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都市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厚而曖昧的甜膩香氣。

　　 起初只有很淡的一股味道，也只有少數幾個人能夠嗅到，而後那股氣味逐漸從中央新建的宮殿那里飄散開來，直到最後這種氣味逐漸席卷了整座城市，將城市的氛圍都變得懶散與墮落起來。

　　 一切災禍大抵都因人的貪婪而起。

　　 新宮殿的出現是貝庫塔王子生日的時候特意讓士兵建的。為了建成這所不大的宮殿，卻耗費了不少於建造大宮殿的人力。表面看來這所宮殿占地並沒有多大，外表相較於其他宮殿來說更為朴素，那麼為何建造結束後，一半的人力都消失在了宮殿之中？

　　 如果看客們將自己的眼眸放入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去追溯繁華之下的真相，便能看見那片令人窒息的情形。

　　 已經看不成歸屬於人類的扭曲肢體被禁錮在無形的框架之中，被超自然的力量扭曲成匪夷所思的模樣。甚至可以從外界看到他們扭曲的器官以及漂浮的內髒，腸子仍然像在身體里面一般蠕動著。他們仍然活著，有呼吸，會呻吟，大腦仍然處於思考的狀態，時不時還會飄出來幾個氣泡。但那些活著的士兵與平民不能與外界聯系，只能永遠清醒地苟延殘喘在這座美麗的宮殿之中。

　　 這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是人在活著的時候被變成的，沒有人知道王子運用了什麼力量，但是他們說，王子實際上是個惡魔，在他們貧瘠的大腦中，也只有惡魔的力量才能做到把活人變成器物，供自己使用。

　　 也曾經活著見過貝庫塔的幸運兒曾經回憶，貝庫塔用平淡的語氣笑著說，如果哪位士兵不夠忠誠，或是哪個平民不夠勤快，那麼成為裝點這座宮殿的一部分或許會是他最後的歸宿。

　　 這也就是為什麼幸存下來的那些衛兵此刻在朦朧的清晨便已經開始挨家挨戶去催促人們離開家門，去為王子尋找傳說中可以讓人變成永恒的秘藥。

　　 平民們雖都對這種行為憤憤不平，卻很少有人敢於反抗，出頭鳥已經變成了王子腳下的足凳，只能說眾人的沉默才是最大程度的推波助瀾。

　　 女人抱著小孩，男人扶著老人，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奔波，就像勞碌的螞蟻，勤勤懇懇工作一輩子，最後在毫無聲息地死去，化為供養大地的養分。芸芸眾生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祈求著神明某一天能夠將自己從這悲慘的命運拯救出來。

　　 但是這樣的日子沒有過去多久，終於有一天，神明聽到了人民的祈禱。他思考片刻，派遣一位神使下凡去勸諫王子，試圖讓這位殘暴不仁的王子停止殘害臣民的無意義行為。

　　 在秘藥幾百年前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便已經被神使帶離這片土地，所以王子的所作所為都是徒勞，但是他根本沒有一點反悔的跡象，只是讓眾人無意義地去重復自己干過的事情。

　　 神明的使者扇動著翅膀降臨此地時，他腳下的城市已經和百年之前看見的景色變得大不相同。雖然九十九游馬天真的以為人類的本性都是善良的，但是他不會想到，人類進步的速度遠超自己的想象。

　　 而人類的本質，也是貪婪的惡。

　　 深色的罩袍籠著少年的腳步逐漸接近城市的中心。周圍的人群的行動方向都與他背道而馳，對於這位不速之客，長期受到壓迫的民眾眼神變得探究而閃避。

　　 九十九游馬雖然對於人們的行為感到好奇，不如說他對人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他的紅色眼睛轉著打量起來四周景色，同時他嗅到。

　　 但是他畢竟不會忘記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勸諫王子的任務，讓王子停止奴役臣民，將宮殿恢復原樣。

