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業章
我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
或者是有的,在我還未能記憶之前。乳白色的影子,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霉味、還有溫暖的、柔軟的觸摸。
幼年的記憶恍如一場大夢,它在五歲前消失,然後那氣味和影子,會在從不易察覺的時候鑽出來,像石縫里發芽的草,搔得腳趾發癢。
僅此而已。
不過她留下了一些書,肮髒的廢紙箱,塞得滿滿,扔在煤池旁邊的水泥格子里。
《三個火槍手》《安娜·卡列尼娜》《紅字》和《抵擋太平洋的堤壩》,諸如此類。
我的整個童年在書堆中度過,這給懦弱而懶惰的父親帶來了極大便利。他可以放心地將我鎖在屋里,然後跨上那輛半新的鳳凰自行車奔赴舞廳。
他好像是個做什麼都不行的人。他讀過不少書,但沒派上什麼用場,只是呆在這座凋敝破敗的國營工廠里重復和其他人一樣的勞動。
聽說以他肚子里的書本,足可以當個車間副主任。但他始終庸庸碌碌,又在工歇或如廁時多偷十分鍾懶,眾人便沒有好臉色給他。
沒有攢下什麼錢,家里倒是有不少粗紡的花襯衫和一雙人造革皮鞋。
單身男人不用“過日子”。領工資的那天,他會買上兩條油光鋥亮的鹵豬尾巴,塞一根在我手里。第二天,還能吃到一只香菇燒雞腿。
不過月底的時候就麻煩了,白開水的面條,甚至沒有一根像樣的菜。
他唆使我鑽到工友家院子里掀咸菜缸,當我被發現之後還要義正辭嚴地打我兩巴掌。
三五次後,別人看出了端倪,於是名聲變得更臭。
終有一天,他翻身的時候到了。
遠赴海外的華僑大哥回鄉,在眾官員麻蠅一樣嗡嗡作響的簇擁下,給瀕臨腐爛的廠子引了外資。
在九十年代初,何其大事。
我不清楚原先的工廠是做什麼的,後來建起的是空壓機的配件廠。
有了大哥的面子,他一飛衝天做了副廠長。
可是在我眼中,父親也沒有多麼欣喜若狂。
他依舊是那個沉醉於吃喝玩樂的懶人,只不過現在有了更多可供揮霍的余裕。
祖輩有著將一個孩子送出海外的能力,他認得英語也就不是多麼奇怪的事了。
可是在當初的年代,英語依舊是一門驚世駭俗的技術。
外國設備落地,疊滿字母的說明書扔到桌子上,只有他一個人念得出上面的字句。
可是他仍然沒有為自己贏得任何威信和尊嚴。
因為他最大的成就不是成為副廠長,而是穿著內褲從別人家的臥室跳窗而逃,被身為普通工人的丈夫追在後面穿過整個廠區——不止一次。
他好像不太在乎自己的臉面和名聲,就像不在乎我一樣。
我不是學校的常客。
有時玩得興起又或者弄到什麼新書,說不去上課也便不去了。
工廠子弟小學,老師作為廠里員工,只能和那位“副廠長”委婉提上兩句。
他如若未聞,老師也只能作罷。
依仗副廠長父親的名號,我在孩子中便有了說一不二的權力;他花錢手腳極大,我便常能拿到整整兩元的大票作為零花。
那時的我仍然懵懂,卻提前嘗到了其他少年無法觸摸的權力和財富。
於是,那些讓人變成羊的規則,沒能早早注入我的腦髓。
或許是比別人聰明些,考上初中沒有費太多力氣。可是我不再看書,也無法將教室中回蕩的頌教納入耳中。
一千多人的學校,整齊劃一地圈養在板凳與木桌的小小夾縫中,不得動彈。
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那里有一頭巨獸,吞吃自我,屙出秩序。
那令行禁止的恐怖和分明的層級,足以遏制原本頑劣的散漫。可是有一只蟲子,在十三歲的時候爬進了我的褲子。
也許是因為吃得好,我體內的那只蟲子蘇醒得很早。
血液流過胸腹,山巒泄下的洪水轟擊在大壩之上,戛然而止。
我坐在人與人之間,像一只被塞進腐爛豬肉的天牛,想張開甲殼,卻只能不甘地蠕動。
曾經只有晨尿前才會振翅的蟲子,現在在麻布的校褲下面瀕死般地掙扎。它妄圖頂破粗糙沙礪的禁錮,卻被壓得無法喘氣。
正如我一日一日坐在這個陌生的房間里,圍繞著一群陌生的孩子,將刺鼻的粉筆末吸進肺里。
起立,鞠躬,坐下,然後是世界四十分鍾的凝固。
只有講台上揮舞臂膀的靈長動物能夠擺脫這時間靜止。
它會在我起身時用黃綠色的眼睛死死瞪過來,像是下一秒就會伸手撕破我的臉。
“我想上廁所。”我彎著腰,本能掩飾著鼓脹起來的下半身衣料。
它們就像是共享著同一本學習如何訓斥的教科書,諸如“課間干什麼去了!”或者“尿褲子也不許去”。
不過這一次,它瞪了我三秒之後向門口偏了偏頭,於是我奪路而逃。
斜後方那個又胖又高的孩子突然尖聲叫起來。
“他支晾衣杆兒咯!哈哈哈哈哈哈!”
