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有溫暖的感情將這一切有機地凝聚起來,所以這房子就像一條廢棄的街道那麼淒涼。
——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最後的這一次,杜浚升足足跟李雪暉做了三十八分鍾七秒零五的性愛,而且這一次,杜浚升的精液都快射干淨了。
但這次之後,李雪暉確實開心了不少。
他覺得今天的自己,似乎達成了一項羈絆自己內心多年的夙願。
可這夙願,真的是因為自己在今天完成了讓自己的一直心念的女神、自己這位漂亮的小學班主任老師被自己內射了精液、還受精了那麼多次,並最終讓自己撐了將近四十分鍾,且將李老師肏干到欲仙欲死、達到了差不多七八次的性高潮才達成的麼?
未必。
至少在現在陷入“賢者時間”的杜浚升的心中,他覺得不完全是這樣。
究竟是什麼讓他感覺到了成長,此刻從身體到心靈依舊無比亢奮的杜浚升也說不清。
可他確實從這一下午的經歷,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痛快的成就感。
可是這會兒坐在返回的出租車里的杜浚升,又想起剛才自己把李雪暉送回家時候,在剛才那輛計程車上和李雪暉自己的家里哭得淚眼婆娑的李雪暉,他的心里頭,還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其實很想在李雪暉的單間租房里,陪著她過夜的。
然而,等他剛剛最後一次跟李雪暉完成了性愛後,仔細一看自己的手機屏幕,才發現母親盧玉珠,已經給自己的電話轟炸了將近二十多個來電。
沒辦法……
他這一下午與李雪暉所一起經歷的如夢似幻的凶險與性愛,讓他恍恍惚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真的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但是盧玉珠的這二十多個來電,又仿佛把他從這夢幻中拉回了現實,並在虛空中扇了他一記無聲的耳光之後告訴他:抱歉,你仍然只是個小孩子。
但是好在,只要有李雪暉在,他仍可以將這個成年人的夢,繼續做下去,並可能還有希望,讓這個美夢成真:
從他坐上回家的計程車之後,李雪暉又把電話打到了杜浚升的手機上。
從李雪暉租住的房子到杜浚升的家,足足有將近四十分鍾的路程,而杜浚升也跟李雪暉打了四十分鍾的電話。
電話里,兩個人隱晦地從剛才在李雪暉的住所倒到剛才在“麗都大酒店”里屬於他們的巫山雲雨,聊到了傅莉斕那幫人此刻可能的狀況,接著又聊到了李雪暉會面臨來自這幫人怎樣的威脅、乞求或者刁難,又聊到了杜浚升幫著李雪暉搶到手里的那張硬盤——並借著這個機會,杜浚升還把自己之前用過的一個早已經付過費的密碼破解軟件,從自己的雲端存儲里傳輸給了李雪暉的電腦,並在杜浚升的代碼指導下,在幾秒鍾就破解了李雪暉自認為很安全很保密的密碼關卡;
但是正當杜浚升鼓動李雪暉好好打開里面的文件,看看那里面到底都有什麼的時候,李雪暉想了想,卻說道:
“看不看,其實也無意義了……小家伙,我想跟你說,我現在已經想好了。”
“想好了什麼?你……雪暉!你該不是要把文件都刪了、你准備原諒那幫混蛋、臭娘們兒了吧?你可別犯傻!你有了這個東西,他們才不敢欺負你的,但你要是刪了,他們沒有忌憚了,很可能會對你變本加厲……”
“哎喲,你想哪去了?你的李老師我,是那樣‘傻白甜’的女人嘛?”
“哈哈!反正在我看來,能為了一個破年級組長的位置,差點把自己喂狼,多少是有點……”
“我去你的!”李雪暉嬌嗔著罵了一句,想了想,又帶著檢討的態度說道,“那是我之前太固執了……就像你說的,我對什麼待遇、什麼面子、什麼我所謂的‘瀟灑’‘優越’之類的東西,全太過於執念了。不過我現在想好了,浚升——我准備今晚就寫個辭職信,寫完就給校領導以及市教育局的領導們發過去——這個班主任老師,我不准備干了!什麼狗屁陵川五校,老娘我不伺候了!”
“哈哈,真的嘛?”
杜浚升覺得這對於李雪暉來說,的確是個很好的選擇,但同時也為她多少有點擔憂。
“嗯。我想好了。曾經我把我的一切,全都交給了我的前夫,但是我的前夫最後讓我得到了一場空;後來我又把我的一切交給了當老師這件事上、交給了這個看似干淨、實際上藏汙納垢的陵川路第五小學,看似是為了我自己,但是因為這個,我其實真的差點迷失了我自己、差點把自己都搭進去了……要不是今天遇到了小家伙你,在我的身上會發生什麼、那些亂七八糟的男的會對我做出什麼惡心肮髒的事情,我真的想都不敢想……現在我有了你了,小家伙——而且你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家伙’了,你是我愛上的男人杜浚升,我想我不會再迷茫了,浚升……”
“哈哈……你別這麼說,雪暉,你這樣我可是會驕傲的!”杜浚升笑道。
“嘁!但你可別沾沾自喜——我遇到了你,我也是要真正為自己活一次的。我已經想好了,反正現在教培補習班滿大街都是,而且就在你剛才離開的那會兒之後,我大概在我腦海里算了一下:我如果辭去了班主任這個工作,去專門做一個簽合約的補習班授課老師的話,其實每個月反而能比當一個班主任還整得更多咧!而且我的時間也會更富余的,這樣的話,我也可以拿出多出來的時間,好好陪陪你的——我會努力讓你這曾經陽光、懂事的小家伙,徹底從抑郁症和焦慮症的陰影里走出來的!”
“你能這麼說,雪暉,我就已經很感動了。真的……”
“但是……小家伙,我還是想跟你說‘但是’。”
“‘但是’什麼呢?”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當然,從今天上午到現在,才過去幾個小時候啊?我要求你想這些,其實有點苛刻了——但是你要好好想想,你跟我在一起,我做你的女朋友,究竟意味著什麼啊?”
“意味著……”
杜浚升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李雪暉把話說到此,他就已經明白李雪暉所擔心的事情了,而且他也已經開始在思考了;但他還是裝作輕松地對李雪暉開著玩笑道:
“意味著,我埋葬心底多年的美夢,總算是照進現實了呀!”
“不,不是的,浚升。很可能不是的——畢竟我倆差了小二十歲的,小家伙。浚升,我今天其實很開心,也很感動,是你讓我感覺到,我又年輕了、又變回了十幾年前、甚至是二十幾年前的小女人、小姑娘,但是畢竟,我是你曾經的小學班主任老師,從社會的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都相當於你的半個媽媽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是,確實這很可能是你我余生美妙日子的開始,但也很可能是一場噩夢的開始,你我的情緣,很可能會成為很多人的談資,很可能會成為他們對社會、對生活不滿的發泄窗口,他們會對你我惡語相向的——最遠的例子,就比如法國的那個總統麥凱洪,他跟他妻子的狀況,跟你我的狀況幾乎一模一樣,如今麥凱洪的夫人已經去世了,麥凱洪都快卸任了,然而,法國的好多平民、他的政敵、甚至是他國的政客,還總會拿他曾經是他妻子的學生來攻訐杯葛他的言談舉止跟政策;最近的例子,就是你的那個國中同學何秋岩和他媽媽夏雪平的事情,即便他們倆是親母子,你我是師生,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跟他們也是一樣的——我也是看電視、看報紙、看網絡平台的,夏雪平從來都是有爭議的,就不說了,你的那個同學,曾經在F市、在Y省,是多麼風光無限的一名年輕刑警呢?可現在呢?”
杜浚升一時語塞了。可他還想去寬慰李雪暉的心,於是他說道:
“雪暉……反正首先,我只能說,‘小石頭’去了日本——當然,也有人說他是失蹤了,但其實真相很可能沒那麼簡單的,至少根據我對他的所有有關新聞的關注和推測,我覺得他肯定不單純是因為他跟他媽媽夏阿姨的事情被人爆了出來,而去的日本或者失蹤的——他接觸過太多你我這樣的平頭百姓接觸不到的、甚至可能想象不到的人和事情了……再者,我倆之前也不像‘小石頭’和夏阿姨那樣,從一開始就被那麼多無聊的人關注,我們為什麼要擔心呢?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在乎別人怎麼看的呢?再說了,我倆大可以生活得低調一些,去好好就過我們倆的小日子就可以的!你不說,我不說,誰又能知道你我之前是什麼關系呢?所以呀……”
“那你媽媽盧老師呢?別人怎麼看,我可以忽略,可你媽媽呢?當然,我還有我的親戚長輩們呢,雖然我的父親母親已經早就不在了。可如果我倆想要進一步走下去,他們是根本沒辦法忽視的。”
杜浚升確實無言以對了。因為李雪暉說道要害之處了。
——都不用說從今天起,杜浚升准備跟李雪暉從曾經的師生要轉變為情侶,繼續往下發展下去,就今天他跟李雪暉一起經歷過的事情,被大卸八塊之後,拿出其中任何一塊放在盧玉珠面前,以盧玉珠當年跟游喬語她媽撕逼干架的勁頭,她說不定今晚就會提著菜刀跑到李雪暉的住所去砸門。
李雪暉又接著說道:
“就算是你母親這關能過去了,還有以後呢,以後我倆要怎麼生活呢?我們倆如果能夠平平安安,沒有任何威脅和顧慮地走下去,再往下,我們倆是要永遠保持著現在的關系,還是說,你要跟我搬到一塊來住?以我現在的經濟條件,和你的……狀況,我倆能住在哪?是不是還要租房住?然後我倆要不要擁有一個屬於你我的子女?——小家伙,畢竟我比你大了19歲,再然後,終有一天,我會比你先衰老下去的,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應該怎樣相處?而且,我相信你有一天會走出抑郁症的陰霾的,但到了那個時候,你肯定會有你的事業,而在我老去後,依然年輕的你,以你帥氣的相貌和溫柔儒雅的性格,一定會面對來自各個方面的誘惑、來自與你同齡或者比你年齡還要小的女孩子的傾慕,那到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我……雪暉啊……我……”
杜浚升剛想說些什麼,卻被李雪暉打斷了:
“浚升,你先別忙著解釋,也不用馬上表達什麼——我說這些,既不是想給你壓力,也不是要讓你對我表什麼決心。我只是在你離開後的這短短的兩三分鍾內,在自己的頭腦里列舉了無數的可能。你可能不太了解老師,老師其實是個很理性的女人,你可能覺得現在的我,理性得有點可怕,但是老師經歷過太多太多的事情,沒辦法不去理性地思考一些問題。我希望你能明白,而且以你的聰明,也肯定能明白的,對麼?”
“是的……”杜浚升隔著電話點了點頭,但他相信李雪暉也一定能看見的。
“這樣吧,浚升,對於咱們倆的關系,老師覺得,還是先不要太著急確定下來——當然,你也別誤會,老師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了,實際上今天經歷了種種事情之後,現在在老師的心中,已經徹底認定你了,不管你怎麼想,老師一定是會跟我最愛的小家伙一起走下去的。只不過很多事情,需要細水長流,老師擔心的這些事情,也一定得一步一步面對、一步一步解決才是。現在老師最擔心的,就是怕你腦子一熱,回家就把這些事一股腦地全都告訴給你媽媽了,但她一定會接受不了的……而且我剛才也做了一個決定:我已經很久沒回去D港了,我需要去看看我的舅舅舅媽、叔叔嬸嬸,所以在接下來過年這段期間里,老師很可能沒辦法跟你見面的——但你放心,我每天都會給你打個電話報平安、跟你聊聊天的。老師希望你能理解,可以麼?”
杜浚升想了想,答應道:“嗯,這確實是應該的,雪暉。我沒有異議。你准備大概回去多長時間呢?”
“應該很快吧。我准備回去過個年,最晚的話到大年初四就回來F市。”
“或者,我也可以去找你也說不定;再或者,我倆可以再去個其他地方,一起去旅行一次,去度個假、散散心。”
“哈哈,倒也是個好主意!只是,盧老師會放你出來嗎?”
一想到媽媽盧玉珠,杜浚升也忽然覺得,自己把話說得有點大了:
“唔……我盡量試試吧。”
“總之,過年之後,我會找你再見面的,到時候,我想跟你再好好談談,談談我倆的關系,談談我倆接下來該怎麼一起往下走下去。”李雪暉理性地說著,接著又很感性地補了一句:“我愛你,浚升。”
“我也愛你。”杜浚升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把心放踏實了,“過年好,李老師。”
“嗯,新春快樂。你現在到哪了?”
“已經到我家那個小區的路口了,你放心吧。”
“嗯,早點上樓吧。我這就准備寫辭呈,然後馬上訂火車票。等我要是有空了,明天我再找時間給你打電話。”
“那我要是想你了呢?”
“那你就找我唄,我倆在微信上打字聊。”李雪暉笑著說道,“但是我在手機上打字可慢了,你可別嫌棄我。”
“才不會呢!好好休息休息吧,雪暉。”
“嗯,你也是,我的小家伙。”
放下電話後,杜浚升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拎著的李雪暉非要讓他也帶回家一只的那神秘的禮盒,想了想,他在計程車上就把包裝盒打開了——
他打開之前還以為是什麼危險品,比如軍火、定時炸彈、毒品之類的東西;等他打開了之後才發現,盒子里竟然裝的是兩塊真空包裝的醬牛肉、一只十三香熏雞、兩對五香鹵豬蹄、一根俄式精肉風干腸、還有一塊醬豬肘、一只松仁小肚,外加半斤醬雞胗。
而且牌子還是“樓外樓”的——沒錯,就是自己上初中的時候,在洗手間里遇到的那個對盧玉珠產生不良欲望的某個同班同學老爸所在的,那家F市本地“老牌”黑幫的字頭名號。
自從上次全國地方大選之後,“隆達集團”沒落了、“太極會”徹底被團滅了,這家最開始本行就是賣八珍熏醬熟食的“樓外樓”,便忽然崛起——不用多說,放在三年前,想必任誰都不會想到,一個賣俄羅斯紅腸跟豬肘雞胗的,竟然能一躍成為當地黑道的第一大幫派。
世事確實無常,前路漫漫,道阻且長。李雪暉擔心的不無道理。
“有了這些玩意,呵呵,今年過年倒是省事兒了……”
杜浚升自言自語著,抬頭看向車窗外的F市燈火通明的夜景。
杜浚升因為國中時候的那次遭遇,讓他對任何的黑幫都沒什麼好感,但不得不說,“樓外樓”他們家做的熟食,確實好吃。
從自己回到F市之後,每年過春節,都是杜浚升自己一個人在忙活年夜飯。
盧玉珠給他提出的指標是,無論葷素,必須得弄出來十盤菜肴,除了這十盤菜肴之外還得有餃子,並且必須都得在晚上八點之前弄完。
有了這些東西,一只雞、兩對豬蹄,都能自成一盤菜,再把其他的香腸、豬肘、醬牛肉什麼的切一切,弄個拼盤,也差不多能匯出來兩三盤,今年的春節,自己多多少少都能偷個懶了。
可等他拎著一大堆東西下了車,朝著自家住宅區的門口走去的時候,正巧一只渾身髒兮兮的、瘦弱的白色小京巴,正抬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杜浚升。
當然,說這只小狗是白色,是杜浚升從它的兩只耳朵下面蓋著的、被風吹起耳朵之後顯露出來的毛的毛色看出來的,而它全身上下其他的地方,不是沾滿了泥土後已經擀氈在一起發黑,就是因為長了寄生蟲或是被剮蹭、被撞擊之後冒出來的血紅。
“啊喲!小東西,嚇了我一跳呢……小可憐,你是誰家的呀?”
