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也查准了地方,又會武功,就讓她們跟我去吧,明日便可啟程。如果省里出了什麼要緊的事,黃仁直就讓笛姑通知我。”
第二天,張問也不來衙門,扮成了商賈模樣,帶著兩個侍衛便低調地出了城。和左光斗一樣,要查他去了哪里很麻煩,沒事別人也懶得去查。
三人租了條船,沿錢塘江逆流向南航行,第二天轉西,行入富春江。張問站在船頭,看沿江綠油油一片的稻田,不由得心情大好。帶著魚腥味的江風,也好似變得清爽起來。
作為一個進士,當此美景,不吟詩就對不起黨國這麼多年的教導了,張問當即便面對浩浩江水吟唱道:“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畫晚晴新。雲低遠渡帆來重,潮落寒沙鳥下頻。未必柳間無謝客,也應花里有秦人。嚴光萬古清風在,不敢停橈更問津……”
江邊一個洗衣服的人也在唱歌:“雖有孝子賢孫,少求薄鹵,以奉其親,不能得啊……”聲音清脆好聽,可等張問聽明白了歌詞時,頓時心里有些添堵,而且汗顏,那些詩文和百姓唱的歌一比,張問覺得詩文變成了無病呻吟。
她在唱,窮苦老百姓吃不起鹽,有時想給爹娘飯菜里放一點鹽調調味,卻盡不起這個孝心啊。
身作直身布袍,頭發束成發髻的女侍衛侍劍走到船頭,她的顴骨比較高,張問知道這種面相克夫……不能碰。侍劍抱拳道:“東家,前邊就是張家壢了。”
張問道:“好,就在張家壢下船,也順帶給張家的人做點好事。”
船上裝了一船的鹽巴,張問准備造訪百姓,送給貧困百姓孤寡老人,善心是一個方面,但也是在做表面文章……要真是完全為百姓作想,沒有其他目的,張問一個官,可以從大局入手為百姓力爭。
但是張問扮成商賈,並沒有以官員的身份來惺惺作態,所以並不是為了求名,他求什麼呢……不管怎樣,總是善事不是。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十 鄉飲
“晚輩張亮節,拜見族老。晚輩是北直隸生員,正游歷江湖,增長見識。因時下浙江鹽價暴漲,聞江畔有人高歌曰:雖有孝子賢孫,少求薄鹵,以奉其親,不能得啊……”張問在堂屋當著眾夫子的面竟然唱將起來,他的那侍衛侍劍竟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見堂中之人都一本正經,急忙紅著臉捂住嘴。
張問繼續道:“先賢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晚輩聞歌思自己父母,又因宗內有親是鹽商,便討得食鹽一船,欲贈鄉親,略舒思親之心,請族老代為下發。”
正北一個長須面紅的老丈擼了一把飄逸的須發,點頭一本正經道:“孔明曰: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張家有子孫如此,先祖慰焉。為請教表字。”
張問揖道:“晚輩表字昌言。”
鄉老心下一算,名亮節,字昌言,八杆子打不著的搭配,不知道是哪個草包給這麼一個俊才取的表字,但口上自然不會說,只客氣地說道:“明日本鄉將在張家祀堂舉行鄉飲,昌言是張氏一族有功名之人,又有如此賢德,老夫邀昌言為大賓,不知昌言是否願意參與啊?”
鄉飲是為了教化臣民,尊儒家賢德的鄉里聚會,由德高望重的族人主持,在聚會上,會詠讀朝廷法令、道德准則,表彰賢良,懲罰刁民,是維系廣大農村穩固統治的重要手段之一。這樣的聚會,如果有一二功名者為大賓,主持者實在是臉上生光,所以鄉老才邀請張問。
張問起身揖道:“族老如此厚愛,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鄉老慈祥地笑道:“明日還有一位貴賓,老夫正愁找不到人相陪起坐,昌言賢良俊才,正解了老夫之憂。”
“未知是哪位貴賓啊?”
