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覺得更大可能是私仇。”塞薩爾否認說,“以前有力比歐在,這私仇沒法處理,現在如果確定力比歐要死,事情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那件事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吧?”菲爾絲質疑說,“況且,你不是覺得那個叫灰毛的只是演技高深嗎?他不是真正忌恨你,也不是真正想找你的麻煩。”
“演戲的如果投入太深,精神就容易出問題,特別是容易分不清真實和虛假。他扮了這麼久的灰毛,也許已經弄不清自己究竟該是誰、究竟該有怎麼樣的情緒了。”他說,“這些天里每次我和他照面,他都臉色陰晴不定,前兩天我感覺他想殺了我。”
“你真這麼覺得?我覺得這想法太怪了。自己是誰有這麼難判斷嗎?”
塞薩爾搖搖頭,從枕頭下方取出匕首,別在自己腰間,接著把釘頭錘從裝飾架取下,藏在床尾的被褥下方。群?6#999四:9三d6壹!999“我不好跟你解釋這事,但我真要扮演小博爾吉亞的話,你也得配合我才行。你還記得謠言說了什麼嗎?伯爵的私生子愛上了年輕的女巫,所以就跟她私奔了。”
“呃......你認真的?”
“不怎麼認真,不過你可以試著體會一下。”塞薩爾說著把她攥住他肩膀的手取下來,托在自己手心。他低下臉,輕吻了下她的食指尖。嘴唇接觸時,他感到她柔軟精致的肌膚,手指纖弱無力,輕得如同羽毛,汩汩血液在其中流動,帶著她生命的活力。
她手指有些發軟。
“就像這樣。”他聳聳肩說,權當緩解氣氛,“假扮出的貴族禮儀。因為我們倆其實都是外來的野人,我是外域的野人,你是鄉下的野巫師。”
菲爾絲本來目光逡巡,逃避的視线下意識往遠處飄,聽了這話,她倒是找到了克服情緒的方向。“你是外域的野人,但我是索霍利學派的法師。”她咕噥著說,目光盯著門口,不過沒有平常那樣情緒激烈。
“你說的都對,法師小姐。”塞薩爾從閣樓的木椅子上站起身,“你先縮回床去,拿被褥把自己蒙起來,別人只要看到你的面目,就會知道人不對。”
菲爾絲沒吭聲,躡手躡腳爬進被褥,把自己嚴嚴實實裹了一圈,只露出幽暗的眼睛朝他投來目光。
“如果情況不對,我會看情況施術,但你別指望有什麼實際殺傷力。”她說。
似乎是等待了太久,來人竟然用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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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進鎖孔開了門,看來,屋里的仆人要麼是交出了閣樓鑰匙,要麼就是生死兩別了。那個總是很急躁的灰毛推開閣樓門,把力比歐雇來的家仆也踉踉蹌蹌推入,這才緩步踏進門。他還是那副高挑瘦削的身材,但胡須完全刮了個干淨,頭發也剃短了,一身精致的深藍色衣袍搭配他的造型,仿佛是來宣講演說的哲人。
灰毛的臉色平靜溫和。他來到他們倆人面前,帶來一陣香薰的氣味。
“力比歐是真的寵愛你和你的小侄女。”灰毛把燭台放到木桌子上說,“你們靠賣身過得不錯,是吧?”
“的確是這樣,”塞薩爾無所謂地說,“但你看起來和那時候不一樣了,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灰毛邊說邊看向蒙在被子里的菲爾絲,“你今天很敏銳,朋友,但這敏銳來得不那麼及時。”
塞薩爾往菲爾絲那邊邁了一步,把她擋在身後,一方面是掩護她使用法術的跡象,另一方面也是表達灰毛認為他會擁有的情感。人們越覺得場面還在自己掌控范圍內,就越容易放松戒備。
“我們是力比歐大人的私人財產。”他抬高自己的聲調,跟著又神情緊張地補充了一句,“你以為你有資格擅闖他的宅邸?”
“嗯,是嗎?我竟然沒想到我在冒犯他的私人財產。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冒犯呢,你能告訴我嗎?”
