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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涼山嘆息 動物園男孩 25841 2024-03-05 19:08

  我回來繼續更新這篇文了,好幾個月沒更了,如果還有人看的話,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前邊的劇情了。

  最近實在是太忙了,真沒想到這兩萬字被我慢吞吞地寫了兩個半月…我本來的計劃,是在放寒假前寫到嫂子登場的段落,事實證明,我低估了我的拖延症,也高估了自己的寫作能力。

  其實這個特別篇也沒有非常特別的地方……不是番外,就是把好幾章的內容合並到一起去了,並且用數字小節隔開。

  如題,這章只講一件事,那就是——她的變化。

  祝大家新年快樂,也祝阿譚和俄切在2003年新年快樂。

  《她》

  01

  她的愛情回來了,用一種扭曲的方式。

  我還記得那天,我第一次領她來守宮的倉庫的那天。

  她一直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後,緊緊捏著我的手腕,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可以猜到她的神態,她一定低著頭,緊張地望著白色的帆布鞋頭上那塊擦不掉的汙漬。

  她不敢看大家,因為注視惡人,那是一種老百姓的罪過。

  守宮把我喊到一邊去,小聲對我說,“你怎麼隨便把人帶進來?”

  我嘻嘻哈哈地回應,“她不是外人啊,她是我女朋友,她不會亂說的。”

  “她是你女朋友?還在上學?”

  “對啊,還在上學,七中的,好學生!”

  “怎麼騙到手的?”

  “我沒騙,她喜歡我。”

  守宮很驚訝,沉默了好幾秒,最後只得憋出一句,“她跟你這種人談戀愛……圖你什麼?”

  我得意地笑,“那人家就非要和我談呢,我有什麼辦法?”

  倉庫里的伙計們一起扭頭看向阿譚,我也和他們一起打量著她,就好像我從未見過她一樣。

  那一刻她一定害怕了,一定比剛才更害怕了,我——她最親密的人,和在場的其他人一起,用同樣的眼神望著她,我們不懷好意地笑。

  她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在腦海里重新審視了我,盡管她早就掙扎了無數次。她的眼神很快就軟了下來,她再一次選擇了相信我。

  注視老百姓,尤其當這位老百姓是一位漂亮的女學生時,這是一種惡人的凌辱。

  守宮慷慨地送給阿譚了好幾盒安定片,這是給她的見面禮。

  她總是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我,無論我去哪里。她再也不敢放手了,似乎只要超過一段時間看不到我,我就會真的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這個世界就是一面多彩的菱鏡,我們總是先看到這個社會上的自己,再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別人,所以人活著便有了千萬個選擇,我們會選擇朋友、選擇工作、選擇人生。

  沒有人生來就是壞人。

  當女高中生在毒販的倉庫里被大家施以善意和關懷時,她生命的鏡子開始出現裂痕。

  她依舊會每天早晨背著書包乖乖去上學,但她也會偷偷吃幾片安眠藥,托著下巴看著黑板上的粉筆字舞動,一切美好都會在頃刻間紛至沓來。

  她不再去晚自習,而是每每放學後都來倉庫里待著。

  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小天地里,她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還有形形色色的事,比她人生前十幾年見識的都要多。

  她聽著大伙們嘴里平平淡淡地說出那些離奇命案,就發生在成都,就發生在她身邊,誰誰誰被綁架了,誰誰誰被輪奸了,誰誰誰遭人暗殺了……

  她在這里領悟到了不一樣的世界,與她在學校的世界正好相反。

  她終於受夠了平淡又枯燥的人生,被我激起了壓抑多年的冒險精神,她嘗到了叛逆的滋味,並且很快沉淪於此。

  我們吸毒,她在一旁寫作業。有時學無聊了,就磕上幾片安定,趴在作業本前發呆。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表現欲,她也不例外,總是喜歡不經意間彰顯自己獨特的身份,所以她喜歡講學校的事,講那些對於我們來說遙不可及的喜怒哀樂,所有人都洗耳恭聽。

  大家總是一起聊天,好像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每個人也都同樣自私,總是想講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喜歡打斷別人說話。

  她不知道一件事,也許大家並不是對她講的內容感興趣,這一切僅僅都是因為吸完毒的人喜歡跟人沒完沒了地講話,哪怕別人在你耳邊念經你也覺得好聽。

  愛溜冰的人話最多,能說上三天三夜。

  她在這種聒噪的環境里學習,罪惡的天地里綻放潔白的花,她永遠是那麼恬靜又乖巧。

  大家會夸她可愛、夸她漂亮、關心她、捧著她,把她當成一個小妹妹去對待,鼓勵一個自卑的人,這無疑是一劑催人奮進的春藥。

  很可笑吧,她的成績居然沒有下降,安定片是造夢的神,懸崖邊的抱負如烈火般燃燒。

  天下第一流!

  “你們和電視上的壞人不太一樣……和我想象中的壞人也不一樣。”

  “那你倒是說說,你想象中的壞人的是什麼樣呢?”

  明亮的黑眼珠轉了又轉,她搖搖頭,無法回答,只是將天真的笑容掛在臉上。

  是毒販和妓女們治好了這位優等生的抑郁症。

  “你們吸毒不要吵到別人好學生學習好不好!你不學別人還學呢,人家還要高考呢!”

  飛仔這個人雖混蛋,卻總是喜歡說玩笑話。

  她總是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笑到晶瑩的淚珠都在眼角藏不住。邪惡的知己,還有偽善的愛人。錯誤的友誼,但卻是真正的快樂。

  就連我也會沉迷於那段時光,世界被蒙上一層藍色的霧,那是黎明前的短暫幻夢,是海洛因讓我們真正團結。

  從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會戒備罪惡。

  她也依舊以一種扭曲的方式保持著最初的純真與善良,她依舊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當我站在校門口見到她時,她天真的娃娃臉上悄悄地對身邊的同學露出不屑的神情,一閃而過。

  我知道那種表情,我也知道那種藏不住的高傲和偽善,逃不過我的眼睛,因為我曾經就是那樣,就像我第一次從成都回利姆時那樣。

  一年前,坐在貧瘠的土地上,吹風。

  我們一起抽劣質的煙草,在同一個天地,說兩個世界的話,做小時候常做的事,模仿牧羊人,卻好像是粗礪的廢渣洗刷我的肺腑,我開始思念起大麻的味道。

  他們不會說,兄弟,傳一口。

  她和當初的我一樣緘默,開始逐漸對自己班上的同學嗤之以鼻,安眠藥侵蝕女高中生的大腦,可笑又抑制不住的自負如影隨形,直到她的世界觀在此刻開始逐漸地發生動搖,曾經那個無比正義的她慢慢不復存在了。

  她融入了毒販的大家庭。

  她一定很想炫耀,自己有一幫又酷又奇怪的朋友,可是她答應過我要永遠保護我們的秘密,這種優越感永遠說不出口,最後只剩下眼神里無聲的嘲諷。

  我們會談論夢想,沒錯,吸毒的人也會談論夢想。

  茉莉想開一家寵物店,小寧想成為一名醫生,飛仔想當成都市市長。

  阿譚也依舊記得自己的夢想,每當她吃完安定片之後,她都會毫不吝嗇地把它講給每個人聽。她一直都想當個記者。

  只可惜那個時候的我沒有夢想,那是後來才有的事。至於我到底打算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以後再告訴你。

  我們說了很多,但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夢想是去戒毒。

  我還記得有一天飛仔很高興,拿著阿譚的草稿紙亂寫亂畫,甚至還一本正經地做了幾道算術題,最後他突然扶著她的肩膀,激動地說:“好學生,你可要答應我們,以後你當了記者,可不許舉報我們!我想上電視,你帶我上電視好不好?”

  毒販的倉庫里編織可笑的夢,這是糜爛卻夢幻的理想主義,誰也不會去打破。

  成癮是一件溫柔又浪漫的事,就像孩童時代母親的撫摸。

  從她開始對安定片產生依賴的那一刻起,我就得到了對她近乎於百分之百的控制權。

  我依然會對她好,依然會和她拉著手逛街,接她放學,但只有我們兩個心里清楚,這一切早就不一樣了。

  她變了,我也變了。

  這姑娘表面上看起來聰明伶俐,實際上蠢得要死。

  一想到她為了挽回我居然毫無底线、不惜一切代價,甚至願意倒貼錢讓拉龍操她,我就覺得有點惡心。

  也許是我上次突然發脾氣打她嚇到她了,她開始異常低眉順眼。

  她的情緒完全被我操控,有時我只需要對著她輕輕皺一下眉頭,她就會驚慌萬分,趕忙自問是不是哪里做錯了。

  她越是粘著我,我就越煩她,但我並沒有打算甩掉她。

  說實話我很享受這種感覺。

  我和很多女人都有過情感關系,但是從沒有哪個女的會像阿譚一樣把我當祖宗供著。

  我開始大肆利用她的脆弱。

  大多數時間冷落她,甚至有意無意地貶低她,再偶爾對她熱情一下。

  她根本就摸不清這其中的規律,可她對我的愛卻從未減過分毫。

  “抑郁症是什麼感覺?”

