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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虐血風譜

悅虐血風譜 吉光骨食 78200 2023-11-18 22:42

   悅虐血風譜

  日本女切腹秘錄·虐悅血風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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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女武者自刃

  

   寶歷六年

  

   時間是五月下旬的一個凌晨,距離天明還有至少一個時辰。暮春的天氣已經開始溫熱,路旁的櫻花樹上,櫻花也將落盡。天還未亮的時候,少女獨自來到薩摩藩島津宅邸的後門外。她年方二十出頭,穿著白色的麻布窄袖劍道服,下著灰色裙褲,腰帶上插著長短雙刀,赤著雙足,腳底已經磨出了血。少女容貌雖然頗為清秀,但發鬢蓬松,雙目失神,看上去仿佛著了魔一般。她徑直走到後門門前,舉起拳頭用力敲了三下門板。咚咚咚的三聲在寂靜的黎明中聽起來格外的響亮。不等守門人走出來開門,少女便後退數步,在離門口約十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然後端端正正的跪坐下去。她從腰帶上解下長短雙刀,放在面前,然後兩手縮回袖筒,再從領口伸出來,兩臂一分,將上衣褪下。

  

   少女未穿內衣,亦未纏腹布,雪白細膩的肌膚在夜色中如蝦子般反射著門下燈籠的光。她身材健美,兩肩可以看到明顯的肌肉,顯然是長期習武之人。少女將裙褲的腰帶略松了松,把褲腰向下推,讓自己的腰腹完全露出來。

  

   她的腰肢圓潤纖細,小腹平坦,能看略微看到腹肌的輪廓。淺淺的肚臍點綴在腹部正中,充滿了青春的誘惑力。少女的腰腹部沒有絲毫多余的脂肪,胸脯卻很飽滿,然而奇怪的是,胸腹之際的水月處,有一大塊青黑色的痕跡,仿佛受到重擊後的淤痕。少女俯身拿起面前的短刀,拔刀出鞘。青白色的刀身上,映出她憔悴而平靜的面容。

  

   這時,門後才傳來人聲。

  

   “是什麼人,這種時候來這里,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守門人彌助睡眼惺忪地卸下門插,將大門推開一條縫,剛好看到少女將短刀刺入自己的左下腹中。

  

   准確的說,少女將短刀刺入的部位是左側腰部,向下靠近髖骨的部位。她用右手反握著短刀的刀柄靠近護手的部位,左手抓著刀柄末端,上半身向左扭,一口氣將二尺長的刀身,刺進體內一半左右的長度。

  

   “哎呀!”

  

   彌助大叫了一聲,一下子推開門。少女毫不理會他,兩手用力將短刀向右拉過來。銳利的刀鋒一下子切開柔軟的肚皮,劃開一條傷口。隨著刀刃的移動,傷口不斷延長,血像溪流一般從傷口中涌出來,看起來仿佛是黑色的。彌助朝少女跑了兩步,又站住了,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就像舞台上表演啞劇似的。”事後他這樣說:“她肯定疼的要命,因為她的臉都變成灰白色了,我能看見汗珠一粒一粒的從她腦門和鼻尖上冒出來。可是她一聲都不吭,就那麼直勾勾的看著我。”

  

   不過三次呼吸的功夫,少女已經把刀刃推到了肚皮中間、肚臍下面一寸左右的位置。直到這時候彌助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切腹自殺。彌助雖然已經四十歲了,但是這樣的場面還是第一次看到。少女揚起臉看著他,慘白色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艱難的微笑。彌助嚇了一跳,後退兩步,拌在自己的腳跟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少女的臉頰抽動著,顯然正在承受著極為劇烈的痛楚。她略微停頓了一下,仿佛在重新積攢勇氣與體力,然後猛地發出一聲低沉沙啞的喊聲。

  

   “喝啊!”

  

   隨著這聲呐喊,少女手里的短刀一下子推到了肚子的右邊。整個下腹部都被血淋淋的割開了。傷口兩邊略高,肚臍下面的部分最低,是一條弧线,肚臍左邊的傷口略長於右側。

  

   “你……你……我……”

  

   彌助語無倫次地想要站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他的頭腦本來就沒有完全從睡眠中清醒過來。眼前著淒烈的一幕,更讓他有一種“我還在夢中”的錯覺。少女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她緊緊抿著嘴唇,鼻孔里噴著粗氣,猛地一用力,將短刀從自己小腹中抽出來。刀刃上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下,少女顫抖著把刀身翻轉過來,讓刀刃向左,刀尖重新對准自己傷口右側盡頭的位置,然後嘶啞地對彌助說道:

  

   “去叫人來。”

  

   彌助這才如夢方醒,連滾帶爬地轉身跑進大門里,扯開嗓子喊起來:

  

   “來人啊!快來人啊!”

  

   少女勉強輕笑了一下,然兩手將短刀狠狠地重新插回進自己右下腹的傷口,和剛才一樣,刀身刺入身體足有一尺,她瞪大了雙眼,兩手用力向右一推。短刀第二次沿著剛才的傷口劃開她的下腹部,一路向左,一直剖到肚臍下方才停下。少女再次停頓了一下,然後將左手按在刀柄尾部,一發力,把短刀剩下的一半也捅進自己的肚子里。

  

   或許是因為短刀足夠鋒利,也或者是因為手法精妙,亦或者因為少女腹部的肌肉足夠堅實,少女剛才切腹時傷口沒有敞開,仿佛一條黑色线,只有血流出。但隨著短刀的再次深入,傷口一下子裂開了。一截桃紅色的小腸從傷口中冒出來,覆蓋著油脂、黏液和血的混合物,冒著騰騰的腥臭熱汽。腸子從傷口里淌出來,一大團地掛在少女的手腕上,然後更多的腸子在腹壓和重力的雙重作用下涌出來,一直垂落到她雙膝之間鋪著白砂的地面上。少女伏下身子,可以看到她剛才已經刺穿了自己的身體,短刀的刀尖從她後腰靠右邊的地方透出了足有三寸的長度。

  

   彌助帶著人們趕來時,少女已經停止了呼吸。她身體向右側躺在地上,雙腿蜷曲,腹部被切開逞“丁”字形的傷口。腸髒在身前流成一堆。

  

  

   “這……麻煩了啊。”

  

   說話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貴婦人,穿著柳色的五重衣。手里的扇子啪噠一下打開,掩住鼻子,彎下腰仔細地檢視著死者的屍體。

  

   “深深的傷口,第一刀就切斷了靠近脊椎的腹動脈,所以才能死的這麼迅速。”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著,跟在她身邊的一位侍從立刻拿出紙筆和墨盒記錄起來。侍從也是位姿容秀麗的少女,年紀與死者相仿,穿著藏青色的襯衣和湖藍色直綴。

  

   “干脆利落的切腹,再加上掌心生有劍繭,看來是位深諳武道之人啊。死志如此堅決,不惜弄髒大名的家門,又是為了什麼呢?”

  

   “法谷大人。”記錄的侍從停下筆:“我認得此人。”

  

   島津家首席家老法谷德子直起腰,回過頭,看著她。

  

   “彌香,你說你認得她?”

  

   “是的。”侍從宮田彌香回答。

  

   “她不是昨天白天來府中參加劍道試合,最後以一招之差惜敗的那位薩摩示現流的武藝者嗎?”

  

   “啊啊。”法谷德子點點頭:“她死的太痛苦,臉都扭曲了,你這麼一說我也認出來了,她的確就是那位,叫什麼來著,東鄉千世啊!”

  

   知道了身份,事情就好辦一點了。法谷一面派人去通知千世生前的家人與所在道場,一面叫人去准備棺木。彌香看了死者一眼,忍不住走過去,拉起千世壓在身下、浸透了血的上衣,把她赤裸的上身蓋住。

  

   “這件事情,是要通知大人的。”

  

   她口中的這位大人,就是島津家新任的當主,故主島津義誠大人的侄女,領有薩摩藩七十七萬石,威震九州的女大名,島津秀虎。

  

   只要將此事稟明藩主,藩主自可定奪。武者於大名屋敷前自盡,雖不尋常,但也並非不可解決的大事。藩主剛剛即位,國內尚未平定,去年又剛剛爆發了寶歷郡上一揆暴動,無論如何,必須盡快將此事壓制下去才行。

  

   然而德子並不知道,一場席卷島津家的血腥風雨,剛剛被揭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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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虐悅之甦醒

  

   武士的生命是屬於何人的?

