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地界,延州興盛府延谷縣。
晌午時分,城門口人跡寥寥,一個破衣老農牽著牛車緩緩行來。
牛車木輪吱呀作響,上面擺著兩個年久竹筐,里面裝滿各色蔬菜果實等物。
行過正門大街一座高大牌樓,老農轉頭看了眼牌樓兩旁的深宅大院和高大院門,輕輕搖了搖頭,牽著牛車轉進一邊深巷。
巷子盡頭,一道角門半開,一個中年胖子正站在台階之上,與兩個農戶爭辯。
“劉管家,上月山上發了大水,菜地被衝得稀爛,便只有這些收成,您和夫人說說,通融通融我們這些莊戶人家……”宋洪偉身心佝僂氣色萎黃,低三下四求著那中年胖子。
被叫做劉管家的中年胖子一身黑色常服打扮,面龐渾圓,身體亦是渾圓,只是個子不矮,顯得頗為壯碩,他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瞥了那老農一眼,掏著耳朵怪聲道:“往年夫人當家,你們交多少租子,睜只眼閉只眼便過去了,如今卻不同,少夫人現當著家!發大水?怎麼只你家地里發水,你看丁老實那牛車上滿滿登登的蔬菜瓜果,他家地里如何不發水?”
那宋洪偉轉頭看了眼牽牛老農,無奈說道:“丁老實家田地在高崗上,洪水自然衝他不到,況且他家地多些,我們又如何比得?”
旁邊那農戶年紀輕些,也附和道:“還要煩勞管家大哥多和少夫人分說一二,今年所欠佃租,來年自然補齊,只是山洪來得太急了些,不然也不至於如此拮據……”
“二牛我可明白說與你聽,少夫人是眼里難容沙子的,不是我心慈面軟,一直說你們好話,今年佃租豈會只長三成?你們且去打聽打聽,周邊誰家佃租不是五成七成的往上漲?就這你們還拿這些爛菜爛瓜糊弄!佃錢自然無法減免,這些瓜菜暫且留下,待我與少夫人分說過後再行定奪,你們且先回去吧!”
“劉管家!劉管家!”宋洪偉一把拉住劉管家,低聲說道:“小老兒早先也給您家里送過幾筐瓜菜,這佃租您可要幫忙想想辦法……”
劉管家惡狠狠瞪了老農一眼,低聲喝罵道:“一些破爛瓜果青菜值個什麼?該當在這里說?你待怎的?收了你的瓜菜,還要賣身與你不成?我可告訴你,佃租短一分都不成,少夫人可不如老夫人好說話,別說我為難你們,有本事見少夫人說去!”
宋洪偉懼他淫威,嚇得差點坐在地上,聞言驚愕懼怕,他一個農戶,如何見得少夫人?
旁邊那年輕農戶倒是不怕,微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個布袋塞到劉管家手上,諂媚笑道:“管家大哥平常忙碌,這是一番心意,多去買些好酒喝喝解乏……”
劉管家嘴角泛起一絲笑容,隨即正色道:“這卻是做什麼!做什麼嘛!”
一邊說著一邊扯過錢袋塞進袋子里,這才說道:“你家人口多些,自然吃穿用度拮據,今年佃租,漲的那份暫且記下,該交的卻不能少,可記得了?”
“記得,記得!謝過管家!”
兩個農戶一喜一悲先後走了,劉管家這才和丁老實說道:“怎的這麼沒有眼色?看我這邊有人還來送菜,怕人看不見麼?”
丁老實憨厚一笑,“不是你讓送到宅子後門這里來的麼?”
“休得聒噪,且先卸車,一會兒送到廚下一筐,剩下兩筐,送去我家!”劉管家掃了眼牛車上的筐子,責備道:“說了許多次,弄個麻布蓋著些,這般明目張膽,讓人看見可如何是好?”