杜浚升對著那只小狗問道。
可是小狗哪會說話啊。
它只會站在寒風中顫抖著,眼巴巴對著杜浚升吐著舌頭。看著這只小狗皮包骨頭的模樣,估計它也差不多得有十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杜浚升低著頭,看了看眼前的小京巴,隨後看向了自己手里拎著的那個禮盒。
猶豫片刻之後,他便走到了小區院門口旁邊的一個變電箱,把禮盒中的一大堆東西,全都倒到了變電箱的基座台上,然後他扯開了其中一包醬牛肉,從上頭撕下了一大塊,又對小狗招了招手,把那塊醬牛肉放到了小狗的面前。
小京巴湊近了之後,先警惕又可憐兮兮地看了看杜浚升,確定杜浚升大概不會傷害自己後,才低下頭嗅了嗅,旋即大口大口地叼起那一小塊醬牛肉,狼吞虎咽了起來。
——看著這麼可憐的小狗,吃得如此大快朵頤,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就好像這樣的一條喪家之犬。
回首自己從出生到現在,自己遇到過太多的事情、見到過太多的人,並且曾經的杜浚升把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見過每一個事情,都當作是命運給自己准備的驚喜,但是沒過多久,卻又發現那不過是老天爺跟自己開的一個個惡俗玩笑。
今天的杜浚升解救了李雪暉的人、又贏得了李雪暉的心,於是直到今天的他,心中才總算有了些許滿足感和成就感,但他卻也不清楚,這份滿足感與成就感,到底能在自己手中維持多長時間。
然後他才發現,原來每一個人,無論怎麼努力、無論怎麼堅持都是白費的,人只能等著命運的施舍。
人其實跟狗,有的時候也沒什麼兩樣。
他對著眼前這只正吃著醬牛肉的小狗,會心一笑,隨後毫不猶豫地把放在變電箱基座台上的所有熟食的真空包裝全都扯開,又墊到了包裝袋上,並且全都推到了那只小流浪狗的面前。
但看著那一大堆嶄新的、新鮮的、誘人的食物,那只小京巴似乎有些不為所動,它仿佛在懷疑,那些光鮮的、誘人的食物究竟是不是被給予到自己嘴邊的,所以它也只是繼續專心致志地,吃著自己眼前的那塊醬牛肉。
杜浚升又看著小狗吃了一會兒,緩了緩心神後,便接著站直了身子准備轉身回家。
——但就在這時候,他卻正好跟眼前一個身高中等、身材富態、戴著頂毛氈帽、上身穿了一件大皮襖、下面穿了一條深藍色牛仔褲、腳上還穿了一雙添柏嵐的棉靴的,差不多五六十歲的大爺對上了眼。
其實,從剛才杜浚升把那一堆熟食灑到變電箱的基座上之後,這個大爺的眼睛,就一直疑惑又貪婪地盯著杜浚升,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等杜浚升直起腰來之後,這個大爺輕蔑地看了看那只正在吃著被杜浚升撕掉一塊醬牛肉的野狗,又看了看杜浚升,還是沒說話。
因為他一直沒說話,杜浚升剛才也沒發現他。
此刻的杜浚升也看了看他,沒有猶疑,抬腿便朝著小區門悠悠走去。
但走了幾步後,杜浚升才覺得那個大爺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等他再一回過頭去,定睛一看:剛才這個大爺,已經蹲在了自己剛才擺好了一大堆熟食的地方,正一點點地把自己擺在甬路上的熟食全都裝回了包裝袋里,又裝回了他另一手拎著的那個禮盒里。
那只小京巴還在吃著那塊被撕下來的醬牛肉,聽見身旁有動靜,立刻抬起小腦瓜來,眼巴巴看著那個大爺。
那個大爺也抬起頭,瞧了一眼那只小狗,立刻齜牙咧嘴瞪著眼,對那小京巴做了個怪態,嘴上還發出了一聲爆喝:“瞅啥瞅?滾!”接著又看了看地上的那塊沒吃完的醬牛肉,然後繼續把擺在地上的那一堆熟食往紙盒里裝。
按說這個時候,杜浚升就算走開,其實這件事說白了,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但不知道怎的,此時此刻,一股無明業火,直接從他的腳後跟,瞬間衝到了腦門。
於是他便立刻折返了過去:
“你干嘛呢?”
那個大爺回過頭來,不屑地看了一眼杜浚升,卻並沒有說話,而是繼續在做著自己的事情。
杜浚升一見,更火了:“我問你話呢,‘老蹬’!你他媽的干嘛呢!”
——換做是以前,都用不著遠了說,換成臘月二十五那天以前,杜浚升就算是遇到了再大的冒犯、再大的委屈,都不至於對一個陌生的比自己年長的男人破口大罵,並稱呼對方為富有極大侮辱之意的“老蹬”。
男人聽了,不耐煩、又有些憤怒地看著杜浚升,懶洋洋地說道:
“呵呵,小屄崽子,這些玩意,你不都不要了麼?那你就別管了……你不要了啊,我拿走,我拿回家自個吃去。”
杜浚升深吸了一口氣,還試圖保持著極力地克制,對那個男人說道:
“我這些東西,是給流浪狗預備的。這位大叔,我看您的穿著也挺板正的,還都是牌子,看您這樣,您也不像是吃不起肉的吧?要是換個窮苦點兒的主,我也就不說啥了;可您這穿的人模人樣的,為啥非要跟狗搶吃的?”
“咋的?你有意見啊?你這不都不要了麼?你不要了,那麼這些東西它就不是你的了,我拿回家去吃,不行麼?是,我是不差錢,但我見不得有人糟踐東西!而且再說了,就算我是跟狗搶吃的,我樂意!你管得著麼?”
“但這些東西,是我放在這的!這是我要給流浪狗預備的,所以我就有權利管!”
“你趕緊滾回家去吧,孩子!少跟我這麼說話,昂!這些東西我就吃定了,怎麼的?不行嗎?告訴你,我在F市滿大街混的時候,你爸媽怕是都還沒長毛呢!”
男人眯著眼睛看著杜浚升,又繼續往包裝袋里裝著豬蹄,並且還故意對那個正在吃著還沒吃完的那小塊醬牛肉的小京巴吆喝著嚇唬了一聲,仿佛恨不得把狗嘴里還沒吃完的那一小塊醬牛肉給搶過來,之後又自顧自地嘟囔著:
“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哼……現在這幫小屄崽子,一個個腦子跟有泡似的……人都管不過來呢,還顧著流浪狗!這就是一幫畜生!哼……還你樂意咋樣就咋樣,就你們這麼點兒小歲數,哼,這個世道啊,還不是你們說了算的時候!”
聽到這話,杜浚升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提著拳頭對著那個男人照著後腦勺就砸了過去。
“我操你媽的!敢打我——”
男人手上到似乎是有點工夫的,後腦勺吃痛後,根本來不及多想,轉身給了杜浚升胸口一下肘擊,雙膝一頂、雙手一壓,直接就把杜浚升壓在了身下,並且一手直接薅住了杜浚升的頭發,另一只手拃開五指,對著杜浚升的脖子就准備掐下去——這些,確實全都是幾十年前社會上的老流氓跟人打架肉搏時候的招數。
然而,有句老話說得好:拳怕少壯。
“——我才操你媽的!我就打你了!從今天起,我想做的事情,沒人攔得住!”
就在那男人馬上要掐住杜浚升的喉嚨的那一刻,杜浚升直接抬腿,對著男人的胸膛大椎部位,直接一腳重重地踹了上去,男人眼前一黑、胸口一緊,登時被杜浚升蹬翻在地;杜浚升見狀,竟在不經意間使了一招“鷂子翻身”,站起身後看著捂著胸口齜牙咧嘴的男人,一腳對著他的腦門就踢了過去,這下疼的那男人直接連喊痛都喊不出口了——好在男人腦袋上還戴了一頂毛氈帽,杜浚升這一腳還踢偏了,直接給那頂毛氈帽踢飛了;但要不是這樣,他只要是把右腳再往左邊踢一點,就剛才杜浚升這一腳的力道,不把這位跟狗爭食的大爺在過年之前直接送走,至少也能給他踢成個植物人。
但此刻氣血上涌的杜浚升全然不管那麼多,直接單膝一跪,一下子把膝蓋直接頂到了男人的下腹部去,那一刻,他的膝蓋仿佛有千鈞之重;旋即,杜浚升又輪番拎起兩個拳頭,逮著男人身上哪里,就把拳頭狠揍在哪里,看他哪里沒有自己的雙臂護著,就往哪里猛捶。
三下五除二,男人的腦袋里,仿佛住進去了一個搖滾樂隊、外加一個哭喪唱白事的民間二人轉班子,什麼貝斯吉他、電子琴架子鼓、什麼嗩呐大鑔、銅鑼花鼓,在他的耳朵里直接“咚咚咚”一起演奏了起來,鼻子上、嘴角上都掛了大紅花的同時,眼前也被杜浚升打得直冒金星。
剛才那個正吃著醬牛肉的小狗,就在一旁呆呆地站著,伸著舌頭,看著杜浚升一拳一拳地砸在那男人的身上。
如果動物之間也有語言的話,這只小京巴怕是能吹上一輩子的牛皮:從來都是有人看狗跟狗之間打架,狗看著人跟人之間打成一團,它怕是頭一個。
又過了沒一會兒,那混不吝的大爺便被杜浚升打得叫苦不迭:
“別打了……哎喲喲……疼啊!別打了!求求你啦!小伙子……別打啦!別打啦!啊啊……疼啊!小伙子……大哥!你是我大哥!哎喲……別打啦!疼!大哥……肋骨可能都折了……大哥!……爹!親爹啊!你是我親爹!啊!啊呀呀……疼啊!爹啊!祖宗!祖宗啊!祖宗別打啦!疼啊……我服了!我服了還不行嗎!祖宗!你別打了!求你啦!”
那男人被杜浚升揍得鼻青臉腫,紅彤彤的鮮血、清亮亮的眼淚、黃蒿蒿的鼻涕一起流,連連求饒了五六番,杜浚升也打得有些累了,這才罷手。
“你他媽的,趕緊的,把東西給我重新擺上!”
“是!是是是,祖宗!……擺上、擺上、擺上……擺上!”
男人捂著肚子掩著臉,帶著哭腔地跪在地上對著杜浚升直作揖,隨後又迅速地忙把被自己裝到包裝袋跟禮盒里的熟食,全都按照原位擺了上去,一邊擺著,男人還一邊哭嚎著說道:
“你說你給野狗吃這麼好也就算了……這還都是‘樓外樓’的最貴的吃食……你為了一條狗給我打成這樣,你值當嗎?”
杜浚升深吸了一口氣,隨後聲若洪鍾地、瞪著眼睛指著男人血淋淋的鼻子,咬牙切齒地喝道:
“你給我聽好了!我管你是哪一路的神仙、還是什麼妖魔鬼怪的,我告訴你——從今以後,我想干啥就干啥!你他媽的別合計你歲數比我大、你是我的長輩,你想讓我干嘛就干嘛!不想讓我干嘛我就不干嘛!從今以後,我想干啥,就一定要干成!就一定要做到!從今以後我說了算!——我要拿這些東西喂流浪狗,你他媽的就別合計你能把它們拿回家去吃!”
“是!是是是……不拿回去!不拿回去……祖宗,你說啥就是啥……活祖宗!從今以後你都說了算……”
男人說完,連忙把那些熏雞、牛肉、肘花之類的東西全都擺放好了,之後連滾帶爬地從杜浚升身邊跑掉了,連自己的被踢飛的帽子都忘了去撿。
而等杜浚升再抬起頭,都沒等他來記得及看清有多少人剛剛在旁邊圍觀,那些人也全都低著頭、縮著脖子,快步溜走;
就連剛才那只小京巴,吃飽了之後,也快步跑沒了影。
只留下依舊站在原地的杜浚升,和他腳下的那攤鮮血。
看著依舊冒著熱氣的鮮血,和擺了一排的熟食,杜浚升棱著眼睛,嘴巴一歪,心滿意足地笑了。
而等到杜浚升坐電梯走到家門口前,還沒等開門,居然聽見了自己的家里面,有兩個男人說話的聲音,而他們的聲音中,還夾雜著母親盧玉珠近些年少見的笑聲……
剛剛經歷過一場淫亂的杜浚升,頓時多疑地一愣。
但再仔細一聽,他們的說話聲……
“——誒喲我操!”
——杜浚升根本無法自已地、又有氣無力地罵了一聲。
杜浚升的血壓頓時升高了至少五十百帕,臉上的五官都快要緊急集合在一起,身子一晃,也差點就站不穩了——說話的這倆男人根本不是別人,一個是自己的大舅、盧玉珠的親哥哥盧玉傑,還有一個是盧玉珠跟盧玉傑的三堂弟盧佐山。
——與其來的是他們,倒還真莫不如是來了倆陌生的、對盧玉珠目的不純的野男人呢!
在一打開門一看,好家伙,杜浚升的血壓在已經加了50hPa的正值之後,又一下子翻倍了。
——因為此刻在自家的客廳里,除了大舅、三舅,自己的大舅媽齊放、三舅媽何書梅、盧玉珠和盧玉傑的親弟弟同時也是自己的二舅盧玉超、二舅媽黃婭艷、五姨媽盧佐婷、六姨媽盧佐莉,清一色全都在。
而老盧家,就數這幾個貨最能白話,白話起來,至少在杜浚升看來,是一個賽一個的煩人!
好些時候,杜浚升都對自己母系的祖先們產生困惑:干嘛要生出來這麼多的自己成天游手好閒、卻喜歡關注其他人、管別人閒事兒、同時討人厭而不自知的醃臢後代們呢?
生氣歸生氣,自己又不能因為這幫貨色不進家門。
或者說,盧玉珠剛才一個勁兒地打電話讓自己回家,就是為了讓自己接受這幫人的三堂會審的——在過去的三年里,每年都得來一遍,這都快成了過年前的習俗了。
“我回來了……”
杜浚升陰沉著臉開了門。
“哎呀,大升升回來啦?”
“升升回來了!”
剛一進屋,杜浚升便看到了一張張燦爛的笑臉。
同時,自家的客廳里,也充滿了刺鼻的廉價香煙的焦油味道——要知道盧玉珠從不讓杜溫言和杜浚升抽煙,杜浚升小的時候也總見著盧玉珠跟自己在大街上走的時候,一見到道路旁有抽煙的人,就會馬上把自己的口鼻用手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並且還會一邊捂著口鼻一邊用著極其充滿敵意的目光瞪著人家,哪怕那幫吸煙的家伙們距離自己三五米遠,甚至哪怕那些人躲在為吸煙者專門設立的帶有空氣淨化設備的戶外吸煙室里,也會遭到盧玉珠的白眼——吸煙確實有害,不是什麼好習慣,但是人家自己抽煙,又是在戶外或者在吸煙室里,又沒湊到盧玉珠和杜浚升的身邊抽,可在盧玉珠的眼里,這幫人卻好像犯了什麼罄竹難書的滔天大罪一樣,過後還要嚴肅地對杜浚升警告說千萬不要吸煙;然而,在面對自己的這幫人兄弟姊妹的時候,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盧玉珠,卻會給予了他們無限的豁免權,不但不會對他們的吞雲吐霧說什麼,,而且甚至會主動給他們點煙、遞煙,這未免有點太過於“雙標”了。
看到這一幕的杜浚升只能無奈地笑笑,隨後跟著眼前的一大幫長輩們畢恭畢敬地打著招呼。
他深知眼前這些人在自己家的客廳里抽煙、而母親采用雙重標准的態度對待之的這種事情,跟後面馬上將要發生的事情,鐵定是小巫見大巫。
果不其然,在挨個打了一通招呼之後,自己最能咋呼的三舅先開了腔:
“這家伙,升升,你這一天天到晚,按說成天也沒啥要緊事兒,這臘月二十七的,不好好在家陪著你媽,去哪瘋、去哪混去了?”