  

   武士的生命不屬於自己,而屬於主君。

  

   為主君而死,乃是武士的本份。

  

   ——《葉隱聞書》

  

   屍體被擺放在鋪在房間正中的一塊白布上,已經被仔細的清洗過,並且換上嶄新的白色葬衣。入殮師按摩了屍體臉部的肌肉,讓其因為生前劇痛而扭曲的面容歸於平靜。

  

   “是個很漂亮的姑娘啊。”

  

   島津秀虎今年二十七歲,正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輝煌的年齡。她身高六尺——比一般的男人還要高出一點,儀態端莊,無論發飾、衣著和行為,都一絲不亂。

  

   “雖然身為女體,卻有人君之相。”

  

   藩內的老臣們這樣評價她。

  

   今年二月,島津藩藩主,島津太宰義誠在酒後落馬身死,沒有子嗣。藩內宿老們於是上書幕府,請求將軍在義誠的子侄中選取一位繼任者。然而出乎人們意料的,將軍沒有選擇男子,卻選擇了島津秀虎。

  

   “說起來,秀虎大人的母親,是將軍的乳母啊。秀虎大人算得上是德川將軍的乳姊妹,所以才被指名吧。”

  

   這樣的猜測與議論紛紛而起,但當秀虎前往府內城就任時,議論之聲頓時平息。

  

   “此女有人君之相。”人們都這樣說。秀虎不但儀容出眾,而且武藝嫻熟,為人果敢剛忍,就任後不久,就贏得了家中宿老的一致擁戴。

  

   最令人敬服的,是秀虎那種無論何時何地,都沉穩鎮定的態度。人們從未見她在人前顯露過絲毫的情緒。她就如同一把保養得很好的刀,干淨,整潔,鋒利。

  

   屋中除了死者外,共有四人,都是女性。

  

   島津藩藩主島津秀虎,島津家家老法谷德子,女侍叢宮田彌香,以及一位身著醬紫色綢緞和服、外罩深藍色肩衣,年齡與秀虎相仿的女人。

  

   她筆直地跪坐在屍體頭部右側,面色木然,長短雙刀與死者的雙刀並排擺在身側。

  

   “請節哀。”法谷對她說。她抬頭看了一眼法谷,點點頭。

  

   雲耀館館主,薩摩示現流第六代宗家,人稱女性武藝者中九州無敵的東鄉千代,此刻只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身邊躺著的是自己同胞親妹的屍體。昨天的這個時候,她還是個意氣風發,活潑開朗的女孩,現在卻已經與自己天人永隔。

  

   而且是在大名屋敷前切腹自盡。

  

   無論出於什麼理由,自殺,就代表死者對生者的不原諒。以生命髒汙了上位者的名聲,這樣的事情,令她感到手足無措。

  

   “令妹的事情,想必你會有很好的解釋。”秀虎和藹地說道,昨天在我面前的比武,令妹以一招之差輸給了柳生新陰流的柳生青柳。然而勝敗乃兵家常事,更何況新陰流名震天下,令妹亦非代表貴流最高水准,一招惜敗,不能算是於武名有虧,她為何要到我門前尋此短見?此事是否有人在背後指使?望你從實說來。

  

   千代伏下上身行禮,不抬頭,也不回答。

  

   “骨肉情深,哀慟之情我也能理解。”秀虎依然和藹地對她說:“這樣吧。你先回去。等辦完令妹的喪儀之後,我們再說這件事。”

  

   “多謝大人。”千代這才抬起頭:“那麼,我就把舍妹的遺體帶走了。”

  

   “好,不,慢著。”秀虎猶豫了一下。法谷吃驚地看著秀虎,她是從小陪著秀虎一起長大的,如同秀虎的親姐姐一般,可以說,她比任何人都更要了解秀虎。

  

   難道那件事情,終於要發生了嗎?

  

   一陣寒意順著脊柱爬上法谷德子的後背。千代也吃驚地看著秀虎,秀虎看了一眼千世的屍體,說道:“今天就把令妹的遺體留在此處吧。喪儀事項,由我來負責。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這於禮不合,而且不合乎常理。法谷想要出聲,卻終於忍住了。

  

   她看著秀虎的表情,就如同看著一頭真正的猛虎。

  

   那忘卻已久的噩夢……

  

   淋漓的鮮血,痛苦的呻吟……

  

   “大人。”千代驚訝地說:“但是……”

  

   “就這樣吧。”秀虎輕描淡寫地說到,語氣卻如同斬釘截鐵。

  

   千代無奈,唯有同意。

  

   “德子。你也出去。”千代施禮告退後,秀虎立刻如此吩咐。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始終停留在千世的遺體上:“彌香,你去守在門外,我不出去,不許任何人進來,你也不許進來。”

  

   房間里只剩下秀虎自己,和千世冰冷的屍體。彌香站在門口,背對著房門。

  

   法谷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嘴唇動了幾下,最後說出來的卻是:

  

   “好好守在這里,不可以讓任何人進去,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可以窺看。”

  

   彌香點點頭,目送法谷離開,然後手按刀柄,端坐在門前的地板上。

  

   背後的房間里,傳來細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音。

  

   傳來奇異的、粘膩的聲響。

  

   似乎有隱隱約約的喘息聲。

  

   彌香好奇起來。

  

   與法谷不同,彌香並非秀虎從老家帶來的侍衛,而是本地人。她的父親宮田慶左衛門是宮田流小刀護身道的高手,亦是前大名島津義誠的貼身侍衛,彌香自由習武,盡得父親真傳。秀虎到任後,侍衛不能再用男人,於是彌香接替了父親的職位。

  

   她很喜歡這位新主公。已故的義誠是個粗野之人,每日飲酒大醉,跡近瘋癲。而秀虎卻溫和沉靜,對任何人都很和藹。

  

   從就任侍衛的第一天起,彌香就暗下決心,要竭盡自己所能,保護這位大人。

  

   秀虎是女人,而且尚未婚姻。

  

   她就任藩主後,藩內除了侍衛之外,其它職位,大多也都換成由女子擔任。

  

   本來島津藩的劍術指南役,是太舍流的丸目家。但劍術指南役既然傳授武道,就不可避免的要與藩主有身體上的接觸。

  

   女人做了藩主,就要由女人來做劍術指南役。藩內有兩家劍術道場是女人掌管的。其一,是薩摩本地的薩摩示現流東鄉家的雲耀道場,另一家,是尾張柳生家的分支,九州柳生新陰流道場。

  

   柳生新陰流,乃是將軍家的御用劍術指南,自但馬守宗矩一代起,權勢熏天,是天下武藝者中最有勢力的一家。

  

   為了確定劍術指南役的人選,才會有昨天上午的那場比武。柳生家的柳生青柳,對陣東鄉家的東鄉千世。

  

   當時彌香也在場,而且對青柳戰勝千世的那一招,看得很清楚。

  

   她自己也是武藝人,她知道那一招的奧妙。

  

   雙方都持木刀,千世本已占據上風,滑步上前以平突刺擊向青柳。青柳取浮舟之式,上步強攻,出劍到一半時,忽然變為回旋打,同時腳下側移。

  

   雙方擦身的瞬間,千世的木刀緊擦過青柳的右上臂,然而青柳卻借機進入門內,以刀柄狠狠撞中千世的胸腹之間。千世頓時被這一擊打的閉過氣去,無力再戰。

  

   一招之敗。彌香無比惋惜。

  

   因為若以實戰而論,勝者其實是千世。

  

   示現流是實戰劍法,實戰時,武士必定持真劍,著鎧甲。

  

   如果是這樣的比試,那麼結局將完全相反。真劍的劍刃擦過右臂,足以將肌肉截斷,而刀柄撞在胸甲上,根本無法造成傷害。

  

   之後的事情就是,裁判叫停,秀虎親口宣布柳生青柳獲勝。千世被帶回道場,然後在第二天凌晨,就來到府門前切腹自盡了。

  

   秀虎身為武門之女,也懂劍術,她自然不可能看不出這勝負之間的奧妙。本來是勝者的,卻被判為失敗。

  

   然而即便如此,又何須切腹呢?柳生家雖然只有一萬二千石封地,卻因為與幕府關系極為緊密,而成為天下人人拼命巴結的家族。

  

   就是說,主公做出那種判斷,也是為了島津家的將來著想。這並非不可理解之事。

  

   就在這時,沉思中的彌香忽然聽到身後屋內傳來一聲苦悶的呻吟。聲音似乎被可以壓抑,但她聽得十分真切。這一瞬間,彌香忘記了秀虎與德子的叮囑,她本能地跳起來。轉身拉開拉門,映入眼簾的,卻是難以置信的景象。

  

   兩具雪白的肉體交纏在一起,一具滾熱,一具冰冷。秀虎緊緊地擁抱著千世的屍體,趴在屍體身上,嘴唇壓著屍體的嘴唇,舌頭伸進屍體口中。兩人的乳房貼在一起,四腿纏繞。秀虎一手摟著千世屍體的腰肢,另一只手竟是從千世腹部的傷口處伸進去,身邊堆著一堆已經被掏出來的腸子。

  

   雖然屍體被洗的十分干淨,但這場面依然令人說不出的惡心與恐懼。

  