丁老實無奈道:“本來有快竹席,昨日刮風吹跑了……”
“行了行了!方才少夫人喚我議事,你快卸了東西趕緊走吧!”劉管家不耐揮手,不再搭理丁老實,轉身進了角門。
穿過後院,轉過一扇月亮門,來到前院正堂門口邊上,進門之前,劉管家仔細收拾了一下身上,這才收斂倨傲神態,躬身彎腰小步進去。
正堂房門大開,入眼所見便是六張雕花榆木太師椅,中堂掛著一幅水墨山水,上面匾額寫著“懷淨堂”三個大字,主位椅上,一個白衣女子手持黑檀狼毫小筆,正在紙上寫寫畫畫,身後站著一個綠衣丫鬟,正在為女子捶背。
女子一身白色輕羅紗裙,外面罩著一件瑩白直帔,一頭烏黑秀發精致梳成隨雲髻,上面別著一只翡翠簪子,兩耳吊著一對兒金絲月牙墜兒,隨著寫字輕輕搖動;兩道彎眉纖細輕輕皺起,雙眼兩泓清泉一般閃亮,瓊鼻高聳微泛粉紅,紅唇一點,精致可人。
女子面容姣好,絕美之中透著絲絲縷縷淡漠神情,仿佛廣寒仙子臨世一般,頗有拒人千里疏冷之感,她手中執筆字寫得極穩,一雙玉手瑩白如玉,指尖蔻丹已然剝落,殘留一二相襯,卻更顯素手白皙嬌嫩。
低眉順目掃了眼案上賬本,劉姓管家腰彎得更低了些,恭謹道:“少夫人,您找小的?”
“權叔,我這幾日對了些往年賬目,有些不明地方,想和你請教。”女子語調輕柔,唇齒間有股天生的軟糯和嬌柔,聽來讓人昏昏欲睡。
劉權卻不敢睡,低眉順目答道:“少夫人您請問。”
“我看這三年開支用度,一年比著一年增加。前年我和少爺大婚,開支不少,用了一百二十余兩銀子。去年……去年朝廷敕封旌表准備典禮,用了一百七十余兩,這些都是權叔您經手的,具體細目,待我詳細看過後再說,”女子隨手翻著眼前賬簿,比對著自己寫下的記錄輕輕說道:“但有一樣,前年胭脂水粉便花了十九兩,去年則花去二十八兩,婆母小姑房里胭脂水粉我都看過,莫說不值此價,便即值了,量也是不對的……”
“少夫人嫁到府里來,您和彩衣的日常用度,也都是算在這里的……”劉權只覺背後冷汗直流,身子都有些軟了。
“那就更不對了,我和彩衣來到府里,多些日用花銷倒也正常,為何算在胭脂水粉里面?況且我隨身嫁妝也算豐足,日常用度都是自給,怎的多出這許多?”女子轉頭問自己侍女,動作之間耳墜搖蕩,說不出的精致好看,“彩衣,你平常可曾向劉管家要過銀錢?”
彩衣年歲不大,頭上梳著雙丫髻,聞言驕傲挺胸道:“不曾要過!”
女子轉頭看了眼劉權,繼續說道:“單這一項,就多出九兩銀錢,莫說我們主仆不用府里銀錢,即便用了,卻也用不到這許多,尤其去年以來,婆母心傷過度,每日以淚洗面,何曾用過胭脂水粉?今年不過半年光景,已經用去二十五兩,這卻更是不對……”
“這……這幾年胭脂水粉漲價也是……也是有的……”一粒豆大汗珠順著鬢角淌下,劉權懵然不覺,只是頭垂得更低了些。
“我著彩衣去問過雲寶齋,這兩年間,胭脂水粉確實漲了些,但不過從五錢七漲到六錢,漲價尚不及一成……”女子深深看了眼劉權,繼續說道:“這還單只胭脂水粉一項,其余諸如米面油鹽、仆役薪水、房屋修整等等,我且細細算著,這幾天再煩勞權叔過來對賬……”
不等劉權答話,後院傳來陣陣輕咳,女子連忙起身迎到門前,卻見門口走出兩個女子來。
其中一個年歲稍長,一身銀灰色居家常服,面容蒼白如紙,神色憔悴不堪,面上不著粉黛,任旁邊年輕女子攙著,不時輕輕咳嗽,顯然身體有恙。
她面色萎靡,卻依舊可見舊日美貌,眉毛微亂线條卻是極美,雙目無神卻也形狀曼妙,唇瓣微白,若染上唇脂,定然亦是極美,尤其她病體欠安,憔悴中一抹淡淡成熟風韻猶自遮掩不住,舉手投足間尚有說不盡的體態風流。
在她身邊,那個年輕女子一身天藍色羅裙,相貌同樣精致,尤其面皮白里透紅,臉上淡淡紅妝,頭上梳著丱發,面容與那年長女子頗有幾分相似,只是下頜略短、臉兒略圓了些。
