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濯高二開學當天,班主任給她打來了電話。
那時她在查郵箱,笨拙地操作鍵盤,尋找網絡投遞的簡歷回復。
基本沒有回復,不是拒絕,連回復都沒有,仿佛石沉大海。
她學歷太低,簡歷永遠直接被扔進垃圾桶,根本沒可能找到正經工作。
大公司連前台都要本科學歷成績好口才佳相貌出眾,還要精通外語。
前些天難得找到一個崗位願意讓她面試,沒有學歷要求。她原本以為是走運,到了地方才發現不是正經公司,是偽裝成公司的…聲色場所。
舉步維艱。
與世隔絕數年,事到如今甚至不會用電子產品,除了全天連軸轉且工資極低,隨時有可能被取代的那些崗位,她找不出別的選項。
但小濯要她找個工作。
他長大了,現在比她高一個頭。可能受不了居無定所的生活,受不了母親輾轉在男人之間了。
她自己也覺得男人大概確實靠不住。
然而。
然而,她自己仿佛更靠不住。
能做什麼呢?除了出賣色相的工作,她還能……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
兒子的班主任通知她:“趙濯今天在學校跟同學打架斗毆,兩邊都傷勢不輕。今天是開學第一天,這件事影響非常惡劣,可能涉及到處分或者開除學籍。您看您有沒有時間來一下學校?”
——開除學籍。
打架斗毆,開除學籍。
她腦袋轟的一聲,臉色一下慘白,有一瞬聽不見任何聲音。
耳畔嗡嗡直響,手指捏得死緊。
一片空白,嘴唇發抖。
隱約聽見對面叫了她好幾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顫聲問:“開除學籍,就不能考大學了,是嗎?”
班主任愣了一下:“開除學籍可以參加高考,但渠道就和普通學生不一樣了。”
那就是還可以。
“我現在就去。”她勉強恢復理智,低聲說,“謝謝老師,我這就去。”
……
教室辦公室不僅有小濯,還有一個她很熟悉的身影。
這段時日的年輕情人頭包繃帶,雙手插兜,倚牆冷笑。老師正在訓斥他們。小濯低著頭,臉上似乎也有傷,魏明鶴則抬起頭,視线游離。
他比小濯先看到她。
對上視线時,以接近戀人的方式共度近四十天的男生愣了愣,仿佛沒想到是她,不自覺抿了抿唇,很不自在似的避開了她的目光。
……和小濯打架的是他嗎?
她怔住了,茫然停頓腳步,嘴唇又微微顫抖起來。
她沒有告訴對方自己是小濯的母親。
一方面,對面默認她是姐姐,再澄清是母親,可能要失去出手大方的年輕男友。另一方面,她不想讓小濯在學校丟臉。
小濯年紀大了,自尊心強。
母親和同班同學談戀愛,對這個年紀的男孩一定很難以接受。
羞辱也好、拋棄也好,她其實早習慣了,可萬一被傳出去,最受傷的不是她,而是孩子。
“小濯。”她走過去,站在兒子身側,抬手牽住他的手,輕聲說,“你受傷了嗎?”
兒子才發現她來了。他呼吸沉重,雙拳緊攥,牙關咬合,似乎還沉浸在憤怒之中,垂眼時眼角沁著赤紅,臉上掛彩帶傷。
她溫和地看著他,手指纖細溫暖,雙手一塊兒包裹兒子冰涼充血的手背。她耐心等待他的平復。
老師還在看著他們。趙濯錯開視线,眼底還是滲出赤紅,手臂青筋卻逐漸淡化,緊攥雙拳松弛下來,手掌舒張,慢慢牽住了她的手。
她感覺有些出乎意料。
小濯難得在她面前展露攻擊性。
她還是第一次見兒子如此憤怒。
他在母親面前向來聽話寡言,至多有些陰郁,別說頂撞了,甚至從未對她生過氣。
她不由自主凝視了一會兒自己的親生兒子。
趙濯的相貌同時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點。
眼睛與嘴唇像她,仿佛照著她一比一復刻,眼型偏鈍,唇形柔和。
他是男孩,倘若全像她,恐怕會過於柔美,反倒不好看。
可他的眉毛和鼻子卻像生父,鼻梁高挺,直眉鋒利。
記憶中那人的眼睛生得也不錯…不過,還是像她更好。
趙濯察覺到她的視线,又側頭望下來,表情像是詢問。她淺淺笑了,搖搖頭,示意沒事。
“惡心。”魏明鶴冷笑一聲,“還要不要臉了?這是學校,不是你們亂倫的地方。”
老師皺著眉頭打斷他,厲聲呵斥:“怎麼說話的!給趙濯家長道歉!”
