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5章 君與妾有 鶴立先途
從猶豫、惶恐到淚水決堤,舒意濃只用了短短幾句,情緒幾乎是在片刻間便轉了幾轉,快到耿照連安慰的話都不及說,女郎已揪緊他的臂袖抽抽噎噎。
那仿佛推拒、又不肯放手的姿態令少年心驚肉跳,急忙將她擁入懷里,俯首湊近,深深吻上女郎的嘴兒。
淌過淚水的唇瓣帶著淡淡的苦咸,舒意濃整個人縮成一團,很難說是嚇傻或嚇醒了,“嚶”的一聲婉轉相就,繃如鋼片的嬌軀頓時恢復溫軟,仿佛香脂被體溫煨化了,又像花栗鼠抱住堅果般,飢渴地吸吮愛郎的嘴唇,可愛到令人忍不住想笑。
少年將真氣緩緩度入女郎體內,舒意濃只覺周身如浸溫水,通體舒暢,慢慢恢復寧定。
耿照松開櫻唇,柔聲道:“那日我在這里,對姐姐說過什麼話來?”
舒意濃雙頰滾燙,害羞到難以自己,又舍不得移目,盈盈的眼波不知是淚抑或柔情涌動,輕聲道:“天上……天上地下,你永不棄我。”耿照笑道:“你還怕什麼?傻瓜!天下地下,我倆都在一起,誰也分不開。”
舒意濃“嗚”的一聲哭出來,攀住他的脖頸索吻,雖熱情奔放,不知怎的卻予他單純之感,如要糖吃的小女孩。
兩人吻得無比濕熱,仿佛回到隔著門板被司劍戲耍的那一晚。
耿照一向難以抗拒她的胴體,很快便起反應,正欲輕輕抱開,驚覺女郎小手正解他褲頭,貿然推拒又恐傷著她,令才安撫下來的情緒再度崩潰,低道:“姐姐!二爺和墨柳先生在等,不能這樣。晚點……我再去陪姐姐,聽話,嗯?”與哄幼女無異。
舒意濃螓首亂搖,咬唇將男兒松開的褲腰“唰!”褪至腿間,以驚人的利索自解圍腰——看來自那夜之後,少城主著實花了心思練習褪衣——隨手棄置於地,拉脫腰側系結,將褌褲褪至膝下。
撲進他懷里的同時,女郎繼續解開衫內的雪白中單,至此上衣里外兩層完全敞開,露出內里的紫棠色訶子,綴著金銀线和丁香色繡邊、介於黛紫和檀紫間的紫色緞面濃艷逼人,被滿裹的巨X撐得滑亮,騷艷逼人。
這貼身的褻衣不僅顏色與先前她慣穿的、充滿青春氣息的淺粉色系相異,連形制也頗為不同。
日常需要跨鞍縱馬的舒意濃多著有頸繩和肋間系帶的短肚兜,疾馳間才能兜住豐滿的上圍,不致拋甩得十分疼痛。
頸間無系繩的訶子固然嫵媚,卻未必合少城主用。
耿照不知她何時換得這充滿女人味的款式,只覺口干舌燥,肉棒“唰”地支棱起來,勢頭凶猛。
尤其她大大敞開的兩襟和褲靴分明都是男裝,襟里卻裸裎著葫蘆般曲线圓凹的白皙胴體,兩者的反差加上女郎意亂情迷的俏臉、飢渴如雌豹的異樣主動,直擊少年心坎,幾乎使他產生了“雙元心行將失控”的錯覺,被女郎壓倒在藺草席上,後撐的雙臂徑將小幾推撞開來。
“給我,耿郎……給我……”
舒意濃跨騎上來,按著他的肩頭扭動腴臀,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毫無停頓,不容他開口拒絕。
筋道的箝勁令耿照不由自主地昂頸吐息,心知再這樣下去理智很快就會潰不成軍,試圖將她推開,手掌卻被女郎摁於X上,濕熱的櫻唇湊近他耳畔。
“耿郎……阿根弟弟,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去見他們,不成的。我怕得不得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怕,連這個害怕都令我覺得怕。在人前,你便不能再抱我、再親我,連手都不能牽了,對不?那樣……我會怕得受不了的。”微啞的酥膩嗓音既是迷離,又帶無比魅惑。
除了稠濃得化不開的色欲、如小孩索糖吃般的嬌憨,更摻雜某種難以言喻的冷靜與理智,其中脈絡是清晰的,哪怕聽起來再荒誕不經,卻有著難言的說服力。
“給我一點……你的東西,留在我身子里。就像你還抱著我,握著我的手……那樣,姐姐就不怕了。求求你,求求你——”
司琴提著裙膝碎步奔行,整個雲中寄除了執火巡弋的更隊,家家戶戶都閉起門戶,起伏的山道上不見閒人,寂靜中透著肅殺。
這自是出於墨柳的命令,二爺不召而回一事是瞞不住的,大郎不放人也是意料中事,雖未戒嚴,勝似戒嚴,誰都不敢等閒視之。
一弄不好,只怕要重演二十年前先城主接位之初,與老臣派之間的血腥奪權舊事,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世居玄圃山腳的牧民們最重忠義。
何謂忠義?像闕家大郎這樣的,就叫忠義!哪還需要多說什麼?
