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朝鮮海岸，漫天大雪。

　　我靠著船舷。

　　遠處岸上一陣陣縹緲如絲的歌聲穿過海風鑽進我的耳朵。

　　我支起耳朵仔細聆聽著，同時伸手輕輕拂住身邊那面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漢軍軍旗，讓它安靜下來。

　　“今夕何夕兮……

　　……

　　山有木兮……木有枝

　　……

　　……心悅君兮……

　　……君不知……”

　　這是在越地常常聽到的《越人歌》，只不過用的是北方燕趙之地的漢語。

　　“真沒想到能在這里聽到這曲子……” 我心中訝異。

　　風雪似乎更大了，樓船在這極北的冰海中微微左右搖擺。黑色的海浪下，似乎有一個影子若隱若現，像是一條大魚。

　　“咚咚咚” 一陣有節奏的鼓聲傳來，攪散了那若有若無的歌聲。

　　“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

　　我心中默念不久前才剛剛背熟的漢軍軍律，抬起頭，只見一艘小型哨船從船隊前方徐徐駛來，其上的斥候一邊敲著鼓，一邊向各艘戰船大聲發布著主將最新的示令：

　　“傳樓船將軍令：前方三十里未見賊兵蹤跡，各船整備兵械，溯𬇙水而上直趨朝鮮都城王儉城！”

　　“各位同學和老師，我們已經到達本次下榻的酒店了。大家一會兒有序下車，注意安全！”

　　我在擴音器里導游的喊聲中醒過來，發現我們乘坐的旅游大巴已經停在了易水湖酒店的停車場。

　　易水湖位於保定易縣城西南25公里處。

　　它並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興建的安格莊水庫的基礎上開發的一個巨型人工湖。

　　由於連通了拒馬河和易水河的緣故，湖泊水量四季都保持充裕，水域面積達到了數百平方公里，蔚為壯觀。

　　我們一行人下榻的是一個位於易水湖東岸的度假酒店，名字自然而然也取了易水這個大IP，就喚作易水山莊。

　　酒店遠離縣城，正好建在碧波蕩漾的易水湖和蜿蜒東流的易水河交匯處的一片渚汀之畔，背山面水，靠近酒店的易水河河岸生長有不少柳樹，環境甚是清雅。

　　我隨眾人一同下了車，許多人見到酒店門前的碧潭花影、瑰麗景致，不禁發出驚嘆之聲。

　　幾個愛美的女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手機開始自拍。

　　意興闌珊的我此刻卻沒有太多心情欣賞眼前的美景，而是環顧四周，在下車的人群中尋找著韓燕兒。

　　不過找了半天，依然是沒在下車的人群中發現她的身影，不禁滿心失望。

　　我不確定韓燕兒是不是臨時改變了主意，取消了她今天易水湖的行程。事實上，從展覽館出來之後，我就一直沒有再瞧見她。

　　“誒，你怎麼有點悶悶不樂呢，在車上就看你心不在焉的……”隨我一同乘車來酒店的佟婉如下了車，在一旁問道。

　　這次比賽她不逞多讓，憑借出色的唱功和出眾的台風勇奪大賽亞軍。

　　而我由於在台上分心尋找韓燕兒的緣故，發揮得非常一般，並沒有在眾多表現出彩的選手中進入前十名次。

　　另外，韓燕兒也沒有出現在最後的獲獎名單中。

　　根據比賽那天台下觀眾的反應，她的表演絲毫不遜色於前三甲的任何一位歌手。

　　加上她穿著漢服，台風清麗典雅，美貌更是艷壓群芳。

　　她沒獲得任何名次著實出乎我的意料。

　　雖然獲了獎，我卻知道今天一路上佟婉如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她的男朋友李漢臣本次特意從北京趕來保定比賽現場看她的演出，原本還要陪她一起來易水湖旅游的。