肥厚尖銳的笑聲掀起了其他所有孩子的忘情大笑。震耳欲聾的嘲笑聲像傾巢而出的馬蜂,覆蓋了我的全身。
那積攢的壓抑與暴怒終於炸碎開來,它們裹挾著濃厚的血液灌入大腦。
我撲過去,連人帶椅子把他撞倒在地。
我學著韓釗的樣子,擠住中指指節捏成拳頭,用盡全身力氣捶在他臉上,一次,兩次,三次。
他撕心裂肺地叫。
鼻血、眼淚、口水,噴濺在起了漆皮的木頭地板上。
我一拳又一拳砸下去,肉與骨噗噗作響。
憤怒仿佛無法自已,我如同籠子里突然開始撲撞的斗雞,將肮髒的羽毛和雞糞揚得漫天都是。
它終於衝過來,撕破了我的領子,用盡全身力氣將我從那孩子身上拽開。
或許它也未曾見過下手這麼凶頑的學生,它用手帕捂著胖子血流不止的鼻子,快步離去,高聲讓我在門口罰站。
它帶著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之後,我跑向了另一邊的樓梯。
我知道,當教室里那些孩子走出來,他們每一個的眼中都會有著幸災樂禍與尖刻譏諷。
那像是我不曾接受也無法接受的利刃,所以我拔腿就逃,從這只碩大無朋的巨獸口中狂奔而出。
胯下的恥辱沒有消散,奔跑反而讓它愈發猖狂。
我一路跑去,跑到工廠後甸,河邊的那片磚場。
我喘著粗氣翻過布滿土灰的磚堆,躲在磚窩後面,羞惱地掰住它,用力向下彎折。
那根東西寧死不屈。
我用一塊硬實的青磚抵著它,用力擠壓。
橫衝直撞的熱血讓它愈發膨脹,被碾壓的疼痛被酸脹打得粉碎。
我與巨蟒搏斗,而這條巨蟒與我血肉相連。
它生出的小蛇從胯下鑽進肚子,又從肚子鑽進胸口,咬住心肺,雙腿和手指都在發麻,讓我粗喘如中劇毒。
它終究會屈服,我終究也會屈服。
它軟了,像一只肥碩的螞蟥被撒上了鹽。取得戰斗勝利的我從磚窩里爬出來,回家去。
而靈長動物就在家里等著我,它站在父親背後,對我伸出尖尖的手指,呲起牙來。
那是我第一次在父親臉上看到羞臊。他手里拿著掏爐用的火鈎子,沾滿煤和鐵的臭味,掄在我臉上。
我嚇呆了。不是因為疼,也不是因為他的怒。
我驚恐於父親此時的改變。
我心里可能比別人少那麼一塊,因為我竟然從未羨慕過鄰居熱騰騰的客廳廚房,以及別人母親熬制的燉肉暖湯。
對我而言,父親的若即若離大概就是愛。我沒嘗過別的味道。
現在他讓我嘗到了。往四十歲去的他,突然覺得害怕了,覺得慚愧了,想要當一個“稱職”的父親——十幾年後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猜想。
只不過,他什麼都不懂。特立獨行了一輩子的他,惶恐著學著所有碌碌無為的父親會做的事。而那時候的我,也什麼都不懂。
他曾經像一只大鳥。對我愛答不理的,只是將又大又厚的翅膀罩在我身上。
可現在,他開始啄我。
橫凜在臉上的一長條淤青,成為了我恍然大悟的答案——原來大鳥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他恨我。
我沒想到原來自己一直在被恨著。我呼喊求饒,黑漆漆的火鈎子又落下了五次,把那些無憂無慮的記憶敲碎成滿地殘渣。
故事里說,為了穿上一只鞋,有人把腳削成了鞋的形狀。
他在這一天把我削成了和所有人一樣的形狀,我被塞進模子里,血流出來。
回到教室,我坐在那,而講台上的它心滿意足了。
不過沒人敢再嘲笑我,那個胖孩子折斷了鼻梁,也折斷了其他人的勇氣。沒了敵人,也沒了朋友。我被當成了一只海葵,離得遠些就不會蜇人。
我不需要他們做朋友。韓釗在街上迎面撞見我,被我臉上的傷嚇了一跳。
“我操!誰打你了?!”