闕鷹風被外公王赦養大,手把手地帶他從磨斧打雜的見習干起,沒人比闕家大郎更了解刀斧值是干什麼的、責任何其重大,又該為了什麼而死。
王赦一介牧民出身,當了大半輩子的刀斧值副統領,沒有家世升不上去,但實質上就是刀斧值的頭兒,直到最後一刻才倒向舒煥景陣營,是少主奪權成功的關鍵之一。
可王赦不肯居功,依然干他的副統領,拒絕賞賜升遷,把話說死了,不惜開罪新主;要不是女婿極受舒煥景倚重,說不定真會因此獲罪。
闕入松沒發達前就娶了他的愛女,對這個岳父異常敬畏。
闕鷹風按其母王氏的意思,原本是希望抱給娘家繼承姓氏的,想到父親奮斗大半生,好不容易有了身份地位,不願家業斷在這里,才有此念想,夫婿也不反對。
王赦知道後,把女兒叫回來痛罵一頓,說奪人之子最是不義,虧你還是他媽!
王氏是獨生女,從小到大不曾被父親責罵,嚇得說不出話來,連陪同的女婿闕入松都站在旁邊不敢說話,眼睜睜看老婆跪著給罵了大半個時辰,王赦這才氣消,轉頭同他躬身致歉,說女兒雖然出閣了,但這確實就是我沒教好,我心里沒有一丁半點的念頭,女婿別多心。
直到王赦逝世,王氏對此仍耿耿於懷,闕入松才對妻子說:“岳父大人斥責你除了生氣,也是怕我心有芥蒂,影響你我夫妻感情,所以罵得特別狠。這是疼愛你才得如此,否則何曾舍得說你一句?”王氏恍然大悟,這才流淚釋懷。
闕鷹風從小受外祖父身教,活脫脫就是個小王赦,連妻子都是娶山下的牧民之女,早早誕下子嗣,長年留駐於城中,在此生根落戶,這輩子回酒葉山莊的次數屈指可數,其實與過繼相差無幾。
他對父親十分尊敬,父子間沒什麼心結,未因聚少離多便覺親情有虧,毋寧說在外公王赦的調教下,闕鷹風認為男兒就是要心堅不移,有無父母的陪伴,都不影響為人子女的立場。
父親私自回城,陷主家於兩難,實屬逆舉,身為刀斧值的統領毫無情面可講,只能敦請父親回頭,若擅闖便是刀兵相向,別無二話。
司劍才以“莫讓人父子兄弟間沒法收拾”為由,勸舒意濃盡快介入處理;旁人不好說,闕家大郎是真能做得出的,沒有人敢不信。
司琴得她囑咐,趕來石塞與公子爺會合。
司劍先一步下山布達,以免二爺和大郎父子真起了衝突,墨柳則於吊籃滑索“仙人渡”前等候,由司琴來替公子爺打理門面,莫教儀容未整,墜了一城之主的威風。
少女正欲走上階梯,咿呀一聲大門開啟,舒意濃和耿照二人並肩走出,舒意濃雲鬢微亂,雙頰在炬焰下酡紅一片,邁出的步子較平常小得多,略見虛浮,頗有些醉酒之感。
司琴趕緊上前攙扶,低喊了聲:“公子爺。”讓她知道是自己。
湊近一瞧,發現女郎鼻尖、頸側都是細汗,以石塞陰涼,實不該如此。
所幸司琴為人精細,早用包袱巾裹帶了成套衣物,連束發的銀冠和靴帶都沒忘拿,見狀趕緊道:“公子爺,不及洗浴了,墨柳先生還在仙人渡候著。咱們到里頭去,婢子服侍您換身衣裳。”
舒意濃瞧著還有些輕飄飄,聞言如夢初醒。“不去……不去里頭,門後換就行了。帶汗巾沒有?”