　　結果那天比賽結束之後，頒獎典禮還沒開始，李漢臣接了個電話就急匆匆地趕回北京了，搞得佟婉如著實有些意興闌珊。

　　“佟姐姐誒……你少來，我心情好得很，我看是你自己悶悶不樂吧。你也別怪李哥了，他這樣的學霸大科學家，實驗室研究那麼忙的情況下能抽出一天時間來看你比賽，已經足以說明他很在乎你了。”

　　“誒你真是的，怎麼說著說著又拐到我身上來了。”

　　佟婉如俏臉一紅，猶如被我戳穿心思一般無奈地噘噘嘴道：

　　“嗨……李漢臣這人就這樣……我早就習慣了……”

　　佟婉如的男友李漢臣是清華大學電子工程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天賦極高。

　　二十來歲已經發表了數篇精彩的學科論文，震動學界，被譽為近年來最閃亮的一顆學術新星。

　　我也曾抱著好奇的態度搜過李漢臣發表的一篇論文試讀，結果看見如天書一般的標題——《基於數字信號處理的逆向頻譜調節技術難點及潛在解決路徑》，立刻打了退堂鼓，只能感慨隔行如隔山。

　　李漢臣和佟婉如同歲，不過通過連續跳級早早開始了博士課程。

　　佟婉如大二那一年，她所在的藝術學院聲樂專業在我們校內舉辦了一場文藝演出。

　　那天李漢臣剛剛好來我們學校進行學術交流，離開時看見學校禮堂門口的海報宣傳就想著順便觀摩一番。

　　他進門時，剛好趕上北洋大學合唱團的一個合唱節目《越人歌》。這首曲目也是北洋大學合唱團非常有名的作品。

　　佟婉如那天在台上負責鋼琴伴奏。

　　她身穿旗袍，光彩照人，風姿綽約。

　　美妙的琴聲和優雅的台風驚艷四座，也直接俘虜了台下的李漢臣。

　　演出結束之後，他就果斷展開了追求，經過一年不懈努力，加上科學天才等光環加成，終於抱得美人歸。

　　李漢臣一直想轉學去美國繼續他的課題研究。

　　據說他早已經談妥了美國一所頂級高校實驗室的邀請，將在那里進行一項電子復合工程方面的研究。

　　目前他還滯留在國內，其實就是等著佟婉如本科畢業。

　　學習藝術專業的佟婉如本來是沒有興趣去美國的，不過既然男友希望在學術上再進一步，她也只好陪他一起遠渡重洋。

　　佟婉如是我入學後不久在學校的音樂社團認識的。

　　她是學聲樂的，不過也擅長各種樂器，那個時候剛好作為社團副團長負責面試申請音樂社團的新生。

　　我也喜歡樂器，尤其迷戀吉他搖滾，在台灣讀高中時就和朋友組了樂隊擔任主唱。

　　那天，我在佟婉如面前小小炫了一把技巧，第二天就收到了她的電話錄取通知。

　　從那之後，我和她就熟稔起來，時常一起參加社團的音樂活動，還計劃著一起組建北洋大學第一個管弦中西樂團。

　　據佟婉如後來和我說，我的吉他水平那時不算申請人中最好的。

　　大陸學生中臥虎藏龍，我在台灣高中傲立群雄的琴技，到了北洋大學這樣人才濟濟的老牌高校，自然不值一提。

　　佟婉如之所以錄用我，還就是因為我和李漢臣是“福建同鄉”，且在長相氣質之間都有些相似，讓她有一種熟悉親切之感。

　　因為這一層特殊原因，我後來經佟婉如介紹和李漢臣也認識了。

　　第一天在易水湖的時間過得很快。

　　到達酒店的當天下午，我們一群人在導游帶領下游覽了易水湖邊崖壁上的棧道，還下到湖中乘坐了游船，玩得不亦樂乎。

　　一大群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學生聚在一起，而且其中不少是藝術專業的學生，自然不乏俊男美女。