韓釗輟學兩年了,在海鮮市場斜對面的小巷子里賣打口帶。
他很是掙了點兒小錢,身上套了一件頂時髦的皮夾克,蹬著一雙大皮靴。
他結實精瘦,那行頭罩在身上鼓鼓囊囊,現在想想著實可笑,不過那個時代卻足以讓一個半大小子趾高氣揚。
“我爸。”
這倆字立刻讓韓釗泄了氣。他調轉方向,陪著我走,順手在地攤買了兩個橘子。扒開皮,他往嘴里塞了幾口,掰了兩瓣送到我臉前。
“我不要。”
“吃吧吃吧。”
韓釗粗手粗腳,手里的橘子瓣硬懟在我嘴上。我讓他戳得牙疼,無奈張嘴。
那橘子不成,極酸。但我倆都吃了。
韓釗家也是工廠的。父親失足掉進釜中,人沒了。爹死娘嫁人,他一個人住在廠里,也沒人趕他走。他和我都是怪胎,怪胎便從小走得近。
韓釗沒說什麼話,盡陪我走了一路,一人吃下一個橘子。橘子吃完,他便往我背後拍了一巴掌,轉身繼續走他的了。
那橘子墊進肚子,突然覺得餓了,臉也終於疼起來。
我開始混日子。五十幾人的一個班,我趴在四十幾名變成了隱形人。
我和巨蟒繼續爭斗著。
從出生以來,我就征服了雙手,征服了雙腳,征服了眼睛,征服了嘴巴。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是我的,那樣的天經地義,那樣的理所當然。
可它不是,它像是一只活生生的動物。
大多數時候,它睡著;可有時候,卻醒來。
在行路時,褲料摩擦的時候;在奔跑後,大口灌下涼水的時候;在韓釗家,聽著那台大錄音機放出柔音細歌的時候……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羞於向任何人發問。
它醒來之後,喉嚨便干渴著,像是它在驅使我茹毛飲血。我想控制它,它卻一點一點控制了我。
後來,那滾燙的血越來越盛,哪怕它沉睡之時,也會有一股沒來由的熱流在體內亂竄。我變得暴躁,易怒,一觸即傷的火。
無人的磚場變成了我喘息的領地。我把磚堆壘得高高的,四面八方,我藏在中間,好像躺在一口井里。
脫下褲子,陰莖直挺挺立起來,沒有了緊繃的束縛,它自由地指著天空,仿佛也會大口呼吸。
我平躺,手腳伸成大字,不再害怕羞恥。
這一刻,我和它和平地共存。
耳邊響起一聲聲狗叫,可磚場是沒狗的。
我穿好褲子,踩著磚頭爬高,往那處看去。
磚場靠河,碎磚廢磚在河邊扔了一地。她踉踉蹌蹌地在廢磚堆上走著,幾次差點歪倒。
河里有條小狗,起勁地撲騰,卻在水中紋絲未動。她卷起褲腿,光著白生生的腳,踩進那條小河,一步一步湊過去。
河水沒過膝蓋,卷起的褲子成了白用功。她不在乎,伸手托著小狗肚子,把纏住腳的破編織袋解下來,又一步一步上了岸。
褲子上的泥水淅淅瀝瀝地流在她的小腿上,被車輪碾過的雪。腳底被河里的碎磚戳破了,她一瘸一拐。
她把髒兮兮的化肥袋堆厚,把小狗放進去,又拽來一大塊石棉板斜搭在磚上,做成遮風擋雨的小窩。
她走了,一會兒卻又回來,手里拿著半個饅頭。她喂了它,然後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我從沒見過她那個樣子。她在班里的時候,是冰涼冷漠的學習委員,會干淨利落地替老師把大紅叉劃在我們的作業上,毫無憐憫。
我偷偷走過去,從石棉板的縫隙里看著那條狗。那狗認得好人和壞人,它往里縮去,對我呲牙咧嘴。
小黃狗,被泥水弄得黑禿禿的,狼狽不堪,想撕咬,卻不知該撕咬什麼。藏在磚堆里,無人問津,肆意奔跑就會跌進河,然後溺斃。
我想吐。我想把它揪出來,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再把它扔進河里。
我站著,胯下的蟒蛇低下了頭,燒灼著血管的火焰也熄滅了。我留它在小窩里,沒有再看它一眼。
我知道她叫方顏。
我當然能叫出班里每個人的名字,可那些名字都是符號,是高矮,是胖瘦,是男女,是冷熱。
但她不再是符號,我知道她干了什麼,不是每個人都會那麼做。
磚場挺大的,我從我的磚堆探出身子,遠遠看她,她卻不會瞧見我。她每天都來,給那小狗喂些東西。她走以後,我也會去多看那狗兩眼。
狗漸漸不怕我了,它只是一邊吃一邊哼哼唧唧,怕我搶它的殘羹剩飯。
我還是很討厭那狗,當它拿兩只小爪往我腿上搭的時候,我就用膝蓋把它頂開。
它變得勇敢了。它會在她走的時候跟上去兩步,送她,然後扭身往回跑幾步,看我過沒過來。
我來晚了。
