山里去。
在善城漢人推翻了雪戎政權的那一年秋天,零星積雪的草原上到處流浪著身披樹皮草葉的雪戎女人和孩子,她們最後大多因為凍餓而倒斃,甚至還會遭到獵殺,有時會有漢人或者回鶻和朱邪人騎馬追逐她們,將她們當做練習弓箭或者刀槍的活動靶子。
傳說在一些地方曾經發生過大范圍的捕獵活動,從四面八方合圍起來的獵手將雪戎女人驅趕到狹窄的踏玉河谷里集中攢射,女人們赤裸的屍體在以後的幾天中阻絕了踏玉河水。
暴動後的漢人城鎮紛紛宣布獨立,它們互相都不承認對方的領導地位。
回鶻朱邪等等游牧族群秣兵歷馬,它們對於雪戎退走以後空置的草地充滿熱情。
如果進行更大一些范圍的觀察,當時西域全境的周邊地帶仍然有雪戎部落活動,雪戎和漢人的武裝衝突並沒有停止,他們也可能在消弭了自身的內部矛盾後從南方高原上的王國中心派出更多的軍隊。
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事就是安西有許多人都已經死掉了,接下去還會有更多的人大概要死掉。
對於常年駐軍嶺外與雪山戎人對峙的大周帝國的將軍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因為更多的死人會為生者留出更多的活動空間,現在的西域正在為他展現這些空間。
將軍在這一年晚些時候作出的揮軍進入善城安西沿线的決定,最終使他在西域漫長的民族爭斗史中留下了名字。
將軍受到了善城漢人居民的歡迎。
他在出發統一西域全境以前花費了幾年時間經營善地和周邊,在那期間吉尕的父親把女兒嫁給了將軍。
吉尕在她還是一個漢人女孩的時候能文,工詩書,少見人,而在坊間卻是多有流傳著漢學先生家的姑娘長得像畫出來一樣好看的說法。
將軍在內地應該是有妻子的,嚴格地說吉尕大概是側室,不過沒有人更多地公開談論這方面的問題,它被有意地忽視掉了。
使用聯姻的方法建立適當的同盟關系從來都是古典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於掌握武裝力量的外來軍事領袖和得到人民擁戴的本地士人名流來說,彼此都有對方需要的東西。
而且根據多年以後的實際結果來看,吉尕父親那時相信將軍可以成就大業的判斷也沒有錯。
吉尕在婚後度過了幾年幸福平靜的生活,將軍和吉尕的父親則在那幾年里逐步實施他們對於西域全境的攻略計劃。
將軍親自率領主力部隊西進,沿途壓制踏玉河兩岸包括雪戎在內的任何抵抗力量,他最終得以成功地占領了安西。
但是重新團結起來的雪戎部落聯盟選出了新的王,他們從南方高原發起的突然反擊完全改變了局面。
雪戎軍隊切斷了安西與善城之間的聯系,迅速完成了針對善城的包圍圈。
試圖回軍救援的將軍在一場雙方都投入了大量兵力的會戰中遭到慘敗,只能退守安西自保。
在以後的許多個月份里善城軍民陷入了一場困守孤城的絕望苦斗。
吉尕父親本來的責任是坐鎮經營後方,統籌人力和糧食的征召供給,現在不得不親自提劍督戰,他在一次登城巡查的時候被流矢射中,以身殉城。
善城最終被雪戎攻破是在一個陰雲四合的黃昏。
那一天的白天里天空顯出異象,總是多晴少雨的草原上橫列如同兵陣的黑雲奔騰翻滾,一浪接著一浪無休無止地從城頭之上咆哮而過,白晝暗淡得像並沒有太陽升起,原野盡頭天地相接的地方倏忽閃爍的電光都是暗紅的顏色,雲中大風的聲音像馬群的嘶鳴。