  我曾這樣問她。

  不是痛苦,不是絕望,僅僅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看著脫落的牆皮不規則的邊緣,就這樣持續幾個小時。感覺自己被封印。

  她告訴我,抑郁是一種“空”。

  有一條無形的鐵鏈一直拴著她,一旦她想逃離,心就會被撕扯。

  先痛苦、再快樂、再痛苦、開始尋找解藥、再一次快樂、又痛苦、開始尋找更高級的解藥……

  我說的不是我吸毒的過程,我說的是阿譚是如何給自己“治療”抑郁症的。

  在這段時間,我對於她的感覺一直在變。

  從最開始的厭惡,再到得意,得意的勁頭過了,就變成了無所謂。

  當我意識到她從今以後永遠都屬於我之後,她就不再神秘了,我再也無法在她身上找到那種狩獵的快感了。

  阿譚對我來說不再是一個心愛的女友,而是一個好玩的玩具。

  我開始不再珍惜她。

  她也因此開始再一次想方設法引起我的注意。

  比如開始對美麗產生懷疑。

  她讓茉莉陪她去商業街給自己穿了耳洞,還買了漂亮的耳環,不上學的時候,她的耳邊總是掛著亮閃閃的飾品,也許是我還沒看習慣,總覺得有些不和諧。

  她也開始學著化妝,開始學著畫眼影,開始學著塗口紅,只可惜那些妝容總是浮在她的臉上,仿佛閃亮又僵硬的面具。

  她總是費盡心思地打扮自己,可是她越用力,就越事與願違。

  她根本就不明白,女人的漂亮從不是裝扮出來的,即使她化再濃的妝,穿再驚艷的衣服,也永遠不能帶給我當初在校門口初次遇見她時的感受。

  她也總是主動找我求歡,曾經那個清純又保守的她開始把自己的肉體作為展現自身價值的籌碼。

  值得一提的是,安定片這種藥物吃完女人很容易達到性高潮,經常沒到幾分鍾她就泄了。

  高潮過後的我們一起躺著,陷入沉思,但我保證沉思的內容絕不相同。

  愛情從來不是討來的,可她卻再也沒有余力去思考這些。倘若真是如此,坐在天橋上乞討的流浪漢才是世間最大的情聖。

  沒有人會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可是她不明白。

  為情所困,為情犯錯,為情糊塗,這就是她。

  也許勞拉西泮才是唯一的解脫,這是能讓她在短時間內忘卻煩惱的唯一途徑。

  她再也不會遵醫囑了,從最開始的一次一片,到一次四五片,再到一次將近十片。

  對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明明是可以殺人的劑量,而她只不過是平靜地度過了幾個小時的虛妄。

  常人對毒品總有著千百萬種誤解,這就是其中之一,人們總覺得一個人只要接觸毒品一次就萬劫不復,從此之後只要離開它就會被戒斷反應折磨地痛不欲生。

  其實它遠遠沒有那麼猛烈,尤其是最開始的時候,它總是靜悄悄地,溫和地可怕,許多毒品根本就不存在戒斷反應,至少我的體感是如此,但我也從未真正離開過它們。

  那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精神控制”,一種身份上的認同,一旦身體和心靈經歷了那種動蕩,就再也無法直視生命的平凡。

  人們習慣於把它稱之為心癮。

  阿譚有一個粉紅色的小藥盒,上邊貼滿了我送她的卡通貼畫,藥盒里裝滿了安眠藥。

  上勁之後的她常常眯著眼睛坐在那里發呆,她總是用手緊緊攥著藥盒,輕輕搖晃它,讓藥片碰撞盒子,就能發出沙沙的響聲,最好再打開蓋子,仔細數一數還剩幾片,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感到真摯的平靜。

  她再也不會對藥物濫用感到恐慌,她只不過是一個抑郁症患者,她只不過是吃了醫生開給她的藥,這是完全合法的,從法律角度上講她沒有吸毒,她沒有做錯什麼。

  只可惜安眠藥不會永遠拯救她。

  擁抱勞拉西泮,就意味著擁抱地西泮、擁抱三唑侖、擁抱思諾思、擁抱佐匹克隆……她用盡全力擁抱危險和錯誤。

  過量服用安眠藥可以殺死任何人,卻無法殺死一個嗑藥成癮的女高中生。

  我們都管安定片叫幼兒毒品,開玩笑說那是吸毒的小寶寶才吃的東西。

  每到這個時候,我們總是哈哈地發出一陣怪笑,吸毒後的人總是這樣,一句話,或者一點莫名其妙的小事都可以讓他開心很久,那時候我們都在笑,笑得好開心,沒人關心她真的難過。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的抑郁症再也好不了了。

  幸福就像過山車。她的快樂到了頂峰,現在要下坡了。

  患得患失,越害怕就越需要,她對我的態度逐漸從順從變成了病態的依賴,甚至到了連我都有些困惑的程度。

  她愛我,當然也愛毒販的小倉庫,即使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對她表現善意。

  有些男人,可能是守宮的朋友,也可能是他手下某個發貨的人的朋友,總之我跟他們也不是很熟,在他們無聊時,總是喜歡趁著阿譚寫作業時在一旁說說笑笑,即使他們開了言語上冒犯的玩笑,甚至有些人會故意悄悄跟她制造一些肢體接觸,阿譚也從未表示過她討厭這里。

  似乎沒有什麼能阻止她愛上這個地方。這就是她的第二個家,一種生命中的習慣。似乎有什麼東西,有一種無形的魔力在一直勾著她。

  我不知道。

  02

  生日蛋糕靜靜地立在倉庫的中央的玻璃茶幾上,飄來一股甜膩的味道,潔白的奶油上裝點著粉紅色的裱花和糖豆,裹著亮晶晶的糖漿的草莓上沾滿了椰子粉,白白的,細細的,就像……

  “我約好了和媽媽打電話,我忘記了!”

  她望著手機上閃爍的白光,無助地看向大家。

  “我現在要回家了,我可以打完馬上回來的。”

  “你可以直接用這里的電腦。”守宮對大家做了一個小聲的手勢,“我們都不說話。”

  互聯網可真是偉大的發明,它可以打破空間和晝夜,讓隔了千萬里的親人在電波里團聚。

  我們每個人都屏住呼吸,再時不時互相做個鬼臉,憋笑。女兒的聲音讓她感到溫暖,甚至是窒息的擁擠,只因那里撒滿了安眠藥味的謊言。

  一場難得的語音通話,來自這個世界上真正無條件愛她的人,只可惜我從她的神情和語氣里感到了微妙的恐慌和應付,她只想趕快掛掉電話。

  女高中生是一個差強人意的小演員,扮演曾經的自己,扮演從沒遇見過我的人生。

  我在家,剛回來,剛下晚自習,一切都好,奶奶睡了,攝像頭壞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昨天還好好的!

  當嘈雜的電流音平息,她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小寧說,你媽媽好愛你啊!

  她卻反問,難道你們的爸爸媽媽不愛你們嗎?

  “哈哈……”飛仔把袖子擼起來,苦笑,鼻子出氣,“我媽死啦!”

  “抱歉……”阿譚小聲說。

  “有什麼抱歉的,要不是她有癌症,我上哪里搞止痛劑的處方呢?她的麻醉卡我現在還能去醫院里開出東西呢!”

  阿譚欲言又止,尷尬地笑。我早就習慣飛仔這樣了。

  蠟燭閃著紅彤彤的火焰,把每個人的瞳仁都照得明亮,我們其余的人把一小塊載著海洛因粉末的錫紙放在蠟燭上烤制,燒起青煙,這是我們獨特的慶祝方式。

  “生日快樂!”

  我們一起大聲叫喊,錫紙上半透明的煙霧籠罩在她的臉頰上,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了願望。

  可是就在她睜開眼睛打算吹滅蠟燭的時候,她的眼眸中突然閃過一絲驚恐,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她突然暈倒了。

  我被嚇到了,使勁晃她的肩膀,可她就像一個壞掉的提线木偶一樣始終耷拉著腦袋,她的身體很燙,臉頰被染成桃紅色。

  所有人一下子都慌了神,其中最緊張的就是我。

  我用手托著她熱乎乎的脖頸,一直喊她的名字,茉莉去衛生間拿來過了涼水的毛巾敷在她的額頭,可是她的雙眼緊閉,怎麼都醒不過來。

  團結被捅了窟窿。

  我的慌張並不是裝出來的,我承認我很自私,我確實有擔心她,但也不完全是,也許更多的是擔心我自己。

  一個省重點的女高中生被一群社會人員教唆吸毒,搞不好要上報紙。

  “飛仔,是不是你?你是不是給她下藥了?”

  “你有病吧?你懷疑我做什麼?你現在裝起來好人了?再說老子憑什麼偷偷給她下藥?對我有什麼好處?她給我錢了嗎?”

  “那她為什麼暈倒?”

  “我他媽哪知道?!”

  是啊,飛仔一向把錢看得最重要,這不是因為他貪財,他並不愛錢,他只愛海洛因。他怎麼可能把自己吸毒的錢拿來給別人下藥?

  我陷入沉默。

  謝天謝地她很快就醒了,跳動的眼皮是生命的開關,少女做了有史以來最長的夢,嬰兒般的睫毛遮擋布滿血絲的雙眼,我們趕忙詢問她,就好像是真的心疼。

  “怎麼回事?你怎麼了?”

  她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光潔的臉蛋上擰起皺紋。

  “我怎麼了?”

  “你剛才昏過去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好暈……”

  “你有亂吃什麼東西嗎?”

  “什麼?”

  “就是倉庫里的東西。你有吃什麼嗎?”