　　這一下午的游玩讓許多千里相逢的年輕人從相識到相熟，就連空氣中也充滿了青春荷爾蒙碰撞的氣息。

　　結果當夕陽西下我們一行返回酒店的路上，我甚至見到幾對原先陌生的男女已經牽上了手。

　　佟婉如雖年長我三歲，可畢竟是女生，體力較差。一下午的游玩下來，我倒是沒怎麼樣，她難免已嬌喘吁吁，額上不時趟下幾縷香汗。

　　她今天上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貼身打底上衣，外面套著褐色的防曬服，扣子沒有系上，堅挺的酥胸在緊繃的衣料束縛下高高隆起，豐滿誘人，更加凸顯了她纖細的腰部曲线。

　　下半身沒有穿長褲，而是為了方便走路穿了牛仔裙和運動鞋。

　　兩條白生生的絲襪美腿勻稱修長，行走之間步履輕盈，少了一絲平時的沉靜端莊，多了一縷年輕女孩兒青春風情。

　　“佟姐姐，你還行吧？別客氣啊，不行我背你。放心，絕對不吃你豆腐，也不會讓李哥知道。”彼此已經很熟悉，我故意同她開著無傷大雅的曖昧玩笑。

　　“你要死啊，行，那你蹲下來。” 她也不惱，捂嘴笑著做嬌羞狀。

　　我順勢蹲下。

　　“噗” ，只感覺屁股上被她踢了一腳，我整個人一下子向前跪趴到了地上，身後傳來佟婉如一陣詭計得逞的壞笑聲。

　　一群人嬉笑打鬧著回到了酒店，已是夕陽西下。晚餐時間，主辦方在離酒店不遠的易水河岸邊的一片空地上組織了一個篝火烤肉酒會。

　　這是一個靜謐的夏夜。

　　篝火晚會會場正對著靜靜流淌的易水，背靠一片柳樹林。

　　涼風習習，甜酒佳肴，四周蟲鳴聲聲，搭配著熊熊篝火的熱情，令人無比愜意。

　　酒過數巡，晚會逐漸進入高潮。我看見主持人拿著話筒從人群中走到了空地中間：

　　“咳咳……各位同學老師，相信大家都吃飽喝足了，今天也都玩得非常開心。我們大家從四面八方相聚於此，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明天，大家即將踏上歸途，重新回到天涯海角。李太白有詩雲：『人生得意須盡歡』，如此良辰美景，就這樣過去未免辜負了這美好的易水之夜。這樣，我代表大賽主辦方為大家准備了一個特殊節目，希望今夜的美好永遠留在大家的記憶中。音樂，起！”

　　他話音剛落，會場的音響里響起了鋼琴聲，播放的竟是北洋大學合唱團最知名的一首合唱作品《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學姐，這鋼琴，好像是你為合唱團彈奏的那個版本對吧？” 我笑著用胳膊杵了杵身邊正在發呆的佟婉如，提醒她現場的伴奏正是她彈奏的作品。