在每一個人都相信自己必死的破城之暮,十八歲的吉尕堅守被征用作將軍宅邸的兩進合院的正房中堂,用鐵鏈代替木閂穿過門鍵,閉鎖了堂前的大門。
吉尕已經遣散了所有的侍衛和仆傭,當然也有不少人更早些的時候已經自行離開了,不過她在那之前已經命人在屋內沿牆堆滿干燥的麥草,傾倒上去幾桶清油,在她身邊的八仙桌上點燃著兩支粗大的紅燭。
戰事延續,吉尕的父親還沒有下葬,收殮著父親屍骸的棺木放在她身前的房屋中間。
她在聽到屋外的街上終於傳來喧囂凶戾的奔跑喊殺聲音的時候端一支蠟燭起身,揀起一小把干草點著它的梢子,又把它扔回浸油的草堆里去。
她沿著屋牆點燃了更多的干草。
一直到被越來越多騰起的煙霧熏得睜不開眼睛,她劇烈地咳嗽著退到倚靠在後牆的條案之前。
從黑暗低沉的雲底延伸下探的煙塵渦旋在草原上搖曳橫行。
它們巨柱一樣的壯大身形連接著天和地。
那時雪山戎人的戰士已經從幾處地方登上了善城城牆,牆頭上的抵抗也在防守者全數捐軀後宣告停止。
城門被打開以後更多的雪戎軍隊長驅直入。
有一支龍卷突然加速,它的像漏斗一樣垂墮低俯的風嘴從牆頭以上兩丈之高的地方一掠而過,突然接觸了地面。
在大風經過的地方屋瓦和木架草簾都在一瞬間旋轉著飛升上了半空。
圍城的雪戎軍隊了解善城,他們也為攻擊行動中的兵力運用規劃了方案。
青豹部的戰士進城以後按照預定計劃徑直奔襲將軍住地。
那時大風已經掠城而過,接踵跟隨的暴雨如注如傾。
他們看到的沿路的房屋都被卷走了頂蓋,一地的狼藉,漫天水光,而在他們身後更遠些的地方開始傳出打砸呼喝的聲音。
全城都在大雨中殺人。
受命占領將軍住所的雪戎軍隊在整個院落十多間大小房屋中找到的唯一一個人還活著,因為正房的門窗封閉緊密一時沒有撞開,而頂上的鋪瓦都已經被吹拂的蕩然無存,戰士們攀上牆垣准備要逾越而入。
在他們向下看到的屋中有一個倚靠台案站立的年輕女人,沿牆堆積著燃燒又被雨水澆熄的草灰,女人抬眼望向他們那一伙扒在牆頭上探出腦袋的漢子們,神情有些茫然。
在吉尕被擄到雪戎部落以後的最初一段時間,她的處境並不算太壞。
那天帶隊搶占宅院的軍官十分小心地守衛著他的戰利品,他把女俘虜藏在自己的帳篷里,不讓其他的雪戎人見到她,他甚至可能想要娶吉尕當老婆。
當然他也在部族上下激起了很多的憤怒情緒。
那一天有多少將士奮勇登牆,浴血拼命,其他人用性命為他開辟了道路,而他能夠得到那個女人只是因為他被安排去執行那個任務而已。
即使是在同一個部落,不同的家族為了女人或者牛馬的事也是可以打仗的。
索要女人的爭執最終發展成了使用刀槍的斗毆,在一場為了搶走女人發起的襲擊中爭斗的雙方死了三個人,雪戎青豹部落年輕的女領主不得不親自出面解決這個問題,她讓人把吉尕脫光了衣服捆在一棵大樹底下,部中幾伙虎視眈眈的漢子們當然都是團團的圍在周邊觀看著的,領主拿一把戎刀從吉尕左肩鎖骨底下扎進刀尖,略為偏斜著一點割劃下去,一直劃到了女人右邊的大腿根。
刀子在經過女人奶房上那些薄皮軟肉的時候特別加重了力氣,把她左奶朝里一邊切開了一道很深的裂口,不過她輕快的掠過了她的肚子。
這地方要是一刀扎穿進去他們的戰利品大概就活不成了。
從這樣的一刀大概可以看得出來,年輕的部族女領袖不喜歡吉尕,沒有直接弄花她的臉也許只是先留一個可以升級的余地。
割完以後心平氣和的問一聲,你還要她?
