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小沙彌正坐在下面發問:“前些日子,弟子見到了幼時一同長大的兄弟。這個兄弟現在郡中商鋪當徒弟。弟子聽他說,學徒很苦,但日後學成出師,卻可享無盡的富貴。敢問師叔,弟子對此當以何言對之?”
只見郝惔之雙手一合什,說道:“若以‘至樂無樂’及‘盜亦有道’兩語連出,立時克敵。”
檀羽聞之訝然。這兩個詞出自《莊子·至樂》和《莊子·胠篋》,這郝惔之分明是佛家沙門,卻講的是道家學問。
只聽郝惔之續道:“現在很多富戶,在累積資財時大都勞累不堪、苦不可言,等掙足了錢,卻又用不掉。他們這是太重視有形之物了。然而,最快樂的事情卻是‘無樂’。何謂‘無樂’呢?打一個簡單的比方,很多人總害怕自己的財富被人偷走,所以,他們用保險箱把錢都鎖起來。這時強盜來了,抱了保險箱就跑,反而既省事又方便。所以我們在追求至樂的時候,也有這些不快樂的事情伴隨發生,這就叫做‘盜亦有道’的道理。因此要想制止不快樂的事發生,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追求快樂,所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就是‘無樂’。”
他講完之後,聽眾領悟了半天才似乎有些明白。
於是又有弟子問道:“現在這個世上,好多人都覺得自己不是自己,像是戴著面具生活一樣。不知道對於這些人,師叔當如何指教呢?”
郝惔之道:“他們都應該做‘不材之木’。有一個木匠見到一顆大樹,高聳入雲,想以之為木材,但仔細觀看,才發現這樹拳曲蜿蜒,不能作房梁,它的根也是四處散開,不能做棺槨。還有一個人,身體殘缺不全,但他在鄉內靠替人縫補衣服,便可以養活自己,國君來招壯丁時,卻並不征召他,他因此不用去沙場賣命,也因而得以壽終正寢。這就叫做‘不材之木’。這些戴著面具的人,正是因為自身的才華受人看重,自然也就要受人趨使,所以他們感覺自己是在為別人而活,而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只有讓自己的鋒芒隱匿起來,這才能摘掉臉上的面具。”
聽眾聞言,紛紛點頭。
蘭兒也不住地點頭,小聲對檀羽道:“這兩個問題也曾經困擾過我呢。這個法師果然不是普通江湖騙子。檀公子,如果現在讓你和他再舌戰一場,你還能贏嗎?”
檀羽微笑道:“對手在改變,我難道就沒進步嗎?自從那天與這郝惔之辯過一場之後,我想了很多很多,突然有點明白了應該如何將自己這些年所學的學問應用到舌戰之中。所以再戰一場,我倒不一定會輸他。”
蘭兒一下來了興趣,忙問道:“說說看,說說看。”
檀羽道:“這位法師講的不過是道家最基本的入門學問,只能講給全然不懂的人聽。對於這個問題,我會答之以‘君子慎獨’四個字。這句話在《禮記》中有論述,也是非常基本的學問。當一個人,覺得自己不像自己,那是為什麼呢?這說明他心中還有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在人前展示不出來,只在他一個人獨處時方能顯現。所以‘君子慎獨’,就是要讓人非常小心自己一個人獨處時所展現出來的行為舉止,這才是最重要的。”
蘭兒聞言,連連點頭,說道:“檀公子你能在舌戰中進步,肯定比這法師厲害多了。難怪蘭英姊說,跟你待久些就能了解你是怎樣的人,原來她說得一點都沒錯呢。”
又講了一陣,法會方才結束。
直待香客紛紛散去,石文德領了羽、蘭二人上前拜見郝惔之。
郝惔之仍是盤坐在蒲團上,見到三人上來,微一頷首,伸手請三人坐下。
郝惔之道:“聽石莊主說,尊駕想向貧僧問道?‘問道’二字不敢當,只當是清談一番罷了。”
檀羽笑道:“法師客氣。適才在下聽法師傳道,卻是《南華經》的經義,實在聽不出法師究竟是出自哪門哪派。”
郝惔之亦笑道:“山野之人,何敢談門派。論起來,也就是隨許師兄在岐州阿育王寺學過幾天而已。”
檀羽聞言,腦中開始飛速地搜索著關於岐州阿育王寺的相關知識。
然而他除了知道岐州就是古時的陳倉外,便沒有更多認識,於是只好問道:“在下魯鈍,對這阿育王寺知之不詳,法師能否略為開導?”
郝惔之道:“阿育王是天竺之王,他將我佛舍利分送天下各國供奉,想必足下是知道的吧?岐州阿育王寺便有木塔供奉佛舍利。隱居於岐州的高士,位列當今天下七大宗老之一的滎陽鄭氏修便在此地住持,人稱光明和尚。其佛法之高,舉世無匹。阿育王寺在他的住持下,自也是香火旺盛,其門徒之廣那更是遍布天下。”
“七大宗老?”檀羽心中一凜,“又是七大宗老。上次那個田老丈說的王玄謨是七大宗老之一,如今又出來個光明和尚鄭修。剛來這中原,就得知了兩個宗老之名,看來這二人之間怕是有什麼淵源?”
郝惔之續道:“鄭師當真是曠古絕今的宗師大德,他不僅佛法高深,道法亦是精湛。除阿育王寺之外,他還在岐州太白山中別建了藥王壇,將佛道兩派彼此融合,使之成為當今天下化外之正流。”
檀羽心道:“觀這郝惔之神態,想來他講這麼多關於鄭修的溢美之詞必有緣由。也罷,以後再徐徐探查吧。”於是他又問了幾個小問題,便點頭道:“多謝法師指點,在下要好好領悟一下法師的話。”說著便起身告辭。
郝惔之命身旁弟子送三人出去,自己則退出後殿。
檀羽心中琢磨著:“這郝惔之佛道兩家學問俱是精通,那日天師觀的舌戰,自己感覺他是有意輸給自己,今天聽了他傳道的過程,便知這個判斷應該不錯。那麼,他為什麼要讓著自己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覺這郝惔之身上有無窮的疑問,讓他一時難以揣測。
那邊石文德道:“我已命下人在莊上備好酒席,兩位醫師這便一同回去吧?”檀羽道:“勞煩莊主陪我們逛了這麼久,豈敢再行叨擾,這便告辭了。”石文德忙道:“哎呀,哪能這樣急著就走的。兩位說什麼也要在莊上多住些日子,好讓老夫多款待幾天。”檀羽道:“莊主太客氣了。實是我們在城中還有些事,要不等這事了結了,再到莊上來打擾吧?”石文德道:“那敢情好,那麼老夫便在莊上恭候了。”說罷便獨自乘轎離去。
檀羽則與蘭兒趕緊往樂安家去。
剛到門口,卻見鄭羲正在堂屋內踱步。
見羽、蘭二人回來,他連忙上前說道:“你們可算回來了,出事了,趕緊進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