   秀虎抬起頭,看了彌香一眼,慢慢放開千世的屍體,站直了身子。

  

   她的手從屍體的肚子里抽出來時,手腕上還黏著一段腸子。

  

   青白色的腸子,啪一聲掉下去,發出濕答答的聲響。

  

   昏暗的房間中,秀虎的裸體雪白得耀眼,四肢勻稱,乳房豐滿,健壯而修長的身體,帶著一種別樣的魅力。

  

   “出去,關上門。”秀虎的聲音依舊平靜而和藹。彌香“砰”一聲合上紙門,然後一下子跪在地上,張大了嘴巴一陣干嘔。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不能被看到的東西,上位者汙穢的秘密……

  

   看到了,都看到了……

  

   她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惡心和恐懼,而是因為震驚。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

  

   彌香感到一雙異常有力的手把自己扶起來。秀虎已經穿好了衣服,頭發披在背後,神色嚴肅。彌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發抖。

  

   她不知道秀虎是如何把自己扶進房間的,秀虎的手一松開,她就癱倒在地上。

  

   千世的屍體,也已經被整理好,重新穿上了白色的葬衣,看不出剛才發生過的事情的痕跡。

  

   “這是一種疾病。”秀虎溫柔地對彌香說。

  

   這種病叫做虐悅之症。患有此病的人,會失去常人的情感,唯有看到他人遭受劇烈的肉體痛苦時,才能感到愉悅。

  

   “世間最大肉體痛苦,大概莫過於切腹。”秀虎說道:“從一開始,只是想象著她切腹時所遭受到的痛苦,我就已經興奮的無法抑制自己。我已經太久沒有過肉體上的發泄,所以……”

  

   彌香在聽,卻沒有聽進去一個字。秀虎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她完全沒有聽到。當她從失神狀態中恢復過來時,秀虎正殷切地看著她。

  

   “主公,我……”

  

   “所以,無論如何請你為我做這件事情。”秀虎拉起她的手。

  

   秀虎的手依然滾熱,掌心滾熱, 指背也滾熱。

  

   “我會為主公……”

  

   她還沒有來得及把“保守秘密”說出口,秀虎已經一把將她拉進自己懷里。

  

   她的懷抱很緊,也很溫暖,說在彌香耳邊的話,卻令她全身都冰冷。

  

   “太好了,為了我,切腹自殺吧。哪怕只有一次,我想看你切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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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仇討情願

  

   武士可以為自己死去的親人復仇。

  

   復仇者必須為死者之家人。

  

   復仇者需先上書當地管轄大名,言明復仇理由,得到批准後,在規定的時間與地點進行復仇。

  

   無論復仇結果如何,雙方的家人不得重復復仇。

  

   ——《家康公律囑百條》

  

   “到此為止吧,大人!”

  

   已經被死亡的恐懼緊緊攫住的彌香,聽到這句話,仿佛聽到了觀世音菩薩拯救世人苦難的綸音一般。秀虎的身體僵硬了一下,然後慢慢松開她。

  

   法谷德子站在門口,她大步走進來,一把抓住彌香的手腕,把她從秀虎身邊拉開。

  

   “你先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你看到的,聽到的一切,不許和任何人講起。”德子臉色嚴峻地說道:“如有一字泄露,我親手斬了你。”

  

   彌香嘴唇哆嗦著,用急促的碎步退出房間。德子看向秀虎,秀虎也毫不示弱地看著她。終於,德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大人,請控制自己的情欲啊。”

  

   秀虎低下頭。

  

   “我明白。我會控制自己的。”

  

   德子點點頭:“這具屍體,盡早安葬吧。我會想辦法讓彌香對此事保守秘密。必要的話,就……”

  

   “不要說了。”秀虎打斷她:“這女孩沒有錯。錯的是我。剛才如果不是你及時來到,也許我真的會強令她切腹,甚至可能親自把她……”

  

   她忽然跪下去,抱住德子的雙腿,無聲地抽噎起來。

  

   這種痛苦,唯有在這個親姊一般的女人面前,方能流露。

  

   虐悅之症是絕症。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有這種病症時,只有十六歲。

  

   廚房里的一個女仆,誤將有毒的海螺混入食材。雖然被即時發現,沒有釀成嚴重後果,但她卻被嚴厲斥責,並在當晚就切腹了。

  

   女仆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廚房,在遺書中寫明自己的悔恨,然後用收拾魚類的短刀,剖開了自己的肚皮。

  

   那天晚上,秀虎只是餓了,想到廚房找點吃的——她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會拉上德子。

  

   十六歲的秀虎,與二十歲的德子,親眼看到了女仆切腹的全過程。她三十五六歲,是個身材豐腴的婦人。秀虎已經忘記了她的相貌,只記得她將短刀刺進自己肚子里時,發出的如同野獸嘶吼般的痛苦呻吟。

  

   不甚鋒利的短刀,一點一點地割開厚軟的皮膚和脂肪。不喑武道之人,根本難以承受那種痛苦。女仆趴在廚房的地上,指甲在木頭地板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她低聲喊叫著,把刀柄頂在地上,用力把身子往下壓,碩大的乳房從衣襟里露出來,秀虎甚至能看清黑褐色的乳頭周圍一粒一粒小小的雞皮疙瘩。難道這種痛苦會帶來快感嗎?一定是這樣,因為僅僅是在暗處看著,秀虎就覺得自己的小腹中升起一團滾熱的火焰,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一種絕頂的興奮衝擊著她的理智,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將德子壓在身下,雙手伸進德子的衣襟里……

  

   德子的乳房也堅硬地鼓脹著,秀虎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嘴唇壓在德子嘴上,用力把舌頭伸進去,分開德子的牙齒……

  

   “少主……不可以……”德子小聲的反抗著,秀虎不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緊緊地盯著還在切腹的女人。女仆已經在自己的肚子上剖開了足夠長的一條傷口,歪歪斜斜,邊緣粗糙,黑色的血水淌滿一地,帶著新鮮內髒的腥臭氣味。

  

   秀虎張開鼻孔,貪婪地捕捉著空氣中的血腥味道。女仆並非出身武門,沒有受過專業的切腹訓練。她艱難地繼續用刀子戳著自己腹部的傷口,妄想盡早結束性命,傷口弄的很不利落,腸子和鮮血到處都是。她伏在地上,顫抖著把短刀拔出來,想要刺進自己的胸口,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刀尖在她蒼白的乳房上劃開好幾條細細的血痕,卻連一次都沒能刺進去。

  

   德子的臉上滿是秀虎的口水與自己的淚水。她扭著頭,看著女仆在垂死中掙扎,忽然猛地用力將秀虎從自己身上推開,一下子跳起來,幾步跑到女仆身邊從她手里奪過短刀,雙腿跨過她的肩膀,彎下腰,左手搬起她的下巴,右手將短刀伸到女仆脖子底下,狠狠地一刀割斷了女仆的喉嚨。

  

   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愉悅,充斥著秀虎的全部身心。看著女仆脖子被割斷的瞬間,她感到自己小腹中那團火焰一下子爆開了,難以言喻的巨大快感把自己的靈魂拋入一片虛空。之後,她就如同虛脫般,四肢攤開躺在地上,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德子剛才被她緊緊揉捏的乳房,青腫十余天方才消退。

  

   快樂結束後,秀虎便被恐懼和罪惡感折磨。德子為她翻遍醫典,最後才在一本明國傳來的醫術中得到了答案。

  

   虐悅之症。病人缺乏感情,無法從一般的男女魚水中獲得樂趣,唯有目睹他人承受劇烈痛楚時,才能感到愉悅。

  

   此病無藥可醫。

  

   秀虎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她知道這種疾病意味為何。

  

   這是我的秘密,一個德子會幫我保守下去的秘密。

  

   她也決心承受這種病症的折磨,但被任命為藩主之後,在一定范圍之內,近乎無限的權力掌握了在手中。

  

   生殺予奪,決於一念之間。

  

   虐悅之症,像是一頭蟄伏飢餓已久的怪獸,被千世之死喚醒了。

  

   德子與秀虎都不知道,這頭猛獸已經開始一點點的嚙咬著秀虎的理性。

  

   並最終將會把一切都吞噬。

  

   第二天,千世的遺體被德子簡單而鄭重地安葬了。但事情卻並未因此而結束。四天後,一封復仇情願書,從示現流道場,送到了秀虎的面前。

  

   仇討情願

  

   舍妹東鄉千世,於日前自盡於大名屋敷。玷汙大人家門庭之事,隱情如下。

  

   舍妹自盡前一日,於大人府中與柳生新陰流之劍士柳生青柳的比武,其結果並非公允。青柳以下流手段取勝,欺騙大人,致使大人做出誤判。舍妹心中痛楚不平,乃尋此短見,此皆為青柳之卑劣兵法所致。

  

   草民東鄉千代,為替舍妹復仇,懇請大人恩准草民與柳生新陰流之劍士青柳的決斗。叩首再拜。

  

   東鄉千世敬上

   寶歷六年五月二十二日

   薩摩藩雲耀館道場

  

   “荒謬。”法谷德子將情願書往地上一丟,憤憤地道:“青柳乃是在公開的比武中,以堂堂正正之劍藝取勝。東鄉家的人說這種話,是在指責大人目光不明,判斷錯誤。僅憑這一條就是大不敬之罪,可以處其閉門之罰!”