  也許她想要使勁搖頭,殘留的眩暈感卻只能支撐她晃了晃臉頰,有一種怪異的美顯現在她身上,那是少女的迷惘。

  海洛因篡改了我的味蕾,現在我最愛吃甜食,我喜歡吃糖、吃巧克力、吃果凍、吃奶油蛋糕,要不是有其他人在,我可以一個人把這一整個蛋糕都吃完。

  當阿譚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的生日蛋糕只剩下幾根燒了半截的蠟燭。

  沒人意識到有些東西在靜悄悄地改變。

  03

  我們本來約好了在校門口見面,我去了,可她卻不在學校。我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她,打她電話,也是關機。

  我迫不及待地回家,因為我的獎勵時間要到了。

  在上樓的時候我就開始急不可耐地掏鑰匙,但我走到門口的時候,發現屋門居然是開的,根本就用不到鑰匙。

  我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確認家里是不是真進賊了,而是趕快去床頭櫃上瞄一眼那包錫紙還在嗎?

  不在了。

  衛生間里有動靜,門縫虛掩。

  我悄悄拖動著步子挪到門口,發現馬桶前跪著一個人。

  是一個女孩。

  她梳著馬尾辮,頭上別著粉色發夾,穿了寬松的成套校服,褲腿和膝蓋被地上的水浸濕,我聽見扳動打火機的響聲,她弓著背,趴在馬桶蓋前不知在擺弄著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像一只偷油吃的大老鼠。

  熟悉的背影,但我卻覺得詭異又驚悚。

  “你在這里干什麼?”

  我已經記不清這到底是第幾次對她感到陌生,但我能預感到這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穿著校服的老鼠愣住了,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你家,我不能來嗎?”

  老鼠的語氣很鎮定,很緩慢,好像所有情緒都被熨斗撫平,我卻毛骨悚然。

  “能來。但你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呢?打你電話關機,你怎麼自己回來了?所以呢?你在這干什麼呢?”

  我上前一步,掰著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你是不是動我東西了?”

  我看到了她的臉,還有她手上的東西,她手里拿著我放在床頭的打火機,還有那張錫紙,但錫紙上已經什麼都沒了,錫紙也糊掉了,也許是她的手法有問題。

  她一臉愧疚地望著我,眼睛里掛著淚。

  我驚訝地望著她針尖樣的瞳孔,那一瞬間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當潘多拉魔盒被打開的時候,不聲不響。

  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總是纏著我、為什麼她對我總是有著夸張到令人捉摸不透的依賴感,為什麼總是在我燙吸的時候粘在我身邊,為什麼總是執著於在倉庫里寫作業,為什麼沒有我的存在會讓她焦慮又煩躁。

  海洛因的味道很難聞,那是泛著金屬味的酸,就像浸在醋里的鐵皮。

  起初她無比討厭這個味道,大概也就是不到一周的功夫,她不僅不再抱怨,還總是主動湊過來,乖乖地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起靜靜地看著小小的房間被升騰的銀白色魂魄占領。

  大概從那個時候我開始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錯覺,那就是我覺得她懂我,她好像真的能捕捉到我的喜樂,甚至是毒品給予我身體的反應,我焦慮,她也焦慮,我平靜,她也平靜,我快樂,她也快樂。

  尤其是在我燙吸的時候,我們有一種可怕又難得的默契,我們的命運相連。

  現在想想那絕對不是錯覺。

  這東西就類似於二手煙,但殺傷力無限大於後者。

  她對我的愛戀浸泡在海洛因升騰的煙霧里,那些青灰色的薄紗終於成了幸福的依戀,這就是困擾了我許久的答案,我終於知道了她為什麼如此害怕失去我,即使我早已不像當初那樣待她。

  我後來了解到一種叫做費洛蒙的東西,那都是後話了。

  簡單來說,如果你愛他,說明你在生理上對他的氣味不排斥。

  我們只是互相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久好久,宿命感早已勝過千言萬語。

  甜蜜的雨季,青春的哀痛滴答作響,好像有什麼東西澆濕了她的心房,曾經充滿陽光的地方長出了霉菌,有一種迷霧般的罪惡在肆意生長。

  少女無助的抽泣聲響徹我的房間,帶來濕漉漉的潮氣,我們的心也跟著冷了。

  “俄切……如果我變成她們那樣,你會重新愛上我嗎?”

  04

  從她的瞳孔變小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需要安定片和抑郁症處方了。

  人生的災禍就像溫水煮青蛙,起初並沒有什麼天翻地覆的變化。

  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因為她的日子突然有了盼頭。

  每個開始吸毒的人其實都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完蛋了,他們唯獨能在一種東西上找到人生的平衡,那就是可笑的優越感,一種無形的盾,斬斷回頭的路。

  她沉浸在一種虛無的偉大中,一切夢想都成真了。

  要知道阿片類的藥物都會有一個共性,那就是那就是會身上癢癢,全身都癢。

  她總是克制又矜持,除非那股奇癢席卷全身。到了那個時候,她一定會拋棄一個天真的女孩本該有的廉恥。

  她會在任何場合抓癢癢,哪怕是人滿為患的街道。

  哪怕她穿著連衣裙,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把裙擺掀到肚臍以上,露出小腹和蕾絲內褲,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雪白的皮膚抓得滿是紅痕。

  一點都不難為情。

  在這種“危機關頭”,她毫不在乎普通人怎樣看待她,她只在乎團伙里的大家怎樣看待她,尤其是我。

  她最開始的量不大,甚至不需要花錢,她會像拾破爛一樣把我們用掉的錫紙攢起來,用指甲一點點把錫紙縫里的粉末刮出來。

  她可愛的粉色藥盒里不再只裝著安定片,那里還有成疊的二手錫紙,還有救急用的曲馬多、羥考酮、還有嗎啡緩釋片。

  過去的她很溫柔,可是現在的她時不時就會變成一只焦躁的小獸,她開始變得陰晴不定,小獸有時會夾起尾巴悄悄哭泣,有時也會露出獠牙想要咬人。

  至於我為什麼開始注射,還要從一場“意外”說起。

  當時我正用打火機烤錫紙,阿譚在旁邊催我快一點,她急得推我,東西全灑了。

  我大腿上有傷,粉末混雜著汗水滴進了我的傷口,很快就順著皮膚和血液鑽進了身體內部,先是一陣劇烈的哆嗦,我疼得低頭咬牙,緊接著世界就馬上清澈了。

  那只是一點點的量,不到我平時用量的一半!

  “俄切……你還好嗎??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的,你疼嗎???”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而我只是定在那里呆呆地傻笑。

  “你別嚇我!”

  我感覺真他媽的好。

  在誤打誤撞間,我窺探到了血與毒交融的秘密。下一次,我打算扎一針試試。

  得益於販毒之初幫人扎針的經驗,我早就是找血管的專家,肘窩處那條青灰色的凸起,就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人人都說注射更爽,當然還有一個更實際的因素,那就是更省錢。注射只需要燙吸四分之一的量。

  如果你讓我用最簡短的語言概括注射的感覺,我想說……

  震撼。

  沒錯,超前的震撼。無與倫比的震撼。

  我曾經想象過無數次它到底是什麼感覺,但在我真正完成第一次注射時終於感慨道——人類的想象力是十分有限的。

  我曾經不懂小景、不懂僵屍男、不懂飛仔、不懂吳垠,在這一刻我終於懂他。

  吳垠死得壯麗又快慰。

  所以人們傳遞注射器,就是傳遞幸福,就像運動員傳遞奧運火炬。

  我說,幸福是感覺,是心靈的感覺。

  注射四號。

  它是宇宙中最柔軟的物質,卻擁有毀滅一切的能量。

  它起初會衝擊腿腹,接著是脊背,肌肉變得像棉花,潮水在骨骼間蕩漾,永遠改變我的基因。

  我看到了很多東西,好像是膠卷長達億個光年的電影。

  我看到我的所有人生,看到熠熠生輝的金色夢鄉,看到宮闕和星宿,看到宇宙的最高峰,那里平平靜靜。

  它是黑洞,讓我進入記憶的最深處,帶給我最原始的恐懼,但我絕不會反抗掙扎,我也不介意失去所有,那是一種極致的“空”,一場甜蜜的殉葬,溫柔又恬靜,我敢說,沒人能拒絕光榮赴死,那里有我全部的幻想。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了,很抱歉,這世上總有東西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因為它是奧秘,讓人領會它是可恥的!那是一種侮辱!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禁毒——人們之所以禁毒,不是因為毒品太壞了,而是因為它太好了,它太他媽的好了!

  所以人們都嫉妒它、詆毀它、抹黑它!

  我知道成都一直流傳著一句話,這是專門獻給“打針仔”的。

  點點滴滴在心頭,一絲一毫不浪費!

  05

  當你知道你手頭有持續的毒品供應的時候,你會有一種莫大的安全感。

  阿譚總是感到焦慮,因為她沒有一個可以養活這種可怕的需求的“工作”。

  從這方面來說我比她強,但也沒好到哪去,我常常還不上賒貨的錢,還不上錢,我就沒法拿貨。我連我自己的都沒搞到,我哪有空管她?

  以販養吸沒那麼容易,更何況我現在要一個人承擔我們兩個人的毒資。我很快就撐不住。

  茉莉會分我一點,我都管她要過好多次了,但實際上她能給我的也就這點東西了,守宮又不會每個月給她發工資。

  我身邊的人也經常管我借錢,反正我從來不借,大家都一個比一個窮,我的朋友們幾乎都在販毒,但我沒見過他們有誰靠販毒發家致富的。

  一個人可以靠毒品維持幾年,這不好說。

  我見過吸毒十年的,也見過一針就死的,它首先取決於金錢,其次取決於一個人的運氣。而前者至少是實實在在的。

  至於具體需要多少錢,你大約需要一座金山,一座無窮無盡的金山。它最好能比你邪惡的欲望繁殖地更快。

  所以她總是准時出現在我面前,大約是下午四點,卑微得像一只流浪狗。

  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我,她根本活不下去。

  向來都是誰出錢誰就是老大,既然是我花了錢,那肯定是先由著我來。

  我確實承諾過會按時分給她,畢竟我是毒販,而她只是個學生,可事實上我們在關於分贓的事情上吵了無數次的架,我越來越自私,越來越煩她。

  她就像個吸血蟲一樣討人厭,那都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憑什麼分給她?