魏明鶴看她一眼,表情有點僵,難得沒頂嘴,含糊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沒關系。”她轉頭看向教師,低頭道歉,“不好意思,老師,小濯給學校添麻煩了。”
老師知道她是趙濯的母親,看她過分年輕又太漂亮,心里便清楚她恐怕很不容易,猶豫一下,嘆了一聲:“唉,趙濯平常表現都很乖的,您別太擔心。這回的事…應該會留校察看,之後是有取消處分的可能的。”
學校似乎還在考慮他的具體處分,加上兩個孩子都傷得不輕,而且死活不願意說打起來的原因,就要她帶孩子先去醫院。
臨走前她看向教室,發現年輕的情人仍然站在那里,頭頂的血滲透簡單處理的紗布,停了停,忽然說:
“呂老師,需要我帶他一起去嗎?”
班主任呂老師:“他?”她不明所以,“過一會兒他父母就來了,到時候讓他父母帶去吧。”
魏明鶴:“他們在國外。”
呂老師:“你剛剛不是說他們會來?”
魏明鶴:“我編的。”
呂老師:“…那也不能讓趙濯媽媽帶你去,你給我好好反思,待會我找空的老師陪你。”
“那不都一樣嗎?她又不能把我怎麼著,而且——”話到一半,他愣了一下,突然抬頭看向她,“……趙濯媽媽?”
那一瞬對方眼中的不敢置信與緊隨其後的冷笑輕蔑驀然刺痛了她。
她又讓小濯丟臉了。
她難堪地偏過頭低聲辭別,轉身離開仍能清晰感知那道視线。
這天一切都糟透了。
之後要怎麼辦?
要從哪拿生活費?
工作根本找不到,手里沒有多少錢了。
小濯還要上學,萬一真被開除……
她有一點呼吸困難,眼前眩暈不止。
這時身側的兒子重重握住了她的手,胡亂把她的指尖團成一團,用自己的手裹了上去。
他指尖冰涼,手背擦傷,關節寬大分明。
他長大到能裹住母親的手安慰她,於是也這麼做了。
她想到兒子的身形骨架也繼承了生父,高挑健美,肌肉分明。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接近成年,接近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的樣子。
她快忘了那個人的模樣了。
小濯會不會恨她呢?恨她擅自把他帶到這個世界,恨她沒有足夠能力卻生下他,讓他人生的前半路途都沐浴在流離失所的陰影。
他一定會恨她自私自利吧。為了一己私欲,讓他平白受這十幾年的苦。
有她這樣的母親,他一定很痛苦。
認識的人都說她做得最錯誤的決定就是生下小濯。可她自己不這麼覺得。
得知意外懷孕時,十五歲的夏漪非常高興。
曾經她幻想過與人締結婚姻,組建家庭,成為電視廣告中那樣的三口之家。
那時她還很天真,不清楚有些男人只願享樂,不願負責,以為對方會願意和她結婚——即便那時她還不清楚婚姻的意義。
直到被腹中胎兒的生父掃地出門,她才意識到,情人也好,愛人也好,男人都是一樣的。
夏漪想要一個生命。一個只屬於她,與她連接無法割斷的牢固紐帶,永遠不會丟下她的生命。
這個生命成為她的救贖。
學校在市郊,未到中午,校外空空蕩蕩。距離最近的公交站點要走二十分鍾,最近的地鐵站還要坐三站公交。
手里不剩多少零錢,但小濯受傷了,傷勢不能拖。她正想著要不要打車去醫院,忽然聽見小濯說話了。
“媽。”他說,“我可以改姓嗎。”
“改姓?”她抬起頭,下意識說,“你親爸姓尹。”
“不是。”小濯說,“我想姓夏。”
炎炎夏日,明媚陽光將發絲染成泛金的暖色。
大地炙烤發熱,足底到發頂熾熱不已。
她略感目眩,遲鈍地望過去,正看見介於成人與少年之間的男生垂下眼睫、分外執著的眸光。
他眸中似乎映著母親。
夏漪抬起手,想摸一摸兒子的腦袋,可他真的長高了,踮著腳也夠不到——即將放棄的刹那,他主動彎下腰,讓她碰到了烈日之下溫暖的發頂。
她不知不覺笑了。
“好啊。”
她仰著臉,笑彎了眼睛。眸中濕潤映著光色,折射細碎晶瑩,忽而溢滿滑落。
“夏濯也不錯。夏濯叫起來更好聽呢。”
他想幫她擦一擦眼淚,指尖微微抬起,卻不自覺輕顫。
他不清楚自己在抖什麼,只是這一刻清晰感到胸口揪緊,心跳錯拍,某種極為錯誤的模糊情感在性中穿梭——
“夏漪…”他捏緊指尖,錯開視线,喃喃地說,“…也不錯。”
夏漪也很好聽。
她的姓很好聽。名字也好聽。聲音也是。呼吸也是。
他覺得夏漪很好。
她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