  

   “並非如此。”秀虎已經看過了情願書。她沉重地說道:“法谷,你學過劍道,我也學過。當天那一招之差,究竟誰勝誰負,你我心里也都明白。千世雖被擊中,但以劍理而言,她才是勝者。只不過我想要對柳生一門示好,才做出那種有失公允的裁判。”

  

   “大人!”

  

   秀虎擺擺手,阻止德子繼續說下去:“千代對妹妹的死感到不忿,乃是人之常情啊。如果不批准這場決斗,我的心中難安。”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其實她知道,但是她不敢面對。

  

   我要看到血,更多的血。

  

   我要讓鮮血,將這薩摩藩變成一片紅海。

  

   只有血,才能平息我腹中那團飢渴。

  

   她寫下了判決。

  

   為死去的親人復仇,乃是武者的本份。故此批准東鄉千世與柳生青柳之決斗。

  

   決斗定於五月二十六日上午辰時,地點在府內城竹中府邸後的平地。

  

   望雙方能恪守武家之本份,以堂堂正正之身心,參加決斗,以免留下遺憾。

  

   無論決斗結果如何,雙方不可重復復仇。

  

   特令藩內宿老,法谷德子為決斗主持這。本人將親自擔任見證者。

  

   薩摩藩藩主島津秀虎(花押)

   寶歷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大人親自擔任見證者?”德子驚訝地看著這封許可書。以島津藩藩主的身份,做一場兩個無官職之武者的決斗見證人,可謂破格的紆尊降貴。

  

   “事情發端因我而起,我當然要進行見證。”秀虎說。

  

   與此同時,那頭蟄伏在她內心的野獸,也發出了無聲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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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一之太刀

  

   武者交戰,己刃及彼,彼刃及己。如膽怯而逃,以背向敵,則斷無幸理。

  

   戰場之上,求生者死,求死這生。武士道為追求死亡之道,即為此故。

  

   ——《武藝書歌謠百首》

  

   “大人已經准許了示現流的復仇許可。”柳生青柳環顧四周,狹小的茶室里共有六人,除青柳外,具是九州柳生一門中的高手。青柳雖然年僅二十八歲,但已經盡得新陰流劍術之妙。而其余五人中,亦有三人進入柳生新陰流中目錄以上。

  

   北畠八重,女,二十五歲,志摩出身,柳生新陰流中目錄免許皆傳。

  

   長野伊織,女,二十七歲,上州出身,柳生新陰流中目錄上。

  

   天德寺鈴音,女,二十七歲,大和出身,柳生新陰流中目錄入,佐分利流槍術中目錄。

  

   這三人都與青柳同門出身,劍藝在九州柳生一門中,僅次於青柳。

  

   此外還有二人,也端坐於青柳身邊。

  

   柳生緋柳,女,二十四歲,柳生青柳胞妹,柳生新陰流下目錄上。

  

   柳生玄柳,女,十九歲,柳生青柳胞妹,柳生新陰流下目錄中。

  

   此二人劍術未至精純,但因為是青柳的至親,所以也列席。

  

   “這是大人的命令,雖然柳生新陰流有不得以真劍與它流交手的門規,也不得不違反了。”青柳慢條斯理地說道。她是一個身材細瘦的女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一些,肌膚白皙,烏發滑順。瓜子臉,大眼睛,下巴的线條十分柔美。若非布滿劍繭、幾乎無法握緊拳頭的雙手,很難想象她是九州柳生新陰流一門的第一名手。

  

   “如果我們真的以這條門規作為拒絕決斗的理由,恐怕大人也不得不退讓,畢竟我們有江戶的同門作為後盾,就算是薩摩之主,也不能不考慮……”

  

   “不。”青柳打斷八重的建議:“現在已經不能避戰了,就算為了柳生一門的名譽,我也必須應戰。今天叫你們在這里,是要告訴你們一些事情。”

  

   天下的劍術流派中,流傳著被稱為“一之太刀”的秘技。

  

   所謂“一之太刀”,即是只要使出此招,只需一擊便可擊潰敵人,而無需再用出第二招之意。

  

   劍術之領域,森羅萬象,能被稱之為一之太刀的秘技,卻只有三種。

  

   其一,為流傳於鹿島新當流(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中的“八神太刀”。

  

   其一,為流傳於二天一流中的“通天之儀”。

  

   第三種,也是最後一種,就是薩摩示現流中的“雲耀”。

  

   茶室里陷入了久久的寂靜。最後,柳生玄柳打破了這沉默。

  

   “雲耀到底是什麼樣的劍法?”

  

   “沒人知道。”青柳苦笑:“從沒有活人見識過一之太刀的樣子。這種劍藝只有在生死對決中才會被使用,一旦用出,對手就必死無疑。所以除了已經習得之人,沒有人知道一之太刀是什麼樣的。雲耀的形制如何,恐怕現在天下間只有東鄉千代才知道。”

  

   “這樣說來,你有對付這種劍術的方法嗎?”天德寺皺眉問道。青柳搖頭:“從未見過的劍術,怎可能事先就有應對之策?更何況若論真劍實戰,我尚且不及東鄉千世,其姊身為示現流宗家,劍術唯有更強。明日的決斗,我並無獲勝的把握。”

  

   柳生新陰流不同於其他劍技流派,其核心思想並非武斗,而是軍略。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受到東照大權限家康公的賞識。家康公認為,憑著一劍之勇而橫行天下,乃是平庸武士的想法。故此,雖然柳生新陰流中,確實出現過如初代石舟齋宗嚴、三代十兵衛三嚴、四代連也包也這樣的逸材,但總體而言,純以劍技而論,柳生新陰流,並不算得上最強。

  

   然而對武士而言,武力乃是立身之“根”。無論軍略方面有多麼出色,在最後關頭,要保住生命,終於還是要依靠個人的武力。

  

   青柳嘆了一口氣:“明天的決斗,你們都要去看,如果我僥幸取勝,則諸事大吉;但萬一我落敗甚至身死……”

  

   她的目光變得嚴厲:“你們一定要看清示現流的劍法奧義,並且想出破解之策,為我報仇!”

  

   “但是,”長野將膝蓋向前挪動了一下:“重復報仇是被禁止的事項。藩主想必也不會同意。”

  

   “不需要征得藩主的同意。”青柳道:“私下去復仇,無論用任何手段,一定要殺了東鄉千代。取下她的性命,斷絕示現流的宗門,把這種劍術徹底鏟除掉。”

  

   這並非是為我一個人復仇,而是為了彰顯九州柳生一門的武威。

  

   這樣做,汝等可能都將受到藩主的嚴厲處罰。我知道這樣犧牲你們,對你們並不公正;先窺其秘技,再將其斬殺,也不符合武士堂堂正正的做法。然而武門中人,其性命與榮耀,都不屬於自己,而屬於主君。以我們的生命與名聲,成就薩摩人的威武之名,你們願意嗎?

  

   北畠等五人相互對視一眼,這並非可以推脫之事,一旦膽怯,武名之汙,遠過於死。

  

   看到五人一起點頭同意,青柳眼中不禁涌出淚水。

  

   “諸位的理解,我十份感謝。明日的決斗,我就算豁出性命,也必將令諸位一窺‘雲耀’之真意!”