“娘,您怎麼出來了?早晨天涼,莫被風吹著了!”白衣女子上前扶住那病容女子,語中滿是關切。
病容女子任她扶著,笑著拍拍白衣女子玉手,走到上首椅子坐下,這才說道:“劉權啊,這幾日雲兒替我管著家中賬目,你可要多幫著她些,免得她年紀輕輕弄出了差錯……”
劉權趕忙拱手道:“夫人言重了,少夫人天資聰慧,於賬目頗有天分,小的配合便是,斷不會出錯的……”
“這便是了,你是府里老人,這里里外外一應事宜,還得你平常多費些心思,”病容女子並不年老,饒是神色憔悴,依舊難掩眉間風華,只是下人們叫慣了,她也便安之若素,微笑說道:“你且去忙,我們婆媳再說說閒話……”
“是。”劉權答應一聲後退出門,一直走到後院,才覺出身後微涼,顯然已是出汗濕透了。
正堂之內,病容女子待劉權去遠,這才小聲對那年輕女子說道:“你這孩子年輕氣盛,怎可如此咄咄相逼?”
白衣女子氣憤說道:“他這幾年吃里扒外,家底都快被他掏空了,再不管教一番,以後不得翻上天去?”
“你且聽為娘與你細說,”病容女子無奈說道:“劉權昔年是和老爺一起長大的伴當,老爺走得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這些年,總要有他這般一個人忙里忙外才行,若泉安還在……”
說起兒子,病容女子不禁悲從中來,眼眶濕潤,抽泣說道:“泉安一去,留下你我婆媳二人,將來泉靈出嫁,偌大家業誰來支撐,你可想過?”
“娘,您別難過了,不是您自己說的,泉安只是戰場失蹤,不見得真的……”洛行雲話說一半便止住話頭。
“朝廷已然旌表,即便未死,怕也難以回來了,為娘一直不讓你和靈兒服孝,是為娘執拗了……”病容女子無奈搖頭,“為娘有心讓你改嫁,只是族中不允,卻苦了你了……”
洛行雲輕輕搖頭,她心思靈動,自然知道婆婆應白雪何意,便搖頭一笑道:“媳婦既已嫁入陳家,自然應當守貞如一,豈可另嫁他人?婆母您憐惜行雲,行雲卻不是寡廉鮮恥之人,即便族中允許,行雲也不願改嫁……”
應白雪搖頭難過道:“你與泉安不過一日夫妻,為此便要搭上大好青春,實在是於你不公,為娘守寡多年,自知其中滋味,讓你重走此路,著實於心不忍啊!”
洛行雲搖頭苦笑:“命數罷了,雲兒認命。”
母女婆媳三人一時無言,悲傷氣氛彌漫開來。
洛行雲三年前出嫁陳泉安,新婚第二日,丈夫便受征戍邊,隨後杳無音信,直到去年朝廷旌表陣亡將士,才知親夫亡故,她也成了寡婦。
婆母應白雪同樣命苦,守寡多年將一雙兒女養大成人,眼見生活剛有轉機,便又經受喪子之痛,去歲至今每日以淚洗面,身體每況愈下,長久如此下去,怕是早晚香消玉殞。
小姑陳泉靈年方十六,早年許下人家,如今兄長陣亡,夫家也毀了婚約,如今家道中落,怕是愈加難以婚配了。
家中一應賬目平常一直是應白雪管著,只是她本來久在病中精力有限,又心有顧慮不敢過於苛責管家劉權,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錙銖必較,今日也是聽聞兒媳與劉權堂前對峙,這才帶病出來居中說和,免得矛盾激化,兩邊為難。
洛行雲自然知道婆母意思,便要說話打個圓場,先將婆母送回房去再說,卻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嘩吵鬧,聲音不遠,顯然就在府門之外。
“彩衣,你且去看看外面何故吵鬧!”見婆母看來,洛行雲轉頭吩咐丫鬟彩衣,命她出去看個究竟。
彩衣一溜小跑來到門口,拉開角門探頭看了一眼,卻見門口不遠處圍了一群人,嘰嘰喳喳吵嚷不停。
“……這孩子也是,怎能如此莽撞?還撞到牛車上了!”