“因為力比歐大人看不起你,”塞薩爾的聲音變尖銳了,擺出一副仗著主人有權勢就諷刺別人的討人嫌架勢,“在那地方的每個人都能隨便取笑你。”
灰毛眉頭微皺。“那麼,你有什麼資格取笑我呢,嗯?”
“你說我取笑你?”塞薩爾用更刺耳的聲音叫道,“我只知道,力比歐大人要求我們說話誠實,我就誠實地把話說了出來。難道說實話也算是取笑你嗎,格里加?”
“好,我明白了,那麼誠實地說,你身邊這家伙又算是什麼呢?”
塞薩爾聳聳肩,剛想表演一名態度囂張的得勢小人,卻發現自己表情太浮夸,實在不似當初那個初來乍到的傻子。是因為和這家伙飆演技緩解了他的心理壓力嗎?他最近的情緒是很焦躁不安。
盡管如此,塞薩爾還是睜大眼睛,表現出十足的亢奮。“你問我侄女?”他反問道,“我侄女現在是我尊貴的女主人!”
格里加不吭聲了,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質疑自己此行的目的。找一個地位卑下的得勢小人的麻煩,——還是個賣了侄女上位的白痴,——這事究竟有何必要?但片刻之後,他微笑起來,那雙總是很急躁的灰眼睛里帶上了好奇。
他轉身對他推進來的家仆說:“我在想,我們得到了如此多的財富,本該用於更好地供奉我主希耶爾,力比歐這種人卻把它們花在這樣的地方。(群'6#999四:9三6'壹!999)你覺得這個沒教養的東西拿著獻給神的財富享樂,在如此神聖的場合是可行的嗎?”
“那你又是什麼東西?”塞薩爾很不客氣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敢在陰暗角落里吹牛皮,實際上就是陰溝里的老鼠?你也就能在私底下找下人吹牛皮了,你敢去正統教會里說這話?”
格里加帶著好奇的微笑上前一步,他隨之後退一大步,左手掏出匕首在手指間耍了個刀花。雖然只能拿來唬人,但誠實地說,他也不會其它使匕首的手法了。除非像瘋狗一樣胡亂揮刀也能算。
“你想干什麼?”塞薩爾睜大眼睛叫囂道,“以為力比歐大人不會追究你嗎?”
“你的力比歐已經沒命干這事了。”格里加低聲說,“我真想讓你好好看看每個人的死相,喪家犬。”
還沒等塞薩爾反應過來,他就發現自己的左手腕齊根斷裂。他的左手掌跟匕首一起咣當墜地,可這位假冒的前雇傭兵只不過抬了下衣袖。他眼角隱約瞥見一絲寒光,是這家伙在袖筒里藏了利刃?
刹那之後,劇烈的疼痛從斷腕席卷神經,讓他肢體抽搐,胃部痙攣,一步步後退直至癱坐在床尾。他臉色發白,不止是劇痛讓他難以忍受,還有股無法描述的壓迫感籠罩著他,——來自阿納力克的詛咒。那壓迫感就像老虎鉗把他一點點夾緊,要把他身為人的軀殼撕裂,揭示出其中恐怖的真相,每一次嚴重受傷,都是一次對精神的折磨。
塞薩爾想嘔吐,把內髒也一起吐出來。
格里加卻揉了揉剪短的頭發,帶著煩躁的表情踢開了斷手。他捂住額頭,打量受害者的慘狀,眼神陰晴不定。他是在煩躁什麼?煩躁他扮了這麼多年患有狂躁症的蠢貨白痴,如今已經沒法分清那邊才是真正的自我了嗎?