  

   黎明的時候,下了一刻鍾左右的小雨。之後天氣放晴,萬里無雲。待決斗的時刻到來,地面早已被曬干。

  

   決斗的地點,乃是城下一塊約十分之三町大的空地。之前的兩天,已經被收拾平整,鋪上白色的細沙,雨後又重新用耙子清理過。

  

   空場四周,豎上了竹竿,用白色布幔圍起。更外圍則以竹子籬笆圍住。因為參加決斗的一方是藩主家的劍術指南,事關體面,故嚴禁百姓圍觀。

  

   空場的北方設有矮台,上置座位。藩主島津秀虎坐於正中,擔任見證。作為主持者的法谷德子的座位在她左前方。此外,以宮田彌香為首的六位女侍位則持薙刀站立於矮台前方兩側。

  

   布幔之後,另布置有二十名持鐵炮之藩士,以備萬一。

  

   空場東西兩方,各以布幔圍成二坪大的狹小空間,作為決斗雙方最後准備之處。

  

   卯時三刻,決斗雙方進入場地。東方東鄉千代,身穿白色上衣,兩袖以白繩束起,下著白色裙褲,赤足,額上勒有白色攔汗帶,此為家中有親人去世時穿著的孝服,乃是為了哀悼其妹千世。

  

   手中大刀的刀鞘,亦纏著二指寬的白色紙條。刀柄以白色柄卷纏繞。

  

   西方柳生青柳,身穿淺蔥色格子上衣,青藍色松紋裙褲,亦赤足。腰帶上插有長短雙刀。

  

   雙方雖然對面而立,但都沒有看向對方。

  

   “武具付驗!”法谷德子手持軍配,高聲宣布。二人同時轉身面向北方的看台,兩名女侍走上前,從二人手中接過武器,回到看台前交給法谷驗看。

  

   柳生青柳所用之長短雙刀,是大和國手搔(轉害)派,為九州柳生一門專門鑄造的寶刀,長刀名“存”,短刀名“印”。亦稱為“柳生存”與“柳生印”。“存”長刃二尺五寸,赤金鐔,柄長七寸,重約二貫;短刀刃長一尺四寸,銀鐔,柄長五寸,重一貫。

  

   東鄉千代所用之刀無銘,亦難看出出處,刃長三尺三寸,無鐔,柄長一尺二寸,重二貫半,切先略有磨損痕跡。

  

   此二人使用之刀劍,皆較尋常形制更為厚重。法谷驗看無誤後,將武器交換二人。

  

   “東鄉千代,汝之復仇情願,已獲藩主首肯。柳生青柳,東鄉千代,汝二人於今日此地決斗,藩主親為見證。無論結果如何,雙方家人親友,不得重復復仇。現在就請拋開雜念,以自己的武藝,來印證武人的本心吧!”

  

   東鄉與柳生二人同時向看台鞠躬,而後轉為相對,各後退三步。

  

   “勝負開始!”

  

   法谷話音剛落,柳生青柳已以縮地之步伐向前踏擊,右手拔出長刀,刀芒一閃間,東鄉千世足尖點地,向後倒躍一步,落地後方才以左手橫持刀鞘,右手握住刀柄,緩緩拔刀。

  

   拔刀已畢,其胸前衣襟忽然綻開二寸許的一條裂口,竟然是已被青柳神速之斬擊擊中了。

  

   示現流,並非以速度見長的劍術。青柳的本意,乃是以快速的連擊,在甫開始便壓制住千代,令其難以招架,無法發揮出雲耀的威力。但千代後躍的距離,卻剛好在她攻擊范圍之外,前踏之力已盡,若再進逼,身體將失去平衡。待她重新找回重心時,千代已經拔劍。

  

   此拔劍之法門,名曰“肋一寸”,如果對方在此時進擊,可以刀鞘架住敵劍,順勢抽刀反斬。千代之刀較長,青柳認出這架勢,竟不敢再攻,唯有等待千代變招。

  

   千代面色沉靜,左手松開刀鞘,任其落在地上,隨後左手握上刀柄末端,長刀刀尖向上,直豎在右肩前,

  

   青柳面色變了。

  

   “這是示現流的絕學,名為蜻蜓……”法谷德子小聲說道。

  

   蜻蜓,乃是雲耀的起手式。

  

   在場眾人的心,不約而同的提了起來。

  

   此為決斗,並非演武,雙方自然以命相搏。然而東鄉千代的第一招竟然便是示現流的不傳之秘,一之太刀“雲耀”,大出眾人意料。

  

   沒有試探,沒有准備,上手便是終局之招!

  

   你死,我活!

  

   從未現世之招,傲對今生最大之仇敵!雲耀未出,氣勢攝人!

  

   如退必一敗塗地。

  

   唯有攖鋒迎擊為上策。

  

   示現流是古劍法,重實戰。示現流所用之劍,較它流更為沉重鋒利。所以青柳才選擇同樣沉重厚實的存印二刀應戰。她左手拔出“印”,雙刀交於胸前。

  

   柳生新陰流,十字手。

  

   此乃“無刀取”外,新陰流最強之防守式。

  

   據傳,新陰流的最終奧義“無刀取”,可破世間一切武器一切攻擊,並奪取敵人的武器為己用。然而除了開祖上泉伊勢守繡綱、初代宗家石舟齋宗嚴及三代十兵衛三嚴外,從無人能夠練成。

  

   青柳也只是聽說過這一招,然而連她的父親柳生義盛也只是聽說過,再說給她,她當然也不會。

  

   “啪”的一聲,千代束袖的細繩在右肩處崩斷,連帶整個右側的上衣都綻裂開來,飄飛的碎布片如同萬千蝴蝶,露出她因充血而變成艷紅色的肌膚。右臂肌肉膨脹,足有平時的兩倍粗,血管膨出,皮膚幾乎脹裂。

  

   薩摩示現流最高奧義·雲耀!

  

   刺耳的尖嘯聲中,長刀化為一道雲端照耀而下的電光,刀鋒所向,青柳只覺得一陣熾熱的狂風撲面而來,呼吸都為之滯澀。

  

   這就是一之太刀。

  

   劍士的本能讓她舉刀相迎。然而手中卻沒有察覺到絲毫的重量。

  

   世間的一切仿佛都已經停止,崩解,潰散,化作萬千微塵湮滅於虛空。

  

   長短雙刀落地。

  

   刀柄還握在青柳手中,刀身已經落地。

  

   東鄉千代手中之長刀,一刀斬斷了青柳的長短雙刀,卻在距離青柳右肩近頸部不足一分處,硬停了下來。

  

   青柳雙手的虎口都已經破裂,滲出鮮血。

  

   千代右手的虎口也在流血,五枚指甲都變成淤黑色。

  

   這一刀中,她承受的壓力,甚至遠遠大於青柳。

  

   要猛然止住這一刀,遠比揮出這一刀付出的代價更大。

  

   “這就是雲耀。”千代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抬起長刀。

  

   “你敗了。”

  

   “我敗了。”青柳失魂落魄地重復道:“這就是雲耀……”

  

   這已經不能算是劍法。

  

   而是魔技。

  

   青柳手中的兩個刀柄,啪噠落在沙地上。

  

   “我不殺你。”千代彎腰撿起刀鞘,將長刀插回。她的右臂已經回復原狀,但卻止不住地顫抖。上衣破碎,她的整個右側上半身都裸露在外,卻毫不在意。

  

   她背部的肌肉虬結,如同男子。乳房飽滿結實,肌膚略顯粗糙。

  

   “我雖然不殺你,你總要給我,也給藩主大人一個交代。”千代不再看她,轉身面向看台,端正地坐下。

  

   “草民復仇已畢。十分感謝。”千代俯身行禮。

  

   法谷德子怔住了。

  

   復仇結束,復仇者與仇人卻仍然都活著。這種情況,在她的預料之外。她回頭看了秀虎一眼。

  

   秀虎的臉上,又露出那種令她不寒而栗的神色。她順著秀虎的目光看過去……

  

   柳生青柳也跪下。

  

   “我會給你和藩主大人一個交代。”她把懷紙抽出來放下,用雙手抓住自己衣襟兩側,“也給死去的令妹一個交代”。

  

   然後將自己的衣襟用力一撕,讓胸脯和肚子露出來。

  

   典型的武者的身體。肌肉线條明顯,小小的乳房只比拳頭略大,褐色的暈和乳頭小而整齊,平坦的小腹上可以清楚地看出腹肌,肚臍淺淺的,能看到底部的肉結。

  

   “她怎麼死,我就怎麼死。”青柳說著伸手拾起斷掉的短刀“印”,用懷紙卷住刀身後端。用右手反握,然後用左手將裙褲的褲腰向下按,把整個下腹部都暴露出來。

  

   “柳……”

  

   法谷德子剛要出聲制止,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緊緊握住。

  

   秀虎的手指,如同鋼鈎一般,幾乎勒進她的骨頭。

  

   “柳生青柳不肖,以卑劣之武略,竊居薩摩藩劍術指南役之職。今日身敗,再無他言。我將切腹謝罪。”

  

   說完之後,她右手猛地向下一揮,反握的短刀一下子插入自己的左下腹中。

   刀身穿透皮肉,沒入腹中約有一寸,剛好穿透了皮膚與肌肉,尚未傷及髒腑。青柳的眉頭略皺了一下,左手按住傷口邊緣,右手用力將短刀向右拽動。

  

   她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千代也端然正坐,沒有看她一眼。

  

   青柳的動作很慢,她微微眯著眼睛,嘴唇緊抿,似乎並不痛苦。然而逐漸蒼白的臉色、不斷翕動的鼻翼和自眉梢與額角滲出的大顆汗水,無不證明她此刻正在忍受著劇烈的疼痛。

  

   隨著下腹部傷口的延長,鮮血開始涌出。當她將下腹部從左至右完全切開,鮮血已經染紅了襠部與大腿附近的裙褲。

  

   傷口長約七寸,從左側腹下,橫過肚臍下一寸處,直到右側腹下。切開處平滑整潔,傷口斷層最外沿是薄薄的一層皮膚,然後是更薄的一層淺黃色脂肪,再靠里面則是紫紅色的肌肉,被切斷的傷口出,肌肉的纖維熠熠發光。最里面淡黃色的是被割開的腹膜,傷口肚臍下正中的位置約三寸長的一段微微敞開,內髒隱約可見。

  

   單手切腹,如此漂亮,男人也難以做到。

  

   “大人。我有最後一個請求。”

  

   青柳說。

  

   她的聲音雖然微弱,但依然沉穩。

  

   “說吧。”秀虎的聲音卻已經開始顫抖。她依然牢牢抓著德子的手腕,德子額頭上也有汗珠滲出。

  

   “我想見舍妹玄柳一面。”

  

   這是無法拒絕的遺願。

  

   穿著與青柳同樣服飾的玄柳,小跑著來到看台前。她滿臉淚水,跪在青柳身側。

  

   “姐姐,我來為你介錯!”