  揍她一頓也不能讓她閉嘴,她只會沒完沒了地哭。

  那時的我把自己扎針的行為歸因於女高中生對我的拖累,而非我自己不堪的境遇。

  我會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受害者,無賴地對她大喊大叫:“我扎針都是因為你!”

  “你不是因為我!你是為了你自己!”

  “為了我自己??那你他媽就自己想辦法!”

  那天我沒有分貨給她,丟下她自己走了。

  回到家之後我脫下外衣,距離迎接偉大只有一步之遙,可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冷汗直冒。

  外套口袋的拉鏈上方被劃了一個口子,周圍有不規則的燒焦的痕跡,我太熟悉這樣的痕跡了,是扒手專用的能把別人衣服燎一個大洞的小刀。

  有人偷了我的東西。

  這下天真的要塌了。

  我並不是第一次被偷被搶,但是在這最緊要的關頭簡直比殺了我還難受。

  我就是接受不了。

  我接受不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接受不了自己沒能站在最高的山峰上,我接受不了我一個老練的扒手也能犯這種低級錯誤,我接受不了自己住在潮濕破敗的出租屋里,我接受不了我會因為洗澡水突然變涼而暴跳如雷,我接受不了自己吃辣吃多了會拉肚子,我接受不了我只是個普通人,一個和其他人一樣普通的人,我接受不了我和其他人活在一個地球,一個國家,我接受不了和他們一樣需要吃喝拉撒,我本該是個遺世獨立的天才,我不想和任何人一樣,我他媽的接受不了平凡,我就是接受不了!

  我像瘋了一樣在房間里翻箱倒櫃,終於在沙發腳和牆壁的縫隙里找到了兩片占滿灰塵的白色藥片,從藥片上刻的字母可以依稀辨認出,這是高純度的奧施康定,精麻藥品的天花板。

  曾經我把它視為珍寶,比嗎啡緩釋片還讓我欲罷不能,我們習慣把它掰碎了口服,或者碾成粉鼻吸,但它早就隨著時間的推移成了淘汰品。

  我把奧施康定片放在一張餐巾紙上,再拿一張餐巾紙墊在上邊,用煙灰缸粗暴地把它們敲得粉碎,我懷疑這麼點不夠用,就從床頭櫃里翻出了守宮給我的玻璃碴子,這是不得已的最下策。

  這東西本身是用來降純度用的,可以讓毒販們多賺點錢,我每次都偷偷往貨里摻,那些不識貨的傻逼根本就辨別不了,因為碾碎的玻璃碴在注射的過程中會刺破血管,讓毒品進入身體的反應更劇烈,他還覺得是自己爽了呢。

  別人買到髒東西關我什麼事?我又不強買強賣,可真沒想到我也有把玻璃碴子往胳膊里打的一天。

  起初很順利,或者說太順利了,我不確定到底是我扎針太快了,還是說奧施康定這東西根本就沒法直接打到胳膊里,心髒部位很快就出現一種不可抑制的痙攣,我本能得想要雙手抱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當時的我認為這種強烈的感受會危及我的大腦,可我發現連帶著我的整條左臂都跟著麻痹了。

  我突然想起吳垠。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不僅會死於毒品太純,還會死於毒品太髒。

  也許我已經永生了,我煎熬了好幾個世紀,時光永遠停留在了白晝,痛苦在無休止地流轉,窗外的天空卻從未黑過。

  鑰匙強奸鎖眼,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房間的門突然開了。

  我以為是警察來抓我了,或者房東來催我交租。

  但我卻聽到輕盈的腳步聲,溫柔又毫無攻擊性。

  我看到有個女孩站在我面前,烏黑的頭發,扎馬尾辮。

  她穿了藍白相間的校服,淡粉色的運動鞋,白色的雙肩背包,背包上掛了一個毛絨小熊的吊墜,吊墜隨著她的身體輕輕擺動,晃地我眼暈。

  女孩站在陰影里,我看不清她的臉,窗外的光照耀她頭頂的發絲,形成一圈發藍的光暈,像數碼相機里拍出的對焦失敗的照片。

  這絕對算是我這輩子最孤獨無助的時刻之一,也是我這輩子最害怕的時候之一,我怕她恨我、怕她報復我、怕她在我最無力還手的時候掐死我。

  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溫柔地對我說,俄切,你還好嗎?

  我當然不好,我感覺很不好。

  她的手里似乎一直攥著什麼東西,指縫里閃爍著璀璨的光。

  “我也不想一直欠你的,這是我還給你的。”

  我的眼好像快要瞎了,雙手在地板上胡亂地摸,卻什麼也摸不到,她彎下身子,輕輕把鐵勺和注射器遞給我,還有那包明晃晃的小方塊。

  被疊成正方形的銀色錫紙小包掉落在我的掌心,那是我靈魂的一部分,維持我生命的基因碎片。

  我們的肌膚接觸,少女趕緊把手縮了回去,她的手好像摸起來黏糊糊的。

  “你哪來的錢?”我沒有說謝謝,只是質問。

  “管別人借的。”

  “不可能,你撒謊,沒有人會借這麼多錢給我們……你說實話,”我猛吸鼻涕,翻起眼皮望著她,“你到底怎麼搞到的錢!”

  “幫別人……”

  “幫誰?”

  “你不認識的人。”

  “幫什麼?”

  “幫他用手……弄出來。”

  我雙手顫抖地拆開那包錫紙,我懷疑我真是眼花看錯了,這量可真不少,夠我扎好幾天的針了!

  我大叫:“你他媽開玩笑,你用手幫他擼出來就掙這麼多?”

  “我這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你別沒完沒了了!我不想跟你吵架!”

  她賭氣地把書包丟在地上,去了衛生間。

  你他媽還不是為了你自己。

  這句話在我心里,但我並沒說出口。我沒有力氣和她頂嘴了。

  天使拯救我,用最肮髒的手段。

  從那一刻我才開始真正心疼她,但我卻並沒打算改變什麼。

  別無選擇,我想都沒想就接受了女高中生的施舍,痛痛快快地扎了一針,她救了我的命,我重新活過來了。

  我坐在房間冰冷的地板上,靜靜地感受體內的細胞死灰復燃,洗手間的門半開著,水池里不斷傳來水聲,她始終低著頭,用肥皂死命地清洗雙手。

  當她回到我身邊的時候,她的雙手通紅。

  06

  女高中生告訴了我全部真相。

  在她身無分文的時候,一邊哭一邊在街邊亂轉,突然有一輛灰色的奔馳車停在她面前,車窗緩緩搖下,有一位老男人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

  她說她有急事,需要一百塊錢。

  老男人笑笑,眼角擠出褶子,從皮質錢包里拿出了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遞給她。可就在她快要拿到錢的時候,老男人突然把手收了回去。

  他問她,小姑娘,你確定你只需要這麼多嗎?一百塊錢夠嗎?

  她猶豫,卻連連點頭。夠了,一百塊夠了,謝謝您,我會想辦法還給您。

  他把錢給她,同時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少女驚恐,那只大手的力度卻讓她難以逃脫。

  她說自己感到極度不適,僅僅是被他撫摸了手,連靈魂也跟著被猥褻。

  “上車吧,我可以幫你。”

  一百塊當然不夠。

  小轎車發動,駛離了街道。

  07

  女高中生總是喊他叔叔。

  我們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到底是干什麼的,他只是一個慷慨的搖錢樹,只要阿譚見到他,仿佛就能感覺到阿片精靈在身體里翩翩起舞。

  他願意支付一筆不少的錢,就比如他第一次遇到她那次,僅僅是讓她坐在車里給自己手淫就給了她八百塊錢。

  結束之後,他會再開車把她送回來。

  那老男人對她很包容,他對阿譚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服務的時候必須穿著校服。

  從手淫到口交,再到做愛。這是她唯一能快速搞到錢的手段,她別無選擇。

  我也曾想過好好培養她一把,讓她去偷去搶,就像茉莉當初教我那樣,雖說賺得沒有販毒多,但至少能搞到點錢是一點啊。

  可惜她根本就不是偷雞摸狗的料,膽小的要死,我常常被她那該死的同理心搞得無話可說,讓她去南站附近的女廁所搶包,她不敢,讓她去出站口騙錢她也不敢,讓她去偷她也找不准最好的時機,有一次我都把贓物交到她手上了,她居然又良心發現,追上人家說您的錢包掉了,竟然又主動還回去了。

  胳膊肘往外拐,我氣得想當場揍她。

  我罵她活該,寧可去賣逼都不肯偷別人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08

  “我堅持不住了。”

  她把叼在嘴里的吸管遞給我,皺著眉。

  我打斷她,繼續把吸管插在她嘴唇上,“你舉手,我就停。”

  這是抽冰毒的人給同伴的慣用信號,你舉手,我就停火,或者你敲桌,或者你拍拍我。

  自從她從老男人那里賺到錢後,我很快就嘗到了甜頭,也算是體驗到了被人包養的感覺,我游手好閒了好多天,不去販毒,也不去當扒手,我要麼躺在床上睡大覺,要麼去倉庫里看電視玩電腦,直到把她的錢花得一分不剩,我才不情不願地去發貨。