　　 可是事情沒想到會變成這幅模樣：王子向他的方向走去，最後將他逼入角落。在這座精致美麗又金碧輝煌的宮殿中，披著灰黑色袍子的九十九游馬顯得格格不入，天使抖抖自己背後的翅膀，無奈地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

　　 王子有一雙美麗的紫色眼眸，像是讓萬事萬物都能沉睡在他的眼睛中一般，而現在這對美麗的眼睛中只有九十九游馬存在，不知道是不是偽裝出來的好奇神色讓九十九游馬變得不自在起來，只能打個哈哈，耿直說出自己的來意。

　　 不過神明的使者，這種自稱卻讓貝庫塔更感興趣了。他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神明，如果真的有神明，那麼為什麼不會對已經犯下暴行的自己直接降下懲罰呢？

　　 “王子！聽我說啦！”游馬想了想還是克服了自己的恐懼，准備將自己的袍子隨意地放在衣架上，沒想到衣架摸上去竟然是一股人皮膚的滑膩觸感。

　　 他馬上轉頭看去，那可怖的事實一時間全數映入眼簾。衣架的外形看起來異常標准，不過從從人類的角度看來，它，或是說她，可能過去會是個相當標致的美人。

　　 深藍色系的發絲被奇妙的力量強行和頭骨捏在一起，從被迫拉長的頭顱中還能看出女孩原來的美貌，女孩的身體被束縛成細瘦的衣杆，雙臂則變成了衣架的掛鈎，她就這麼安靜地站立在那里，什麼聲音都沒有，但九十九游馬觸碰到她的時候，卻仿佛聽到了不存在的呻吟。

　　 可惜九十九游馬的力量因為下凡暫時被封印了起來，不然照著他的性格，必然會先將那些家具解除拘束。雖然貝庫塔是第一次見到九十九游馬，卻已經像是摸透了他整個人一樣，沒有過多經歷過人類欺詐的游馬看起來就像任由他擺布的軟泥一般，在神使踏入這間宮殿的時候貝庫塔便已經在想該把他變成什麼家具供自己使用比較好了。

　　 九十九游馬嗅到空氣中爛漫頹廢的氣味，像是什麼動物脂肪煉制出來的油被擺放到腐爛發臭後加入花朵和水果後沉淀出來的古怪香氣，簡直是對嗅覺靈敏的九十九游馬所實行的酷刑。游馬打了個噴嚏，放棄對人體衣架的觀望，貝庫塔畢竟是皇室，基本的禮儀還是在线的，他優雅地伸出手來，請神明的使者就坐。

　　 “選一把您喜歡的椅子吧。”雖然貝庫塔話里有話，但是九十九游馬確實沒聽出來，他覺得這個王子本性不壞，只要經過勸誡，肯定會把人們都放出來，保持著這種決心，他一鼓作氣地就近找了一個圓凳，正准備挪動屁股坐上去的時候，九十九游馬突然停了下來。

　　 男人扭曲的面容充斥著他不能理解的痛苦那張嘴里面呻吟著他聽不到的話語，表情像是祈求又像是咒罵，如同蚯蚓一般的可怖嘴唇還在蠕動，而他的整張臉像是被拍扁一樣印在了上面。

　　 男人的四肢變成了支撐的棍子，手掌被貝庫塔惡趣味地攤開吸附在地面上，坐起來顯得更加穩固。

　　 九十九游馬的面容顯然驚慌起來，少年強撐著自己的膽子就那樣站在原地，不過恐懼很快便被自己內心中涌現的莫名其妙的自信衝淡了。貝庫塔看游馬不敢坐下，倚靠在松軟的沙發內笑了起來。

　　 “所以說，王子能不能將人們都放出來，大家不是為了成為無意義的家具而存在的，作為王子，難道不應該給人民帶來幸福嗎？”游馬困惑了，貝庫塔卻像是聽到了什麼滑稽的笑話，笑著直不起身體。

　　 笑聲過去，他抬起紫色的眸子，凝視著游馬天真的面容，唇齒間吐露出的話語像是惡魔的邀請一般：“如果游馬願意陪我留在這里，那把他們都放走也不是不可以哦？而且也不是永遠陪著我，怎麼樣，是不是很劃算呢？犧牲自己的一點微不足道的時間，換取大家的自由，只是出於好心，我提供這個選項呢。”