司琴一怔,知她指的是月事用的騎馬汗巾。
少城主身子強壯,經期一向穩定,該還有大半個月才來,自無准備。
況且來潮時須得換穿厚質褌褲,以免沁紅,眼看應變不得,銀牙一咬:“我回院里拿。”卻被舒意濃喊住。
“用不著,我有法子。”主仆倆相偕轉入石塞中,耿照在外等候。
窸窸窣窣的布滑聲間,突然傳出“鏘啷!”清響,接著唰唰兩聲,應是摘下壁上飾劍,削開衣布一類,從司琴的小聲驚呼,不難想見使劍的是舒意濃。
“公子爺!這是您最喜歡的白褌——”
“無所謂,這不就有汗巾了麼?”舒意濃的嗓音聽起來帶著笑。“好了,你轉過去,不許瞧。”
不一會兒舒意濃換好出來,司琴手捧舊衣,果然那條白綢褌褲已不成形狀,顯然褲管被裁作月事巾的替用品。
三人來到俗稱“仙人渡”的滑索機關,墨柳攏手於袖,眉心緊促,但他平常也就這樣,難稱有異。
整個下山的過程,墨柳先生與舒意濃異常安靜,約莫說帖什麼的在穹廳內便已談妥,毋須耳提面命,只對耿照道:
“我會說你是趙阿根,但對闕老二來說,那就是梅少昆的意思。你別承認也別否認,其他見機行事就好。”耿照垂眸頷首,沒與青袍客的視线交會,唯恐被瞧出端倪。
他不確定適才歡好時,墨柳是否在石塞附近徘徊,青袍客若有心,完全能避開少年碧火真氣的先天靈覺,在兩人胡天胡地的當兒隱身窺伺,只能希望墨柳先生人品端方,無這等惡劣癖好。
耿照根本無法拒絕她。
“留在我身子里”六字聽著有多荒唐,在當下便有多誘惑,他硬得活像根木橛子,女郎沒費什麼工夫便納進穴里,唧唧有聲地搖著腴嫩雪臀,狹仄的膣壁比櫻唇還要火燙。
沒幾下少年便繳械投降,射了個頭暈眼花,肉剪子狠箝了他兩回,第二次若非尚未消軟,說不定便要受傷。
舒意濃一緩過氣來,便冷靜拔出陽物,迅速起身穿衣,還勻出手整理了鬢發,故遇司琴時並未顯出雲收雨散的狼狽。
倒是耿照有些反應不過來,甚至有“被人硬上了”的感覺——雖說刺激爽度也是前所未有——與她並肩行於石塞甬道,都不知說什麼好,兩人一路無話。
女郎戴上了名為“少城主”的假面具,高貴、沉著、胸有定見,不讓人摸透心思,總之就是難以親近。
通過“人間不可越”八大關卡,此番只花了半個時辰多一些,這還是在夜里,日間操作更無顧慮,想必能再縮短時間。
衛城內遍燃炬焰,光照如晝,人人披甲執兵,氣氛嚴峻。
令耿照意外的是:闕入松一行甚至沒能進城,而是直接被擋在了城外,據說是城上戍衛望見激塵,立即射出響箭,以示警告;待對方擎起代表酒葉山莊的浮杯松葉紋和“闕”字旗,卻無停止之意,便迅速閉起城門,嚴陣以待。
闕鷹風命人放鷹回稟雲中寄,確認是否有召回酒葉山莊之主的諭令、為何不曾通知刀斧值等,邊飛報馬弓隊的直屬上司樂總管,完全是按抵御外敵的規格操辦,而後才登城責問父親,父子倆隔空對峙至今。
這位闕家大郎生得黝黑瘦削,黑衣皮甲,背了柄皮鞘紅袍的厚刃鬼頭刀,全副武裝無異於其他刀斧值弟子,模樣並不特別;惟眸光晶亮,神情肅穆,氣場較余人強大許多,故一眼便能辨出。
他與樂鳴鋒同來迎接舒意濃,扼要地向少城主報告了情況,人、事、時、地條理分明,說完便靜候主上裁示,不僅未替父親辯駁一句,描述間更無贅語,公事公辦,沒有半點推諉自清的意圖。
舒意濃早與墨柳商議停當,只點了點頭。
“做得好,大郎。開門罷,我親自迎接闕伯伯。”樂鳴鋒微露遲疑,但也不過一霎間,旋即低聲道:“屬下帶些弟兄陪同少城主。”整裝待命的馬弓隊約莫有三四十人,服色武具等與馳赴浮鼎山莊時一模一樣,對付倍數以上的江湖人可說是綽綽有余。
舒意濃搖頭。
“不宜人多,有樂總管、墨柳先生和阿根弟弟陪我就行。大郎也來,其余人等在此候著,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眾人領命。
樂鳴鋒、闕鷹風分別統領馬弓隊和刀斧值,舒意濃、墨柳更是雲中寄的心髒,四人不攜護衛出城,等若把話事的首腦一口氣推到敵前。
這般有恃無恐固然能予對方極大的威懾效果,然而風險亦高。
馬匪出身的樂爺玩命慣了,聽少城主吩咐,也只略皺眉頭,以眼神示意,左右忙捧上弓刀,服侍他披掛妥適。
他是打骨子里不信二爺有反意,要反早反了,用得著等到現在?