鄉老神神秘秘地低聲道:“名叫楚桑,都察院都事,進士出身,楚大人是微服考察民情。”
張問心道明明是左光斗,卻弄了他的學生楚桑的路引……
鄉老旁邊還有兩個童生陪坐,插不上話,就是請茶的時候,點點頭而已。這張家壢的文運著實不行,找個生員陪坐就找不到,弄倆童生。
張問和鄉老言談半響,鄉老端起茶杯不飲,張問忙起身告辭曰:“晚輩就不多叨擾了。”
鄉老也起身道:“老夫寒舍前院,有客房一間,文昌如不棄,就在此將就一晚?”張問道:“如此就打攪了,晚輩謝過。”
“三娃,帶文昌去休息,要好生招待。”
那喚作張三娃的後生是鄉老的兒子,在有功名的人面前,只能站在門邊。三娃帶著張問在前院下榻,時間還早,張問便欲四處逛逛,方出門來,就見北面那月洞門後面好幾個女子正偷看,見著張問看過來,急忙縮頭。
張問想起在風月樓的遭遇,不由得嘆了一氣,小女子總是被臭皮囊迷惑。對於進士來說,長得太好看確實沒什麼用,進士又不缺女人,明代不比後世,你就是長得比明星還帥氣,也換不回來銀子。
張問正好比後世的天王明星好看一點。
所以當走到院門口的敞口廳,正坐在那里削菜皮的小媳婦已經看得好似入定了。江南院子里的敞口廳光线好通風透氣,剝豆編席等農活一般都在敞口做,還能一邊干活一邊和鄰里嘮嘮家常。張問從敞口廳通過時,見那小媳婦手指血淋淋的,忍不住提醒道:“你的手受傷了。”
那小媳婦低頭一看,頓時尖聲慘叫了一聲。
到了第二天,正是鄉飲,張問應邀出席。祀廟前院的寬堂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分席、位、次,有的人只能站著,有席的人才能坐。賓客有賓(亦稱大賓)、僎賓、介賓、三賓、眾賓等名目,張問送來鹽巴幫助貧窮的鄉民,又有功名,被鄉人奉為大賓,坐首席。同時也兼任陪同朝廷命官左光斗起坐,飲酒的身份。
有身份的人,不是誰都能一起喝酒的,有功名,是仕途出身,人家才願意和你說話,才有共同語言。
還未及鄉老相互介紹,左光斗已注意到了張問,主要是因為在這鄉下,張問那副臭皮囊實在太出眾了,想泯然眾矣而不得。張問掐指一算,左光斗今年四十有三,坐上席的那個清矍中年人與之年齡相符,認為可能就是左光斗。
這時鄉老相互介紹,讓張問陪坐,介紹說那清矍中年人便是楚桑。張看著左光斗和他旁邊的兩個人,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子陪坐,一個青年侍立於側,心道陪坐在旁邊那三十歲左右的人才是他的學生楚桑吧?
張問作揖道:“學生張亮節,表字昌言,拜見楚大人。”
左光斗的眼睛清亮,看起來非常有精神,聽罷張問的介紹,一邊在心里琢磨著張問的名字和表字,一邊回禮,彼此客套了一番。
“聞鄉老言,昌言憐憫鄉民,送鹽至斯,賢名聞於鄉里,老夫敬佩昌言善舉。善雖小,表於心,望昌言有早一日金榜題名,為社稷黎民造福,方是大善。”左光斗從容地侃侃而談。他和他旁邊的學生楚桑都是一襲灰布舊布袍,看起來卻是感覺迥異。
這種感覺不是衣著,而是氣質,左光斗雖然穿著寒酸,卻神情自若儼然自得,有古君子風范,氣質來源於自信;而他的學生楚桑也是身材偏瘦,但長瘦的臉顯得蒼白,可能是經濟不寬裕,營養不良導致臉色不好,略顯頹廢,就像一個不得志的落魄書生一般。實際上楚桑是都察院都事,正七品朝廷命官。
左光斗念出昌言這個表字,總覺得很熟悉,卻不知在哪里聽過。這時張問又向左光斗旁邊的楚桑執禮道:“末學見過楊先生,未請教楊先生表字。”
那三十來歲的瘦子才是楚桑,自稱楊清,回禮道:“不敢不敢,後進表字青陽。”張問不覺莞爾,這楚桑一時沒想到表字,就用了真的,這下可好,姓名陽青,表字青陽。
左光斗猛然想到,昌言不是浙江鹽課提舉張問的表字?頓時又多看了幾眼張問,見其相貌方正脫俗,一副翩翩君子的外貌,舉手之間,自有一番從容不迫,左光斗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
官場上帥不帥沒用,但是面相就很有用了,面相甚至影響仕途,比如長就一副尖嘴猴腮的陰險面相,怎麼看也像個貪官……
左光斗也不點破,泰然坐之。這時響起一陣鞭炮聲,一塊石碑被人抬上台階,後面還有鄉民絡繹扛來一袋袋食鹽,是從張問的船上運過來的。
鄉老長身道:“有我張氏族人,張亮節,北直隸生員功名,聞浙江鹽價攀高,黎民欲求薄鹵奉其親而不得,惻然焉,思先賢之教化,運鹽往鄉里,使孝者有鹽奉親。此古君子之風,足可彰顯而教化世風……”鄉老說罷,又走到石碑面前高聲讀著上面的記錄這次善舉的短文,在碼頭立碑紀念,碑的名字曰:薄鹵奉親。
於是張家壢,又多了一件有意義的東西,許多這樣小小的有意思的東西積淀在這里,就是文明吧?