　　 很明顯，猶豫在游馬面容上浮現，在貝庫塔面前，游馬幾乎是赤裸的嬰孩，只要貝庫塔想要，稍加引導便可以引誘游馬達成自己想要的成果。

　　 “……但是，我拒絕。”

　　 游馬因為思考而低下的頭此刻因為拒絕的態度再次抬了起來，翹起來的紅色發絲一晃一晃讓人忍不住視线開始漂移，而神使認真的眼神直接讓貝庫塔的思緒無處遁形，貝庫塔本來以為自己開出簡單的籌碼權當誘惑來隨便引誘一下游馬便會成功，沒想到九十九游馬居然直接拒絕了他。

　　 貝庫塔自信的那副笑容倒是還沒有收起，作為王族的自信告訴他，所謂不受利益誘惑，只是利益不夠充足罷了。

　　 不過兩人間處理這件事情也不是急於一時，貝庫塔作為王室可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九十九游馬要完成神明囑托的任務當然也不急於一時，在九十九游馬簡單而純粹的腦子中思考得出的結果是：既然現在貝庫塔沒有回心轉意，肯定還是考慮時間不夠。

　　 於是兩個人在各有想法的情況下，結果居然達成了詭異的一致——先相處幾天，尋找時機改變對方的態度。

　　 招待神使當然第一步是接風洗塵，在請神使品嘗過了國內最高水准的宴席之後，貝庫塔囑咐仆從准備好熱度適中的清澈水源。王室居住的地方自然有干淨的水流，甚至王宮深處還有開鑿的溫泉，自然也是耗費了巨量人力物力。游馬聽到王宮里面甚至有溫泉，想要去一探究竟的眼神更是逃不過貝庫塔的眼睛，不過既然是來自王室的命令，底下的居民自然也只能低下自己的頭顱表示遵從。

　　 不過游馬看起來倒是很喜歡人類的那些單純的裝飾，在溫泉中玩的不亦樂乎。貝庫塔卻只是躺在溫泉邊緣看著少年的身影，雖然尊貴為神使，行為舉止卻看起來仍然像個與外表年齡相符的少年，似乎歲月根本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九十九游馬就是這樣一個被天道獨愛的少年。

　　 貝庫塔雖然平時不甚活動，因為其早年征戰沙場，有副老天賜予的好身體。九十九游馬玩樂時不小心濺上去的清水順著精瘦的腰部留下勾勒出肌肉的痕跡。

　　 天生人種賦予的潔白肌膚被室外陽光撫摸之後，讓這具身體顏色看起來顯得更加健康。少年橘色發絲被水霧沾濕垂頭喪氣地耷拉下去，發尾水漬打濕脖頸處毛巾，紫色眼眸雖然帶著些許陰郁神色，卻被溫泉蒸騰上方的霧氣騰騰遮得顯著些許無辜感。

　　 此刻的九十九游馬倒是沒那麼繁雜心思，他只是覺得王宮比天上倒是好多了，這里不僅僅有天上沒有的溫泉，還有好心的貝庫塔請他吃美味的飯菜，雖然貝庫塔把活人當成家具的性格是有些變態，但是後天變態還能矯正呢，如果聆聽了神明的旨意改正後，說不定他也能當一個好王子吧。

　　 九十九游馬開心地這麼想著，突然想起邀請貝庫塔和他一起戲水，貝庫塔自然是搖手拒絕。“游馬君，我一個人待著就好啦！”雖然貝庫塔這麼說著，滿面的笑意卻在游馬看不到的地方變得莫名有些嘲諷起來。