男人賭氣地說,要。
她提起刀子再割。
第二條刀傷從吉尕頸子底下開始,大致豎立著延到肚臍偏左。
潸潸的鮮血流了大半個身體。
男人啐了一口,說,媽的。
不要了。
他一個人不要就給大家要了。
吉尕被捆在那個地方任憑部族里各家的男人們要了兩天兩夜。
身上的血口一回一回凝結,又一回一回被擠被撞得重新綻放,兩天以後被弄得遍體血痂和汙穢的女人看上去像是就要斷氣的樣子。
領主吩咐了先就把她解下來靜養幾天。
可是青豹部落是一個兵強馬壯的部落,部落首領旗下的一千頂牧戶帳篷里可以征召出兩千的戰士,要講公平這事還遠遠的沒有算完。
贏得善城之戰的雪戎聯盟軍隊當時正在城外的草原上休整,住在帳篷里方便照管馬匹牲畜,他們沒有進城,整座空城里邊也沒有剩下一個活著的人口。
那一天經過了整夜的大雨以後,跟下去的幾天幾夜里從城邊漫溢出來,流進踏玉河中去的積澇,都是淺紅顏色的,散發出腥甜的氣味,就連牛馬都不怎麼願意到河邊喝水。
養好了傷的吉尕在那幾個月份里被人領著轉完了整個青豹部落的每一頂住兵的帳篷。
城里長大的漢人女兒體格偏向文弱,做得多了前後出血還會生病,弄著弄著就像又要死過去的樣子。
兵們發現操女人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可是她在不被操的那些時候更像是個麻煩。
當時會盟的雪戎領袖正在制定下一步的軍事計劃,既然已經贏得了一個非常成功的開始,隨之而來的目標當然是重建全流域的統治。
位居地緣中心的安西城仍然是逐鹿的錦標,只是換了想要得到它的人。
這將是兩年之內從善城發起的第二次西征。
大軍的行動即將開展,收儲輜重,修造縫紉的後勤工作也都要著手安排。
提到女人的事中心大帳里吩咐了一句,那就給她找個人家吧。
吉尕被人半扶半拽著送進役工營里的時候形容枯竭,神智昏沉。
她被配給了營里的鐵工奴隸。
管營的官對領著兩個青壯兒子來謝恩的老鐵匠說,這個女人以後跟在你家干活,讓你家睡,你家里的三個男人都能睡。
這個意思大概是嫌吉尕太招男人,被人抓了還能把抓她的人招惹到自己打起來,還能打出死傷。
所以多配幾個男的盡著她睡。
中心大帳里傳出的吩咐還說不要給她穿戴,一點都不要給,首先的原因是往她身上劃出的那些刀傷都是專給血氣上涌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看的銘記,當然是要一直暴露著讓所有男人都能看到。
而在另外的方面那是一個判決。
在一條曾經有過許多戎人婦女遭到強暴和虐殺的征西道路上,善城的女兒應該接受她的被羞辱的報應。
她要在誓言復仇的雪戎軍隊所有將士的注視底下,赤身裸體地走完全程。
赤身裸體地置身在雪戎軍隊中的吉尕袒露著身前的刀傷,從那以後一直要面對著所有男人的注視。
其實吉尕以後一輩子都帶著這些有點凹凸有點糾結的紫紅疤痕,不穿衣服的時候真的很顯眼。
後邊的幾天里吉尕的丈夫們動手為她打造了脖子上帶的鈴和項圈,拴手拴腳用的鐐銬,又一件一件有釘有鉚往她身上安裝妥當。
鎖腳的鏈子按照主人要求還得特別加重,剛上完的時候試著走出幾步就不成了,反正就是根本沒法像個樣子走路。
役工營里在行軍的時候給打鐵的爐子配有牛車,除了火爐風箱和全套打鐵家什以外,再給大車裝上他們佩戴著重鐐沒法多走路的奴隸老婆。
全軍走在征途上的時候吉尕靠在晃來晃去的牛車上發呆,走到地方駐扎下來,她慢慢的學那些給爐子生火和抽拉風箱的事,她覺得自已已經完全壞掉的身體和精神有了一些恢復的樣子。