  

   “無需介錯。”青柳喘息著,短刀依然留在肚子里:“聽我說……”

  

   接下來的話,她用尾張方言說出。

  

   “雲耀的弱點,你看出來了沒有。”

  

   “是的。”玄柳忍住悲痛,也以尾張方言回答:“消耗體力巨大,唯有一對一時才有有價值。為了讓攻擊的威力最大化,要借助沉重刀劍本身的力量,所以斬擊方位只能是從上至下。因為要集中精神,因此只能攻擊正面的敵人。刀劍長度有限,無法應對使用長矛與薙刀之類長柄武器的敵手。”為了讓痛楚中的姐姐少說話,保存體力,玄柳一口氣將自己的看法全部說出。

  

   “說的好,你比緋柳聰明。”青柳艱難地露出笑容:“我放心了,你下去吧,記住我昨晚的話。”

  

   說著她忽然用力把短刀又向自己腹中插入半尺左右的長度,隨著壓力的驟增,一大團的腸子猛然從傷口中央的位置涌出來。青柳上身前傾,用左手撐住地面,右手使勁把短刀在腹腔里轉了一圈,刀尖攪動腸子,痛楚令她幾乎昏迷。然而她終於以堅強的意志忍耐下來,向左側沿著切開的傷口推動刀刃。

  

   隨著深入髒腑的刀刃不斷移動,腸子被一條一條的割斷。劇烈的疼痛衝擊著腦海,青柳用力仰起頭,瞪大了雙眼,眼角似乎都滲出血來。

  

   但她還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

  

   柔軟的腸子一條一條的流出來,當青柳終於將短刀再次推到小腹傷口的左側,腸子也在已經被鮮血染成深紅色的砂地上盤成一堆。被割斷的腸管里,有半透明的淺黃色腸液滲出,和鮮血混在一起,色彩斑斕。

  

   “姐姐!”玄柳跪在她身邊大聲哭道:“請讓我為你介錯!”

  

   “沒必要!”青柳的聲音雖然微弱,卻依然堅決:“據我所知,東鄉千世切腹時,是無人為她介錯的。因此我也……”

  

   玄柳的額頭觸在地上,放聲痛哭。青柳竭力再次坐直身子,用力把短刀從傷口中抽出來,想將刀尖對准上腹部。無奈右手顫抖的厲害,只好用左手一起握住刀子。

  

   纏著刀身的懷紙早就被血浸透。青柳把刀尖抵在自己上腹部,最上面兩塊腹肌中間的凹處。

  

   “這笨拙的切腹,讓諸位見笑了。”

  

   說著,她把短刀再一次深深插入身體里,然後用左手按住刀背,發力一口氣向下切開。刀刃沿著腹肌中間的凹縫落下去,一直割到肚臍,把她的整個上腹部從正中間切成兩半。肚臍里的肉結也被這一刀從中間切開。

  

   腹壓已失,青柳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的臉色蒼白,眼中布滿血絲,容貌卻奇異地煥發出一種令人恐懼的美麗。

  

   她最後看了跪在身邊的妹妹一眼,然後用最後的力量把短刀向下壓下去。

  

   刀鋒豎著穿過橫切的傷口,一直割下腹部底端,恥丘上方兩指處才停下。

  

   兩條傷口,在青柳平坦的肚子上形成一個巨大而艷麗的十字形。大量的腸子,混合著鮮血,從傷口中間和下部涌出來,斷裂的腸管、殘破的腹膜,有的掛在她的腹壁上,有的流下去,在兩腿間堆積成堆。鮮血的腥味,內髒的腥味,內髒內容物的臭氣,彌漫在空氣之中。

  

   東鄉千代忽然站起來,拔刀。

  

   以彌香為首的六名女侍同時將手中的薙刀對准她。布幔後手持鐵炮的藩士也都吹亮了火繩。千代高舉大刀,一言不發地看著藩主秀虎。

  

   秀虎錯愕瞬間,隨後不易察覺的微微點了點頭。

  

   大刀落下。

  

   刀鋒一下劈斷青柳的頸骨,割斷血管與喉管,只余頸前寸許寬一片氣皮。青柳的頭顱向前垂落,身體也向前伏到。頸部的斷口處,鮮血大量噴出,將看台底部都染成一片紅暈。

  

   千代振刀,還鞘。對撲在屍體上大聲哀哭的玄柳看都不看一眼。

  

   秀虎放開了德子的手腕,全身如虛脫般坐在竹椅上。

  

   “漂亮的復仇,彰顯了武藝者的武威啊。”她心滿意足地、用近乎嘆息的聲音說道。

  

   “十分感謝。”千代說完之後,不再講話。

  

   決斗場中,唯有屍體旁的玄柳,與決斗場西側,布幔之後傳來的哀哭之聲。

  

   德子的手腕,已經變成了紫黑色。

  

   如果這樣就一切終了,就謝天謝地。德子心想。

  

   然而鮮血之狂宴,卻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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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幕·千代自決

  

   武士乃國之寶,如非十惡之罪,不可滅其家門。

  

   ——《豐鑒》

  

   臨近傍晚時,天又開始下雨。

  

   柳生新陰流道場。

  

   青柳的遺體已經被清洗干淨,髒腑納歸腹內,傷口以棉线縫合,頭顱也重新縫接頸上。

  

   雙手被合抱在胸口,掛上念珠。潔白的喪衣包裹著冰冷的屍體,額頭上點了永別水。

  

   北畠八重將點燃的祭香插入香爐,合掌再拜,然後坐直身子。

  

   “入夜之後,我們就前往示現流道場。”

  

   她眼中雖有悲戚之意,神色卻仍然鎮定。

  

   “在下與伊織、鈴音和緋柳大人一同前往。玄柳大人請留在道場。”

  

   前往示現流道場的名義,是為青柳復仇,因此必須有其血親前往。但重復復仇乃是違背藩命之行為,參與者必將受到嚴重懲罰,甚至可能被賜死。為了保住柳生一家的家名,也必須留下青柳的一名血親,並使其置身事外。

  

   緋柳前去復仇,玄柳留下,這是事先商議好的結果。姐妹二人中,玄柳年幼,而劍資較佳,更適合留下。

  

   緋柳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書冊,交給妹妹。

  

   “此乃新陰流劍術歌訣百首,是本門劍技的傳承。”

  

   玄柳傾身拜領。而後五人再無一言。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東鄉千代的劍藝,每個人都已經看過。雖然想出了應對之策,然而無論多麼萬全的預想,都有可能因為實戰中的一點小小誤差而完全改變。

  

   此人的劍技,實在是太強。

  

   待夜色深沉後,北畠等四人換上便於行動的窄褲,系緊綁腿,在直綴內穿上軟甲,戴上斗笠,離開了道場。

  

   柳生新陰流道場,距離示現流道場,約有十町之遠。期間雖有民居,但既已入夜,街上行人稀少,並無被發現之虞。所慮者,是東鄉千代預料到今夜之事,可能有所准備。

  

   但無論如何,其必不至於事先逃走。

  

   四人中,緋柳與伊織都帶長短二刀,而鈴音與八重只攜長刀,另各持一杆長槍。

  

   長柄武器,乃是克制“雲耀”的法門。鈴音入新陰流之前,曾在奈良的佐分利流道場習得槍術。八重雖未專門學過槍術,但也會用槍。

  

   四人抵達示現流道場時,已至亥時初刻。細密的雨水從天空中落下,烏雲掩住月色,四下一片漆黑。

  

   唯有雨水落地之聲。

  

   雨聲遮住了腳步聲,四人彎腰小步疾趨至院落大門前,卻見大門敞開,院落中似乎並無一人。

  

   庭院內亦無燈籠,一片黑暗。然而道場屋內,有燈光透出。鈴音持長槍探入門內,在地上輕輕一掃,院內並未設置牌繩。

  

   莫非東鄉千代如此有恃無恐,竟不加絲毫防備嗎?