要真不幸遇上,反正這二十多年來也玩夠了本兒,殺一個合算,殺兩個有賺,殺三個可就削海啦。
老樂也不是沒想過這般華麗退場,就當報答了先城主的提拔。
樂鳴鋒的擔憂並非毫無來由。
沉重的城門緩緩拉開,城外豎著七八根長杆炬木,火光後黑壓壓一片,約莫有近百名武裝騎手,同樣身背弓刀,服色卻與馬弓隊不同,似掖著槍矛一類的長械,馬匹不僅高大駿良,數量還多,人人均是騎一匹、牽一匹,鞍後綁著御寒用的卷毯席帳,可不帶輜重作長途奔襲;陣角豎起“闕”、“牧”二字大旗,還有繡著獵鷹紋飾和浮杯松葉的五彩角旌,可說是威風凜凜。
從數量上看,城中待命的馬弓隊無有優勢,除非舒意濃施放火號,召集遠近返家的天霄城弟子、各鄉各里保甲等,但眼下也已來不及了。
耿照暗忖:“這可不是‘不召而回’四字就能輕輕揭過的。若闕家大郎稍有遲疑,城門閉得晚了,來人長驅直入,擇要擊之,衛城早已失守。”
炬木前,幾人坐在馬札子上,聽見城門開啟,紛紛起身。
為首一名高大的青年,眸光掃過舒意濃,不知是逆光瞧不真切,或有意忽略,也可能是一行人中身材最高瘦、走在最前頭的闕鷹風攫其注目,無暇他顧,踏前一步,戟指冷笑:“你是威風啊,大郎!當上刀斧值統領,眼里便無父親了!把咱們當逆賊提防麼?”
樂鳴鋒側行而出,確保青年能看見自己,笑道:“二郎,少主跟前讓你指手畫腳的,那兩根指頭是哪里得罪了你,急著留於現地?”青年臉色微變,才看清來的是誰,只是剛斥責完兄長,畢竟拉不下臉認慫,衝樂鳴鋒點了點頭,強笑:“樂叔叔好——”
身後一人冷道:“你該先問誰好?”青年還待辯駁,冷不防被抽了一記耳光,打得他踉蹌倒退,嘴角溢血,面頰迅速浮起夾著紅絲的五指印痕,可見勁力之沉。
“跪下!”