仆人捂著嘴竭力不發出慘叫。塞薩爾則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思考。他發現格里加的目光正逐漸轉變為冷漠的凶狠。
此人對受害者的表現完全無所謂,就像獵人在例行公事打量落入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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阱的小動物。
這家伙已經沒有耐心了,塞薩爾想,從始至終,他所關注的都不是屋內的兩人,而是被迫當了這麼多年丑角的自己。塞薩爾表現得越像個得勢後囂張起來的卑賤小人,他就越為自己感到不值,陷入心理失衡。
塞薩爾看著格里加前踏一步,往自己走來,於是立刻扮出驚慌失措的神態往旁邊躲。他一邊哆哆嗦嗦,一邊笨拙地跌倒在地,把保護侄女的勇氣都丟得一干二淨,可謂丑態畢露。這一退,格里加的神情越發陰暗了,臉上甚至掛上了失控的恨意,仿佛塞薩爾這小人得志的家伙濃縮了他幾十年的悔恨一般。
他連那個仆人趁機倉皇逃跑都顧不上管了。
格里加再次往前一步,這一瞬間,菲爾絲猛然掀開被子,手指朝他指去。格里加瞥向自始至終蒙在被褥里的女孩,依然面色陰暗,多半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得勢的卑賤小妓女,隨即,他雙眼猛地睜大。
“你是——”
光束在她眼中和口中涌出,像耀眼的陽光刺穿重重黑暗,哪怕緊閉雙眼,塞薩爾還是覺得自己想流眼淚,連眼皮都被照射得一片通紅。
趁著菲爾絲醞釀許久的咒法閃瞎了此人雙眼,塞薩爾伸右手掀開被褥,抄起埋藏已久的釘頭錘,緊緊攥在手心。他奮力直起身來,一邊往前疾撲,一邊使出全身力氣把釘頭錘朝格里加掄了過去。
一片熾烈耀眼的光暈中,格里加大步後退。他慌了神,但還是架起一柄紋著神殿徽記的單手劍,意圖阻擋來襲的刀劍。然而放射狀的錘頭先是砸彎了他的劍刃,接著撞上他內襯的護胸甲,最終砸得護胸甲都凹了進去。
格里加重重挨了一下,吐出大口汙血,腳步趔趄,身體也軟綿綿往後仰。
不等光暈散去,也不等對方說哪怕一句話,塞薩爾又是一錘迎著血霧往他臉上掄,卻被他踉蹌躲過。令人耳膜發痛的古怪韻律從塞薩爾背後升起,隨之,一束泛灰的弧线從菲爾絲指尖迸射而出,撲入格里加胸口,——他的神情忽然恍惚了,整個人都陷入失神似的迷茫中。他的手指本該握緊劍柄,此時也無法抑制地松開了點。
塞薩爾知道這巫咒能有效殺傷植物,但對活人只有虛弱和恍惚的效果,因此也不浪費時間,只管像建築工砸釘子一樣往斜上方抬起右臂,朝他揮下。
從右上至左下的一錘子正中面門,把格里加歪斜地砸進了地板。砰得一聲巨響,這人的腦袋像西瓜一樣爆開了,模糊的面部血肉和碎裂的顱骨都往地板坑洞里凹了進去,紅白泥漿迸射四濺,把周遭事物都塗得粘稠濕滑,仿佛一大片放射狀的斑斕油彩。
可算是死了。
眾籌群四⑤陸一貳⑦玖④零塞薩爾晃晃自己暈眩的腦袋,站直身子,只覺胸口起伏,濺上皮膚的血像遇見海綿一樣從外往里滲。他覺得視线有些模糊,房間不停旋轉,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搖晃。
站立了片刻後,他還是忍不住癱坐在地,費力地呼吸起來。他目視菲爾絲小心地撿起牆角落的斷手,朝他走來。
“手能接上嗎?”他問道,“我還不想變殘廢。”
“其實我不會給人接胳膊,也不會給人治傷。”菲爾絲捧著斷手跪下來,還不忘嘀嘀咕咕,“不過你比較特殊,只要多弄點血,再糊點爛草藥,就能把你的命吊住,各種傷勢也能慢慢痊愈。也許你該想辦法找個真正懂行的醫生。”
塞薩爾看著她用碎布條把他斷手彌合,又拿著瓶子從格里加身上采血,往他斷腕上澆,竟讓表面的裂口緩緩彌合了點。這一幕真是怪異至極,就像在用漿糊粘木偶。
“你說得倒是輕巧,”他費力地說,“除了你,還有其他任何人能讓我交待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嗎?”
“呃,確實很多教會的經文上都寫了你這種異狀。一旦查出來的話......”