“是啊!”三舅媽也跟著一臉訕笑地附和道——要不然他倆怎麼能是兩口子呢,“你說你,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也不上班也不上學的,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得了唄?跟誰出去玩去啦?”
確實杜浚升今天是出去玩了,而且“玩”得很刺激,也很痛快,可在這兩位的嘴里,就好像杜浚升一年365天從來都不著家、天天在外面找人廝混一樣。
——如果真的是那樣,杜浚升倒也不至於患上抑郁症跟焦慮症了。
“啊……那個什麼,我以前的同學,找我……吃了個飯。”
“唉喲!吃飯去啦?這大過年的不在家里吃飯、還跑去跟人在外頭吃飯?錢多得燒的你啊!”六姨媽接茬道,“不是六姨媽故意要說你,升升:在外面啊,少吃點兒飯吧!沒看最近的新聞麼——外面有不少餐館,用的蔬菜都是倉庫里存的菜、都不是現從市場上進的新鮮蔬菜;另外用的肉、魚啥的,也都是凍肉凍魚,那都不新鮮;而且他們用的調料,里頭全都是食品添加劑!我跟你說,你別嫌六姨媽絮叨——那些東西,吃完了容易得病!”
二舅媽也跟著點了點頭,吧嗒著嘴里的香煙,悠悠吐出一口煙圈,跟著說道:“老六說的沒錯,我也不樂意吃外面的飯菜!他們做的飯菜,廚房咱們都看不見!做飯的長啥樣,咱們也不知道——啥樣人做的啥樣飯菜,你看著好像聽立整似的,萬一那幫人得個啥傳染病的,咱也不知道!”
接著又轉過頭,對自己身邊的一幫兄弟姊妹們說道:
“我之前上班所在的那個棉紡廠,那老余家那個小康,你們知道吧?她就有肝炎!乙肝!然後你們說說,她女婿現在是個開餐館、賣炸臭豆腐的!你說,咱們是知道她有乙肝,這要是不知道的呢?哼,結果現在人家每個月居然能淨賺六七萬!真是沒地方說理去了……去了他家吃飯,那人不玩完了?”
五姨媽接過話茬,點了點頭:“那肯定的!再說了,現在炸臭豆腐的,能用好料嗎?那臭豆腐炸出來,看著黑吧溜湫的,看著就埋汰!惡心!我聽說啊,還有人用地溝油、廁所里撈出來的水做臭豆腐呢!”
“可不咋的!那玩意臭的哄的,要不是從廁所掏出來的,那玩意能聞著臭嗎……開餐館的都喪良心!”大舅抽著煙,咧嘴笑著說道。
“是吧!”五姨媽接著又拍了一下正准備回房間換衣服的杜浚升的肩膀,攔住了他的去路,噴著一嘴帶著臭煙油的口臭的唾沫說著:“聽見沒,升升?以後別總跟人家去吃飯!誰家做飯,能有你媽媽做飯好吃啊?”
杜浚升在一旁聽著,默不作聲,但其實他在一盤都想笑——靠唾液傳播的那個肝炎是甲肝,乙肝一般不靠唾液傳播不說,衛生局的那幫拿著高端精密檢查儀器的巡檢員們,也都不是吃白飯的;只要是在北方,滿超市擺著的王致和、大青花,那不都是因為落霉菌培養後發酵、最終加鹽鹵醃漬後看起來發青發黑的“青方”麼?
市場上賣的就都是當天從地里擇出來的新鮮蔬菜而不是倉儲的?
家里的冰箱里現在就有一大堆凍五花肉和凍鮑魚、凍虎頭蝦,也都不能吃?
在家做飯時候用的調味品,難道里面就沒有食品添加劑?
真想不得病,他們這幫人,每天少抽一包煙,啥都省出來了。
但是杜浚升卻也懶得跟他們多費口舌。
而且他們好像也都忘了,自從父親杜溫言去世之後,這三年里,家里的一日三餐一直是杜浚升自己操持的。
而盧玉珠卻在廚房里,也不知道在忙活著什麼,只是一邊忙活,一邊聽著自家的兄弟姊妹、嫂子弟妹們輪番對杜浚升的敲打,默不作聲。
“嗯……那啥,五姨媽,您稍等一下我再跟您們聊。我先回屋換件衣服……”
“哎呀,你換衣服就擱這兒換唄!你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穿開襠褲、洗澡、換尿布,咱們都看見過,咋的,現在長大了,還不好意思啦?”
沒想到,這里頭最最惱人的二舅卻發了話。
而他的媳婦,也就是杜浚升的二舅媽聽見了之後,臉上卻不紅不白地跟著笑了起來,接著又說道:“你懂啥啊,人家升升現在這叫‘隱私’、叫‘邊界感’!升升現在長大了,跟咱們見外了!跟咱們講究了!懂嗎?”
“講究個啥啊?”三舅又接過話說道:“我家我閨女芳芳和我兒子陶陶,現在我還總讓他倆一起換衣服、一起洗澡呢,省水又省時間!為了讓他倆節省時間學習,我和我媳婦還輪流幫他倆洗澡呢!要我說啊,這幫小孩兒一天天的就是窮講究!”
——這句話直接給杜浚升都聽傻了:三舅和三舅媽的女兒盧瑤芳已經上高二了,而他們的兒子盧樽陶也應該已經上高一了,正好都在男女青春期當中荷爾蒙爆發的時候,更別說自己的這個表妹現在已經發育得前凸後翹了,胸部發育得比三舅媽自己都飽滿豐腴,單看身材就覺得這姑娘要比同齡的女孩子早熟得多,結果這倆人不但讓他倆一起換衣服、一起洗澡,他們倆還會幫著他倆洗澡,這心可真夠大的……
不過,這倒是也解釋了一件事:這親姐弟倆之前在朋友圈里,偶爾曬出來的照片,簡直就像情侶一樣,總會在一起手拉手;有一次杜浚升刷朋友圈的時候,還看到了盧瑤芳盧樽陶姐弟倆在一起擁抱的自拍,自己點了個贊之後,那照片好像就被盧樽陶給刪了,從此杜浚升好像也再沒看見過她姐弟倆發的任何一條動態。
但是他們姐弟倆怎麼回事,那是他倆的事。
此刻的杜浚升腳上還少了一只襪子呢、內褲也不知道剛才丟到了哪,光著屁股穿著棉絨褲的感覺,其實特別的不舒服。
但這幫長輩們卻還在七嘴八舌、臉上不紅不白地說著:
“是,我家孩子也是,一天天人不大,講究賊多!”
“我家孩子也是,就是慣得!就是跟班上同學學的……”
“現在孩子都窮講究!扯淡呢!你放過去,咱媽剛生完小珠、給小珠小時候喂奶的時候,滿屋子坐了一屋老爺們兒,不也根本沒避諱麼?”
“還說呢,我上大學的時候,那都二十多年前了,我跟我寢室室友回老家——他老家在E縣W鄉B村那邊,他非要請我去他家玩,我不樂意去E縣那窮地方,結果他偏拉著我。那到了他家之後,嗬,那可真叫‘家徒四壁’啊!因為他爸還是村里的干部,所以才有一身衣服,但是一年四季就是一套黃膠鞋、深藍色工裝褲、一套單衣一件襯衫,頂多偶爾有一件軍大衣穿;可他家從他媽、到他姐姐他妹妹,全都沒衣服穿——他媽總下地干活,身上偶爾就裹一件咱們也不知道從哪撿來的連衣裙,吊帶的那種,干點啥,那奶子屁股都能漏出來;他姐是寡婦,丈夫挖礦的時候悶死在礦井里的,帶個幾個月大的孩子坐月子,在家就光著;她妹妹當時上小學,上學的時候才穿校服,不上學在家也是光著身子光著屁股滿院子跑……當時他姐漲奶,但農村人不懂咋回事,以為是心髒出問題了,我還幫著他姐通過奶呢!所以咱說現在的孩子,換個衣服還得避著人,是不是太矯情了?”
“可不是,要我說,現在這孩子們都沒過過苦日子!我小時候家里窮,我一個大閨女我還穿過我大哥剩下的開襠褲、然後滿院子滿胡同跑呢,我也沒說啥啊!”
“就別說你了婭艷,我那剛開始來月經的時候,來得還有點多,我家那時候住郊區,去不了大醫院;找診所醫生過來看病的時候,那我不也光著屁股躺床上就那麼被人瞧著來著?窗戶旁邊一堆小小子不知道啥是月經、一幫老頭不知道啥叫‘看婦科病’,那不也都扒窗戶看來著?那我那下面就那麼被診所那大夫用內窺鏡扒開看,那又有啥了?結果現在這幫孩子真是的,就換個衣服褲子,也得背著人……嘁,都是毛病!”
……
——一想到這些畫面,杜浚升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
但其實自己想要去私密之處換衣服,真的跟自己沒經歷過那些苦難歲月有關麼?
也不見得。
反正至少面對著這些娘家親戚,杜浚升有時候,真感覺自己在他們眼里,可能跟動物園或者馬戲團里頭的猴子也沒啥兩樣。
陰著臉的杜浚升想了想,只能趕緊從自己的床下抽屜里找出一雙襪子、一條內褲,揣在褲兜里後,假意去洗手間,然後在洗手間里迅速地把內褲穿好,又把剛才外面的褲子全都穿上,最後套上了襪子,把僅剩下的單獨一直襪子給丟進了廢紙簍里。
整理好了衣服的杜浚升,其實實在是不願意從洗手間里走出去,但他也總不能在洗手間里一直躲著。
他深吸了一口氣,假裝著衝了一下馬桶,就又陰沉著臉,回到了客廳里。
“上完廁所了?我才想起來,升升,你不用換衣服了!待會兒你和你媽跟咱們走,去大舅家串門!大舅家今天有剛從L省運過來的高麗參和蔓越莓,待會兒上大舅家吃飯,昂!”
大舅對杜浚升說道。
杜浚升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結果還沒等杜浚升反應過來呢,大舅又來了一句:“升升啊,我剛才跟你媽聊了一會兒——反正你現在也沒個正經學業、也沒個正經工作,你這樣吧,你大表哥有個朋友,最近開了個汽車修理部,你就過來當學徒工吧!那地方我看過了,挺好的,就算是學徒工也不少干,一個月能拿3000塊錢,而且還管吃飯。干仨月要是轉正了,每個月底薪8000塊錢,要是吃苦耐勞、任勞任怨,還有提成和補助,每個月拿個萬八千的沒問題!”
杜浚升一抬頭看了一眼大舅,也知道大舅是好心——而且可以說,他雖然也挺咋呼嘮叨,但他卻是盧玉珠這幫親戚里頭最好心的人了;
而杜浚升對於任何工作、任何群體,也都沒什麼偏見,並且,學徒工每個月能拿3000塊錢,這樣的待遇條件確實非常優厚。
可是這種事情放在自己身上講,他當年可是一個考到了首都名牌大學的人,並且當年在首都P理工那一年,他已經是學校整個年級的前50名的尖子生,現在卻要去一個小汽車修理廠當一個學徒工,對於杜浚升而言,他確實是有點“孔乙己”的心態,心中其實多少是有點不甘心的。
“呃……大舅啊,謝謝您的好意。這個修理部在哪啊?”
“大西區建設路那邊。不遠!你早上從你家這地方,坐三站公交車之後,再倒8號线地鐵,估計也就六七站地鐵,除了地鐵站,是……是C口也不是B口來著,反正斜對過就是了。”
“哦……行,這地方麼,我可以去看看。但是大舅,我跟您說實話吧——當然我還沒跟我媽商量呢,但是,正好現在咱們這些舅舅、舅媽、姨媽都在,我就直接跟你們一起說了吧:我准備過年之後就去‘Y大’申請一下,我准備回去繼續讀書了。”
——這話是杜浚升心底的實話,而不是此刻愣為了應付大舅現想出來的說辭。
剛才回來的一路上,自己跟李雪暉打得那通電話,讓杜浚升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情,並且也讓他准備放下了好多心結與精神內耗,尤其是在他聽到李雪暉決定,等3月份一開學,她就准備跟陵川五校遞交辭呈後,他覺得自己應該有點對自己跟李雪暉之間關系的擔當,所以就算是自己患上的抑郁症和焦慮症再怎麼嚴重,自己也確實應該做點兒正經的事情了。
父親的去世所帶來的心理困境,杜浚升覺得自己應該學會從中走出來了。
至於游喬語,自己跟她這輩子算是徹底不可能了,與其總在過去的求而不得中煎熬著,還不如好好珍稀當下來之不易的與李雪暉之間的感情。
於是他已經想好了,先去跟Y大談一談,看看能不能從3月份開始就回學校把自己先前落下的課上一上、把自己應該修的學分補一補,如果三月不行,那就等九月份跟著大一大二的學生一起上課;同時,畢竟自己還沒畢業、但是學籍還保留著,因此自己還可以從過年之後就去找找實習工作或者打打工,至少能賺點零花錢——也是因為自己的初步計劃,他才沒直接一口回絕大舅提供的那份修車實習工的機會,雖然他不喜歡去當修車學徒工,但單純從待遇來看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而且畢竟也是個鍛煉。
可他還是希望,接下來能夠以學業為主。
“啊?你要回去上學啊?那……哎呀……那……行吧。那等年後,你跟修理部的老板好好說說吧,開修理部那小伙子也不是什麼刁蠻、不好說話的人,你到時候跟人好好說說的話,我估計……”
大舅這邊的話還沒說完,六姨媽卻帶著看熱鬧意味的笑容,跑到了盧玉珠的身邊:
“欸,珠子,你聽你兒子剛才說沒?他准備去Y大繼續念書去了!”
就在大舅遲疑、六姨媽話音落地、其他人又都安靜下來當口,盧玉珠卻把臉拉得老長,用著扎滿了豪豬的刺似的聲音,厲聲道:
“哼,我都養了他三年了!之前他不去上學!好嘛!現在跟他同齡的人都快大學畢業了,他反應過來要去學校上學了?我都白白供他多少年了!……他自己願意咋折騰,就咋折騰去吧!”
杜浚升聽了之後,連忙轉頭看向盧玉珠。
盧玉珠轉過身,繼續忙活著,想了想,又瞪著眼睛走到杜浚升面前,咬牙切齒地指著杜浚升說道:
“你大舅給你介紹工作,你咋不去呢?就你現在這樣,你也就配爬到車底下干個修理工,你知道不!這三年里,你都不去上學,現在想去了?我看你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可告訴你,你要樂意去你就去,學費我可不給你付了!”
杜浚升懵了。
——之前盧玉珠一直都批評他不去上學也不去工作,好,現在自己醒悟過來了,該把學業完成了,她卻又阻攔上了,這是為什麼?
更別提,當初自己著急忙慌從首都連滾帶爬、像一個逃兵似的回到了F市之後,有差不多大半年,是盧玉珠拽著自己不讓自己去出門的,杜浚升倒是想在學籍轉回到Y省之後去接著上學,可那時候哪怕是自己要出門辦事去,當時餓的皮包骨頭的盧玉珠都死死攥著杜浚升的胳膊不放,總覺得杜浚升一出門可能就會突遭什麼橫禍,結果也喪了命、然後丟下盧玉珠自己一個人獨活。
結果現在當著一大幫親戚的面兒,兒子杜浚升的境遇,卻在盧玉珠的嘴里,成了“折騰”?