幾個職高的學生把它從石棉板下面拖出來,大笑著,用空啤酒瓶往它嘴里灌水。它嚎叫嗚咽,肚子被圓滾滾地撐起來。
一個男的助跑兩步,一腳踢爆了它的肚子。
我抓起磚頭撲過去,跳起來砸他的腦袋。他一下子歪倒,耳朵里往外流血。
他們死命抓住我的胳膊,手上的骨節陷在我的肉里,那人爬起來,把我踹翻在地。
我把肚子里的東西吐了一地,但我還是抱住一條腿,不管不顧地咬上去,腦袋又挨上一腳。
我打過架,不怕痛,但很快就爬不起來了。
“別打了!”有人叫起來,“他是韓釗小兄弟!我見過他!”
一哄而散。
我用手擦掉糊住眼睛的血,坐在地上喘氣。
我扭過頭,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臉。
她哭了。眼睛流淌著晶瑩剔透的液體,卻沒有任何聲息。
她走過來,蹲著,去摸小狗的頭。小狗滿嘴是血,眼皮顫抖幾下,沒有再睜開。她手放在小狗的頭上,很久都沒有動。
我慢悠悠地抻著傷腿,撿起一根木棍,找土地刨了一個坑。然後我走過去,把她的手撥開,抄起小狗的身子,向土坑走過去。
她跟上來。她和我一起把它埋了。
我和方顏在埋狗的地方一起坐了半天,天快黑了。
方顏掏出手帕,擦我臉上的血。
“你沾點水去。”我被她擦得生疼,抬手指指小河。
“河水不干淨,會感染。”她嗓子啞啞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說:“你懂的挺多。”
她說:“我以後想要做醫生。”
“所以你才救那只狗。”我好像明白了點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你看見了?”方顏有些驚訝。
我點點頭。我一直都看著。但我沒再說什麼。
“當醫生,救人是麼?”我又問。
“不然呢?”
“如果是他們呢?他們,你也救嗎?”我看著旁邊埋著小狗的土堆,咬牙問。
我聽到方顏抽噎了一下,但她開口的時候,我沒聽到她的軟弱。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不懂她為什麼可以這麼輕易原諒他們,我突然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我怵地起身,扭頭往家走去。
方顏在後面叫了我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會記得我的名字。
“左歡,明天見。”
我很了解男人。
行止怪異如我父親,意氣昂揚如韓釗,我都能理解。
班里那些男孩的頑劣、卑鄙、懦弱、猥瑣,我也都看得通透。
因為我就是男人,我能想象。
但是我想象不了方顏到底是什麼樣子。直到她叫出我的名字,我才發現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女人”這個存在。
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沒有看,也沒有想。畢竟我的生活里甚至沒有過母親。
我迷迷蒙蒙地在清晨似醒非醒,而它也一樣。
但這一次,巨蟒仿佛變成了毒蛇,它沒有來勒我的脖子,而是柔柔膩膩地從胯下探出來,順著側腹,滑向胸口,然後游上臉頰,用細細密密的鱗片揉我的眉心。
我仿佛看到,方顏血色滿盈的嘴唇輕輕動著,叫我“左歡”。
突然尿意大盛,我驚慌失措地尋廁,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生怕漏一滴出來。
可那並不是想象中的東西,而是我還從未能夠想象的,象征。
蛇不再是蛇了,它重新成為了我的血肉,它終於被征服,在痙攣地嘶吼之後。
翻滾在腹內很久很久的焦熱如同找到了所有的解釋,它們早已膨脹到無可遏制。當它們離體而去,我才依稀得到了答案。
順暢而甘美,仿佛靈魂迎來嶄新的組構,手指與腳尖的酥麻像是注入了鮮甜的蜜水。
我驚醒,下床,偷偷擰開水龍,開始將內褲盥洗。
我得到了答案,所以便自以為贏得了與巨蟒的戰爭。
可那時我還太年輕,它的臣服只是一樁陰謀,它不再和我廝殺,而是變成了耳邊的輕聲蠱惑。
男人不得不用一輩子對抗它的蠱惑。
我知道方顏在偷偷看我,因為我幾乎整日整日目不轉睛地在看著她。
我無法滿足,我想讓她多看我幾眼。
方顏很優秀,她一絲不苟地做著靈長類動物眼中最耀眼的學生。