　　 少年在溫泉里面玩了半天，精力旺盛的游馬也有些昏昏欲睡，被熱水泡紅的淺褐色肌膚關節處變得更加紅潤，他倒是不避嫌，只圍著塊之前留下的白色布便從旁邊上了岸邊。

　　 潔白的布料更是遮不住少年的身體，被身上流下的水柱打濕的布料變得半透明起來，半遮半掩一般徒勞地努力保護少年的身體不暴露在外界中。就算是有遮掩的布，在下過水後，再上岸的身體也被旁邊的貝庫塔一覽無余。旁邊的侍從早早就被貝庫塔命令退下，除了他倒是沒人能夠看見神使的身體了。

　　 貝庫塔第一次屈尊降貴地陪著別人泡了這麼久溫泉，上岸時都有些稍顯頭暈，不過看著游馬這麼神采奕奕的樣子，只能客套一般假笑著感嘆少年的體質如此健康。

　　 “這麼晚了，神使不如就在我的臥室里面睡覺吧？我們不是朋友嗎？”九十九游馬本想推脫，可是貝庫塔抬起那雙惑人的紫色眼眸看著他的時候，卡在喉嚨間的話語卻都隨著發絲流下的水滴消散了。

　　 “打擾了！”就像是年輕人第一次去朋友家做客一般，游馬自然而然地擦干身體與頭頂，兩搓紅發倔強地翹起。

　　 泡溫泉真是人生間一大享受，讓他整個人都感覺舒爽起來，還促進了血液循環。套著絲綢質地的淡黃色睡衣，渾身輕松自在的感覺都讓他甚至忘記了躺著的是貝庫塔的床鋪，待到貝庫塔整理完政務回來，看見游馬整個人在自己的床上坍塌成了一個大字形。

　　 不過好消息是作為王子，貝庫塔的床鋪還是夠大的。貝庫塔順著邊緣躺好，卻發現游馬倒不是很老實，半夢半醒之間開始亂動，貝庫塔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睡相這麼糟糕的人，卻只能接受自己釀下的苦果，轉頭倒向旁邊沉浸在美麗的夢鄉之中。

　　 如果說游馬一晚上做了一個美麗無比的夢，比如說大家都得救了，貝庫塔也變成了善良的好王子的happyend。那麼貝庫塔的夢顯然和游馬成反比，早年征戰沙場的體感像是又再次降臨在了自己身上，雖然溫泉極大程度地放松了神經，可是旁邊人糟糕的睡姿顯然又將大腦中的那根引线再次繃緊。

　　 第二日，第三日，直到第四日，王都的風景已經被王子和神使都踏足過，再也沒有任何一片土地的風景沒有被兩人看過了。於是九十九游馬和貝庫塔再次回到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屋子里，面對著一眾扭曲的由貨真價實的活人組成的器物。

　　 王子一如既往地坐在最喜歡的沙發里面突然驚覺，事情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無論是九十九游馬的感情，或者是自己的態度。

　　 無論是神使高高在上的拯救意味，還是自己的不願改變。

　　 被變成頑固的人體家具可能從來都不是那些愚蠢的下仆，只是內心深處的貝庫塔自己罷了。傳說中神明創造世界花了六天。又在之後的某周第四天與信徒共進晚餐，被其中一位背叛。不過今天兩人共進晚宴時，九十九游馬倒是沒有想過身邊的人會出賣他。

　　 看著庸碌的仆人們收拾著殘羹剩飯，貝庫塔饜足的眸子看向九十九游馬，顯然少年也有話想對他說，貝庫塔在自己泛著淺淡光芒的唇前豎起食指，示意神使安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我們都知道對方的答案。”

　　 一開始，兩個人的態度就未曾改變。黑暗突然向他撲來，九十九游馬保持人類形態最後一刻昏倒前看見的還是那雙和他數日相處，卻依舊在深處透露著不近人情的深紫色眼眸。

　　 “晚安。”

　　 貝庫塔將游馬的眼眸合上，雙手合十做完了最後的禱告。貝庫塔從來不會為了食物做禱告，這個禱告也並不是為了食物，只是為了這個輕易相信別人的神使。

　　 離開這里的時候，貝庫塔吩咐下仆，這座死寂的王宮中很快又會多一件新的家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