網上現在有一句特別火的、引用自羅永浩批判王自如的話:“如果現在還是處於‘包養’狀態下,就不要說什麼‘人格獨立’。”誠然杜浚升在這三年里,確實是一只在花著盧玉珠的錢,但他除了從去年年中開始到現在去醫院看抑郁症,從吃藥到交看病費,其實總才共花掉7000塊錢;
自己後來被那個小丑丫頭楊怡寒纏上,而杜浚升在楊怡寒身上花的錢、算上今早資助楊怡寒的五百塊鈔票,加一起也就800元;剩下杜浚升每天的花銷,就是為家里賣點蔬菜、肉蛋奶和米糧,還有些日化用品之類的東西,自己從來沒有亂花過一分錢——難道說,這樣的杜浚升,就算不提“人格獨立”,他這個做兒子的“人格”,就能被媽媽就這樣信口開河地禍害麼?
這實在是太有失公允了!
可即便是心里委屈成這樣,杜浚升還想著好聲好氣地跟母親講道理:
“媽,我……可我的學籍都已經在首都保留一年、在咱Y省保留兩年了,既然都已經到了現在了,而且我也決定去把大學讀完了,你為啥還不同意了呢?並且我也不會多花家里的錢的……現在省里不是有政策麼,戶籍在Y省本地的,在本地上大學可以享受學費優惠,我在Y大上兩年大學學費加一起,都比我在首都P理工的一年學費還便宜;再說了,我可以去實習啊!並且我也可以去大舅說的這個地方問一問,看看我能不能在他那兒實習,實習不行,我在他那兒打零工賺點兒小錢……對吧?媽啊,我……我……唉,是!我這三年,確實一直在家待著,沒干什麼正經營生;但我現在想好,我想改過自新了……我……我希望你能支持……”
“哈!你自己還知道呢?你還好意思腆個不紅不白的大蘿卜臉擱那說呐?”說著,盧玉珠又放開了嗓音,對杜浚升指著自己這一幫親戚說道,“你看看你這些舅舅舅媽、還有姨夫姨媽的孩子們!你算是他們里頭出生比較早的了,但是人跟你一邊大、或者比你大的,人家現在都出息了、都有正經工作、有工資拿了;比你歲數小的,學習成績比你當初都還好!你瞅瞅你自己!混成啥樣了?哼!現在想起來回學校讀書了?你比人家正常大二大三的學生歲數都大多少了?你樂意回去做留級生,我告訴你,我還跟你丟不起那人呢!反正我還是那句話,你樂意咋折騰就咋折騰,想再從我這要錢?沒門兒!”
被盧玉珠這一通控訴後,杜浚升臉上登時通紅——剛才在“金芙蓉”里面對傅莉斕一幫人要欺負自己和李雪暉的時候,杜浚升的心中都沒產生過像此刻這般的無力感和委屈感。
而現在看著自己委委屈屈的模樣、又看著盧玉珠義正言辭且越說越來勁的舉手投足、再看看圍著自己的這幫舅舅、舅媽、姨媽們一邊悠然地抽著煙、一邊看著自己母子二人的辯駁吵架時候的清閒,杜浚升真找到了一種戲園子里舞台上的感覺:自己仿佛就是那個無惡不作、好吃懶做、安逸享樂的小侯爺龐昱,母親就像是馬上恨不得拿鍘刀把自己斬首的包龍圖,眼前的這幫親戚,則恨不得馬上朝著自己身上丟銅板、丟首飾、喝高彩。
杜浚升立時覺得心中甚是苦澀,索性只能把腰一佝僂、胸一含、頭一低,不說話了。
就在這個時候,大舅媽又站了出來打圓場:
“唉,行了行了,珠子,你也別說孩子了!孩子也是想上進才這麼說的!確實,現在升升要是再回去上學,等他畢業的時候估計都得到二十六七了、同齡的孩子都工作好幾年了,可是畢竟孩子有心向好不是嗎?這事兒要我說啊,確實還得再合計合計!消消氣哈!”
聽了大舅媽齊放的話,盧玉珠的表情和體態都多少放松了一些。
可杜浚升卻依舊把心緊繃著——以他的經驗,他知道看起來十分和藹心善的大舅媽每次打完圓場之後,接下來她要做出來的事情或者提出來的簡易,都是極其讓人糟心的,至少能讓杜浚升自己感覺很糟心。
果不其然,緊接著大舅媽就衝著杜浚升笑盈盈地發了話:
“你也是,升升,這種事,得慢慢跟你媽媽提,知道麼?行了,是去打工還是去上學,這事兒先放一放。升升,其實你大舅跟我,還有個事兒,呵呵,想跟你和你媽媽定一下子——但主要這事兒看你。”
“啥事兒啊,大舅媽?”
接著,大舅媽就從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機,擺弄了一下後,拿給了杜浚升看:
“這個,是我的小學同學的表妹家的孩子,今年也23了,跟你同歲。你看看,這姑娘咋樣?”
“姑娘?大舅媽,您是想……給我相親?”
“對,就是相親。呵呵。你別覺得這種事情古板,我和你大舅也是看你一直單著,以後總得有個伴兒不是?你好好看看,這姑娘咋樣?”
杜浚升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了。
——好家伙,自己回到F市三年,前兩年都沒跟自己提介紹姑娘的事情,誠然這里面也有自己父親去世、自己尚在服喪期間的緣故,可今年為啥突然跟自己提介紹姑娘的事情了?
可是正好今天自己又與李雪暉重逢、並且准備定下關系,杜浚升無論如何是不能同意去相親的。
哪怕杜浚升今天沒遇到李雪暉,他對於相親這種事也還是很排斥的。
然而,畢竟這是自己母親那邊的親戚提出的相親,杜浚升卻覺得也不好拒絕,只能先接過了手機看了一眼。
“你看吧,升升!瞧這姑娘多好——將近1米7的個頭,也不怎麼胖,看著多漂亮!”
在杜浚升接過手機的同時,盧玉珠又對自己的大哥問道:“欸,這姑娘她家干啥的呢?”
“在K市旁邊的T縣做買賣的。你可別小瞧啊,珠子,他家在當地挺有能耐的!早年間在這姑娘爺爺的那輩,是在K市到T縣承包長途大巴車的;後來開了個客運和貨運公司;再後來等到他這輩,過渡政府不是出台了一個法案,要求外資不得承包和運營礦產資源企業麼?所以他家就把之前英國人在T縣承包的一個鎢礦開采場和鎢絲加工廠全給盤下來了!現在在T縣,他家老厲害了!每年的收入,那是以‘億’計數的!人家今天來了,這就在我家等著呢!待會就能見到!”
“這樣啊……呀,那,我要不要准備點啥禮物啊?”
“拉倒吧,人家都那水平的了,人家差啥?你別忙活了!”
“是是是……那倒也是!”
盧玉珠的眼睛里,瞬間閃著星星,很明顯,杜浚升這邊照片還沒看到呢,盧玉珠那邊就已經動心了。
杜浚升把手機端起來,點開照片一看——還真別說,乍一看這姑娘倒是個挺標致挺俏麗的女孩:短頭發、大眼睛、尖下巴、小嘴唇、飽滿的胸部、纖細的腰條、嫩筍一樣的胳膊、白玉一樣的長腿、黃杏一眼的屁股……欸?
“欸不對啊,大舅媽?”
杜浚升看著看著,就對大舅媽發出了疑問。
“咋了,大外甥?這姑娘不挺好的麼?”
“嗯,看著是挺好的……”杜浚升屏著一口氣點了點頭,又指了指照片問道,“這姑娘的照片在哪拍的?”
“S市啊。南方S市。”
“這是S市的‘吳陵虎塔’,對吧?下面是傳說吳王闔閭收藏干將莫邪劍的‘藏劍池’。”
“對,就這地方。這姑娘和她媽媽愛好旅游,這種名勝古跡總去!多好……”
“但我記得,‘吳陵虎塔’,是筆直筆直的吧?這怎麼凹進去一塊?而且,‘藏劍池’的門口,應該是圓拱的吧?這怎麼呈葫蘆形了?”
大舅媽心虛地看著杜浚升,欲言又止。並且包括大舅在內的其他所有親戚,也都不說話了。
盧玉珠白了杜浚升一眼,接過了大舅媽的手機,看著上面的照片說道:“這姑娘不挺好麼?有啥不對的麼?再說了,你們這一代小孩拍照片,不都P圖麼?我們年輕時候自拍啥的,也都P圖。這不挺正常的麼?”
杜浚升知道這會兒跟盧玉珠根本說不明白,便直接對大舅媽問道:“您這邊兒,有她媽媽或者您給她拍的照片麼?要沒有精修過的生活照,您有麼?”
“哎呀,升升!干嘛那麼多說道,待會兒去了我家,你不就見著了?”
“不行,既然是相親,那就得按照步驟來,看照片這步驟還沒過去呢;一般相親不都是看照片之後,覺得不行,那就是不行麼?您把沒有精修過的照片拿來我看看吧——起碼待會兒見了面,發現人跟照片相差一些距離的話,我至少也得有個准備不是?”
聽到自己兒子這麼說,盧玉珠也開始跟著犯起嘀咕,她又看向齊放,說道:“嫂子,有別的照片麼?讓她看看唄?我反正覺得,人家姑娘不差。”
大舅媽看了看大舅,想了想,拿回了自己的照片,又是一通七滑八點,重新遞回了杜浚升的手里:
“這是她生活照……那啥,她媽媽給拍的……她媽那人兒,不太會照相,而且手機也不咋好……另外這姑娘有點不上相。你看看吧……”
杜浚升再一看,眼珠子快要崩飛了出來:
這次看到的照片上的這個姑娘,跟剛才那張照片上的姑娘,甭說不是一個人,剛才那個姑娘仿佛是從《指環王》的精靈國度里溜出來的仙女,而現在這張生活照上的,簡直是從《西游記》里某個妖怪洞府中拉出來的。
“咳……大舅媽,您剛才說她是……將近1米7的個頭——這個‘將近’,具體是多少啊?”
“呃……那啥……一米六二。”
杜浚升登時捏了一下拳頭。
“那您說她沒多胖……她體重多少啊?”
“對啊,沒多胖麼……沒到200斤啊。”
“那是多少斤啊?”
“一百八十六斤……”
這一刻,杜浚升覺得剛才自己從“麗都大酒店”的標准間里頭順手拎起來的那只水晶煙灰缸,丟掉得早了。
單用口算,杜浚升就已經算出來,照片上這姑娘的BMI指數,已經達到了35,而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只要是超過28,這個人就已經達到了“肥胖”的標准了。
盧玉珠的臉色也白了,眉毛緊皺著、嘴巴微張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盧玉珠每次只要是一沒注意,就是這樣的神態,可她面對這樣的情況,卻不知道為什麼,從沒辦法把自己對待兒子時候的狠厲拿出來對付自己的兄嫂姐妹。
就在這個時候,三舅又站了出來:
“哎呀!胖點兒怎麼了?胖點兒富態、壓財!要不然人家能那麼有錢嗎?再說了,胖點兒就胖點兒唄?胖了不是還能減肥嗎?你想想咱們國家那個女演員,賈玲,以前多胖、後來多胖?開始人家是演喜劇的,現在人家都演大女主諜戰戲了!現在可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影後!還有,那個美國唱歌的叫……叫啥來著……‘阿啥’……哦對,‘阿黛拉’,就是唱‘桑木灣萊克誘’的那個!以前不也挺胖的嗎?我估計都超過300多斤了,現在人家瘦下來,不比那個什麼泰勒·斯威夫特還漂亮?要我看啊,你就是挑三揀四!人家可是億萬富翁!要不是我現在結婚了,嗬!我都想跟她相親!”
“說什麼呢你,你敢!”三舅媽在一旁,狠拍了三舅一下。
——可是既然能從容貌、身高、體重上作假,杜浚升又哪能知道,他們這些長輩們,是不是也在對方的家世上幫著兌水了。
他忍著強烈的生理不適看著眼前的照片,又放大了照片,隨後又對大舅、大舅媽和三舅問道:
“行,三舅說的也有道理。人總不能以相貌取人,對吧?但是你們看,這女孩的眼睛,為啥看人的時候,有點不對勁?眼神直勾勾的、笑起來也不大對勁,並且為什麼她笑著時候,漏嘴漏得這麼厲害——哈喇子都流到衣領上去了?你們各位,是不是還有什麼沒跟我和我媽介紹的呢?”
其他人又都安靜了。大舅想了想,低下頭掐滅了手里的煙,又那出一副深沉的語氣,對杜浚升說道:
“浚升啊,是這麼回事。這姑娘,是她們家的大姑娘,小時候她家有一陣因為資金周轉不開的問題,曾經有一段時間過得不太好。她就是在那會兒出生的。她四個月大的時候,咱們國家不是有過一次甲型流感大爆發麼,這姑娘也感染上了,結果高燒不退。但是當她父母兩口子,實在是沒錢帶她去醫院打滴流吃藥、只能硬抗……結果過後就有點落下毛病了,大腦是腦葉也不是腦干出了點兒創傷,屬於後天型智力障礙。”
杜浚升咬了咬牙,又看了一眼此刻臉色發白,卻一言不發的盧玉珠,強行沒讓自己發出火,但是他的怒火,已經開始朝著嗓子眼往上竄了。
“哦,那你就把她介紹給我?您是想讓我相親,還是說,想讓我給她進行一次愛心募捐?”
“啥叫‘愛心募捐’?你這孩子!人家是那樣差錢的家庭嗎?”
“是不差錢啊。”杜浚升冷笑了一下,“但您這不是讓我拿我的一輩子,進行‘愛心募捐’麼?”
大舅媽忽然臉色繃不住,搶回自己的手機,指著杜浚升說道:“你小子說話難聽、現在做人咋也這麼沒有良心呢?這姑娘多可憐啊!你就跟人處處看唄?”
“‘處處看’?哦,我現在連面兒都沒見過,事兒還沒答應呢,您就讓我‘處處看’?是,這姑娘是挺可憐的,可跟我有啥關系麼?”
“不是,你這孩子……”
“您等會兒——大舅,您剛才還說,這是她家的大姑娘?她還有什麼姐妹麼?”
大舅到底是最老實的,把真實情況也如實告訴了杜浚升:“哦,她家都是女孩,還有倆妹妹。”
“那倆妹妹,不會也都這樣吧?您說她到底是得了甲流、燒壞了腦子,還是這本來就是她家的遺傳病呢?”
“你這咋說的,還整出來遺傳病了?那倆妹妹都正常人。”
“都多大?”
“一個22,一個19。”
“嗯,也都成年了,”杜浚升忍著心里的火,半揶揄地看向大舅和大舅媽,“然後你們兩位就想著,把最差的那個介紹給我?”
“你這話說的——給你介紹另外那倆,人家能看上你嗎?”大舅媽也不裝了,直白地說道,“22那個,現在人在澳大利亞留學呢!19歲那個,現在擱D港‘楓葉’國際學校上學呢!你自己現在啥情況,升升,你自己不知道?”