但是她是一個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總是毫無遮蔽地生活在一大群男人中間的裸體女人,他們每一個人除了能看見她的刀疤以外,他們也能看見她臉頰上漸漸泛紅的血色,和重新豐盈起來的乳房,他們知道她月經的間隔,拉撒的次數,什麼地方發癢了什麼時候去抓撓,實際上一開始的役工營里幾十個打鐵的,縫皮的,做木工的人口里並沒有什麼婦女,有數的幾個做妻子的也沒有不穿衣裳。
其實總是有人在看她的,不管是讓人直愣愣的盯上半天還是尋隙瞟上兩眼都要算是一個做奴隸的女人的本分,讓人看和讓人干都是。
營里監管勞工奴隸的雪戎軍官干她的時候也不避人,經常都在他們住的帳篷外邊的草地上干她。
完事以後說,這逼這兩天流的水不少嘛。
好起來了吧。
又該安排她去轉軍營了啊。
轉營輪宿的時候場景有些不同。
不光是她自己一個人不穿衣服,那種時候放眼望去周圍影影幢幢的全都是男人,他們也全都沒有穿著衣服。
一絲不掛的吉尕在這支大軍無窮無盡的軍官兵士的身體底下躺臥匍匐,輾轉承歡,她在許多的晚上仰視了許許多多的男人結實健壯的屁股和腿,還有他們形狀大小各具不同的生殖器官。
而後她盡可能地承受了他們。
他們的體力像馬,巡梭進退如同鰻魚,那些緊密包裹著身架骨頭的肌肉塊壘线索清楚,條棱橫生,它們粗暴蠻戾地擁堵在她的懷抱中間,並且僨張出洶涌的體臭。
雖然在每一個帳篷里都沒有太多停留的時間,在這些狂亂性交的間隙中還是會有人問她一些喜歡睡瓦房還是帳篷,或者是不是每個漢族女人都會擀餃子皮那種愚蠢的問題,一開始軍隊里的女人數量很少,除了被搞得哎呀哎呀的胡亂喊叫之外,男人還想聽一點女人安靜地說話的聲音。
不過他們最想知道的似乎還是雪戎男人的雞巴是不是比漢人更大。
更長時間的輪宿以後可以辨認出其中一些人的臉,這些人和其他更多不能被辨認的人經常都會被派出去攻打漢族軍隊守衛的城鎮,他們中有很多都會死在那里。
但是雪戎軍隊仍然攻占了那些地方。
在每一場調動很多士兵參加的大規模戰事之後,吉尕總是看到草原上有成群的兀鷹盤旋。
吉尕和她的丈夫們整夜趕工打造更多的刑具,他們要為更多被領進營地來的漢族女人挨個釘上鐐銬和項圈。
因為已經有了吉尕的先例,這些女人都沒被准許再穿衣服,她們也都被分配給了縫紉,鞣皮,還有釀酒的奴隸工匠。
現在到了傍晚時候前往軍帳的女人不再是吉尕一個人了,奴隸工匠的漢族妻子們在岀營的地方排起了長隊。
來到營里領人的雪戎軍官喜歡讓吉尕去她的鐵匠攤子里找出更多的鐵鏈,拴住每一個項圈把女人們連接到一起,所以吉尕是在排隊踩玉以前很久就經歷過了這種連鎖方式的巡游,戴鈴的吉尕總是會被拴在打頭的位置。
當然在一片搭滿了駐軍帳篷的草場上這種做法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大家肯定不是擔心她們可能逃走,他們應該只是覺得讓一群赤身裸體的女人像牲畜一樣被拴著走路,可以給看到的男人增加樂趣。
在那些勝利之後經常舉行的歡樂慶典上,像牲畜一樣被拴成長隊的赤裸的女俘虜們為到場的全體部落戰士提供了很多樂趣。
但是她們還被賦予了傳達更多象征意義的責任。
按照某種雪山戎人喜愛的族群傳統,隊列中的一些女人佩戴有非常引人注目的標記,在她們的脖頸底下懸掛著使用皮繩拴系的人類頭骨和一些棍棒形狀的肢體骨頭,那些冷硬質地的,肅殺的裝飾在婦女們柔軟溫和的乳房之間碌碌地回環滾轉,似乎是要在現世的滿溢和死寂的空無之間給出一種鮮明的對比。