  既然清醒只會讓她感到扭捏和痛苦,那就讓她徹底摔碎好了。

  少女撩人的哼哼聲從嗓子眼里擠出,每被雞巴插一下就輕叫一聲,晶瑩的愛液順著大腿內側打濕床單,在我干她的時候,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好主意。

  溜完冰的人總是特別執著,我今天倒非要看看我對她的調教有沒有成效。

  我打電話給拉龍和所惹,讓他們兩個來一起操她,也算是履行了我的承諾。

  射了精後我跑去一邊扎針。

  床上一直傳來斷斷續續的哼哼聲,她始終像個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枕頭里,雪白的屁股高高撅起,像是在憋尿一樣摩擦著雙腿。

  我給拉龍使了個眼色,他立馬就懂了,脫了褲子跑到她身後,兩只手扶著她的腰,用早就充血的肉棒戳了戳她的屁股。

  她感到自己的肌膚被觸碰,立刻把雙腿叉開,黏糊糊的精液從她的蜜穴口溢出,拉龍用她脫在一旁的內褲簡單擦了擦,當他們的性器對在一起時,阿譚主動把屁股向後撞,噗呲一聲就把整根雞巴吸進去了,把拉龍都嚇了一跳。

  不僅床技好,她的口交技術也真是越來越好了,所惹用勃起的肉棒頂住她的嘴唇,她居然直接就張嘴一口吞下,我看到所惹好像往自己的陰毛上倒了一點什麼東西,弄得少女鼻子癢癢,她想要打噴嚏,嘴卻被一根雞巴死死塞住,只好聳動瓊鼻嗅來嗅去,面部的肌肉頻頻抽動。

  就這樣持續了十分鍾左右,他們兩個根本就沒怎麼動,一直是阿譚在主動夾著拉龍的雞巴扭著屁股左右晃,交合的私處不斷發出噗噗的響聲,淫水混合我剛才射進去的精液,她的兩腿間馬上就白乎乎一片。

  拉龍拍拍她的屁股,“你別光哼哼呀,像豬一樣,你說句話我聽聽,爽不爽?”

  她的嘴里正含著所惹的雞巴,一吹一吸地快要把自己憋暈過去。

  拉龍給所惹使了個眼色,讓他把雞巴從阿譚嘴里抽出來,濕漉漉的龜頭戳著她的臉蛋,少女深吸一口氣,卻喊了我的名字。

  “俄切……好舒服,好爽……”

  拉龍被逗得大笑,用手粗暴地抓起她的頭發,掰著她的腦袋往回看,少女的眼神迷離,柳葉一樣的眉毛被緊繃的頭皮牽引出更大的弧度,掛著汗珠的睫毛像是隔絕悲喜的屏障,無論這世界是怎樣的風景,從此都與她無關。

  “你仔細看看……看看我是誰?”

  阿譚的反應讓拉龍也感到驚訝,他問所惹:“你往你屌毛上塗了什麼?”

  所惹笑嘻嘻地回答:“智慧開悟粉!”

  這是我們前段時間給K粉起的新外號,那時的我們並不知道,這個名字會被吸毒者們口耳相傳,從成都遍布全中國,一直存在很多年。

  那是一種解離的真實,她在性愛中搖曳,反復確認著那個模糊又扭曲的人形,直到她確認那不是我,瞳孔替代嘴巴呐喊。

  她看到我坐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清洗著注射器。

  “你他媽是傻逼嗎??你難道沒反應過來有兩個人在操你嗎??”

  拉龍吼她,她嚇得一怔,就好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被長輩訓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俄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她向我道歉,扭屁股的幅度卻變大了。

  所惹嘲諷她:“如果你不想被操,你可以喊停的。”

  “不停……不停!!”

  “你說什麼?”

  “不停!!我說不停!!”

  她使勁大叫,濕漉漉的頭發絲掉進嘴里,她說我還想做愛,我想一直做愛,高亢的叫床聲撞擊我的耳膜。

  從那時我就知道,媚態會刻在一個人的骨髓里,純真開始變得虛假。

  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晚她被干了很多次,從來沒有求饒。

  鄰居砸門,在門口大聲叫罵,卻沒人搭理。

  兩位頂尖大廚正在烹飪。

  這是吸毒者的黑話,我們管用打火機烤勺子的行為叫“做飯”。

  少女聞到了鐵鏽的酸味,兩個瞳孔膨脹得像吸盤,像狗一樣搖著屁股爬到拉龍身邊,諂媚地用頭在他胸口前亂拱,還探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他的乳頭。

  “給我一份好不好?”

  “這就是給你的啊。”

  她看到拉龍用注射器把鐵勺里的液體抽了精光,愣住了,連連搖頭,拉絲的鼻涕亂甩,掛在下巴上,眯著眼,半撒嬌半求饒,“我不打針,不打針。”

  “由不得你!”

  拉龍並不領情,把她使勁按在床上。

  “不打針的話,不夠分啊!你來挑吧,你想要左胳膊,還是右胳膊?啊……不對……”

  拉龍若有所思地停頓,眼神直勾勾地在她赤裸的身體上掃蕩,最後把目光停在那對圓潤的乳房上。

  拉龍用手捏住她左邊的奶子,當阿譚發現那閃著銀光的針頭靠近她發硬的乳頭時,嚇得渾身哆嗦。

  “我不要……不要!別打我那里,我不要打針……不要!!”

  她的額頭布滿汗珠,使勁用牙齒咬緊嘴唇,好像下一秒就擠出鮮血。

  “快停下……停!!”

  針頭粗暴地刺入乳尖,大約進去了不到一厘米。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絕望的尖叫,像動物一樣嘶吼,眼白上的血絲快速繁殖,一直蔓延到烏黑的眸子,少女淒慘的求饒聲穿破夜空,還有嬌嫩的乳頭,稚嫩的血肉。

  往奶頭里打針不太順利,拉龍氣得抓著針頭到處亂戳,所惹在一旁幫倒忙,一邊摳著她的逼一邊抓著那個被針頭注射的奶子又捏又擠,搞得單邊的乳頭立刻極度充血,比另一邊的大了快一倍。

  “推不進去了,針頭堵住了。”

  “推不進去你不會使勁嗎?”

  “媽的,你說得簡單,你來試試,再推針筒就爆了!”

  兩個小伙子把一個活生生的少女當作試驗品,比待宰的牲口還不值錢,僅僅是好奇,為了看看這樣打進去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這一針少說二百塊錢呢!你這麼愛你男朋友,這東西可是他辛辛苦苦發貨搞來的,把好東西浪費了,你就不心疼他?”

  三具赤裸的身體在床上亂成一鍋粥,我趕緊過去幫忙。

  “拉龍,把血抽一點出來,不然打不進去。”我提醒他。

  俄切……少女喊了我的名字,用微弱的聲音,我用余光看到她在看我,但我並沒有看她。

  她希望我像當初在校門口那樣,像一個英雄一樣挺身而出,把那幫壞蛋打得滿臉是血,然後溫柔地用紙巾擦擦她的臉,替她拉上校服外套的拉鏈,刪除相機里的羞辱。

  她希望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個荒誕的夢,第二天我會准時出現在她校門口,買一個機器貓的氣球,親手系在她手腕上。

  不進就退,我按住她的膝蓋,骨骼咔地一聲作響,她的腿抽筋了。

  拉龍把注射器往外抽,有一條薄紗狀的絲帶在針管內散開。

  那是美麗的紅,在冷色的臥室里明亮又刺眼。

  她使出全力驚叫,但很快就變成了呻吟。

  驚恐終於被遏制,連時空都跟著凝固了,宇宙很寂靜。

  這是她的第一次注射。

  “我操……這回算是打進去了吧?”拉龍擦了擦額頭的汗,愜意地欣賞著自己的試驗品,“你爽不爽?逼都爽麻了吧?下次直接打你逼里試試?”

  兩片嬌嫩的陰唇早就被操到紅腫外翻,洶涌的愛液咕嚕咕嚕地向外冒,夸張地一張一合,替女主人呼吸。

  雪白的酮體癱軟到像一個沒有悲喜和痛癢的植物,肌膚上布滿了雨後的露珠。

  少女不說話。

  “我就說嘛,當初在校門口就應該輪奸她,你繞這麼大彎子。”

  拉龍對我戲虐地笑。

  所惹抬手使勁扇她的奶子,插在奶頭里的針筒像游戲廳里的搖杆一樣在空中亂晃。

  偉大的滋味久久不能散去,她的乳房上留著一個沾著血痕的巴掌印,拉龍把扎在她奶頭里的針抽出來,在那過程中不知是不是針頭里殘留的溶液再度衝刷了她的傷口,她的身體不停地亂扭,嘴里嗯嗯啊啊地不知在說什麼。

  她側躺身體,如襁褓中的嬰兒般蜷縮,為來世的重生做准備。

  雪白的身體上沾滿汙垢的體液,卻不是母體中的羊水,乳頭里的血汩汩往外冒,汙染本就髒的床單,拉龍雙腿叉開坐在她臉邊,她微微仰頭,慵懶地伸出舌頭輕輕舔舐著他的睾丸。

  難聞的腥味灌滿房間,卻再也沒什麼東西能補缺她破碎的靈魂。

  這是我能回憶起的最後一個畫面。

  我是第二天中午醒來的,她還在睡。

  紅彤彤的乳頭高高腫起,清晰的針眼,乳暈外沿泛起青紫色,周圍還有斑斑血跡,一直蔓延到紋著我名字的位置。

  我的心中突然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在清醒之後才依稀感受到。

  毒品總是讓傷痛延遲。

  09

  你真的是學生嗎?