“可不怪這孩子,那牛發了性子跑得快了,又從巷子里出來,直接將孩子撞倒了!”
“可憐見兒的,看這孩子衣服破的……”
“看著倒不像要飯行乞的,不知是哪家孩子走丟了……”
“可不見得,他只是梳著孩童發髻,長得卻是不小,若是披了頭發,說是大人倒也不差什麼……”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人群中間一個壯碩少年躺在當地,雙目緊閉,唇瓣蒼白,渾身顫抖不停,丁老實蹲在旁邊,雙手抱胸,顯然也是嚇壞了。
“散開散開!什麼熱鬧值得這般聚著!”管家劉權分開人群,隨即看到竟是丁老實,他嚇得心頭一突,心說少夫人剛找過我麻煩,你個龜兒子就弄這麼一出,生怕旁人不知道我私吞了府里東西不成?
彩衣看劉管家出來了,這才趕忙跑回府里,將所見所聞說了。
應白雪聞言道:“既是自家農戶牛車撞人,那便告訴劉權趕緊抬進府里救人,切莫傷了性命!”
彩衣答應了一聲,一溜小跑又來到府門外,卻見劉權吆喝幾個仆役幫著丁老實將那強壯少年抬上牛車正要拉走,她趕忙上前,轉述了夫人吩咐。
劉權暗叫一聲“苦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若是少夫人吩咐他還有計策應付,夫人說話,他卻是絲毫不敢違逆,趕忙吆喝眾人將少年抬起送進角門放到門房之中,又安排了人去請郎中過來診治。
不大一會兒,郎中過來號脈,定了病情,開了幾副湯藥,劉權跟著忙活著,早將丁老實打發走了,心中暗忖,夫人不問那是最好,問了就說丁老實來送菜,牛車發瘋驚了行人,斷斷不能讓人知道他中飽私囊。
一直忙到晚間,夫人也並未遣人來問,他這才放下心來。
夫人自幼習武,小少爺一身武藝功夫便是她親自教授的,便連老爺生前都對她敬畏三分,劉權心中也怕夫人發起狠來給他一劍戳個對穿。
本來少爺長大成人之後,他漸漸收斂了貪占手段,只得些蠅頭小利,盼著少爺將來出人頭地後,他能跟著雞犬升天,誰料少爺受征戍邊,最後竟然戰死了!
眼見一切成了黃湯泡影,他就又動了貪占挪用之心,一年多來變本加厲,仗著他是陳家舊人,又是遠房宗親,手段越來越直接,金額也是越來越大。
他心中唯一忌憚便是夫人的三尺寶劍,如今夫人病體欠安、形銷骨立,怕是壽元將近,那份忌憚之心已然所剩無幾,不過積威尚在,不敢過於表現而已。
劉權心中還有一個隱秘心思,少夫人花兒一樣的尤物,卻和少爺只做了一夜夫妻,想來便即尚如處子一般,而那泉靈小姐,自幼喜歡詩詞歌舞,身上並無武藝,只待夫人一去,他便可將這姑嫂收入房里,將這偌大陳家做個外室,到時財色皆入他手,豈不美哉?
他端坐門房之中,就著一盤花生和豬頭肉,喝著一瓶十年陳釀老酒,想到少夫人秀美姿色和泉靈小姐清純模樣,不由心中火熱。
“娘……你在哪里……”床上那倒霉少年突然出聲,將他嚇得差點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