“那我也不至於就找這麼個……”
恰在此時,六姨媽又對杜浚升補了一刀:
“不是,升升,你覺點兒景、知點兒足吧!這樣的,對你來說已經是條件最好的了!你現在啥條件?我這話可能說的有點重了,升升,但咱說,咱都是自家人,關起門來說,你還不清楚你自己啥樣啊?舅舅舅媽、還有姨媽們都是為了你好!你找一個這樣的,你是,日子可能過得會有點不太順心,但架不住這個姑娘沒啥心眼、聽話呀!而且你跟她結婚了,你以後也有花不完的錢了,你媽媽小珠還能跟著沾點光呢!這樣條件的,我跟你說,外面想找都找不到!你不找這樣的你還想找啥樣的呢?咋的,你心里是還想著以前上學的時候,遇到的哪個小姑娘了?那當年跟你一起上學的,人家是不是早都有自己的未來了,該找別的男生談戀愛的找別的男生、該訂婚的可能都訂婚了;甚至人家該上班的上班、該創業的創業、該拿博士碩士的也都拿到學位了,你現在是啥啊?你大舅媽說得對,就你現在這情況,人家現在還能跟你麼?你不找這樣的還想找啥樣的……難不成,你找一個四五十的,跟咱們、跟你媽媽差不多大的老阿姨、老太太啊?找一個離過婚的、別人用過的二手媳婦?知足吧!你現在,就還是不懂事。”
——杜浚升聽完六姨媽的話,臉都綠了:六姨媽說的這番話,真完全就是衝著自己設計的,他甚至都有點懷疑,這幾天自己是不是被六姨媽給跟蹤了。
也正是六姨媽的這番話,徹底讓杜浚升把心里的火壓制不住了。
“哈哈哈!好啊!跟你們老盧家人能把話說開了,真好!”杜浚升笑著咬牙切齒道,“所以以我現在的狀況,就陪跟一個長得跟頭豬一樣的、還是個弱智的家伙結婚是吧?原來我現在在你們各位長輩的心里面就這模樣的!我出去跟人吃個飯,你們要指指點點、要數落,還拿各種什麼病菌、什麼乙肝、什麼地溝油和廁所里的糞湯來惡心我!我說我要回房間換衣服,你們就說我‘窮講究’,並且借著這個引子,炫耀一把當年你們的苦難歲月?是,我是沒有工作,然後現在我就只能去找個汽車修理部去當學徒工?我現在單身,結果就必須讓我找個這樣的、農村打一輩子光棍的老爺們兒可能都看不上的玩意,讓我糊弄糊弄就算了?——你們他媽的對我這個大外甥,可真不錯!”
“嘿!你這孩子真是白眼狼啊!”
“對啊,人是差了點,人家家里條件不差吧?”
“對啊!升升,你以前多乖啊!現在咋成這樣了呢?再說了,什麼叫惡心你?外面做的那些玩意是不干淨,我提醒你一句怎麼啦……”
“他愛吃就讓他吃!吃出來病了,有他受的!一個高中畢業、大學肄業的,能去做個修理工就不錯了,還想啥呢?”
“是啊,成天還裝什麼小資、裝外國人!你看,我就說他不尊重家里人吧……”
這幫親戚們一下子就被杜浚升點炸了,七嘴八舌地指著杜浚升控訴道。
他們說什麼,杜浚升倒是沒在意;
可他沒想到,緊接下來,自己的臉上,卻忽然火辣辣地疼了一下——
盧玉珠對著他狠狠地扇了一個大耳光:
“你個小犢子!你翅膀是真硬了!你舅舅、舅媽、姨媽們讓你干啥,你聽著就完了唄!從今天早上你跟我叫板、跟我不對付也就算了!現在又懟人家罵人家,你倒是也真理直氣壯!你現在已經是個‘白吃飽’、‘啃老族’了,又罵起長輩來了,怎麼,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還害怕被人說?你個小王八蛋!還嫌自己不夠丟人嗎!人家你大舅大舅媽,幫你找工作、幫你相對象,那是因為關心你!要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兒子,你放外面任何一個小小子,你看看人家搭理你嗎?你不領情也就算啦,你還罵人家?我看你現在一天天嗚嗚渣渣、揚了二正的,你就是不學好啊你!就是跟你以前那幫同學學的!是不是宋振寧又讓你干啥了!我告訴你,我不管你這幾天出門干啥去了,他不是正月十五要搞個什麼同學聚會嗎?告訴你,不許去!反正這兩天我也沒事兒了、過年該放假了,我就好好看著你!沒有我同意,你不許出門!”
看見盧玉珠如此怒發衝冠地罵了杜浚升一頓,眼前的這幫親戚們,或趾高氣昂地看著杜浚升,或故意睜大了眼睛看著杜浚升嘴角上翹著,仿佛在用著自己的眼神和表情告訴杜浚升:看,世界上就沒有能夠贏得過長輩的晚輩、就沒有能勝得了媽媽的兒子!
“氣死我了……丟人丟大了!”盧玉珠斜眼等著杜浚升,喘著粗氣。
周圍的二舅和五姨媽還湊上前來勸著盧玉珠:“消消氣吧,小珠,孩子嘛,就那樣。不管多大了,都不懂事兒……”
“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事兒就算完事兒了,快過年了,樂呵的!而且升升也不是不懂事兒的孩子,待會兒到了大哥家,讓他好好表現完事二了唄!”
——呵呵,還要好好表現呢?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出門了。”
杜浚升咬了咬後槽牙,索性回到了自己房間。
並且,在關上門之後,他一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自己的書櫃直接挪到門口,徹徹底底擋住了房門;旋即又連拉帶扯地,把自己的床又堵在了書櫃前,弄了個雙保險。
“你干啥啊?——你干啥啊!”
盧玉珠見狀,立刻朝著杜浚升的房門口走去,先是直接推了一下門,沒推開;隨即又回到了自己房間里,從自己的化妝盒里頭取出了杜浚升房間門的備用鑰匙,擰開了門鎖用力一推,結果推了半天也沒把門推開。
她仿佛這個時候,才知道人類有一種行為叫作“敲門”:
“你干啥!杜浚升!你給我把門打開!待會兒你不去你大舅家了?”
“不是你說的嘛!過年這段時間不讓我出門了!今天臘月二十七,這不算‘過年期間’嘛!正好,也避免了我出門上飯店吃飯了!而且我本來就不想去跟一個弱智怪物相親!想看我接著‘好好表演’!門都沒有!”
“——你翅膀真是硬了!你給我出來!”
盧玉珠聽見杜浚升這一喊,自己又推了好半天門都推不開,徹底瘋了。
她把自己整個人都頂撞在門口,口中罵罵咧咧念念有詞:“你可真是長本事了!還學會跟我堵門了!——你們誰,快點過來幫我!我今天非把這小兔崽子從屋里拽出來不可!”
杜浚升在房間里,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有人、有幾個人在幫她,但本來坐在床上的他卻感受到了床正在挪動,於是他見狀趕緊下了床,一邊推著床頭,一邊用用腳往前扎著弓步,正巧跟身後的書桌形成了一個比較穩定的人體三角形結構,這一下,從書櫃到床、到杜浚升本人再到書桌,直接把房門卡得死死的。
“哎呀,推不開啊,珠子,呵呵,勁兒太大了!”六姨媽的聲音又從門口響起。
“嗨呀媽呀!累死我了……”三舅也直喘大氣說道,“你兒子現在行啊,珠子……有咱爸當年的脾氣!哎呀媽呀,累死了……”
“氣死我了!看他出不出來吃飯、上廁所!又能耐,杜浚升,你這輩子都別出來!氣死我了……別人家孩子青春期逆反的時候,他都不這樣……現在跟我倆叫板!肯定是被人教唆的!我就不信了,今天我不把他的門推開,我就不是他親媽!”
——而在房間里的杜浚升沒說話,心里卻想著:要是今天這扇門能被她推開,自己這二十三年還真就白活了!
門外的盧玉珠又氣又累,渾身發抖,嘴上那麼說,她身上的勁兒卻徹徹底底被用盡了。
“行啦!差不多得了吧!”最終還是大舅先發話了,“孩子不樂意去,就別讓他去了!升升也到了成年的時候了,管不住了,你這樣又有啥意思?還有你倆,老三、老六,升升不像話,你倆也不像話?當舅當姨的,就這麼當的?我算看明白了,你倆是真不起好作用,不在旁邊勸就算了,哪有你倆這樣,還幫著推波助瀾的?”
“我倆那哪是推波助瀾啊,大哥?我也是當媽的,我就看不慣有對媽媽這麼不孝順的兒子!”
“大哥,你說我說的有點冤了啊!我這是幫我妹妹,看我妹妹受氣了,我看不過去……”
“你倆可省省吧!老六,小時候你可比升升淘氣多了!好幾次氣得老媽心髒病都犯了,你還不當回事兒!還有老三,小珠小時候被誰欺負最多,還要我多說嗎?現在長大了知道裝好人了?”大舅想了想,揮了揮手:“升升要是不樂意去我家就別去吧!無論是介紹工作還是介紹對象,可能這事兒,我跟齊放我倆都沒合計明白——應該早點說,給升升有點心理准備就好了。行了,小珠,你也別哭了……要我看,你在家也是跟升升置氣,反正我家樓上樓下統共三層,好幾個屋,你上我家多待兩天吧!多待兩天,消消氣,等大年三十兒的時候回來,跟升升好好過個好年!”
接著,大舅媽又開始站出來打圓場:
“是是是!我看行!要不在家里,你倆還得吵!上我那,正好咱姐倆也能多說說話!而且你也能跟我表妹和我表妹那個同學好好聊聊,說不定倆孩子能成呢……”
“拉倒吧!這事兒升升不願意,你咋還提?”大舅立刻打斷了媳婦的話,又對盧玉珠說道:“來,起來吧小珠,咱們走吧!反正升升說自己吃過飯了,他也餓不著了……”
“我不起來……他不開門,我就死在這了,我就一直跟他耗著!”
“行了行了,大過年的干啥啊珠子?”三舅媽和二舅媽也勸說道,“來,拉你起來……”
“我不起來……我不起來!讓我死這兒!讓我死這兒吧!我生了個這麼個兒子,我活著也沒意思了!讓我死!”
“哎呀呀,行了行了,大過年的提什麼死!”
“對啊!差不多行了,珠子!來,你要拿的煨的烤串啥的呢……這還有粉絲蒜蓉扇貝呢!大家都好吃你做得這口!”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我沒臉去了!讓我死!讓我死!”
此刻仍然用盡全力撐著床頭,低著頭看著地面、一言不發的杜浚升,聽見盧玉珠一口一個“讓我死”,整個人都在抽搐。
一直到他聽見盧玉珠的聲音確實遠去了,有人從門口的鞋櫃上那了盧玉珠的皮靴、又關上了自家的房門後,杜浚升這才松開雙手,跪著跌在地上。
——這該死的一天。
從早上到現在,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杜浚升也確實很疲憊了。
此刻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還餓得咕咕叫。
手機上亮起微信的信息提示,李雪暉寫完了辭職報告,又訂好了火車票,還給自己煮了一碗牛肉面,拍了照片並發給了杜浚升看,並對杜浚升問了一句:“小家伙,晚上吃飯了沒?”
杜浚升笑著回復了一句:“吃了。現在有點食困,想睡覺。”但實際上,此刻的杜浚升一點胃口都沒有。
“那你休息吧!哈哈,今天可給你累壞了呢!我買了今晚明早5點的車票,坐動車回D港,明天下午就能到我老家W縣了,到了之後我給你報平安。[kiss]”
杜浚升回復了一個幸福的笑臉後,便有氣無力地倒在了床上。
等再一睜開眼睛,杜浚升拿起手機一看,此刻已經是半夜12點了。
杜浚升看著自己眼前的書櫃,其實還有些不想把書櫃和床挪開。
然而他的膀胱有點不允許。
於是他又折騰了一番後,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家里的客廳燈仍然開著,屋里的煙味還沒散去,門口的鞋櫃門還開著,盧玉珠的那雙皮靴所在的位置也空著。
杜浚升趕忙去洗手間“開閘放水”,過後,他就睡不著了。
等他又拿起了手機之後,果不其然,他發現自己的手機屏幕上,直接多了三十多條微信提示——其中只有三條讓自己暖心的:
頭兩條是李雪暉發來的——
“小家伙,你肯定在睡覺對吧?真是的,老師明明也困了,但是卻想你了。”
“很想你。我已經十幾年沒有這麼掛念過一個人了。睡吧,小家伙,我也睡了。祝你好夢![kiss][愛心][晚安]”
接下來的一條,竟然是身在加拿大的游喬語發來的,但是上面沒有文字,而是一張照片——
那是杜浚升和游喬語在“蜀山路國立中學”念書的時候的最後一屆運動會的照片,照片上的杜浚升當時正站在觀眾席,抬起頭對著坐在後排位置的當年的好兄弟何秋岩說著話,具體內容是“國三年組男女混合接力8X200”的項目開始檢錄,杜浚升便提醒運動員之一的何秋岩前往主席台,在最遠處的滿頭大汗的何秋岩一臉茫然地看著杜浚升,而杜浚升正平抬起左臂、又把右手攤開,舉到自己的胸前,對何秋岩朝著主席台示意——這也是他只記得住的,關於國中時候運動會的為數不多的場景之一;
但是,在快門摁下的一刹那,卻正好同時拍到了杜浚升的左手邊的游喬語:當時的游喬語也是“男女混合接力8X200”的運動員之一,她當時在聽到主席台放送的需要各班運動員前去檢錄的廣播後,立刻站起身,並把陪在外面的運動服外套脫掉後單手甩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於是,當快門摁下的一刹那,游喬語的右臂,也正好因為剛丟掉手上的運動服超後方抬起著,可在照片的畫面上看上去,就像是剛剛那一刻,游喬語的右手與杜浚升的左手,牽到了一起、此刻又分開。
——照片則是班長吳綸用單反相機拍下來的:吳綸這家伙有個習慣,每次拍下來好看的照片後,他總會在下面加上一行自己的隨筆、或者一首詩歌、或者一段電影電視劇小說里的經典台詞。
而對於這張照片,他配的是李之儀的《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畫面定格於此,就像自己和游喬語的感情一樣,一個瞬間,成為永恒。
——眼前的照片,讓杜浚升傷感不已。
“謝謝,最好的新春禮物。新年快樂。”——杜浚升如是回復道。
可游喬語那邊卻再沒有任何的回復。
這樣也好。
再接下來的那些微信,杜浚升看都不用看,就清楚那些是誰發來的、發的內容都是什麼:無非是剛才出現在自己家里、和一大群沒出現在自己家里的盧玉珠那一掛的親戚里道們發來的,或者討伐批判、或勸說告誡杜浚升今天對盧玉珠跟那些親戚們發火的言論,而且每一個人的最後一句,都一定會說“你看看你把你媽媽給氣的”;
當然盧玉珠是不會給杜浚升在這種時候發任何的消息的,她只會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發各種形式的獨白,讓她的微信好友來詢問,自己才會跟她那些人脈講述自己這個兒子有多混蛋、有多不爭氣——不出所料,從晚上7點開始到剛才夜里11點半,盧玉珠一共發了五條短視頻,短視頻的標題,無一例外,全都是對杜浚升的隱晦的公開處刑:
“[傷心][傷心][傷心][傷心][傷心][傷心]我真是個失敗的媽媽!”——配的視頻,是自己坐在車上時候,錄下來的車外的街景;
“酒不醉人人自醉,子女不知父母恩![心碎][心碎][心碎][枯萎]”——配的是一群人干杯時候的場面,最後鏡頭又落到盧玉珠面前的杯中酒;
“從澳洲留學歸國過年的才女!世界前100名名牌大學在讀,才華橫溢、落落大方!最重要的是對父母言聽計從,知書達禮!真羨慕啊![嘆氣][嘆氣][委屈]”——拍的那個姑娘,貌似應該是今天下午大舅媽所說的自己的那個表妹的同學的二閨女,視頻里的這個小姑娘,正神采奕奕、又拋聲炫俏地用英語念叨著一段《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的英文台詞;
“人這一生,到老了一定要為自己留點棺材本錢,要不然兩手空空,可能誰都指望不上![枯萎][枯萎][心碎]自己的苦,只有自己心里最懂!”——配的是六姨媽跟五姨媽以及五姨夫等人火熱地聊著什麼人說的什麼事;
“夜深人靜,好好想想接下來絕望的生活……[嘆氣][晚安]”——配的是大舅家的陽台,和屋外黑暗的夜空。
其實本已經麻木的杜浚升,看著手機上盧玉珠發布的一條條蘊含著強烈抗議意味的視頻,心底的火苗又開始不停地竄起。
他覺得自己不該再這麼麻木下去了,否則自己很可能一輩子都會被朝令夕改的母親,隨心所欲地拿捏在她的五指山下。
——而今晚盧玉珠竟然會一連發了五條短視頻,這不就是素來霸道的母親,已經開始出現動搖的體現嗎?