  

   四人最初的計劃,是用長刀劈開院落大門,再以迅雷之勢,襲殺一切阻擋的示現流門人,尋到東鄉千代後,以長槍限制其劍術,由劍藝最高的北畠將其斬殺,取得首級後再高聲報名並離開,以發揮柳生一門的武威。

  

   但此刻道場內竟似無人,甚至毫無戒備,連大門亦未關閉,先聲奪人之策竟然無用。四人正彷徨間,只見一人,左手持燈籠,從道場屋內走出,站在屋檐下。

  

   “你們來了。”她的聲音疲憊而輕柔,正是東鄉千代。

  

   千代穿著月白色的內衣,外罩一件白色肩衣,下著裙褲,並未佩戴武器。從容不迫之神態,更顯得北畠四人狼狽不堪。

  

   “外面有雨。”千代把燈籠略舉高一點:“快進來說話。”

  

   而後自顧自轉身進入道場中。四人彼此相視一眼,心中震驚莫名。

  

   千代似乎早就在等著她們。然而形跡既已暴露,唯有進入道場中一窺究竟。畢竟四人武藝都屬不弱,就算對方埋伏人手,暴起發難,也有一拼之力。

  

   四人進入庭院,蹬上檐下回廊,在門口脫下草鞋,摘掉斗笠放在一旁,邁入門內。轉過照壁後,進入道場中。

  

   道場內部約五十坪,只屬中等大小,並無他人身影。道場設施略顯陳舊,然而打掃的十分潔淨。四角燃有蠟燭,光线昏暗,然可以清晰視物。四壁的木架上,竹劍與木刀擺放齊整。正對門口的牆壁上,供奉著嚴島大明神之神位,神位前,有一個小小的黑色布包。四人雖為尋仇而來,但常年的修行養成習慣,一進入道場,自然放輕腳步。

  

   千代吹熄手中的燈籠,掛在牆邊的燈籠柱上。然後走到神位前、道場館主的位置上盤膝坐下。其面前早已擺放有五個座墊。她微微一笑,道:“請坐。”

  

   柳生緋柳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壓低了聲音,道:“吾四人,乃是為尋仇而來。”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難道真以為“不得重復報仇”的禁令,能夠阻擋柳生一門的復仇嗎?

  

   還是說你對自己的劍術竟有如此的自信?

  

   千代點點頭:“我知道。然而無論四位為何而來,進入我的道場,就是我的客人。請坐吧。”

  

   四人中,天德寺鈴音最為年長。她率先走到座墊前,放下長矛,並攏雙膝跪坐。緋柳等三人猶豫一下,也都在千代面前坐下。

  

   然而四人都未解下腰間的佩刀。

  

   千代並不以為意,她環視四人,目光平和,神色安詳。隨後道:“我記得,白天的時候,跟隨青柳大人的,共有五人。”

  

   所以她准備了五個座墊。

  

   “來對付你,我們四人就足夠了。”北畠回答。千代笑了一下:“你們想要怎樣?殺光道場里的門人,然後把我殺了,取了首級,最後向藩主自首領罪嗎?”

  

   四人不答,以沉默相對。千代微笑道:“這想必一定是青柳大人生前的囑托。”

  

   武人之間,必定相互理解。我已經料到了。所以我事先遣散了門人。現在示現流的道場中,就只有我一個人。

  

   “無論你說什麼,都無法改變最後的結果。”伊織的手輕輕撫著短刀的刀柄:“明天太陽升起之前,我一定會拿著你的頭走出去。”

  

   “這我相信。”千代點點頭:“我並不懼怕死亡。但是恐怕我已經無法與諸位交手了。”

  

   她說著,用左手挽起右邊的袖子,舉起來。

  

   她的整條右手都顯的格外蒼白,肌膚呈現灰敗的狀態,指尖五枚指甲全部脫落,露出慘白色的嫩肉。

  

   “我的手臂,根本無法承受“雲耀”的威力。”千代說:“為了替舍妹報仇,為了打倒青柳大人,我使用了自己無法承受的劍法。在那之後,我又強行運力為青柳大人介錯。”

  

   她放下右手:“我已經付出了代價。”

  

   我的這條手臂,只能勉強運動,已經無法再持劍了。

  

   北畠四人面面相覷。

  

   殺死一個無法持劍的敵人,等同殺害手無寸鐵之人。這根本算不上是報仇,非但毫無意義,被人知道的話,更會成為武士一生的汙名。

  

   如果只是我們其中一人獨自前來,或許還能夠下手殺了她。但是四人同來,誰也不敢保證日後別人會不會無意中將這件事說出去。

  

   然而青柳的遺命,又怎忍心違抗?

  

   千代看著四人,最後目光落在緋柳身上。

  

   “彼此幫助,不給他人造成困擾,此乃武者的分內之事。”她柔聲說:“四位不能違背青柳大人的遺命,又覺得無法下手殺我。幸好……”

  

   她用左手撐著地,轉過身,從神位前拿起那個小小的黑色布包,再轉回來,面向四人。

  

   “我雖然已經無法用劍,但還可以切腹。”

  

   舍妹之仇已報,我的手又已經殘廢,終身再難運劍。此生已經毫無意義。

  

   與其以殘廢的身軀,苟延此生,不如就此自盡,也能令諸位擺脫煩惱。

  

   她打開布包。

  

   里面有一本薄薄的冊子,一封封好的信,和一柄短刀。

  

   書冊很陳舊,裝訂的樣式,與先前緋柳交給玄柳的新陰流劍術書相同,應該就是示現流的劍術傳承。

  

   “這本就是示現流派印劍訣。”千代說:“此外還有這封信,至關重要。等我死後,請諸位務必將此二物,交給藩主大人。”

  

   說著,她雙手托起書冊和信,遞給鈴音。鈴音也雙手接過,納入懷中。

  

   “確實的收到了。”鈴音說:“請放心,我以武人的名譽保證,定會交到藩主大人手中。”

  

   “有勞了。”千代說:“那麼,接下來……”

  

   她拔出短刀,放在身前,

  

   短刀樣式頗為古老,似乎是室町時代的舊物,然而被保養的很好。刀身長一尺二寸,寬寸半,刀刃極薄,鋒利的幾乎看不到。沒有護手,握柄以馬尾細細纏繞,刀柄末端是黃金鑄成的草蜢狀。

  

   “我來為你介錯。”伊織道。千代一面改盤膝的姿勢為雙膝分開的跪坐,腳掌放在臀部下方,一面將兩手縮回袖內,一面輕輕搖頭:“心領,然而不必。”

  

   她雙拳從領口伸出,兩臂一分,將上衣褪下。然後把肩衣的下擺從腰帶內抽出,交叉著壓在膝下。

  

   此為防止切腹時,身體失去平衡而倒向側面之法。隨後,千代挺直後背,雙手拇指插入腰帶內,把褲腰向下推,令自己的下腹部完全露出來。

  

   腰帶的邊緣,隱約可見疏朗蜷曲的體毛。

  

   千代的身體,細長,結實,皮膚緊致,肌肉分明,线條卻意外的柔和。

  

   其右乳下方外側,左肩及左肋下,各有一道舊傷疤。

  

   飽滿優美的雙乳,充滿了健康的活力,昂然挺立於胸脯之上。或許是因為雨中的寒意,乳頭周圍的乳暈上凸起細細的雞皮疙瘩。

  

   腹部平坦光潔,肌肉結實,唯有常年不懈鍛煉的女性,方有這樣的軀體。

  

   早已心存切腹之志,故事先仔細沐浴過,無論腋下、臂彎,乃至肚臍,都洗得干干淨淨。

  

   “薩摩武人的切腹做法,請各位觀看。”千代說著左手拿起短刀,將刀尖指向自己下腹最底部,刀身豎起,刀刃向上。然後將右手按在刀柄末端。

  

   “哈!”