  總會有男人這麼問她。

  “她們都愛這麼說……說自己是學生,實際上都是初中都沒讀完就出來賣逼的賤貨。”

  我和那些客人們拍胸脯保證,這絕對是正兒八經的高中生,最重要的一點,她學習成績特別好。

  她現在只剩下兩個選擇,要麼像我一樣開始打針,要麼就多讓別人操幾次。我相信體會過打針的人都不會拒絕前者。

  她的大腦開始麻痹,唯有酸澀的液體流淌在她的血液里才能讓她的靈魂感到豐沛。

  從此之後她就開始了雙重生活。

  在守宮的倉庫附近有一間單間在出租,租金低廉,從倉庫走過去只要兩三分鍾,我租了下來,讓那間屋子當她的炮房。

  她在那里出賣靈與肉,換取肮髒的欲望。

  她不需要自己攬客,比站街女幸福一百倍,那些客人是我幫她找的,或者小寧她們介紹給她。

  她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和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做愛。

  她穿著漂亮的少女裙子,化著精致卻艷俗的妝,被困在那間昏暗的小房間,就像玻璃櫥窗里展示的玩偶,一個任人擺弄的芭比娃娃。

  這個世界上的嫖客分為三種,值得推薦的、不怎麼合適的,還有絕對不合格的。

  當然這種評價系統是我自己發明出來的,這關乎妓女和皮條客的利益。

  其中有那麼一個人可以撐得上是絕對不合格的模板。

  由於我總是宣揚她是好學生,和其他的雞絕對不一樣,有個人居然在去操她之前真的去書店買了本高考練習冊,讓她先做幾道題看看,做不對就不給錢。

  她做了,也都做對了,可她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事後她把自己接客穿過的衣服全都扔掉了,這讓她覺得惡心。

  因為這件事我們也鬧過不少矛盾,吸毒的人都是小心眼,喜歡把錯誤丟給別人,我們總是用最惡毒的言語詛咒對方,然後很快又和好如初。

  吵架的內容分為兩種(這依舊是我發明的),一種是沒用的,一種是有用的。

  沒用的,我會變著花樣侮辱她祖宗十八代,這只是單純泄憤用的。

  至於有用的,我會逼她還我錢。

  她本來就欠我很多錢,她以前吃藥和吸毒花的都是我的錢!

  是,我的錢要麼是偷來的贓款,要麼是販毒賺來的毒資,但那終究是我的錢!

  她憑什麼坐享其成?

  我在小屁孩時代就是這樣,你要和我絕交是吧?那好!你把我請你吃的好吃的全都吐出來!

  少年的我依舊如此。

  我知道這是她的弱點,別人可以虧欠她,但她絕不可以虧欠別人。

  激將法對她有用,因為她真的會去。

  等她回來的時候,她會硬氣地把一小包錫紙摔在我臉上,就像以前她用小兔子玩偶扔我,她會衝我大喊:“還給你!行了吧!”

  說實話我們兩個真的很幼稚,更何況我們本就是“孩子”。

  我們總是很自私,總是覺得對方把自己給坑了。

  海洛因就像是一種腦內的寄生蟲,它最先改變的不是軀體,而是一個人的精神和靈魂。

  你會變成精神分裂症,變得無比虛偽又無情,但你也會在必要的時候悔恨,做一些無濟於事的功德。

  所以我們總是虧欠對方,再互相用無恥的手段彌補對方,然後等待下一次的吵架和和好,惡性循環。

  有時我去發貨,她也會跟著我,這讓她有安全感。

  我才是那個唯一能保護他的人。毒品是一種材質無比堅硬的透明手銬。

  她討厭那種被所有人都盯著看的感覺,在她穿著鑲嵌著蕾絲花邊的幼稚少女服裝的時候。

  大多數小姐厭惡她,其實是害怕和嫉妒,她們害怕這位新來的女孩會搶走她們的生意。

  她去買了幾條鑲嵌著亮片和水鑽的緊身裙子,漏胸又露屁股,還有一雙品紅色的細跟高跟鞋,第一次照鏡子時她羞紅了臉。

  她有一個白色的塑料袋,稍稍動一下就嘩啦啦地發出噪音,那里裝著她出門要換的亮閃閃的裙子和高跟鞋,還有吸毒的工具,她會再把塑料袋外邊套一個書包,平時背著書包出門,沒過多久塑料袋就皺皺巴巴,像蔫巴的花骨朵。

  她學會在不同的場合改變著自己的身份,僵硬的後腰就像被人擰上了發條,連路都走不穩,幼稚又可愛的臉蛋總會讓人誤認為是一個孩童穿著大人的衣服。

  等她回家的時候,她會提前在廁所把她本來的衣服換好,好像這樣就能掩飾她的所有過錯。

  我們總是拉著手,那感覺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她在嘈雜的環境里有嚴重的分離焦慮,哪怕我只是去撒泡尿,她也要反復地向我確認,俄切,你到底要去哪?

  如果你害怕,那就和我一起。

  男廁所,女生也可以進,我這樣告訴她。

  廁所里的男人看她,但她閉上眼。

  也許那時的她已經沒有那麼喜歡和我呆在一起的感覺了。她只是害怕失去我。

  那種由屎尿、嘔吐物還有消毒劑混合形成的臭味,她再也聞不出了。

  成都七中的優等生在為毒品賣淫,聽起來就像雪山上的熱帶魚。

  從人民南路到廣和一街,窈窕的倩影穿梭在成都南站附近的歌舞廳,仿佛暗夜里的美麗昆蟲,我總是一眼就能認出她。

  也許冬日並不是她該生存的季節,剛剛蓋住屁股的裙子,冷風吹拂帶著微微細閃的薄款絲襪,皮質的高跟鞋噠噠響,匆匆忙忙地鑽進充滿煙酒味的溫暖容器里。

  天花板上懸掛的迪斯科閃光球就是舞廳里的太陽,它總是把每個人都照耀得亮堂堂,她的裙子真好看,五彩的光束照著她,比鑽石還要閃耀。

  賣淫女的皮囊,卻是純潔的心靈,在這種地方,她只有穿得暴露,才能真正透明。

  漆黑的夜,只剩下打火機的火苗,還有銀錫紙的反光。

  沒人願意,或者說沒有人敢,沒有人敢去思考我們的未來,在你沒有力氣去改變它的情況下。

  現在回想起那段時光,我和她每天都活在極端的狂喜和焦慮中,無形地加大著劑量。

  我的胳膊上出現瘢痕。

  10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母親。我躲在遠處悄悄地看。

  阿譚的媽媽在冬天回來,並且決定不再回去了。

  紙包不住火,“抑郁症”終究還是被她知道了,她決定要一直留在成都陪伴女兒。

  這無疑是個噩耗。

  舉止優雅的中年女人,皮膚白得能看清血管。

  如果我衝上前去,精准地在她雪白的脖頸上扎一針,她一定能洞察一切,一定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女兒的所有哀愁。

  女人穿了一件褐色的毛呢大衣,我猜那件大衣上一定有泥土和花草的清香味,如果疏離是一種氣味,那一定是這個味道。

  她們擁抱了很久,無條件的愛,最親密無間的距離,卻好像隔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阿譚的淚水浸濕母親的大衣,只有我知道她為什麼哭,只有我知道女高中生的秘密。

  談論阿譚的母親是一種禁忌。

  她開始編織無限的謊言,對母親撒謊、對醫生撒謊、對老師撒謊、對班上的每一位同學撒謊。

  她繼續按時服用著抗抑郁的藥物和安眠藥,早已成為一種機械的習慣,吃多吃少都無所謂,因為永遠有一個偉大的東西在等待她。

  世界上最偉大的藥物。

  她必須等待偉大降臨。

  海洛因。

  過年對她來說是最難熬的,先是客人變少,接著她的行動也被受限。

  吉祥的顏色裝點街道,黑漆漆的夜晚轟隆隆地響,空中綻放漂亮的煙花,大多數人,我們鄙視的大多數人,在歡天喜地中團聚,那聒噪的幸福快要把每個吸毒者的神經震碎了。

  母親想要多陪伴她,她給她做好吃的、帶她去商場逛街、帶她去湖邊劃船、感受大自然,可她卻一點也快樂不起來。

  之前接客攢下來的錢很快就花完了,而現在的她卻失去了自由。

  是那個猥瑣的老男人救了她。

  她打電話求那位叔叔幫幫他,可不可以先給她一點錢,等過一段時間一定補償他。

  那老男人說給錢可以,需要拿她的內褲來換。

  居民樓一樓的窗戶上貼了兩個血紅色的窗花。

  一個是腦袋著地的“福”字,另一個是一對胖娃娃,一男一女,男娃娃抱著一塊元寶,女娃娃提著一盞燈籠,他們圓潤的身體好像吸干了本該存在在我體內的脂肪,邊上有一串空心字,像水蛭一樣粘在窗花邊緣,那上邊寫著:羊年大吉。

  “羊”這個漢字,長得就像一支胖嘟嘟的注射器,那一豎就是針頭,有三橫,那就是兩格,兩格就是兩毫升,兩毫升就是兩天,她兩天的生命。

  突然嘩啦一聲響,拉回我的思緒,是少女打開窗戶,拉開窗簾,她看起來疲憊,穿著成套的帶有小貓咪印花的睡衣,臉蛋白得像瓷器,眼角掛著干掉的黃色眼屎。

  女孩焦急地問:“怎麼樣?你拿到了嗎?”