她覺得兒子已經開始學會威脅她的霸權了,她覺得自己的頤指氣使已經不那麼起作用了,她覺得自己的話語的的壓力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了,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該做點什麼……該做點什麼……”
杜浚升對自己念叨著。
沒過多一會兒,他就想起了自己從盧玉珠的電腦里盜取到自己雲端中的那些文件。
——現在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有點多此一舉。要是知道今天會有這麼一出,可以讓自己一個人在家這麼久,就不費那個事了。
於是杜浚升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電腦前,打開了自己的雲端存儲。
“里面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杜浚升在點開那個文件夾之前,還是多少有點緊張的——其實自從下午從李雪暉的住處離開之後,他就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媽媽盧玉珠的身上,會不會發生像李雪暉身上發生的這種情況、甚至會不會發生像錢琳、袁穎佳身上發生的那種情況:自己的媽媽是有情人的;自己的媽媽被她學校的校董、校長什麼的人騙到某處,然後被一幫男人給輪奸……甚至或許,盧玉珠在同恩女中里,其實是傅莉斕一樣的存在,她才是那個組織淫亂、針對哪個女老師進行凌辱、設計輪奸的那個人?
——反正“學校”“教師”這兩個詞匯,在杜浚升的心中,多多少少有點變了味。
他想了想,又跑到了客廳里,從自己的大衣里掏出了自己的那只電子煙,猛吸了好幾口,才又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里。
他做好了可能會從母親的文件夾里看到各種淫亂的、令人作嘔的艷照的准備——
然後,時間就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太陽也升起了。
癱坐在椅子上的杜浚升,恨恨地流著苦澀的淚水。
“什麼東西!”
杜浚升怒氣衝衝地站起身,拎起床上的枕頭,重重地把枕頭朝著床墊一通猛砸……
他確實看到了艷照——場面很火爆、動作很大膽、氣氛很淫亂,人數也根本數不過來……
不過,那些艷照上面的主人公,並不是母親盧玉珠——
盧玉珠的文件夾里還有三個主要的子文件夾,分別被命名為“王八蛋”“致青春”和“記錄每一天”。
杜浚升所看到的艷照,是存在於他最先點開的“王八蛋”里面的,里面一共藏了差不多300來個壓縮包,壓縮包里不僅存儲著照片,還有一大堆平均時長在15分鍾左右的視頻——若是想把這些東西都瀏覽一遍,只是一個晚上,肯定是看不過來;
照片的發生場所大多在賓館里,甚至有那麼幾組照片,杜浚升很確信,就在“麗都大酒店”的標准間和套房里——其中的幾張照片,就是在一間貼滿色情藝術照的標准間里拍的,甚至都有可能是杜浚升和李雪暉性交的那間屋子——剩下的有部分的發生地,是在夜里的海灘、車上、以及辦公室和會議室;照片和視頻里,也包含了各種各樣的男女淫戲類型:二龍一鳳、兩女雙飛、捆綁、皮鞭、多人一女、一男多女、交換伴侶、十人以上的群交……甚至還有隆過胸卻保留了陰莖的變性人的參與,至於一對一的對位性愛,更不用說了——這部“王八蛋”的子文件夾里的內容的豐富程度,簡直要塞過互聯網上的任何一個色情站點。
——但是,卻根本見不到盧玉珠的身影;
反而,在每張照片和每一部視頻里的“C位”的那個享受著無盡性快感的那個人,竟然是自己已故的父親杜溫言;
而與其淫亂交合的那些女人,對於杜浚升來說,大部分也都是熟臉——因為那些女的,幾乎都是杜溫言在銀行里的同事、上司、下屬。
杜浚升根據自己所看到的照片、視頻,以及那些多媒體文件的命名標簽和日期,在用Python爬取了數據之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跟父親進行過三次及以上性交淫亂的、包括參與了三人及以上的淫亂活動的女人,起碼得有一百二十個女人……
杜浚升其實本來是想要撼動盧玉珠對自己的打壓的,但是他沒想到從這一刻開始,自己的精神世界卻開始崩塌——
他沒想到,自己那位看似老實、憨厚,在家里連大聲說話都不敢、也沒什麼主見和脾氣的父親,居然會在他所在的銀行系統里,有至少一百二十個性伴侶;並且,就杜浚升自己能記得住的人里頭,他發現,其中至少有十二個女人,是已婚。
在自己看過的那些照片里,最常出現的有一個面容清純可人的、長得像極了日本AV女優桃乃木香奈的那個女人,杜浚升其實在去年還跟她見過面。
這女人在杜溫言生前,是杜溫言手下的一個櫃台櫃員,而她在杜溫言去世後的三個月內,便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那家支行的大堂總經理。
去年九月的時候,杜浚升去到那家銀行支行大樓,想要取回父親生前的遺物,而一開始自己剛進門時,接待自己的,正是那個戴眼鏡的、看上去氣質溫婉內斂的小姐姐,但估計因為杜浚升那天也是穿了西裝出門的,所以很可能最開始,那女人把自己當成了某個要來辦理企業業務的重要客戶;可當她知道自己是杜溫言的兒子、來那里想要做什麼的時候,她卻找了個借口離開,隨後又直接找了個實習職工應付了杜浚升,隨後就又讓杜浚升自己上樓去尋找杜溫言生前的辦公室。
杜浚升分明記得,那天下午,前去銀行辦事的客戶並不多,那女人其實基本上也沒什麼工作任務,給杜浚升打發了之後,躲到“大堂總經理”工位上的她,其實也不過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悠閒地玩著手機而已——在她身上透出的從頭到腳的冷漠,讓杜浚升一直以為,自己的父親生前,是不是跟她有什麼不可化解的矛盾。
可今天,杜浚升卻沒想到會在盧玉珠的那些文件里,看到了她曾經在床上那樣充滿愛意地摟過杜溫言的身軀、那樣邪魅地笑過之後張開那雙櫻唇主動吸吮杜溫言的陰莖、那樣眼神迷離地主動騎在杜溫言的身體上向下坐著、那樣望我地翻著白眼等待著自己的淫穴被杜溫言的大老二灌滿精液……
“哈哈……哈哈哈!曾經床上的小妖精,現在卻翻臉不認人……哈哈哈……”
杜浚升哭喪著臉,對著那些淫照苦笑著。
不勝唏噓……
他之所以會感覺到痛苦,是他不僅想起來自己想要拿回父親的遺物都那麼一波三折,他還想起來自己沒參加成的那場父親的葬禮——自己父親出殯的那天,至少從參加追悼會的人員合照上來看,跟父親睡過、恩愛過、淫亂過的那三位數的女人們,沒竟一個出現的;因為當初的自己還在首都,父親的大部分親人們都在鄉下,父親去世得又是那樣的突然,而按照習俗,死者的伴侶是不能參加去世的另一半的葬禮的,於是父親出殯的那天,連個為父親抬紙棺、舉遺像、打招魂幡的人都沒有……
——不勝唏噓。
而母親把這些東西存在電腦里,又是何意呢?
難不成以此睹物思人?
還是即便父親死了,母親也會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看過之後再默默地憎恨著父親?
總不能是看著父親跟別的女人、乃至人妖們一起干炮的同時,母親對著電腦手淫吧?
——但有一點,杜浚升是很篤定的:那就是在家里的時候,父親對母親的言聽計從,尤其是在教育自己、和做出擺弄自己、對自己將來命運做出的時候,甚至尤其是盧玉珠因為自己和游喬語的事情跟游婷婷打了一架過後、杜溫言還在旁邊拍手叫好的時候,杜溫言對盧玉珠的每一次幫襯,絕對是因為他的這些把柄被妻子握在了手里,才會毫無底线、毫無立場地隨聲附和的。
“怪不得……呵呵,老杜啊老杜,怪不得你跟盧玉珠過得一點都不像夫妻……怪不得……”
這樣的想法,早在杜浚升上小學的時候就在心底生根發芽了。
他覺得杜溫言和盧玉珠,更像是為了完成某種任務而湊到一起的搭檔——讓自己一輩子徹底聽話,就是他倆的任務。
就像電影《楚門的世界》里楚門的父母一樣。
“該恨他麼……”
杜浚升自己問著自己。
隨即他沉默了。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一點:即便是因為父親這樣,母親盧玉珠也不應把對父親的不滿,轉而發泄到自己的身上。
他該狠自己的父親麼?
他恨不起來。
畢竟父親已經去世了,他身上曾經的這些桃色的、淫穢的秘密,也都隨著他的去世而入土了;並且,父親的收入,是支撐他從幼兒園到大學的花銷的主要來源,父親也是為了自己在首都的學費,而一直加班最後到突發心梗離世的——或許與這一百二十多名女人的淫亂,正是父親為放松自己而服下的麻醉藥、興奮劑。
杜浚升只是覺得父親可憐,在他生前,那些女人與父親那般恩恩愛愛、顛鸞倒鳳,可以為了取悅父親做出各種自取其辱的行為,享盡父親對她們的百般呵護跟床笫魚水之歡,但父親去世後,她們卻全都把父親當成陌路人。
只是杜浚升覺得,哪怕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父親能拿出自己用皮鞭抽打那些女人屁股時候的意氣風發,來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與自己一起反抗母親的蠻不講理一次呢?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關掉了“王八蛋”這個文件夾,杜浚升想了想,又打開了那個叫作“致青春”的文件夾。
在這份“致青春”文件夾里,竟然清一色的全都是PDF格式的影印件,總共十幾份。
點開之後再一看,這些影印件,全都是從一本印著漫畫《向左走,向右走》的16開大小的筆記本上掃描下來的手寫記錄。
那些在淡粉色筆記本上工整寫下的一行行藍黑色的秀氣鋼筆字,杜浚升認得出,那是母親盧玉珠的筆跡;同時,在右上角頁眉上印下的楷體“日記-Dear-Diary”字樣圖案,卻如一道利劍,射進杜浚升的眼睛,並刺入他的心髒:
日記,真是個好陌生的詞匯——他已經很久都沒寫日記了。
說來真是諷刺:自己的秘密,在母親面前永遠不可藏匿,就像自己的裸體,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被母親看光了;然而,母親的秘密或過往,自己從未知曉,也就像母親的裸體,自己也幾乎從未徹底見過一樣。
——這公平麼?
“呵呵,去他媽的公平!”
杜浚升只是猶豫了半秒,就繼續翻閱起盧玉珠的日記來——無一例外,在這些日記本上寫下的,全都是一首首詩詞。
杜浚升對這些詩詞感覺十分陌生,他應該在之前並沒度過類似的句子,自己復制了其中一句,放到了搜索引擎上搜了一下,卻也根本沒搜到相似的只言片語,那麼,看來這些詩詞,應該全都是盧玉珠的原創。
第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青春心田的秘密》
青春苦澀藏心間,深情難言靜中燃。
林蔭小道,你影輕舞,我駐足不前;
陽光操場,你笑燦爛,我藏影難見。
黃昏燈火,思念如潮,筆墨難寫盡;
流星劃過,你難觸及,我心永銘記。
青春雖逝,愛意不滅,情感深似海,靜燃歲月間。”
——嗬,竟然還是一首關於暗戀的情詩麼?
只不過這筆法,實在是生澀得很。不過也可能她的那一代人,就喜歡這個調調也說不定。
接下來的第二首,要比第一手寫得相對更加直白露骨一點:
“《夜旦思君》
夜深人靜,思緒萬千,思念如潮水涌上心頭。
你的音容笑貌,時常在我夢中浮現;
你的溫柔體貼,永遠是我心中的溫暖。
雖知暗戀無果,但我仍願默默守候,
直到歲月盡頭,直到你我重逢。”
看完這首,杜浚升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他沒想到,如今看起來十分不近人情的媽媽,當年在自己的青蔥歲月,竟然也會暗戀別人。
——這個別人會是自己的父親杜溫言麼?
如果是的話,那也怪不得母親後來會性情大變了,畢竟自己曾經暗戀過的男人,在跟自己結婚之後,竟然會成天到晚地在外頭跟別的女人廝混。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母親倒也確實挺可憐的。
接下來的第三首和第四首,文筆就要比剛才的那兩首顯的老練許多:
“《校園的風》
綠樹成蔭映小徑,笑語盈盈伴書香。
你的眼眸如星辰,點亮我心中的光。
青春年華共相守,愛意綿綿似水流。
歲月匆匆人依舊,願得與君共白頭。”
……
“《教學樓後的告白》
共度時光情更綿,歲月流轉情愈堅。
風雨路上共扶持,喜怒哀樂同悲歡。
相知相守心相印,默契無言勝萬言。
歲月匆匆人易老,此生難忘共嬋娟。
——呵呵,真沒想到,念書時候的媽媽,居然是個情感這麼細膩、並且還是如此大膽的人……
然而要是這樣,杜浚升就不免覺得奇怪了:既然當初父親和母親是在學校里產生的感情,甚至還在教學樓後偷偷親吻過對方,並最終走到一起的,誠然最後父親出軌了,在外面還玩得那麼花,但杜浚升覺得,至少在父親出軌之前,他們的情感應當是十分甜蜜的,那麼母親盧玉珠,當初為什麼一定硬要拆開自己和游喬語呢?
——不對!
杜浚升這個時候才忽然回想起來,父親杜溫言雖然跟母親盧玉珠一起上過同一所大學,但是杜溫言卻分明要比盧玉珠高了一個年級,而且因為兩個人並不是一個院系的學生,所以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倆並不認識;後來他倆之所以戀愛、結婚,其實全都因為機緣巧合,最終由外婆的高中同學給二人相互介紹的。
那照這麼說,母親寫的那個人,應該不是父親……
接下來的一首,讀起來很奇怪:
“《致遠在心間的姐姐》
姐姐的身影,輕撫我心田,
深情厚意,如雲似煙般纏綿。
那一笑回眸,百媚生姿,
柔情似水,繞我心間難眠。
千言萬語,難訴我情深,
只願此生,與你心心相連。
縱使天涯,路迢迢無盡頭,
我的心,隨你飄向那天邊。”
——姐姐?
可是盧玉珠這邊並沒有姐姐,外婆生了三個孩子,盧玉珠是老三;在盧家那一輩里排行老四,所以在盧家的同輩人那里,也沒有任何的堂姐、表姐……
那又是誰呢?應該是她的某個閨蜜吧……
但是前幾篇詩詞都是情詩,這里面突然冒出來這麼一手寫給閨蜜的詩,實在是有點突兀。
杜浚升又往後翻了幾篇,剩下的大部分詩歌,寫得全都是一些生活隨筆,當然,字里行間透出的,全都是異常傷感的氣氛,比如這首:
“《北國初雪》
風中傳來你的笑,月下映照你的眸;
離別之痛難言喻,愛戀之深難消受。
獨自身在Q市,默默數著分秒的流走;
如今已是高三,試圖抓住青春的尾巴;
卻只見你的身影漸遠,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杜浚升從這樣的詩詞,根本看不出任何關於盧玉珠學生時代的蛛絲馬跡——只不過,在之前,他的確根本沒聽說過盧玉珠到過L省Q市念過高中,他之前一直以為盧玉珠從小學到大學,從來都沒離開過F市一步;
不過杜浚升轉念再一想,為什麼盧玉珠在F市念書念得好好的,卻要被弄到Q市去念高中呢?
“Q市……Q市……”杜浚升念叨了兩句之後,忽然靈光一現:“Q市是……外婆的故鄉!”
——“如今已是高三,試圖抓住青春的尾巴;卻只見你的身影漸遠,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按照這兩句來看,當年的媽媽去了Q市之後,就跟自己的心上人分開了,那麼如果反向推測的話,是不是正是因為外婆想要把盧玉珠和她的心上人分開,才強行安排她去的Q市呢?