像她這樣的,很多,但她與別人不同,她知道那本來就是自己想要的,所以從不因諂媚而努力。
可我卻諂媚極了。
從小被父親扔在書堆里,我稍加用心便把文章寫得有模有樣,得到老師的幾句夸贊。
英文更是不消說,畢竟有家里的底子。
不像現在,那時候的學生到初中才剛沾上二十六個字母,我卻能把高中水准的句子念得流利無比。
可是我諂媚的對象卻無動於衷。
方顏給出的最大優待,便是不遮不掩的笑容。
她在我目光和她相對的時候,總不吝嗇這樣一抹微笑。
可僅限於此,這已經是她最大的勇氣。
那個時候,男生與女生單獨說一句話,便是洶涌而來的揶揄嘲笑。
而女生,要面對的則是惡意滔天的汙言穢語。
然而格子里的孩子都長大了,教室里的空氣逐漸變得濃稠。
每個人似乎都進入了蠢蠢欲動的階段,在他們大聲嘲笑別人的時候,自己心里也藏著一份卑劣的渴望。
有幾對兒不小心的,被靈長類動物逮住,雞飛狗跳。
可孩子們還是激流勇進,沒人能和天性作對。
也許,那些家伙們的張揚,給了方顏新的膽量。
她再次來到那片磚場,嗓子顫抖著,叫了我一聲。
就像她早已算到,我會在這里。而我確實在,因為我也曾幻想,有一天她會再來。
我從自己習慣打發時間的地方跑出來,心髒砰砰亂跳。四下無人,我卻發現自己比方顏膽小無數倍。
我甚至沒敢正眼看她。
“你考哪個高中?”女孩站在陽光下面,白得耀眼。
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韓釗已經不止一次讓我去跟他做小生意,所以我倒是有上完初中便罷的念頭。
“我要考一中,你和我一起。”她也不作態,說得斬釘截鐵。
“我考不上。”
“你能。”
“你怎麼知道……”
女人比男人成熟得太早。那時的方顏和現在已經無有二致,只不過少了幾層擋傷的殼。她好像什麼都知道,她知道我眼里充滿了她。
又或者她不知道,是我傲慢地捏造了她的幻象。她只是有著堅信的力量,像那只填海的鳥。
“你不是有很多書?你家有《福爾摩斯》嗎?”她突然又問。
“有。你想看?”
“我去給你補課,你借我書看。”
方顏就跑到我家里來了。我從床底下笨手笨腳地拖出大紙箱子,給她自己挑書。她眼睛發亮,看我的眼神又多了一點點不一樣。
“你都讀過?”
“小時候讀的。”
她突然不好意思地一笑,拿著一本《風中蘆葦》坐去茶幾旁邊了。
我沉默地寫著習題,直到有無法解開的繩結,才用筆杆戳戳她的胳膊。方顏便湊過來,仔仔細細地講一遍。
初中的東西難不到哪里,她講我聽,行雲流水。父親回家之前,她夾著書跑了。
她隔三差五地來,一本書一本書地換,大半個學期就這麼過去,那幾門爛課很快被我蓋在掌下。
我和她隔著一張茶幾,互相背誦考問,一本正經,任誰闖進屋來都說不出個二三。
父親發現了,不過他假裝不知道。
兩個男人住的地方,多了一絲女孩的芬芳,這怎麼瞞得住。
有一天我斜眼看到他的腦袋在窗外晃過,嚇了一跳,讓方顏趕緊走了。
卻沒想他在外面轉到黑天才回來,一個字沒提。
於是方顏來的次數更多了,我偷偷朝她挨近的時候也不再挪開。
很快,紙上的分數對我們已如雲煙,老師們對我和她只剩下一張笑臉。我和她站在一起的時候不再小心翼翼,因為沒人再敢刺戳我們的脊背。
這權利不是靠我的凶狠和拳頭贏下來的。
是方顏規劃了一切,她太懂規則了,她知道只要走到這一步,我們就能夠不再畏懼那些陰溝里長出的草。
我們習題的時候變少,閒讀的時候變多。她端著書,從茶幾那邊伸出手,不經意似的,用小指勾了勾我的手背。
我連忙放縱地抓住她的手。
她抬眼看我,抿嘴,按捺住得意的笑,繼續看書,手與我牽緊。
我輕輕拽了她一下,她欣然應從,繞過茶幾坐到了我身邊。我和她的胳膊貼在一起,暖暖的,柔弱無骨的手像朵雲彩。
在先前的日子里,胯下那根東西已經掙扎過無數次,一種不可饒恕的褻瀆。
我害怕被她看見,只能全神貫注地攢著筆,把指節捏得慘白,又多掐幾下大腿。
我以為它這一次依舊會給我難堪,可是竟然沒有。
於是曾經得到的答案又渙散了,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了,它盤踞在那里無動於衷,腦門卻濕噠噠像只被淋了雨的貓。
“你不用努力做好學生。”方顏突然說。
“你想讓我當壞學生?”我一頭霧水。
“沒有好壞。”她聲音平緩,牽著我的那只手卻抖得像觸電,“你和別人都不一樣,別當他們。”
“那為什麼帶我做題?”