張問自然自謙一番,表示不足掛齒之類的廢話。
於是張問給左光斗的第一印象應該很好,左光斗覺得張問是可以相交的人,話也不覺多了一些,問道:“不知昌言對浙江鹽價有何見解?”
“學生不敢妄言。”張問看了看左右,大伙都在相互勸酒吹捧,左光斗旁邊的楚桑不再說話,悶頭吃個不停,像餓死投胎的一般。盡管沒人注意這邊,但是也是公眾場合不是。左光斗聞言摸著胡須笑而不語,趁張問勸酒的時候低聲道:“請昌言宴後到小舟中一坐,如何?”
張問心下大喜,但面上卻恭敬地說道:“不期在此鄉宴上巧遇大人,又聞鄉老言,大人已考察民情多日,學生願多聞指教,增長見識。”左光斗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宴席罷,眾人紛紛陸續告辭,張問也同左光斗一起離開,卻見楚桑並不走。張問好奇,回頭見他正在收拾殘羹冷飯,這種寒酸行徑無疑受到了眾人的鄙夷。張問不禁問左光斗:“楊先生在做什麼?”
“別管他,咱們出去等。”左光斗沒有表示出任何感情,冷淡地說了一句,便一拂長袍,出了堂門,張問自然跟著出去。
等楚桑出來時,他的手里已提了一大袋剩菜剩飯,默默跟在後面,也不說話。一行數人走到村口,見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端著破碗在討飯,那些人骨瘦如財,張問見罷也不禁惻然。
這時候楚桑便走上去,將口袋里的剩飯分給眾人,楚桑回頭對張問和左光斗道:“他們是不嫌剩飯的。恩師說莫以善小而不為,學生謹記。”
張問愕然道:“我送的鹽,怎地沒他們的份?”要知道現在一斤鹽就可以買幾百斤米了。
楚桑頭也不回道:“這些是流民,不是張家壢的人。”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十一 扁舟
江面上一葉扁舟,舟中沒有椅子,只有小板凳,於是數人對膝而坐。岸上偶爾傳來幾聲號子,或民歌。杭州府風調雨順,稻田綠幽幽一片煞是好看,要是只看風景,是看不到更多東西的,比如在村口遇到的衣食不保的流民。
舟中張問起身揖道:“如果下官沒有猜錯,您是左御史吧?”
左光斗呵呵一笑道:“昌言不必多禮,請坐。如果老夫沒有猜錯,你就是浙江鹽課提舉張大人?”
張問說了一句學生慚愧,又對旁邊的楚桑作了一揖,方才一起坐下。
左光斗瞬間收住笑容道:“浙江改鹽之後,鹽價暴漲十倍,當此之時,張大人不在提舉司設法平穩鹽價,卻送鹽來此,卻不知張家壢一處得鹽,全浙江有無數個張家壢,該當如何?”
張問自然不能說是專程來找您老人家的,以後照應著點。與左光斗蒙面,是張家壢的鄉老邀請二人才有了機會,沒有多少痕跡,所以張問更不會承認,以免給左光斗留下不好的印象。
於是張問不緊不慢道:“戶部改開中納米,已經注定了鹽價暴漲,上有公文,學生無能無力,因身居其位愧對百姓,只好盡力做一點善事,心里也好受一點。”
在左光斗的印象中,張問是膽小懦弱的人,不過這次蒙面,左光斗又覺得他至少還有一顆為民作想的善心,不管怎樣,還是值得褒揚的。左光斗看著江面,忽然嘆了一聲氣,不僅張問無能為力,他這個御史又有什麼辦法呢?
張問道:“不知左大人造訪鄉里,有何收獲?”
左光斗道:“民生多艱,改鹽之後,五十萬兩軍費收入朝廷,但黎民因此被盤剝的財富,何止五百萬?浙黨把持內閣,不知百姓疾苦,蒙蔽皇上,堵塞言路,老夫一定要將諫書送到皇上手里!”
張問忍不住說道:“左大人這樣進諫恐怕不湊效。據學生所知,拿杭州府來說,每畝田賦不到一斗,而江南稻田畝產最高可達三石。這些帳目,皇上是可以看到的,這樣的賦稅不是已經很低了?現在戶部拿不出軍費,通過其他手段籌集軍費並無不妥,皇上站在浙黨一邊,進諫也不管用。”
“哦?”左光斗低頭沉思,良久無語。
張問也不說話,只看著浩浩的江面,猜測著左光斗的心思。左光斗考察了這麼久,自然是知道為什麼民生疾苦。
每畝正稅平均不到十分之一,江南又風調雨順,但大部分百姓仍然剛剛溫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