所以說,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故事,也曾經發生在盧玉珠的身上過?
杜浚升接著又繼續翻著剩下的詩詞,剩下的詩句讀起來傷感無比,但卻枯燥無味,想必當初寫下這些句子的盧玉珠的心中,也是苦悶無比的;
一直到最後一篇,杜浚升看完之後,差點驚掉了下巴:
“《此生遇見你》
在茫茫人海中,我遇見你,
如一顆流星劃過夜空,點亮了我的心。
你的眼眸深邃如海,
藏著無盡的溫柔與秘密。
你的笑容如春天的陽光,
溫暖而明媚,驅散了我心中的陰霾。
你的話語如潺潺流水,
輕柔而細膩,滋潤了我干涸的心田。
我們牽手走過四季的風雨,
共同編織著屬於我們的故事。
在春天的花海中,我們嬉戲打鬧,
在夏天的星空下,我們許下諾言。
在秋天的落葉中,我們相擁取暖,
在冬天的雪地里,我們留下足跡。
每一個瞬間都刻滿了愛的印記,
每一份回憶都成為了寶貴的財富。”
——若是這首詩寫到這里,杜浚升倒也不會覺得愕然,但是這首詩還沒完:這首詩寫到這,中間斷開了幾行,並被盧玉珠貼上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盧玉珠應該是剛滿二十歲的時候,在“Y省大學”的門口、朱老總手書的牌匾前拍攝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盧玉珠,笑得燦爛如朵清麗的百合花;
但,那並不是盧玉珠的個人獨照——一個五官端正清秀的女孩,正站在盧玉珠的身邊,同樣甜蜜的笑著——杜浚升認得出,那是盧玉珠遠在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爾市定居了十幾年的同學吳珺阿姨,杜浚升很小的時候,還見過她:那年的杜浚升大概也就兩三歲的樣子,吳珺阿姨從萬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回國後,專程到了自己家來,還送了自己一台美國產的電動坦克玩具,以及一套“孩之寶-特種部隊G.I.JOE”的兵人玩具,正因如此,杜浚升對自己這位遠在海外的阿姨,一下子就特別喜歡了起來;
同時,此刻的杜浚升還想起來,自己的父親好像還因為一個什麼南方的某個大食品品牌想要收購本地一家調味品廠的並購案,正好在吳珺阿姨回國的時候去出差了將近一個月,於是在吳珺阿姨回國的那段時間里,還在自己家住了三天,並且那三天,吳珺阿姨還都是跟盧玉珠一同睡在一個房間、一張床上的;
——只是,當初尚且年幼的杜浚升,對此根本沒多想;
然而,現在在讀到盧玉珠的這首詩,並且還看到了二十一歲時候的吳珺阿姨和二十歲時候的盧玉珠的合照,正貼在這首詩的中間的時候,這可由不得杜浚升要不要多想了……
——並且,在照片的下面,還有兩句結尾:
“……
我知道姐姐對妹妹的感情或已足夠,
但對那遙不可及的情感的渴望,
必將讓我永遠貪婪。”
——這一刻的杜浚升,全身都僵住了……
“原來是這樣……呵呵……呵呵……呵呵哈……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位自己這輩子到現在只見過一面的吳珺阿姨,跟自己的媽媽盧玉珠,根本就不是單純的“閨蜜”關系……
她們根本是一對兒彼此愛而不得的情人!
——如果是這樣,杜浚升也能理解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會出軌、為什麼會在家庭之外的地方,玩得如此浪蕩,他也理解了為什麼自己從小到大,幾乎都沒聽到過父母同房的聲音……
一瞬間,杜浚升的心里,仿佛一家五味俱全的調料鋪子,因為自己靈魂上的十級大地震,徹底倒塌。
可同時,杜浚升也忽然領悟到了一個道理:
大人們總是高高在上地告訴青春期的孩子,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所謂的戀愛是一種什麼用都沒有的東西,然後等他們長大了才會發現那並不是一無是處,而是觸不可及;但是,大人們的劣根確實,他們往往會故意唾棄那些自己內心中十分想要得到、自己卻終究怎麼都得不到的東西。
——看來,盧玉珠也是一樣。
即便她教育兒子的時候永遠把自己擺在一個道德制高點,可她確也免不了俗。
並且,她想要的、她所經歷過的,其實遠比自己想要的、經歷過的更加的驚世駭俗。
可即便是這樣,即便是自己感受到過與兒子幾乎同樣的痛楚,她對自己兒子那段曾剛剛萌發在兒子心壤里的珍貴感情,卻依舊下手得毫不留情。
杜浚升舉著手中的電子煙,吧嗒吧嗒地抽著,沒過去一個小時,他就已經抽完了一整顆煙彈。
抽光了煙油的杜浚升,雙眼紅腫地點開了最後一個被命名為“記錄每一天”的文件夾——其實此刻的杜浚升已經有些心力交瘁,並且在瀏覽了前兩個文件夾的內容後,他了解了母親其實也是個可憐人,於是他其實有些不忍心再往下看下去了;
然而,在他心中的那個充滿了好奇和被迫害妄想症式的疑問,依舊縈繞在他的心頭——現在的盧玉珠的身上,到底有沒有發生過跟陵川路第五小學里頭那幫女老師們身上發生過的醃臢事情。
——就在他點開最後一個文件夾後,他的眼前卻出現了一片眩暈:盧玉珠在“同恩高中-女子高中部”當了二十六年的老師,而這最後一個文件夾里,也竟然有26個子文件夾;每一個文件夾里又分為了12個小壓縮包,每一個壓縮包里,至少有四五個、最多有十幾個MP3格式的錄音文件,加一起,總共差不多得有3400個錄音文件,並且平均時長都在40分鍾到一個小時左右;這要是一個一個文件聽完,就算是杜浚升不眠不休,別說根本趕不到大年三十那天盧玉珠回來之前,清明節去給父親燒紙之前可能都夠嗆能聽完。
“這到底是什麼呢……上課時候的錄音麼?”
杜浚升又仔細觀察了一下,結果他發現,居然就在臘月二十五號那天,還有一個最新的錄音。
那肯定就不是盧玉珠上課時候,她自己錄的課堂紀實了。
於是,杜浚升便點開了那個文件,並且摁下了播放器軟件上的播放鍵……
聽完之後,杜浚升徹底差點背過氣去;接著就是拎起枕頭,對著身邊的東西一通猛砸——
看來,像傅莉斕在陵川五校設計女老師被人輪奸、並以此要挾對方入伙,並用找“鴨子”進行淫亂之樂、來誘惑那些女老師跟自己同流合汙的那種事情,在同恩女中的確沒有發生;
但,這並不代表“同流合汙”這種事情本身沒有發生——
而且,發生在盧玉珠,或者說發生在同恩女中的這幫老師們身上的事情,其實似乎並沒有比讓校長、校董或者副校長帶著她們一起去商務會所里找“鴨子”、嫖男人這種事情,要更加高尚干淨多少:
“我先跟大家報告一下:本年度為咱們拉到家長們的‘私人贊助’的款項金額的總數目,共計:兩百一十七萬六千九百元——跟新加入到咱們這一桌酒席上的,咱們這些新老師、新朋友、新妹妹們好好解釋一下:之所以這麼有零有整,是因為對於一些首飾、玉器、字畫之類的珍貴物品,我已經找人兌換成了錢款,並且因為……因為我們這筆資金,需要進行預先‘周轉’才能使用在咱們每一位姐妹的身上;而且你們放心,每個月,我會把給你們每個人的款項,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直接走學校的津貼補助發給你們,另一部分,我會直接從咱們共有的銀行賬戶里,給你們的個人賬戶進行匯款分發;再就是像今天這樣,我們會在年末進行獎勵紅包的發放,所以你們不用擔心,跟著我走,我白思荷不會虧待你們,我吃餃子,你們至少也能有餃子皮吃,我吃肉,你們至少也能喝到一口湯——但是,你們記住,能者多勞、多勞者多得。咱們目前累計資金金額,達到了九百一十八萬九千九百元,各位再努努力,明年咱們就能達到一千萬元的大關了!所以接下來,我就跟大家公布一下,本年度,為咱們這張酒席上,貢獻最多的三名老師——她們每個人,將會獲得二十萬的年終獎——而且看好哦,這是我的……哦,不,是咱們得共有賬戶的手機銀行APP,公布完這三位老師的名字之後,我立刻就會給她們的銀行賬戶里打錢的!怎麼樣,豐厚吧?我還算大方吧!”
“大方的、大方的!”
“咱們白姐還用說啥了,肯定大方!”
“我跟著白姐,就是衝著這股大方勁兒來的!”
……
一幫女老師跟著應和道。
而盧玉珠也跟著說道:“校長,咱們跟您在一起,並不是為了錢不錢的,咱們是看重您的人品,才跟隨著您的——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我想,跟你隨著您,一定會更加進步,而您這樣無論是學識還是人品,在咱們同恩女中,乃至整個F市的教育界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也必然會特別照顧我們這幫妹妹們的!”
“嘖!你們看看,還是玉珠說話好聽!還是玉珠說話最得我心!好了……我也不多囉嗦了!那我就公布一下,為咱們著兩百多萬貢獻最多的三名老師的名字——我說完一個名字,你們各位,都要為她鼓一次掌,以示尊敬,好不好?”
“好!”
——眾人齊聲應道。
“她們分別是——高一(三)班的董萱老師!我看看啊……今年一共為我們‘籌集’到了二十萬的資金!——很了不起,剛剛加入咱們一年,一個人就抵得上一份額外的年終獎金了!”
下面掌聲雷動。一個很甜美的聲音在掌聲之中響起:“謝謝大家!謝謝各位姐姐!我接下來,會再接再厲的!”
“——還有高三(九)班的牛秀麗老師,她今年,一共給我們‘籌集’到了五十萬的資金!”
下面又是一陣掌聲,掌聲中是一個相對成熟的聲音說著:“抱歉了,今年沒有去年多……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沒關系的,秀麗老師,接下來,要繼續加把勁兒咯!”校長頓了頓,清了清嗓子說道,“還有一位——其實也沒什麼懸念了,各位:請把掌聲,送給我們的高二(一)班的盧玉珠老師,本年度,她一共為我們‘籌集’到了一百萬元新政府幣的資金!換句話說,咱們今年籌集到的資金,有一大半,來自於盧老師的努力!我代表我個人、以及咱們在座的全體,向盧玉珠老師致敬!”
——聽著錄音的杜浚升,手腳冰涼。
身為盧玉珠的兒子,他都沒見過一百萬是長什麼樣的。
錄音里,也頓時安靜了片刻:
“哇……”“我的天,玉珠姐好厲害!”剛才那兩個聲音輪流感嘆道。
片刻過後,又是掌聲雷動。
而錄音里的盧玉珠卻根本沒說任何一個字,就仿佛這事情很理所應當似的。
掌聲結束後,校長又說道:
“各位,我還是那句話:你們每一個人,各自從家長手中收錢,自己再花了,那就叫‘受賄’,但是你們從家長手中收錢之後,交到我這個校長的手里,那就叫‘拉動贊助’;咱們大家共同進步,共同發展,何樂不為?另外,我也要提醒在座的一些人,千萬不要自己打小算盤——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對自己班級的家長們伸手的時候,收了多少錢,上交了多少錢,自己藏了多少錢,甚至更有甚者,把全部的款項自己給匿下了,我白思荷,對此比你們自己還門兒清!不過看在你們這些人,幾乎可以說都是第一次、第二次犯這樣的錯誤,我也就不追究了。等今天咱們這頓飯結束之後,我希望你們這樣的人,可以私下給我打電話主動坦白交代!千萬別耍花樣!不然,我的手段,你們也清楚!”
眾人瞬間又是一片安靜。
“行了,我也不掃大家的興致了!開始動筷子吧!”
隨後一陣噼里啪啦的筷子聲、夾菜聲不絕於耳。
緊接著,白校長的說話聲再次出現在錄音里,並似乎是因為離得盧玉珠的身體更近的原因,校長的聲音也更大更清晰起來:
“玉珠啊,上次你們班那個叫顏秋菊的學生,非要跟‘樓外樓’集團楚美玉會長的女兒楚欣瞳鬧別扭的事情,你‘調查’得怎麼樣了?能拿出來個結論麼?”
這一句話雖然聲音並不怎麼洪亮,但是整個酒席上的所有人,還是都放下了筷子,又安靜了下來。
“當然能啊,校長!”盧玉珠卻回答得非常果斷,吐掉了一口魚刺或者蝦殼之類的東西,接著說道:“我都處理好了,調查清楚了,其實這件事,是顏秋菊同學自己不對、是她自己有問題——她一個從農村來市里上學的小姑娘,又是個‘特困生’,因為自己家庭條件簡陋,看到楚欣瞳她們那些孩子們的優越生活,其實是有心理落差的。這孩子挺倔強的,我去了她的病房五次,詢問了五次,一開始不承認,最後她還是自己承認了,其實是她主動向楚欣瞳同學挑釁撩閒的;而楚欣瞳,我們班的班長,她怎麼可能做出欺負同學、霸凌同學的事情?我也詢問過了,其實對於顏秋菊的挑釁撩閒,楚欣瞳同學只是做出了最基本的自我防衛和應激行為,而被顏秋菊最開始指控為一起霸凌她的那些其他的那些女生,其實只是在一旁阻攔顏秋菊的挑釁滋事,並且出手維護楚欣瞳,但並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行為;至於最後,顏秋菊因為傷勢過重而進了醫院,完全是由於她自己不小心,因為要挑釁楚欣瞳同學,最後自己失手,讓自己從樓梯上摔下來的——這就是事情的‘真實情況’,校長!”
“嗯……這聽上去,才是最真實的、最合理的情況嘛!但是玉珠,這樣的說法,能讓我信服,那麼,顏秋菊的家長那邊……”
“您盡管放寬心,校長。我已經去‘慰問過’顏秋菊和她的父母了,把事情的‘真實情況’一五一十地講給他們聽了,並讓顏秋菊自己承認了當時的情況。”
“那……我聽說,她不是有兩根肋骨骨折、並且手腕還有粉碎性骨折了麼?她沒去驗傷?”
“他們家都是農民,不懂這些事情的;她家也沒什麼錢,花了醫藥費之後,就沒錢去請律師了。巧合的是,我去看她的有一天,地方黨團聯盟的免費法律顧問還找上門了,但是那天正好我剛去,她的父母又不知道干什麼去了,因此,我就假裝成是顏秋菊的父母請來的律師,給橙黨派來的免費法律援助人員給打發走了。”
“嗯!還是你聰明,玉珠!地方黨團的這幫人啊!可真煩人!”
“校長,還有個事情:現在對於學校准備對她做出的違紀處罰,顏秋菊本人也對這個事情毫無異議……但是,顏秋菊的家長,還希望咱們學校方面,可以高抬貴手——那孩子性格是倔強了一點兒,校長,大老遠的從農村來上咱們學校念書,也確實不容易。所以校長,您看看,能不能,免了她的違紀懲罰呢……”
“哼,一個種地的農民,還好意思跟咱們提條件?盧老師,我這剛夸贊完你,你可不能幫著……”
“請您稍安勿躁。”盧玉珠又說道,“別看顏秋菊的父母都是種地的農民,我問過了,老早以前,他們家可是H縣的大地主,家里還留下了一對兒玉佩,我已經找人鑒定過了——您看,這可是清朝時候的東西。另外,他們家還從菜窖里發現了這麼一把鎏金短劍,您瞧瞧,劍鞘、劍柄底部,還都鑲了藍寶石的——他們那老兩口是農村的土老帽不識貨,以為就是個過去的工藝品,本來是准備送給我作擺件的,但我可找人看過了——白姐,這可是實打實的古董:這是尉遲敬德攻打淵蓋蘇文時候,從高句麗貴族手里繳獲的短劍,即便不是價值連城,也一定很值錢!”