“這世界上確實有些東西比別的重要,對我們來說,分數就是這樣的東西。
你不用費什麼力氣就能做到好,如果不去做,太虧了。”方顏有些語無倫次,但我聽懂了。
“不做好學生,不做壞學生,那我做什麼?”
“你就做你自己!”方顏用力捏我的手,“當初有人笑話你,你打了他,還記得麼?”
“怎麼了?”
“我以為自己不怕血的,我想當醫生嘛,可是那天真的被你嚇到了。我不知道你怎麼敢的。然後你跑了,那麼自由,那是我永遠做不到的。那天,可能我就喜歡你了。”
“你喜歡我?”我蠢得像只蠕蟲。
“我喜歡你。”方顏顫抖著重復著剖白,沒退縮。
溫暖的水把我浸沒,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不清,而一切都緩慢下來。
我拉著她的胳膊,湊過去,她回過神來,驚惶地躲閃著,只讓我親到了面頰。
她慌慌張張地從我家跑了出去,強作的鎮定已經粉碎。我跟在她後面,像只失魂落魄的狗。
很巧,她竟然一路跑到了我們埋狗的地方。
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扭頭看我,眼睛里閃爍著巨大的恐懼,還有一縷夕照的橙紅色。
我站在她跟前,不敢再往前走,滿臉哀求。我怕她真的跑了,唯一一個能接納我的,被我嚇跑。
方顏掙扎了很久,我不知道那一瞬間她是不是覺得我可憐,就像她從水里把那條小狗撈出來。
她向我邁了一步,我狂喜地撲過去,把她抱住。她的手和脖子冰涼。
“方顏,我不能沒有你了。”我在她耳邊說。
“不是都讓你抱著了嗎。”她的聲音里有笑,也有嘆息。
藏進磚堆圍城的小小壁壘,我用力吻她的嘴,她形同赤裸,再無掙扎與抵抗。那綿軟像把人放在銀河上睡著,星星在腦海閃爍。
有些事是不用學的。
我的唇頂開她的唇,想親吻她的每個角落,牙齒撞在一起,咯咯的響,彼此忙著躲避,嘴巴就張開,舌頭輕輕一觸,什麼都懂了。
方顏竟然沒有多麼羞澀,她大海一樣把我容在身上,由著我吸吮舔舐,由著我把她後背的衣服揉得皺巴巴不像樣子。
她緩慢地用舌頭回應我的瘋狂,如同一根困住野獸的韁繩。
但她最後還是喘不過氣來,怯怯地躲過我的追纏,大口呼吸。而我卻繼續拱在她脖頸上,貪婪地沉迷她每一寸肌膚的味道。
而她也在汲取著我的一縷靈魂,那份她所渴望的無拘無束。
“你比我高這麼多了。”方顏摟著我,頭靠在我肩膀上,急促的呼吸彌漫了我的耳朵。
我們都長得很快。
兩年,泌出的激素一寸寸打碎我們的骨頭、肌肉和髒器,又催著它們重新完整。
忒修斯之船駛入深海,留下的是我們不再相識的自我。
中考結束了,我和方顏如願以償。
那些肮髒逼仄的記憶被我們從身上一朵朵摘下來,丟進泥沼。
未來像廣闊的平原,無論往哪個方向都可以盡情奔跑。
兩個月的假期,再也沒有束縛,方顏難得不再一副清涼模樣。她來到我家,從後面摟著我,一呆就是一天,臨走時帶著微微腫起的嘴唇。
無拘無束的溫度比火更熱,蒸騰的夏日,我們兩個褪下僅存的矜持,擁有了對方。
蠻橫,粗魯,自私,這些都不算是錯的。唯獨被那條毒蛇蠱惑,令我無法原諒自己。
我抱著方顏跑出去,驚恐萬分,砸開韓釗的門。
韓釗開著他的出租車在路上疾馳,方顏的血暈染了潔白的後座套。她躺在我身上,嘴唇發白,卻用手摸著我的臉,對我小聲說“沒事,沒事”。
壞的開始。
後來她確實沒事了,可是我卻不敢見她。方顏擺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以她特有的冷靜哄著我,揉消了我心里的疙瘩。
愚蠢如我。
她美好想象中的第一次,變成了恐怖的劇痛和羞恥,她心里留下了多深的傷痕,她怎樣熬過醫生鄙夷的診問,她怎樣瞞過家里的猜疑,她真正經歷了什麼,我全都不懂。