雪戎的傳統信仰中包含有許多涉及到人類屍骸和髒器的內容,他們喜歡砍下敵人的頭和手臂,使用燒煮和日曬的方法得到干淨的骨頭。
雪戎人總是保存這些器物作為一種征服的象征,他們會將戰敗的敵人首領的頭顱和他的一截肢骨拴在一起,再掛上一面印鑄有死者身前統轄之地和姓名的鐵牌,並且把它們放置在領主中心大帳門外排列整齊的木柱頂上。
而當聚集有更多部族群眾參加的出征或者祝捷的重要儀式正在舉行的時候,這些東西會被懸掛到那些來自於被征服土地的被俘婦女們的胸乳中間,如果營中還能找出那個死人頭的家族的女人那就更好了,被鐵鏈連鎖住脖頸的赤裸的姐妹,女兒,妻子,和母親們在那一整場高歌和飲宴的,歡樂的慶典過程當中一直長跪在雪戎青豹部落的中心大帳門外,使用自己的胸脯向所有人展示她們兄弟,父親,丈夫,和兒子的骨質的首級,她們也被嚴令要使用那支親人遺留下的棒狀的骨頭不能停歇地自瀆。
當然她們最終都會被男人們團團圍繞起來,陷入一場混亂激烈,通常都會延續整夜的漫長性交。
在她們喊叫,呻吟,啜泣,因為男人髖股的狂熱碰撞和性器的衝突噴涌而顛簸動蕩,抽搐痙攣的時候,女人們胸前的白骨頭顱一直都在通過它的空洞的骨質眼眶凝視她們。
每一次前往雪戎慶典現場的時候吉尕總是排在女俘隊伍的最前邊,她的父親的骨質的首級和斷臂在她的胸乳之間碌碌回轉。
雪戎軍隊攻占善城以後從未及下葬的棺木中取出吉尕父親的頭顱和肢體,並且把它們煮成了骨頭。
她的父親有時在胸前,更多的時候是在木頭的立柱上睜大空洞的眼睛,吉尕在她諂媚地努力迎合著正在體內抽動的陰莖,或者是在生刺的沙棘枝條的鞭笞底下翻滾掙扎並且尖聲慘叫的時候,也許曾經偶爾地想到他的注視。
但是還有更多需要應對和解決的事充斥了她的奴隸生活。
吉尕在那些年中跟隨著雪域聯盟的征西大軍,煉著鐵,挨著打,轉著營,於頸下懸系父親的頭顱,賣淫獻媚於異族敵軍的兵士,從西向東慢慢看過了一遍綿延在踏玉河邊的幾百里草原。
她在碌碌的牛車軋過的淺草從中總是見到沒有遮掩的累累白骨。
白骨不能分辨種族和男女,它們都做了為爭奪霸業奠基的土。
曾於毛氈的帳篷底下與她赤身相擁的健壯英俊的異族青年戰士,在戲謔地詢問過她能不能擀制餃子面皮以後,出征去屠戮剛剛與自己激情媾合完畢的姑娘的族人,而後沒有再回來。
除了遠處飛翔的兀鷹以外,傳回來的是軍隊付出犧牲以後戰勝了敵人的消息。
雪戎部族又將開始籌備新一次的狂歡慶祝。
所以那些女人並不僅僅是樂趣。
像吉尕這樣被送進了役工營中的漢人婦女可能是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被挑選了出來,不幸地充當了軍隊的公用奴隸。
但是更多的被俘女人將和贏取的牛馬財富一起,分配給軍隊的將士們據為私有,她們應該已經被送回到後方的家族放牧地,甚至已經在那里為男人們生下了孩子。
吉尕也在雪戎部落的營地里見到過從漢人城鎮中解救出來的戎人姑娘,她們訴說了在那里被迫終日舂米推磨,甚至夯土築牆的悲慘遭遇,而現在她們獲得了自由,可以和心儀的雪戎青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戰士們沿著草原與河流遺棄他們白色的骨頭並不是一個傳奇的全部,勇敢的雪戎戰士在他們犧牲以前成功延續了自身的血脈,或者他們死得其所。
十年煉鐵,十年踩玉。
十年顛覆一次山河。