青年被喝得渾身一震,雙膝跪地。那人扭頭一掃,雖在黑夜之中,但馬背上眾騎士無不以為凌厲的眸子是盯著自己,紛紛滾落鞍來,伏地不動。
披著黑氅的中年人轉過頭來,單膝跪地,抱拳道:“闕入松參見少主。事急從權,未及通知我城,實乃屬下之過錯,還請少主降罪。”
舒意濃忙上前將他攙起,怡然道:“闕伯伯客氣。夜涼露重,咱們到廳堂里再說。我已吩咐伙房殺牛宰羊,今晚且讓眾位弟兄駐扎城外,喝個開懷,慰勞一路辛苦。”語聲方落,眾人無不面露喜色山呼萬歲,與其說貪圖牛酒,更明顯是松了口氣。
這身披黑氅的中年秀士,自然是鍾阜酒葉山莊之主、掌天霄城錢糧外事的“劍浮酒葉”闕入松了。
他的五官輪廓其實與長子闕鷹風十分肖似,但曬黑的大郎透著牧民的質朴與精悍,與父親的倜儻大相徑庭;說是相像,實則兩樣,是從氣質上就區隔開來,哪怕眼鼻嘴角再像,瞧著也不相同。
無論以什麼樣的標准來看,闕二爺都是極好看的男人,現今如是,年輕時只怕更加豐神俊朗。
被墨柳的棱峭、樂爺的匪氣一襯,堪稱鶴立雞群,盡顯矯矯。
闕入松此番帶了近三十名護莊武士,由鍾阜疾馳來此,一晝夜間不曾打尖,當中僅換過一次馬,余下都是次子闕牧風從遐天谷帶來的人。
父子倆來處不同,一南一西,直至玄圃山地界才會合,前頭都是各趕各路。
耿照原以為那挨了一巴掌的高大青年,便是舒意濃先前提及的“三郎哥哥”闕俠風,不想卻是闕俠風的二哥,人稱“二郎”的次子闕牧風。
二爺率部直薄城下,衛城中人人慌亂,消息傳回雲中寄難免有誤差,將闕牧風說成其弟闕俠風,墨柳才聯想到或許是來逼親的,讓少城主心里有個底。
只是來的是二郎而非三郎,也絲毫讓人高興不起來。
遐天谷乃天霄城的牧馬基地,是重要的財源,一直都在闕家的掌控下。
闕牧風二十歲被派往遐天牧場擔任統領,迄今已逾六年,原本沒人看好這位佻脫飛揚、已慣徜徉鍾阜繁華的二郎挨得住遐天谷的嚴苛環境,沒想到他居然干得不錯。
在闕家大郎幾無可能舍棄刀斧值回去繼承家業的情況下,闕牧風被認為是酒葉山莊未來的主人,接班已是板上釘釘,毫無懸念。
闕家二郎無疑也是個美男子,氣質卻又迥異於父兄,亦是一奇。
皮甲、臂鞲、狐尾絨氅……這些充滿陽剛氣的物事,穿在他身上莫名地透著股紈褲氣息,但又不是真佩戴了什麼華而不實的飾件之類,與手下鶻鷹衛的披掛相去不遠,只能認為是本人由內而外散發的紈褲之氣,足以凌駕質朴剛健的北地衣甲,煥發出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來。
闕牧風一看就是自命不凡的性子,當著部下之面受父親掌摑,哪怕普通人都覺顏面掃地;怨懟父親,乃至遷怒旁人、伺機撒氣,似也不算太不合理。
然而,高大的青年卻透著股滿不在乎的神氣,非是刻意壓抑,苦苦忍耐,而是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昂首闊步走在衛城的街道上,偶見窗隙間有女子窺看,便報以微笑,哪怕窗櫺“喀!”一聲關上,吃了閉窗羹,也只摸摸浮著掌印的臉,如把玩發鬢冠纓般,自在不似作偽,瞧得耿照暗自稱奇。
從頭到尾,他唯一不看的人只有兄長闕鷹風。
兩相對照,耿照以為他的在意與不在意都是真,皆非矯揉造作,從而對這位闕家二郎留上了心。
兩人偶然間目光交會,闕牧風微微眯眼,嘴角仍維持上揚、像是隨時會笑出的輕松——甚至該說是輕佻——眸中卻殊無笑意,一瞬間竟予人狼視之感。
沿途闕入松與舒意濃閒話家常,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樂鳴鋒偶爾插科打諢,連寡言的墨柳也未被排擠在談話之外,而大郎入城之後即便告退,返回崗位,沒機會加入;說到底,被徹底無視、當作透明人一般的只有耿照而已。
連這般默契少年都覺有趣,甚至有些佩服。
衛城內的氣氛也是。