方顏回來以後最先做的,是療愈我的傷。她面對我的畏縮與內疚,仍然若無其事地湊過來,摟住我,若即若離地吻我的耳朵。
我問她,那麼痛,為什麼不讓我停下。
她說,我以為第一次就是這麼痛的。
我問她,你怎麼能忍得住。
她說,因為我愛你啊。
那一年,彗星蘇梅克列維以決絕姿態衝向木星,結束它在無盡黑暗中的漫游。
每小時二十一萬公里的速度,它給木星留下的疤痕足以吞沒一顆地球。它和它永遠地成為一體。
她撫摸著我的頭發,用舌頭勾我的下唇,左歡,忘了吧,忘記弄傷過我,你不該記得那種事,你只要記得我有多愛你,我只要記得你有多愛我。
沒有人真的開口。她掀起那件短袖校服,露出冰結的池塘,繼續往上,撥開一片荷葉,下面藏著一只白白的魚兒。
方顏身子往前一挺,顫聲說:“喏。”
我摸過她,也只有兩次。當她第一次真正展現在我面前,我幾乎又變成了野獸。
忍著太陽穴的鼓脹,我咬住她,努力控制著自己不那麼用力。
但方顏還是哀叫了一聲,把我的腦袋死死按在胸口,仿佛怕我會一甩頭將她撕扯下來。
那是男人所沒有的奇跡造物,因此而獲得了巨大魔力。
我忘情地、陶醉地,舔咬,吮吸,不明白為什麼世界上會有如此美妙的聖跡。
就如同一種超乎想象的嫉妒,嫉妒自己所沒有的。
嘗完一顆,我不依不饒又推開另一邊的遮掩,投進去,雨露均沾。
方顏還是痛得慘了,可她抱著我的腦袋,流著淚笑:“這麼喜歡的嗎?”
我聽到她聲音婉折,這才松嘴,去吻掉她的淚珠,又依次去吻她的全身。
直吻到萋萋之處,伸手拽她褲腰,才被她硬拉起來。
“別,別。還要養些天,不能亂弄。”
那是我不能不聽話的一天。不過還沒等我再動,她就脫了我被汗浸濕的背心。
方顏舔著我的脖子,胸口,一路舔下去。我過電一樣,紋絲不敢亂動,如同失去抵抗的獵物在被猛獸聞嗅。
陰莖早就被熱血鼓動起來,方顏搭開我的褲扣,讓它跳出來,拍了它一巴掌,酸得我呲牙裂嘴。
“都怪它,弄得我差點痛死。”
然後方顏也親它,我推著她的肩膀不讓,她抬起雙眸瞥我一眼,水光嫵媚,嬌俏著挑釁。
嘴唇貼上去,輕輕地抿,驚人的滑。
它曾經惱怒地抗衡著那些粗糙的褲布,堅硬的磚石,柴干的手指,卻不曾被這樣親近。
大腿不由自主地抽動,爽得發抖。
方顏吻了兩口,就懵懂地把它含了下去,沒有人教,水到渠成。我咬牙切齒的表情就是鼓勵,她知道自己做對了。
於是她舌頭亂動起來,又往嘴里起勁兒地吸。我牙關亂顫,捧著她的腦袋挺起腰。
大半截陰莖挺到她口里,方顏唔的一聲,干嘔兩下。我不敢再動,揉著她的臉。她紅著眼看我,溫柔極了,搖搖頭,又動情地吞吐起來
全身癢麻,可又不舍得戳到她。
方顏像是覺到了,她不再深吞,往後縮起來,像是故意引誘我。
被唾液泡得濕濕暖暖,突然間涼下來,我再把持不住,終於又挺起了腰。
方顏順著我的力道貼過來,使勁將我吞下。她強忍喉嚨脹痛,由著我撒歡,聳動的脖頸變成柔情蜜意的昭彰。
她奉上著全部的身心,義無反顧。
我的心讓她填滿了,衝撞鼓動的愛意無處置放。
如果愛是聖潔,聖潔絕不是白色,咸腥的濃烈打在方顏喉嚨里,讓她咳嗽起來。
方顏捂著嘴,手心都是粘稠的白色。她望著我,吞咽,如同告訴我,我沒有一處是肮髒的。
她錯了,我的純淨,只有進入她身體的一切和一刹。
我不知道愛是這種東西,她也不知道。那東西比我曾經的壓抑、孤獨和憤怒更加暴烈。
我渴望無時無刻地和她在一起,去觸摸她,去進入她,舌頭,手指,陰莖,把她揉進自身體里,血和肉鑄在一起。
可是新的高中,所有東西都是新的,新的屋子,新的人——尤其是新的人。
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方顏。但方顏可以不在乎嗎,作為一個女孩?