西域再有幾次翻覆動蕩之後終於能夠一統在韓將軍的治下看起來是一件很好的事,二十年以後的今天將軍統治的安西已經隱隱顯出了盛世的模樣,各族臣服,人民安居,奴隸敬業,弄玉閣樓華麗的廳殿之中金玉琳琅。
也許只有吉尕不合時宜,她在前十年里當著打鐵轉營的漢人女俘虜,又在後邊十年變成了必將要踩玉終老的雪戎奴隸,正好走反了方向。
二十年中沒有改變過鐵索的沉重和赤腳的冷。
女人在月夜底下的冷水深處踩過石頭和沙的時候,她知道另有一些渾圓的,條塊的,麻澀表面的拉雜事情都是骨頭。
水底下骨頭多的地方玉也會多,那是每一個踩玉女人都知道的秘密。
實際上從來就有傳說講到籽玉都是女人的骨血化出來的,踏玉河里能夠一直這樣的產玉,就是因為從上到下,每年每年,一直都有太多的女人死在里面。
只要水流一天不絕,只要人死一天不止,展望踏玉河的前景就依然光明。
踩玉女人吉尕在那些天里已經想到過關於自己可能要死的事。
她那一回摔跤被掛在下身的帶刺鐵鈴扎得太狠了。
太大太碎的傷口一直收不攏邊,時間長了底下的血水化成了膿,整條腿也變得粗大腫脹,顏色發紫。
前邊幾天晚上她都是一瘸一拐的勉強走完了河,可是她不知道哪一天下午睡醒過來,說不定就再也爬不起身子。
毫無疑問,采玉工場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地方,吉尕在這里做踩玉的那麼多年里並不是沒有生過病,管理場子的官們是給她治過病的,也曾經格外開恩讓她休班睡覺養過病。
因為她比別人做得好,好很多,養好以後再做幾天就能把活兒趕回來。
可是做踩玉能做到十年上下真的已經是太過分的長久,這是個妖精才能做到的事,妖精也要老。
吉尕已經知道她真的正在很快的變老。
算起來最近這一年里她能撿到的玉大概也就排在全場中間還要靠點後的位置,連著幾天帶空籃子上岸連著挨打都成了常事。
工場那一頭當然也在給她算計著,所以這一回她要再爬不起來,人家也許就是帶一個煨著烙鐵的爐子來給她治了。
吉尕在她最後兩年里等著去死的時候心情平靜。
上一個月份十五祭玉的那天她剛見著了她的女兒。
女兒是跟著安西府上的弄玉閣里派出來的官們一起,專門來到場里操辦祭玉典禮的,做祭玉的女人就算是奴才,下到場里也有幾分面子,場里管事的有迎有送,一個晚上都要客客氣氣的招呼安排。
吉尕真為她女兒覺得驕傲。
回想起來好像只一轉眼,女兒那年被弄玉閣選上都已經過去多久了?
能在弄玉廳里干活當然要比走河輕松得太多,打死人的事少,姑娘們身價還高,一般都說去弄玉廳里挑姑娘買的總是安西有錢人家,到時候就算當不上人的大小老婆,可以吃穿不愁的當一個侍女或者傭工也算終於得著了一個謝天謝地再謝人的好結果。
其實女兒還悄悄跟她說過自己給自己贖身的事。
反正是多謝這一路過來遇上的好人照應,吉尕女兒從一開始入籍玉奴的時候,就沒有被烙上雪戎出身的禁贖標記。
當時吉尕教著的回鶻學生學過差不多的幾個漢字以後,就被求賢若渴的工場管事找去,要他出任為玉場登簿造冊,統計收入的賬房先生。
工場里原來沒人認字,專門從城里請了一個老頭過來登記玉帳,聘請外人要多花錢之外,老頭大清早的時候還總睡懶覺,弄得每天收完玉都報不出匯總的數字。
所以看起來即使是在大周的世界里有文化也是一件很有用的事,並不是會種小米或者能養肥羊的人就可以隨便鄙視的。