舒意濃所經處,眾人無不讓出道來,恭敬行禮,用力更勝適才下山所遇,不用想也知是做給闕入松看的,仿佛在告訴二爺“不許欺負咱少城主”、“我等願為少城主死戰!”,壓迫之甚,比刀兵相向更使人股栗膽寒。
從率領優勢兵力陳於城下,到未攜從人偕子入城,闕入松連兵器都沒帶,哪怕突然間從威脅主家的野心梟雄,淪落至階下囚俎上肉,也半點不奇怪。
耿照不認為這位闕二爺有自大到這等境地,益發琢磨不透。
來到城中大堂,舒意濃摒退左右,司劍奉茶完畢、閉門告退後,堂上便只剩下六人;少城主自是坐主位,左側依序為墨柳、樂鳴鋒,耿照居於末座,闕家父子在右側。
才坐定,墨柳先生便蹙眉沉吟道:“情況有這麼糟?”卻是與坐在對面的闕入松說。
來到室內燈下,黑綢劍衣、外披褙子的中年文士更顯俊朗,燕髭修剪齊整,雙眉斜飛入鬢,眉鬢甚至胡髭都隱隱回映燈火,本想是星霜微染,畢竟他還大著墨柳先生七八歲,仔細一瞧才發現:除了銀絲外,似還有些許淺黃,明映若淡金,甚是奇異。
耿照想起說部里的“黃須兒”多是悍勇絕倫的英雄人物,哪知生到了闕二爺身上,卻滿是富貴斯文的氣息。
他點了點頭,忽撩袍起身,居中轉對主位上的舒意濃,單膝跪地,沉道:“形勢所迫,屬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少城主,請少城主降罪。”闕牧風只比父親稍慢些,也跟著跪在父親身後。
這回舒意濃卻未起身攙扶,只淡然道:“還請闕伯伯細說。”
“當日接到少城主的鷹書,讓屬下盡力阻止帝里與行雲堡聯手,適逢莫氏之主來到鍾阜城,屬下便邀他一敘。”
莫憲卿接任家主的時間很早,但一直是傀儡,家中大權為長老所把持,有段時間甚至不在帝里,而是旅居鍾阜,與闕入松薄有交情;掌實權後亦有往來,稱得上是君子之交。
兩人約在鍾阜名樓“翠光涵”飲宴,闕入松先是為馮、岳兩位長老之死致哀,料以莫憲卿那軟糊的濫好人脾性,縱有不滿,也不致得理不饒,死咬不放。
哪知他像吃錯藥似的一股腦兒埋怨起來,極言天霄城罔顧道義,致使帝里損失慘重,整個漁陽都在等舒意濃交待,何以背棄七砦四百多年的情誼,舍近求遠,執意馳援秋家,最終使兩頭同遭魔爪,誰也沒逃過。
“此事闕兄是決計不做的,小弟未疑,但我聽人說,你家少城主將山莊洗劫一空,運了幾十車的寶物回玄圃,連秋家小姐都扣在手里當人質。”
莫憲卿面色陰沉,執著空杯抬眸看他。“再不管管那丫頭,玄圃舒氏要成武林公敵了。莫不是在她身邊,有什麼小人攢掇?”
“……他丫說的是‘小人’,還是馬賊?”
樂鳴鋒冷笑,旋又滿臉堆歡,連連搖手。
“二爺我不是針對你啊,我還真他媽希望洗劫了幾十車寶物回玄圃山,這一來一往間缺的數兒,我能找莫憲卿那專騎爛褲襠的要不?”
以他處事圓滑老練,不會不知此際闕入松正跪著說話,不宜插口;故意摻和,足見光火。
果然闕牧風轉頭笑道:“叔,我爹還跪著哩!您別氣了唄。誰不知莫憲卿就是個騎狗爛褲襠的?說的都不是人話。”以一邊高高腫起的俊臉,口吐滿是市井痞氣的討饒,可說方方面面不恰當到了極處。
樂鳴鋒火氣頓消,“切”的一聲翻起白眼,仿佛在說“你這丫的死兔崽子滿嘴渾話”,終究是忍著笑沒罵出口。
反倒是闕入松回頭瞪著兒子:“少城主面前,不許胡亂說話!”余光瞟了瞟樂鳴鋒,不慍不火的面上雖看不出,約莫生生咽下一句“你也是”。
樂鳴鋒假裝沒看見,叔侄倆雖一坐一跪,痞氣倒像是一家人。
舒意濃已著人留意江湖耳語,沒想到在鍾阜竟傳成這樣,形勢果然不妙。
但這仍不足以解釋闕入松擅離職守,撇下當前最關鍵的游說工作,不召而回意圖逼宮的出格行徑,所以只能繼續跪著。
“莫憲卿抱怨了整頓飯,屬下為平息其怒氣,只能不斷附和,說了許多冒犯少主的話,也要請少城主責罰。”
“後來我見他說得乏了,氣勢頗不如前,本以為到此為止,正欲寬慰一番,莫憲卿卻說要引薦幾個人與我,喊來侍席的大家撤去屏隔,須於鶴赫然坐在隔壁,聽盡我倆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