　　還沒等佟婉如回答，在哀婉悠長的樂聲里，從篝火後，裊裊婷婷飄出左右兩隊古裝舞者。

　　她們身穿紅色漢代曲裾，妝容精致，口中合著伴奏清唱起古色古香的歌詞，修長筆直的美腿在曲裾裙下交替抬起，朝著晚會現場的觀眾踏歌而來，優雅而又魅惑。

　　兩隊漢服美人皆是身材挺拔修長，從舞蹈動作上看來，全部都是專業學習過漢唐舞的女生。

　　左邊那一隊舞者舞動行進的方向正好衝著我。

　　領頭的女生，國色天香，身材婀娜。

　　一張畫了淡妝的嬌靨上，娥眉細長，鼻梁高挺，襯得一雙鳳目極為深邃。

　　嬌軀輾轉搖擺之間，纖腰擰動，如同楊柳扶風；蓮步輕移，恰似荷花向陽爭艷，端的是風情萬種。

　　由於身著漢代曲裾，跳的又是以華麗大氣為特點的漢唐舞，她的眼神和身韻中除了女兒家的柔媚旖旎之外，還蘊含著一份矯健和英氣。

　　整個人自帶著神秘而高貴的靚麗氣息，仿佛一個真正的漢朝美人來到了我的面前。

　　她浮凸有致的身體曲线，在靈動的舞蹈動作中，如同初春海上的水波般若隱若現。

　　絕色的面頰不時看向空中，輕歌曼舞之間，連帶著上身曲裾的前襟凸顯出了令人痴迷的弧度。

　　一頭烏黑的長發，在螓首後系成一個西漢樣式的垂雲髻，紅色曲裾裙下的臀部在她旋轉立定的動靜變化之中愈發顯得挺翹誘人。

　　她一邊跳著，一邊左右顧盼，似乎是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麼。

　　直到最後，她看向了我的方向。

　　她同我目光對視時，我還沉浸在絢麗舞蹈所帶來的震撼中，只是呆若木雞般盯著她，一臉豬哥像。

　　她這時卻忽然對我做了個wink，嫵媚地笑了，我才豁然認出了她：眼前這位千嬌百媚、翩翩領舞的古裝美人，不正是我想了一天的韓燕兒麼！

　　震驚之間，韓燕兒和一眾舞者已經來到了我和佟婉如面前。

　　我正丈二摸不著頭腦，韓燕兒已經伸出胳膊，牽住了我身邊佟婉如的手，將她引入了會場中央。

　　佟婉如似乎也沒明白這是唱的哪一出。她的雙手團在一起，站在一群簇擁著她的紅衣舞者中間，有些害羞地不知所措。

　　悠揚的《越人歌》伴奏里，韓燕兒笑嘻嘻地看了佟婉如一眼，接過主持人遞過來的話筒，向前一步宣布道：

　　“很高興能同大家相聚於這易水之畔。在這樣一個浪漫的夜晚，有位男生希望能對我身邊這位他無比心愛的女生許下一個承諾，希望能同她牽手一輩子，共同度過未來的人生。今天，就讓來自五湖四海的我們大家共同見證，這位男生對愛人的誓言！讓我們用掌聲有請這位幸福的男生上場。”

　　“原來是求婚儀式啊……” 我思量道，然後就見李漢臣身穿西服，手捧鮮花鑽戒大步走進了場地中央。

　　今天的李漢臣不像平日里那樣不修邊幅，明顯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他這位理工高材生其實長了副討女生喜歡的樣貌：劍眉星目，身材修長中帶著健碩，穿上了西裝更是瀟灑英俊。

　　只見他一臉鄭重，單膝跪地對佟婉如說道：

　　“婉如，我是個理工男，平時專心於科研，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不過，此刻我的心意是真實的，我李漢臣此生只想和你相守一輩子，不離不棄！請你嫁給我吧！”

　　再看佟婉如。

　　一連串的驚喜讓她早已捂著嘴喜悅地哭了出來，感動著連連點頭。

　　李漢臣興奮地起身，將一個戒指戴在了佟婉如左手無名指上，之後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觀眾席上，男生們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感性的女生們已經興奮地尖叫起來。我看著場地中央幸福相擁的一對愛侶，心中也是充滿感動。

　　現場有人大聲地哼唱起了那首《越人歌》。

　　先是一個人，然後是兩個人，之後全場都很有默契地一起大聲合著音樂唱起來。

　　這是對這對新人的祝福，也是對這個夜晚的留戀，晚會現場的氣氛隨之沸騰。

　　此時，在一對新人身邊笑語盈盈站著的韓燕兒，扭頭看向了我。似乎心有靈犀一般，我也剛好看向了她。我們的目光糾纏在了一起，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