  我無奈地對她搖搖頭,不合格,人家要的是她穿過的。

  她暴跳如雷,說他是個惡心的老變態,一翻抱怨過後,她還是乖乖地扶著牆,把睡褲和內褲一起脫下。

  她把帶著花邊的白色內褲遞給我,那上邊殘留著少女陰部的溫度,襠部有些潮濕,一小塊半透明的分泌物,展開一看,內褲上面有一個卡通小熊圖案的刺繡。

  “你確定要送他這條?你有沒有別的穿過了還沒洗的?”

  她卻反問,那種無所謂的神態讓我感到驚訝和厭惡,“這條有什麼問題嗎?”

  這條內褲讓我想起夏天。

  我想起空調吹來的涼風,想起拉龍的望遠鏡,想起新華字典,想起我們在她家樓梯口的第一次吻。

  “你在想什麼呢?俄切。”

  沒什麼,我說。

  我把回憶裝進口袋,重新找到老男人,拿了錢,買了二分之一克帶給她。

  “太好了,太好了……”她的雙眸被點亮,欣喜地朝我伸出手,“上來,俄切。”

  我握住她的手,扶著窗台縱身一躍,翻進少女的房間。

  在2003年的春節到來之際,我們終於變成了童話故事里的主人公,騎士翻越了城堡的高牆,帶著定情信物和心愛的長發公主相見。

  客廳里傳來電視機里的罐頭笑聲,我們悄悄鎖門,把自己困在裝點精致的粉色房間,被機器貓守護的粉色房間,還有漂亮的大鋼琴,防塵布上有一層薄薄的灰。

  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扎針、發呆、聽自己的心跳,誰也不說話。

  新華字典在貼著碎花壁紙的穹頂下旋舞,那晚我們都是水族館里的魚,長著漂亮的長尾巴,用腮呼吸,我們在水下擁抱。

  “新年快樂!俄切。”

  “新年快樂。”

  我們成了一對毒鴛鴦,同病相憐的雙子星。越墮落就越快樂,一直墮落就一直快樂。

  她正在陪著我一起腐爛。

  用臉盆里的水隨意清洗注射器,來回抽個幾次,把里邊的汙血洗干淨。

  滿牆的紅紅的獎狀上總有干掉的血痕,那是我們隨手滋上去的,但倘若你不仔細看,你一定發現不了。

  再後來,那位慷慨大方的金主人間蒸發了。我們再也沒能打通他的電話,也再也沒能見到那輛銀灰色的奔馳車。

  原因很簡單,他要找的是女高中生,而不是妓女。

  11

  “你他媽怎麼才到!”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罵人。

  透明的鼻涕填滿她人中的那道溝壑,粘稠的水滴懸掛在粉嫩的上唇珠上,她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卻只是把水樣的鼻涕蹭到了臉頰上。

  今天我照舊是來給她送貨的,母親帶她去串親戚,大年初五,她花光了所有壓歲錢,我們在一家西餐廳碰頭,她緊張地環顧四周,把那包錫紙攥在手里。

  “你快走吧。”她換了平和的語氣,站起身,似乎是打算去衛生間過把癮。“媽媽馬上就回來了。”

  她去了衛生間,兩三分鍾後回來,小獸的躁動被海洛因安撫。

  白皮膚的中年女人脫掉大衣,平整地疊在腿邊,望著女兒,一聲三嘆。

  我沒走。

  我把鴨舌帽的帽檐往下壓了壓,坐在了她們後邊的位置。

  西餐廳的沙發很寬敞,仿真的芭蕉葉摩挲我的脖頸,我一扭頭就可以從縫隙里看到她們,卻沒人能發現我。

  母女倆不咸不淡地聊,她回答得總是很敷衍,語氣里滿是疲憊和不安。

  “媽媽覺得……你最近有些怪怪的。”

  我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什麼東西怪怪的?”阿譚愣了兩秒鍾才回答,語氣緊張,擺弄湯匙的聲音也跟著戛然而止。

  “我猜你有小秘密,對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一直瞞著媽媽?”

  “為什麼要這樣說?”

  “寶貝,媽媽是你最親密的人,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麼難處……你可以告訴我的,媽媽永遠站在你這邊……”

  “我談戀愛了。”阿譚突然搶先一步說。

  “我知道。”她母親的語氣平靜。

  “你知道?”

  “嗯,你的筆記本里貼了一張你們的合影。”

  “誰讓你亂動我東西的?!”

  一句帶著怒氣和緊張的質問,空氣開始變得焦灼,有其他客人聞聲扭頭看她。

  她意識到不妥,語氣軟了下來,降低音量,帶著一絲委屈,“這是我的個人隱私,我不喜歡別人亂動我的東西。”

  “我沒亂動。”她母親解釋,“我幫你收拾房間的時候,照片從本子里掉出來了。”

  “以後我的房間我會自己收拾。”

  “可是你已經很久沒有……”

  “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我沒有時間。”

  根本站不住腳的解釋,她愧疚又窘迫。

  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終於打破沉默。

  “可以給我講講關於你談朋友的事嗎?”

  “他對我很好,他年紀跟我一樣大,他學習也很好,我們會一起考大學。”

  阿譚強行擠出了笑,似乎只要樂觀就能把謊言變成真的。

  只可惜假的終究是假的,她的情緒不堪一擊,當母親沒有給她正向的反饋時,立刻就變成一只刺蝟。

  “你好像很不高興。”

  “因為我擔心你。你們……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夏天。”她抬頭,“媽媽,你怕我學壞嗎?”

  “我當然怕。”

  “煐煐……”中年女人開始緊張,“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媽媽,你覺得你了解我嗎?”

  “不了解。”

  “對,你不了解。”

  “是的,我不了解你,但我更不了解你男朋友。”

  她又開始拿著勺子在空蕩蕩的碗里戳來戳去,發出刺耳的噪音,“嗯。”

  “那你能不能告訴媽媽,那個男生……他父母是做什麼的?他家住在哪里?他是哪個學校的?他的為人怎麼樣?”

  “你在查戶口嗎?”阿譚的語氣充滿了攻擊性。

  “媽媽只是怕你被騙了,怕你遇到不好的人,你還太小,沒有分辨的能力。”

  “可能只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我但願如此。”母親嘆氣,“那你還有什麼……是沒有告訴媽媽的嗎?”

  “有。”

  中年女人屏住呼吸等待。她想知道,卻害怕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和他,那個了。”

  “什麼?”

  “就是那個,我和他,做愛了。”

  母親心中有風暴,面容卻平靜地像沒有風的湖水,只是她的肩膀和鼻尖終於止不住地顫抖,鏡子表面才終於蕩漾起咸濕的波瀾。

  服務員打斷了她們,上菜。

  牛排發出滋滋的響聲,稀釋了哭聲,母女倆把白色的方巾紙擋在臉前,隔絕了表情。

  “我們戴了安全套。不會懷孕。”

  她突然平靜地可怕,頗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決心。

  “你不是總覺得我有心事,總覺得我有什麼事情瞞著你嗎?現在我告訴你了。”

  少女敞開她的伊甸園,交出那個已經咬了一口的苹果,母親只得悲哀地望著苹果上氧化發黃的果肉和牙印悲嘆,殊不知苹果的背面早已腐爛,爬滿了蠕動的小蟲。

  “煐煐……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怎麼可以這麼傻!”優雅的中年女人提高音量,“你怎麼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你才這麼小,你為什麼要這麼輕易就和他……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對你?如果……如果他害了你怎麼辦?”

  母親想表現出長輩的威嚴,可潛意識里流露出的恐懼卻讓她的語氣里帶著哀求。

  “和他分手,好嗎?”

  “為什麼?”

  “因為他配不上你。”母親咬著牙,“因為他只會拖累你,你心情不好都是因為他,你得抑郁症也都是因為他,你們還都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也根本不會對你負責,再這樣下去……你只會越來越……”

  “我不許你這樣說他!他真的對我很好!”

  “好,就算他真的對你好,那也是因為你本來就很好,你本來就值得別人對你好!你不能因為一個男生對你獻點殷勤,就……”

  “我真的……很好嗎?真的很好嗎?”她反復自問,終於忍不住哭,“我覺得我好糟糕,我是垃圾,我是廢物,我一點都不好,沒人喜歡我!”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母親手忙腳亂地拿起手邊的餐巾紙,刀叉也跟著叮鈴咣鐺地亂響,紙巾摩挲少女的臉頰,卻止不住泄洪的淚。

  “你當然值得別人對你好!因為你善良、你溫柔、你懂事、你漂亮,所以很多人都愛你,都喜歡你,在我眼里你身上有數不盡的優點!”

  “是,你們愛我,但有任何人在第一時間保護我嗎?如果你們做不到,又憑什麼指責他?”

  “保護?什麼保護?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想告訴你!你不配知道!誰都有資格指責他,但唯獨你們沒有!!如果你們一直陪著我,那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煐煐,你……你不要激動,我們有話好好說好不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對你的關照不夠,是媽媽錯怪你了,媽媽以後都會好好陪著你的,爸爸也要回來陪你了……好不……”

  “我不要!”她哭著大叫,徹底失控了,“我不要你們!這都是你們的錯!你們什麼都不懂!”

  她把臉埋在手心,趴在桌前嗚咽,散落的發絲都掉進碗里,餐廳里的眼睛都齊刷刷地望著她們,母親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直到小獸的恐懼完全消退。

  我說過,溫柔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極端的東西。

  “媽媽,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的……”

  她母親哭,淚里卻帶著笑。

  “不是你的錯,媽媽也對不起你。”

  “你原諒我了。”

  “我原諒你了。”

  “答應媽媽一件事……”母親繼續說:“如果你真的遇到什麼危險,你會告訴我嗎?”