喘息一陣以後,塞薩爾站起身,也不管坐手和手腕只有血絲黏連,來到閣樓窗口邊就往下眺望。巷口那邊,帶頭的雇傭兵正在和人商議,明顯是被拖延住了時間,兩側擠滿了圍觀的人,只能聽到一片嘈雜的竊竊私議。
“這幫人怎麼還被堵在巷口?他們不知道強行闖進來嗎?”
“可能是在觀察情況吧。”菲爾絲嘀咕著回答道。她捏著他那只斷裂的手腕不放,視线也盯著他緩緩粘合的腕部血肉,好似在觀察神秘莫測的自然現象。“我能把手指塞到你手腕的斷口里攪幾下嗎?或者拿鑷子取點血肉組織?”
“不能。”
“好吧,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她問道,連視线都不往上抬。
“當然是想辦法讓他們強衝進來。”他說,回身走向格里加的殘屍。趁著力氣還在,他用右手扯著格里加的腳把他的屍體拔了出來,手感很粘滯,就像從泥坑里拔蘿卜。由於這家伙腦殼和地板黏得太死,塞薩爾拔他的時候把屍體脖頸都扯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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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漿本來在狼藉一片的空腦殼里汪成一灘,拔出時又往外噴濺,灑得滿地都是。
塞薩爾揮舞釘頭錘砸開窗戶,把無頭屍往窗外拋去,如雨的鮮血又灑了下方看熱鬧的觀眾們滿頭滿臉,弄得每個人都目瞪口呆。
“往里衝!!”
隨著人群中一聲高呼,雇傭兵們匯成潮水奔流起來,他們淹過阻攔者,涌向下諾依恩秘密開設的歡愉之間。
這下子,這地方徹底亂起來了。
......
此時機會難得,雇傭兵們正在從巷口往深處的院落里衝,歡愉之間的打手們也都被人喊出去阻攔,放松了建築內部的守衛。借著經常跟著力比歐走混來的臉熟,塞薩爾拉著套了兜帽的菲爾絲,趁亂跑進了本該守衛森嚴的院落。
他倆先摸黑進入長廊,接著推開長廊的第三扇門,邁入歡愉之間舉行儀式的大廳。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該先和假扮的力比歐匯合,不然後續的事情會很難辦。力比歐通常會在一層長廊的盡頭處理各項事務,但今夜不同,他要招待更尊貴的客人,因此他會在更高層留給貴客的房間里恭候。
儀式大廳里有通往更上層的樓梯。
這間大廳寬廣但低矮,到處都散放著女神的塑像,燃燒的香木煙霧繚繞,籠罩著一張張影影綽綽的絲綢幕簾。這些幕簾均描繪著風格明顯的宗教故事繪畫,張貼得極密,從天花板的滑軌上垂下,劃出若干條縱橫交錯的狹窄通道來。
通道兩側的私人空間中燈火閃爍,隱約可見一張張名貴的木制大床和斜靠在床上的本地有錢人。
外面的混亂聲在這兒已經很微弱了,就像窸窸窣窣的細語。塞薩爾和菲爾絲緩步走過時,能聽到有人吞雲吐霧,有人舒緩地輕笑,有人意識不清地咕噥著聽不懂的方言,還有人正在簾子里和歡愉之間的仆人纏綿,發出情愛的嘆息聲。
恰在此時,忽然有人發出了驚駭的慘叫聲。
“金庫的守衛都被殺了!”
塞薩爾拉著菲爾絲躲進一扇幕簾,里頭有個一身綢緞的中年男人靠著枕頭,笑容燦爛,但很茫然,眼中也看不到他倆。此人懶散地吸取著一盞散發出氤氳霧氣的碎植物混合物,明顯已經沒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他認得這家伙,其實就是港口上的本地船主。
無視此人以後,他和菲爾絲拉開一絲幕簾,往慘叫聲傳來的方向張望。很快,他就發現兩個守衛的屍體癱在地下室金庫入口。其中一具守衛屍體遭了利刃割喉,鮮血已經浸透上半身的衣衫,順著硬皮革馬甲往下汩汩流淌,還有一具守衛屍體趴在地上,看不清傷勢,不過血漿已經漫出了一米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