其實回鶻男孩並沒有學到能寫很多字的程度,真要用起毛筆來更是歪斜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鶻孩子向場里管事匯報了這個情況,他提出在遇到需要謄抄書寫的時候把吉尕的女兒找來幫忙。
他們一個黃毛小子和一個半大丫頭貓在一起找到登記玉奴的本子,翻出來記著吉尕女兒的那一頁紙,連著根子一起撕扯了下來。
吉尕女兒也不會用毛筆,她從來沒試過。
可是她整天在沙里練的可是罄竹難書的多。
女孩能用手指頭蘸著墨水寫字,其實寫出來也不見得有多好看,只是基本都算中規中矩。
吉尕女兒把她自己的奴籍記錄重新抄寫一遍,和雪戎有關的就沒再抄了。
弄完以後重新裝回賬冊里去。
那一年吉尕女兒的個子一截一截拔高,胸脯也長得越來越像女人。
弄玉閣的官員每一年中會有幾次帶著穿環和刺字的工匠下場巡視,給新近買到場里的,和場里自己養大的玉奴女人統一辦理佩戴和標記。
看起來已經長成了大人的姑娘那一年也被叫去見了官。
作弄人皮人肉這些需要技巧的事都是要用專人操辦,閣里下來的專業工匠們給她的手腳砸死鐵鐐之外,另外配齊項圈掛環和鈴鐺,刺刻上黥文篆印。
那時距離吉尕和她的女兒進入奴場已經過去六七年的時間,沒有什麼人會特別去記住幾十個奴隸女人的來龍去脈,更不用說誰跟誰是什麼樣的關系了,大家都是見字行事。
當時按照場里記錄的文檔檢視一遍,並沒有發現需要禁贖的備注事項,所以前額和背上的叉形禁烙也就毋須另行制作。
經過了這些配鐐黥字的女孩再下到河里就是一個正式的奴工,她現在可要開始計較那張每天撿到多少玉的單子了。
雖然挨打餓飯,或者被捆在草叢里喂一天大蚊子的事很難完全避免,不過她從剛到媽媽腰那麼高的時候就踩透了踏玉河的水性,腿腳上積攢的童子功夫非同尋常,沒過多久就做成了場里拔尖的好手。
玉奴女孩每天晚上勤勤懇懇地走水撿玉,白天睡覺,她跟弄玉閣的官們本來再沒有什麼牽連。
閣里進場操辦戴環刺字的專員再命人來找到女孩的時候已經是在幾年以後,這一次是因為執行公務的過程中搞出了岔子,因為扎刺在女人後背的踏玉奴那三個行草字體筆鋒比較闊大,本來都是用一個刻好陽文的印模蘸上墨水往人背上一蓋,再按照墨漬下針。
但是這天要蓋印的時候大家一陣翻檢都沒找出刻著那幾個字的木頭章子。
沒有模具就得靠人拿筆描了,閣里管刺字的奴隸姑娘因為沒收好印模先挨了頓打,她又疼又怕,心慌手抖起來也描不好字。
於是旁邊人說,咱們場里有個姑娘能寫字……
這天被找去往人背上寫字的女孩還是用的她自己的手指,寫完一個以後大家都贊嘆。
閣里來的那個官說,難得啊難得,你們場里還藏著手藝那麼俊的姑娘。
這個孩子我們閣里要了。
能認字能寫字的奴隸女孩當然是鳳毛麟角,弄玉閣里斷不了要用人學習黥刺篆刻,這些都是要有幾分文字見識才能做出來好,碰上了這樣的機會再也不肯放過。
吉尕的女兒從這以後就被選去安西府上的弄玉廳里侍人,一直做到現在,要是給她計算下時間的話,應該都已經快要夠到可以除籍賣出的年限,也許真的就能熬出了頭。
吉尕覺得自己大腿窩里一直脹痛著的膿傷正在一陣一陣抽縮,它一抽起來從腰到胸都疼。
吉尕帶著一點不肯服輸的心情往前伸腿,偏偏要使動它去抹一抹身前的沙土。
女兒離開已經好幾年了,她那個喜歡認漢字兒的回鶻女婿也已經離開軍隊,回到安西城中去打理家族生意,他們在城里還有沒有找到一起玩可就不知道。
女人用那一只光腳好歹又在沙子上抹開了一片平整的地方,想,現在又該寫幾個什麼,或者是,還能讓誰讀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