  秒針比高山更沉重,阿譚的聲音突然噎住了,她突然抬頭,透過芭蕉葉的縫隙看到了我,我們的眼神對視。

  我們有世界上一模一樣的瞳仁,縮小地像針尖一樣的瞳孔,毒品的歡愉在彌漫,無知的母親被迫夾在中間,這是她永遠不會懂的震撼,無聲的暗語。

  她說:“我會。”

  你真的會嗎?

  “媽媽,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愛我嗎?你永遠都會愛我嗎?”

  “我當然會。我永遠都會。”

  她在母親面前伸出小拇指,對方詫異,“這是要干什麼?”

  “拉勾上吊。”

  母親伸出手和她勾起,她的心卻在海底拋了錨。

  “媽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身後的母女在哭泣,聲音連成片。

  也許牛排已經涼了。

  12

  她有一件外套忘在我家,我隨手翻了她的口袋。我想確認她身上有沒有碰巧可以救我命的東西,這樣我明天就可以少開點“工”。

  錫紙被壓得癟癟的,打開之後我無比失望,那里邊什麼都沒有,別說讓人爽了,連讓人止痛的劑量都不足夠。

  那張皺巴巴的錫紙上只有一行工整的鋼筆字,用來慰藉少女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靈。

  媽媽,我永遠愛你。

  13

  自從那次爭吵之後,母親終於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她放寬了對女兒的約束,不再要求阿譚必須做什麼,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她能開心一點。

  她想出門就可以出門,只要她提前告訴母親自己要去哪,去找誰,去多久,幾點鍾回來。

  她母親接受我的存在,不再強迫她和我分手,僅僅是出於對女兒抑郁症的一種妥協,我和她母親從未正式見過面,我知道她也根本不想見我。

  她總是重復著那個美麗的錯誤,獨自出門幾個小時,謊稱散心,實則是賣淫和扎針。

  抑郁症是她的擋箭牌,撒謊是她的安慰劑。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也是世界上最差勁的媽媽。

  偉大的母愛,被欺騙的母愛,可笑的母愛,諷刺的母愛。

  14

  也許雨快要停了,我沒帶傘,街道散發泥土和草木的汗。從倉庫走到她接客的地方。

  我帶了她需要的東西,屋里還沒結束,從門外能聽到兩人的說話聲。他們沒有做愛。

  其實我也沒那麼喜歡偷聽別人說話,但我在門口站了好久,大約已經超出我們約好的時間了,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好奇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對他好像有點印象。

  那男人說,我是真的很心疼你。我很想幫幫你。你讓我幫幫你好不好?

  “謝謝你。”阿譚說,“你已經在幫我了。”

  唉,你知道我說的幫不是這個。

  一陣響聲。

  你的手怎麼了?你手上和胳膊上,這是什麼?

  “沒什麼。”

  你對我還是這麼戒備嗎?

  你給我看看。

  “哎呀!真的沒什麼!”

  你是被逼的嗎?你男朋友,他是不是在逼你?他逼你出來賣嗎?他給你下藥了嗎?

  “我是自願的。”

  你怎麼可能是自願的?

  我不相信!你願意讓我幫你嗎?

  “我……”

  他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麼要和那樣的人在一起?

  怎麼會有人讓自己的女朋友出來賣呢?

  男人越說越激動,你可以跟我說實話嗎?我可以帶你去報警,把他抓起來,你告訴我,除了他還有誰?

  你媽媽知道這件事嗎?你一直瞞著家人對不對?我們不是在短信里說得好好的嗎?只要你願意,我們都可以救你!

  你願意把一切都告訴我嗎?

  我心里莫名不爽,直接拿鑰匙開了門。屋里的兩人都嚇了一跳,阿譚趕緊用被子遮住身體。

  “怕什麼,是我,又不是掃黃的。”

  “你他媽有病吧!你搞什麼!”

  男人看到我闖進來,氣憤地大喊,我什麼都沒說,直接上前一步掏出折疊刀指著他,他嚇得臉都白了。

  阿譚看到是我,遠不如剛才那樣緊張,而是滿臉堆笑地對我說:“俄切……他……他說他要包夜……”

  “包你媽的夜!”

  我衝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拿起她掛在床邊的大衣就把她往外拽,她跌跌撞撞地穿好透明的高跟拖鞋,就這樣裸著身體在昏黃的走廊里披上了大衣,我拉著她越走越快,我抓得很緊,她掙脫不了我。

  我們出了大樓,穿過巷子,來到橋邊,人很少的地方,她大叫,白皙的身體在寬松的大衣里若隱若現,即使在冷灰色的夜里也顯得閃亮。

  “你干什麼?!”

  “你說我干什麼?他什麼意思?!難不成你打算舉報我嗎?看我被抓起來,你他媽就滿意了??是嗎?!”

  “俄切……”

  “你回答我!”

  我使勁抓住她的手腕,“你給我記住了,這他媽都是你自己自找的,我們本來都已經分手了,是你主動回來找我的,是你主動要燙吸的,也是你主動要拉客的,更他媽是你自己主動扎針的,我逼你了嗎?我他媽逼你什麼了?!”

  她又要哭了,鼻子發酸,“對……是我自找的,我活該。”

  “把你手機給我。”

  “你要干什麼?”她嚇得後退半步。

  “你說干什麼?我看看你們短信里都說了什麼!”

  “我們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為什麼不給我看?你緊張什麼?”

  她不說話。

  “快點,我數到三,把手機給我,別逼我跟你動手。”

  她搖頭,接著後退,口袋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響,我知道是那瓶救急用的小藥盒,貼著可愛的卡通貼畫的小藥盒。

  我靈機一動,伸手把藥瓶從她口袋里拿出來,戲虐地舉到她眼前反復地晃,像是在逗狗一樣。

  “三……”

  嘩啦啦,嘩啦啦,是命運的鍾擺在催眠。黑乎乎的瞳孔越變越大,這是讓她欣喜又恐懼的聲音,她早已形成了條件反射,永遠拒絕不了。

  真是太可笑了,你真的以為自己能輕易擺脫我嗎?

  “……二……”

  電話突然響了。

  “誰打的?”

  她掏出手機,在另一個口袋。

  “他打的。”

  “接。”我命令她。

  然而,就是她接下來一個微小的動作,讓我的怒氣在一瞬間一掃而空。

  她把手機上的掛飾取下來,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的小兔子吊墜,那是在“玩偶事件”之後我送給她的,依舊是那家店,依舊是我偷來的。

  她曾經對我說過,只要是我送給她的東西,她都會好好珍藏的。

  下一秒,她突然像瘋了一樣,神經質地把手機向橋下的河水里扔去,把我都嚇了一跳,她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光,空中有一道銀色的拋物线,啪嗒一聲,天使墜落了。

  寂靜的雨夜,白色的索尼手機在水下歌唱。

  “以後我再也不會聯系他!”

  茉莉曾說過小小的手機里藏著每個人的秘密,現在這些秘密將永遠變成被時間溶解的電子垃圾,一塊永遠都無法打開的廢鐵盒。

  “現在可以了吧!現在你滿意了吧?!我他媽不想活了!!都是你的錯!都是你害了我!”

  她光著屁股跪在橋邊,崩潰地胡亂抓著頭發,透明的風里沒有嗎啡,卻讓邊哭邊吸氣的她陷入譫妄,因為她本就不清醒。

  也許是我理虧,由她自顧自地嗚咽,大喊大叫,形象全無,但我卻什麼都沒說,從外套里掏出湯匙和注射器,打火機的火光在風中凌亂,她屏住呼吸,身體被按下了平靜的開關,准備好隨時迎接最極端的震撼。

  那一針打在她光潔的屁股上,推進去後她馬上就安靜下來。

  她舒服地哼哼了幾聲,涼風吹拂她的長外套,春光一覽無余,露出她雪白卻帶著淤青的臀部。

  細細的血流掛在上面,形成一個好看的半圓。

  她愜意地扭了扭屁股,放松身體,熱乎乎的淡黃色液體從那條嬌嫩的小肉縫里流出,順著大腿內側一直蔓延到膝蓋,地面潮濕一片,空氣中彌漫著泛咸的騷味。

  遠處有小孩子看到了這一幕,驚訝萬分,他剛想張嘴說點什麼,被他母親趕快拉走了。

  可是阿譚並不在乎。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場合出丑了。

  “抱怨有用嗎?”

  “沒用。”

  “還抱怨嗎?”

  “不抱怨了。”

  “你自己也犯法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會報警抓我嗎?”

  “我不會。”

  “你剛才錯沒錯?”

  “我錯了。”

  “你錯哪了?”

  “我沒有聽你的話。”

  “沒有聽誰的話?”

  “沒有聽主人的話。”

  “你會離開我嗎?”

  “我不會。”

  “永遠不會?”

  “永遠不會。”

  少女抬起頭看著我,凌亂的烏發蓋住眼眸,娃娃臉在冷風中蒼白得幾近透明,泛著珠光的藍色眼影,她的雙眼脫了妝,黑色的睫毛膏被淚水融化,染黑了淚痕,形成兩條平行的黑色的軌道。

  陌生的女孩,柔弱、悲哀、破碎,我好像回到了我們初次相遇的夜晚。

  天真爛漫終於變成了遙不可及的記憶。

  我彎下腰,把小拇指伸到她跟前。

  “拉勾上吊。”

  永遠不會。兩根冰涼的手指扣在一起,海洛因讓我們的命運永遠相連。

  “拉勾上吊。”她回答我。

  漆黑的夜,雨滴打濕雪白的肉,所有植物都在偷偷生長,風靜靜地吹,無序又灑脫,涼爽的空氣中有嶄新的植被味道。

  春天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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