一個陽光帥氣的男生成為她的同桌,與她笑著,聊著。方顏禮貌地對他點頭,也對他微笑。
我在體育課拽著他進廁所,掐著脖子把他摔在地上,一腳一腳踩他的頭。
他狼狽地回到教室,鼻子里塞著紙,頭發上沾著泥。方顏驚訝地看著他,又扭過頭看向我,她什麼都知道。她會看到,我的眼睛像狂躁的獅子。
那男生夾著尾巴,不再和她笑,也不再和她說話了。他把她當不存在,所有男生都開始把她當不存在。
放學,她在磚場追上獨自走掉的我,對我說:“你不用這個樣子,我是你一個人的。”
我一把將她轉過,背對著我,按在磚牆上。
“是麼?是真的麼?”我在她耳邊發出刻薄的聲音,咬她的耳朵,咬她的脖子。
掀起裙子,扯下褲子,怒火衝天的雞巴用力往她身體里塞。
那是我們的第四次,方顏竟然濕得比以往都快。
還是頭一回,雞巴一下子就戳到了底,水花四濺。
她的腿登時軟了,哀鳴一聲往下滑去。
我環住她的小腹不讓她摔倒,貼著她的背,打樁一樣用力,撞得她馬尾辮都散開。
方顏一只手扶著牆,一只手死死抓著我掐住她腰身的手腕。她哆哆嗦嗦地扭過頭,望著我說:“你不信我。”
嫉妒的火舌被她眼里亮晶晶的顏色澆滅了大半。我沒辦法再進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怎麼能不信她。連方顏都不信的話,世界上還剩下誰呢。
方顏艱難地轉過身,兩只手攀上我的肩膀,有氣無力地掛在我身上。
“我害怕有人把你帶走,搶走你看我的視线。任何一點點都不行,我受不了。”
我滿口胡言,詞不達意,但方顏都明白。
“誰都不給,我誰都不給。”方顏輕輕說著,毫無起伏,像遺言。
她吻我,用一條腿勾在我腰上,又用小腹頂我的雞巴。
我又操進去,她盡情地叫,如同最赤裸的剖白。愛液順著她的大腿內側滾滾流淌,一滴滴,一叢叢,土地變得泥濘。
我們的第四次,方顏才有了人生的第一次高潮。
她咬著我的胳膊,嗚嗚地哭,腰卻擰成了我最易抽插的樣子。
我也出奇堅挺,像是要在她子宮燒上一層烙印。
方顏被我操到了潮噴,她一聲尖叫,那團頂住我的湖水在我抽動時突然瀉出來,噗的一聲,小雨淋漓。花房急速抽搐,碾得我中道崩殂。
白濁一道一道澆在她里面,我和方顏緊緊相擁。我得到的是一絲安詳的慰藉,而她則掏出了自己鮮紅的心髒。
從那以後,方顏再也沒有拒絕過我非分的要求。
在廁所里,她給我口交,被人看到,風言風語襲來,她如若未聞。
然後在倉庫後面,在磚場,在我家,在她家,予取予求。
我原以為她也樂在其中,卻不知道那只是她在凌遲自己的血肉,喂我。
方顏懷了我們的第一個。
她偷偷打掉,沒有作聲。還沒緩過一口氣,又懷了第二次。
她身體虛透,成績一落千丈,我才後知後覺,悔不該當初。
方顏雙手向我獻出的血淋淋的證明,終於化掉了我的嫉妒與猜疑。她把我從一個幼稚的孩子驚醒為男人。
方顏沒能享用自己鑄成的男人會怎樣愛她,那架通往彼岸飛機已經從天而降。
她抱著我失聲痛哭,仿佛預見了湮滅的未來。
我對她發誓,要給她一切,用我的雙手,從海的另一邊。
誓言如兒戲。
業障無間。
若墮此獄,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除非業盡……
方得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