說著,錄音里還傳來了寶劍出鞘的泠泠響聲。
剛才還有些不耐煩的白校長,頓時大笑起來:“哈哈哈——可以啊!哎呦喂……這把短劍可真漂亮!這可是個好東西啊,玉珠!就算直接把上頭的藍寶石摳下來,一顆最少值十幾萬!這就對了!行,既然人家老實巴交的農民能看得起咱們這幫臭老九們,那麼她女兒顏……顏……”
“顏秋菊。”
“哦,顏秋菊——顏秋菊的違紀處分,可以免了!玉珠啊,這件事你做得很好!”校長說完,又一本正經地對其他人說道:“看看!你們看看!這才是咱們的資深女戰士!對於這樣的怎麼處理,就你們這幫人,還用得著我手把手教麼?你們啊!我說得難聽點兒,有個算一個,都沒有盧玉珠深得我心!你們所有人,要是都能學著點兒你們盧姐怎麼處理事情,那我就不用跟你們操心了!另外,現在這點兒什麼玉佩、什麼唐朝短劍的,又算得了什麼?‘樓外樓’的楚會長,十二月月初的時候,還拿了兩只金座玉象呢!‘樓外樓’是什麼成份,你們在座的各位,應該都聽說過吧?——在F市本地的黑道,曾經叱咤風雲的‘隆達集團’現在頹了,曾經稱霸一方的‘太極會’現在沒了,現在能夠真正有實力的,還得是人家楚女士的‘樓外樓’!雖說咱們都是知識分子,是應該跟這些黑社會劃清界限,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教師教書育人嘛!要是能夠捎帶著手,把黑社會感化了,也是咱們這些做精神園丁的功德一件!順便能讓楚會長,在社會上,多多贊助一下咱們學校,何樂而不為呢?”
“您說的是。”盧玉珠接話道。
“所有人都給我聽好了:今後,你們這幫人,只要是還樂意向我靠攏、向學校靠攏的,都必須向盧玉珠老師看齊!這有這樣為了學校著想的,才能進步!”
——聽到這里,杜浚升不滿感覺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要知道當年自己在國中,跟何秋岩、跟宋振寧一起玩的時候……其實都不用當年!
三年前何秋岩出了事兒、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她那陣每天都在對自己指著報紙、電視和網上的那些無良媒體們對自己叨咕何秋岩,言下之意是:你看吧,這就是當初你在初中時候跟你一起混的狐朋狗友!
現在完了吧!
人毀了吧、名聲臭了吧!
早告訴你應該離他遠點兒,叫你不聽!
而自己在臘月二十三那天晚上,跟宋振寧通過電話之後,這幾天她又天天跟自己嘮叨,不讓自己參加宋振寧組織的那個同學聚會!
可她自己呢?居然跟“樓外樓”的人混在一起了,而且為了受家長的賄賂,居然還罩著“樓外樓”會長的女兒霸凌班級里最可憐的女生!
——我的好媽媽啊!你就是這麼當老師的嗎?你可真行!
但緊接著,錄音里的白校長,又忽然換了個語氣說道:
“玉珠,這件事你做的很好!等下學期開學之後,省教育廳有一個‘全省優秀風采教師’的評選——只要是能提名,報上省廳,無論是最後選上選不上,教師個人都會拿到一筆獎金;如果能選上,不僅你個人有獎金,學校也能拿到省廳的財務支持。我們學校有三個提名,其中一個,玉珠,是你的了!還有這個紅包,里面有一張一千塊錢的購物卡,也是你的,你別嫌少——丈夫死了,女人自己一個人帶著個家里蹲啃老的兒子,不容易!拿去犒賞犒賞自己吧!接下來的‘優秀風采教師’的評比,你要好好表現!為咱們同恩女校爭光!”
“是!謝謝校長栽培!”
校長聽了,自然很得意地笑了一會兒,但接著話鋒又一轉,好像帶著開玩笑的意味說道:
“哈哈哈……但是啊,玉珠,我白思荷對你怎麼樣,不但在座的都看到了,而且你心里也應該有數。我最近怎麼聽說,你這過年前,也去了鄭念凌副校長的家,據說這馬上,你又准備去周冬妮校董的家里拜年啊!我可聽說,你連要送的禮物都准備好了!我看她們二位,在上一個學期,也真是都沒少幫助你啊!玉珠,不得不說你真是太優秀了!但是哈,在咱們同恩女中,誰真正對你好,你可要心里拎得清楚!咱可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啊!”
旋即,杜浚升聽著錄音里的動靜,察覺那校長似乎朝著盧玉珠的位置靠得更近了一點,隨後她對盧玉珠放低了聲音所說的話,卻讓杜浚升一下子打了個寒噤:
“——盧老師,你可別忘了,你當初非要在省教育廳的房廳長那里,上告你兒子當年那小學班主任老師的黑狀,你要那個什麼李老師,一輩子都得在陵川路第五小學出不了頭!在這個事兒里頭,到底是誰費了老大的勁幫的你的?咱可不能忘!”
——什麼?
也來不及等杜浚升想清楚白思荷校長剛剛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時候,盧玉珠清了清嗓子,又說道:
“咳咳……白姐,您這話說得嚴重了!您幫我做的事情,我當然忘不了!我盧玉珠本來就是咱們女校部出身的人,別說您剛才提到的我兒子班主任老師那件事,我自己的好些榮譽和待遇,也都是您幫著我爭上來的;鄭念凌副校長她們那幫校本部出身的、還有從省教育廳調過來的周冬妮主席的那些人,對我怎麼樣,再對比一下您對我怎麼樣,白姐,在我的心里可是有杆秤的!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我盧玉珠是絕對不會做的!可是吧……這話說又回來了,校長,說到底,我也不過是您這些大人物手底下的一個小小的班主任老師而已……唉,我那個不中用的老公前幾年沒了,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現在就是個‘白吃飽’、也不出息,所以我現在也沒什麼依靠、沒有什麼背景!這有些時候,我跟周校董、跟鄭校長她們如何相處,呵呵,至少我面子上也得過得去不是?但是白校長,您盡管放寬心,我今天我就跟您、跟在座的各位女校部出身的姐妹們、同志們表個態:我盧玉珠,絕不是那種忘本的人!誰跟我親、誰跟我疏,我盧玉珠,心里有數!”
“好!這話說的好!玉珠,我今天這頓酒,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那咱們,就為了‘不忘本’三個字,我提一杯!”
“那我干了,其他姐妹樂意陪一杯的,也都一起來;校長,您隨意!”
錄音里另一個老師見了,似乎登時有點眼紅,待盧玉珠話音剛落,那個女老師馬上問道:“校長,那我呢……”
“呵呵,你?蘇虹,你還好意思問呢?最近你們班上的那幾個事兒,瞧瞧被你給處理的!那都叫什麼……”
但此刻的杜浚升,卻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思忖片刻後,發了瘋似的又在盧玉珠的三個文件夾里挨個尋找了起來,但一時間卻一無所獲。
就在杜浚升准備失望地關掉這個文件夾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在十余年前的一個子文件夾里面,竟然還存有個隱藏文件夾——上面的命名,直白地叫作“檢舉兒子班主任狀書”,里面僅有一份Word.doc格式的文檔,上面這樣寫到:
“尊敬的Y省教育廳房廳長、省教育廳的各位領導:
你們好!
本人盧玉珠,是F市同恩國立高級中學女子高中部的一名普通教師,同時也是一名普通的家長。
今天我向各位領導寫下這封信,是為了狀告F市陵川路國立第五小學的六年級八班的班主任老師李雪暉!
該老師行為不端,有損害作為一名教師的不良行為,並且我懷疑,這位李雪暉老師對我的兒子升升,進行了不軌的猥褻行為!
我今天之所以敢於斗膽揭露李雪暉的行為,是本人覺得我作為一個母親,應當拿起應有的權利,捍衛和保護自己的兒子不受侵害!
眾所周知,就在今天F市下了一場大暴雨。
本人與本人丈夫因為工作原因,一直沒辦法按時去接孩子放學,今天也是一樣。
而在今天,本人去接孩子之後,發現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孩子自己解釋說,是因為淋了大雨,才換了李雪暉給他們班級同學購買的紀念班服,同時在接孩子放學的時候,我也注意到了,平常習慣身著連衣裙的李雪暉老師,還上了一套西裝工作套裝。
由於當時接孩子的心情迫切,本人也並未在意;然而就在本人剛剛為孩子清洗那些被大雨淋濕的衣物時,從孩子的校服上衣和褲子上、甚至是孩子的內褲上,都嗅到了班主任李雪暉平時使用的‘香奈兒五號’香水的味道,並且上面還遺留了兩根染成咖啡色的長發——因為本人也是老師,從來都不染發,並且本人從來不會留過肩長發,所以掉落在孩子衣物上的長發,必然不屬於本人;而本人丈夫是我市一名銀行支行的中層干部,素來以身作則、行為規范、潔身自愛,因此也不可能是我丈夫帶回到家里的,況且就在本人書寫這封信的時候,本人丈夫因為工作任務原因尚未回家;除此之外,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在孩子的內褲上,還發現了精斑痕跡!
一場大雨,兩個人一起淋濕,淋濕後又都換過衣服了,這本來算不了什麼事情;但是我孩子的衣物、褲子,甚至是內褲上都沾到了她的香水、毛發,並且在我兒子的內褲里面還有精液的痕跡!
這一切難道只是巧合嗎?
我相信各位領導不但是我省教育界的高層管理人員,是出色的行政人員、是政治家,而且各位領導也都有自己的子女。
我兒子升升今年剛滿13歲,剛剛進入身體發育期和心智發展期,我兒子身心此刻都尚未成熟,卻在陵川路第五小學放學過後,與班主任李雪暉獨處在教室當中,我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是不可能主動對自己的班主任女老師做什麼的!
而她對我的兒子的行為,雖然我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據證明什麼,但我所發現的一切細節,都已經很能夠說明問題了!
一個三十歲以上的女老師,對自己班級內一個剛剛進入青春發育期的同學做出這樣不道德的事情,難道不是令人發指嗎?
難道不是有辱斯文嗎?
難道不是在摧毀我孩子的身心健康和正常的發育嗎!
另據我的了解和觀察,該老師在陵川五校的口碑素來平平,在同事間人緣極差,但卻在學生之間特受歡迎!
難道說,今天該老師對我孩子做出的事情,就是她為了贏得學生‘芳心’和支持的一種方式?
更何況,我兒子升升在學校一直品學兼優,樂於助人,單從李雪暉接手班級後,三年之內,我兒子的班干部職位卻仍然只是一名勞動委員,而其他的無論是學習成績還是個人品德培養,均不如我兒子的同學,竟可以去做班長、學習委員、以及紅黨‘少年先鋒隊’、藍黨‘童子軍小隊’的隊長!
在李雪暉接手我兒子班級之後,我和我丈夫從未給其送過一分錢、一件禮物,難道說正因如此,我兒子只能擔任區區一個勞動委員?
而我兒子每次在放學時候,都要被留在班級里進行掃除,哪怕當天的值日生並非我家升升,也要如此,這難道不是一種體罰?
甚至有可能,是其為了故意創造與我兒子獨處、並對找機會對我兒子進行猥褻的一種條件營造!
這樣的一名‘女色狼’、這樣的一名表里不一、蔑視師德的人,居然還擁有我市‘青年優秀教師’的稱號?
我對此無法理解!
想必如果這些事情發生在各位領導上峰們的子女身上,各位,你們也必然會覺得憤恨無比!
對於這樣行為卑劣、道德水准底下的人,怎麼可以繼續留在我省的教師隊伍當中!
各位領導、各位上峰,這是一封來自一個13歲男孩的媽媽的痛心疾首的控訴!
希望各位領導能為我和我的兒子伸張正義!
對於李雪暉這樣的害群之馬,加以嚴查和懲戒!
本人一定會對這樣不良的行為、對這樣不良的教師進行抗爭!
本人一定會盡全力保護我的兒子!
此致敬禮!
同恩國立高級中學-女子高中部
高一四班班主任省特級教師盧玉珠
年月日”
原來,自己當初的那套的濕衣服、尤其是濕漉漉的、還沾了自己精液和李雪暉身上香水味道的那條內褲,還是被盧玉珠注意到了……
——他真沒想到,李雪暉老師之所以會被撤銷了“市青年優秀教師”的資格,居然是因為自己母親盧玉珠從中作梗!
沒錯,那天雨後自己和李雪暉在教室辦公室里發生的事情,從法律意義上來講,判李老師一個猥褻青少年的罪,可能一點都不為過;但是僅憑自己內褲上的精斑痕跡和氣味就擅自判斷那天放學後發生了什麼,是不是太過武斷了?
——其實把李雪暉差點拉入肉欲深淵的那個,分明是杜浚升自己啊!
盧玉珠在那封檢舉信里信誓旦旦地寫著、說著,她要保護兒子,但是到最後最後,對於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從頭到尾就沒有親口問過杜浚升一句!
就以自己跟李雪暉重逢之後,李雪暉自己的講述來看,盧玉珠也根本沒把那天的事情向跟李雪暉問過一句!
最後,她也更是並沒有走正當的法律程序!
——就憑這自己的推斷,就讓校長找關系幫忙,搞裙帶關系、暗箱操作,用這樣混蛋而荒唐的方式,撤去了本就生活得很苦很艱難的李老師的榮譽,還讓李雪暉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自願”地短暫地發配到了苦寒窮壤,甚至是讓現在的她,為了能讓自己的生活條件稍微有所提升,而不得不巴結傅莉斕那種真正的人渣!
甚至,在學校里如果李雪暉不去巴結傅莉斕,她都在學校里已經待不下去了!
她已經山窮水盡了!
而李雪暉的山窮水盡,全然來自於盧玉珠這般不求甚解、剛愎自用的臆測,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太過殘忍了!
——更不要說,跟幫著自己班上的黑道大小姐遮掩並完成一次又一次的霸凌、還以此向那些家長們索要財物、金錢,還在學校內搞秘密結社、拉幫結派的盧玉珠她自己相比,李雪暉跟自己之間的這點事兒,又他媽的算得了什麼!
杜浚升思量再三,還是拿出了手機,想了想,屏住了呼吸,對盧玉珠發了一條語音:
“媽……我錯了,昨天晚上我不應該那麼跟您、跟我的這些長輩們說話。您要是樂意在大舅家休息兩天,就好好休息休息。兒子向您道歉了!年三十兒那天,兒子希望您能回家,咱們娘倆兒,好好過個年。再次向您道歉!讓您傷心了!也請您幫忙,向我那些舅舅、舅媽、姨媽們轉述一下,兒子也向他們認錯——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不孝子的錯,對不起!”
沒過一會兒,盧玉珠也發了一條語音:
“你早這樣不就完事兒了!你知不知道昨天和今早剛才我都多難受!我這一宿我都沒睡好覺啊!你讓我在你舅舅、舅媽、姨媽們面前多丟臉你知不知道!……行了,我確實得在你大舅家待兩天,你大舅和你三舅的好幾個孩子今年上高中,家全都是省內外地的,還都尋思找我來問問情況呢。你這兩天在家老老實實的吧!少去找宋振寧喝酒去吧!等我大年三十我回家吧!行了,先不跟你說了,馬上吃早飯了。你也自己弄點兒東西吃吧。”
盧玉珠的語音播放過後,杜浚升立刻把自己房間里的所有窗戶全都拽開了——在聽過了母親的語音信息後,他只感到無比的窒息。
可這種伴隨了自己近二十三年的窒息感,他還得再忍一忍
因為確實是時候,該正式地坐下來,跟母親好好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