  

   隨著一聲輕喝,銳利的刀鋒一下子插入千代的下腹中三寸的深度。刀背緊緊貼著腰帶,刺入處距離肚臍足有一掌寬度。

  

   千代的眼角微微抽動一下,瞳孔縮小,右手向下一壓。刀尖仿佛突破了一層阻力,無聲無息地又沒入腹中二寸。

  

   她肚皮上幾乎沒有一絲脂肪,這樣深度的刺入,已經徹底穿透了肌肉,深入內髒。

  

   刺入的位置與角度,以女性的身體而言,並非是腸,而是胎宮與膀胱。

  

   千代的臉上,顯出怪異的神色,仿佛正極力忍耐某種異於痛楚的強烈觸感。

  

   她讓短刀在腹內停留了片刻,然後左手向上移動刀刃。銳利無比的刀鋒輕易割開皮肉,薄薄的刀身過處,傷口看起來只是一條深紅色的細线。被切開的肚皮,在肌肉的力量下緊緊貼合在一起,連血都只滲出很少的幾滴。

  

   隨著刀刃在身體內部的移動,千代的表情反而趨平靜。

  

   身體自然的保護機制,令腦內分泌出可以麻痹神經之物質,暫時抑制了痛苦。

  

   生物的本能,於瀕臨死亡之際,最後一次試圖留下後代。於男性而言,便是射精;於女性而言,則是最後的一次性的高潮。

  

   但身體處於麻痹狀態下,如發生高潮,則往往伴隨失禁。故薩摩女性武人,在切腹之際,應先自戮胎府與膀胱,令尿液在體內流出,不至儀態有失,同時也盡可能的減少性之興奮的時間,維持神志的清明。

  

   代價則是更快到來的、更加劇烈的疼痛。

  

   當日千世自知自己的力量與精神尚未完全成熟,故自盡時以橫切的方式切腹。而千代則用這種縱切的方法自盡,乃是對自身武藝的自信。

  

   刀刃已經向上移動了三指寬的距離,在下腹部豎直剖開長約五寸的傷口。

  

   痛苦開始向千代露出猙獰的獠牙。首先是寒冷,一團冰雪般的寒氣,從最先刺入處爆發,瞬間變為灼燒之感,隨即變成疼痛。

  

   劇烈的疼痛,令她的右手開始忍不住顫抖。

  

   如果不是右臂受傷沉重,肌肉幾乎大半壞死,以她的武藝,本不會如此。

  

   隨著右手的抖動,短刀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而此時刀尖已經自盆腔上移至腹腔,觸及了腹膜。

  

   顫抖令痛苦更加劇烈。千代不得不松開右手,只以左手持刀,來穩定刀身。她將右手握成拳,掌心向下用力壓在右大腿上。

  

   與青柳一樣,她也決心以單手完成切腹。只不過青柳是橫切,她則以薩摩武者的方式,縱向切腹。

  

   刀刃移至臍下。此處神經略少,痛苦也稍微減輕。但依然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程度。千代向上一提刀柄,刀刃如切開一粒珍珠般,將肚臍從正中割開。

  

   與妹妹千世一樣,千代的臍孔很淺,臍底的肉結則是女性體表最為敏感的部位之一。刀鋒割開肚臍,即令意志堅強如千代,也忍不住發出微微的呻吟。

  

   刀刃繼續在左手的握持中上移。肌肉下,腹膜被割破。如無極為堅韌之意志,與精湛之武藝,僅腹膜破裂之痛苦便可令人休克。千代強忍住這種痛苦,緩緩將短刀一直推至上腹部。一直感到呼吸驟然窘迫,證明作為異物的刀刃,已經逼近胸腔橫膜時,才停止。

  

   由於沒有右手的幫助,單憑左手之力,很難保證切腹時短刀刺入的深度完全一致。每當刀身被腹內髒器之壓力略微頂出,千代都要用力將短刀重新深插入腹,才繼續切開。整個切腹的過程中,這樣的動作,約有四五次。

  

   千代本就是身材高挑之人,不但雙腿修長,腰腹部亦較尋常女子更為纖長。自下腹底端,至上腹上緣,切腹的傷口長度超過一尺,接近尺半。然而因短刀刀身極薄,手法穩固,而切腹者腹肌強健之故,傷口並未在腹壓作用下綻裂開。

  

   千代拔出刀刃,將染滿血跡的短刀放在左側。整個切腹的過程中,為了防止身體彎曲導致傷口裂開,她一直竭力挺直後背。此刻,切腹已經完成了第一步,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筆直的切口將自己的腹部分成兩半,只有很少的血流出來,在下腹部肚皮與腰帶間匯成黑紅色的一小汪。

  

   “那麼,接下來……”

  

   令她自己都吃驚,自己說話的聲音除了略微沙啞,居然並無異樣。她屈起兩臂,雙手指尖輕輕撫摸著被自己切成兩半的肚臍。

  

   “就是最後的時刻了!”

  

   她猛地將雙手從肚臍處插進自己的傷口里,指尖抓住柔軟的肚皮,緊緊摳住,然後用力向兩側一撕。

  

   傷口一下子被扯開了。皮膚,肌肉,腹膜,被粗暴地分開。

  

   失去了一切支撐的內髒,暴露在八重等四人面前。

  

   內髒在瞬間還保持著完整盤曲的形狀,甚至連剛才切腹時被割裂的胎府與割斷的腸子,都只是凹下一條不易察覺的細縫。

  

   腸子還在微微的蠕動著,腸管表面細小的血管清晰可見。

  

   隨著伊織和緋柳異口同聲的一聲尖叫,千代的整副內髒,如同傾倒出來一樣,從腹腔里一下子涌了出來。

  

   八重等四人同時向後跳起來,否則,千代的腸子就會流到她們腿上。

  

   她一定是從昨天決斗之前開始就禁食了,也許還服了瀉劑,腸子里很干淨,只有淡淡的腥味。割斷的腸管里流出的腸液,也是清澈的。

  

   就是說,她早在決斗之前就已經決定切腹了,如果決斗輸了,就當場切腹,否則便在此刻。

  

   因為切腹的過程中沒有傷到大的血管,雖然內髒幾乎全部流出體外,血卻出人意料的很少。千代右手緊緊抓著半片肚皮,左手松開,拿起放在身邊的短刀,豎起刀鋒,刀尖朝上,把握刀的手伸進自己半空的腹腔里。

  

   腹壓已失,此時她已經無法再說話,但她的嘴唇還是動了一下。

  

   “永別了。”

  

   然後左手用刀狠狠向上一刺,刀尖穿過橫膈膜,從下向上直刺入心髒。

  

   她幾乎立時死去,但屍體卻並未倒下,保持著脊背挺直端坐的姿勢。

  

   黑紅色的血,從胸腔里傾瀉下來,澆在內髒上,流到地板上。

  

   她的眼睛仍然睜著,神色平靜地看著緋柳等四人,面色慘白,只有下巴上濺了幾滴血。

  

   眼中光芒漸漸黯淡,但最終仍未閉合。

  

   雙膝分開跪坐,腰背挺直。

  

   右手扯開肚皮,左手持刀自腹腔內上刺。

  

   屍體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冰冷。

  

   除了鮮血滴落,與屋外的雨聲,一片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連血都不再流了,八重才慢慢說了一句話。

  

   “瘋子。”

  

   然後她脫掉上衣,防止沾上血跡,拔出短刀,繞過地板上的腸堆,走到千代側面蹲下,一手挽住她的頭發,用手肘壓住她的肩膀,割下了她的首級。

  

   直到她松手後,屍體才向正前方筆直地伏下去。

  

  

  

   緋柳奔出屋外,大口地嘔吐起來。

  

   雨停了。

  

   八重等三人也走出來,八重已經穿好了衣服,伸手接著屋檐流下的雨水,將手上的血跡洗淨。然後將千代的首級,挑在槍尖上。

  

  

   積雲散去,天邊已經露出了曙光。

  

   “走吧。”八重拍拍緋柳的肩膀。

  

   燒了這座道場,然後帶著千代的首級,去見藩主領罪吧。

  

   至於柳生一門的武威,已經被東鄉千代,用她的劍藝、她的瘋狂和她的生命,徹底地擊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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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幕 處斷

  

   兵法之真意,在於亂世中保全自身。然而如為忠義之故,毀棄家名,更為世人所敬重。

   ——竹中武備論

  

   “此乃悖亂!”

  

   秀虎把服罪狀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板上。她氣得面色蒼白,雙手發抖,緊握的雙拳,連關節都變成白色。她一向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如此的震怒,法谷德子都從未見過。

  

   服罪狀的內容她事先也已看過,難怪秀虎會憤怒至此。

  

   ——在“不得重復復仇”的禁令之下,於復仇決斗的當日,敗者一方四人夜襲勝者宅邸,將其襲殺,懸首槍尖,招搖過市。

  

   “眼中並無我這個藩主嗎!”秀虎恨恨地說。大殿之上鴉雀無聲,女藩主的暴怒如烈火狂濤,令人膽寒。

  

   柳生緋柳,北畠八重,長野伊織,天德寺鈴音四人,放火燒毀示現流道場,以長槍挑著東鄉千代之首級,在藩內巡游一周後,前往藩主居城投案。

  

   其服罪狀內,並未如實寫明千代死因。

  

   “東鄉千代,為北畠八重與天德寺鈴音以長槍制服,由柳生緋柳親手斬殺,長野伊織取其首級。”

  

   謊言,乃是保存柳生家武名的不得已之手段。如照實寫出千代自盡之情狀,則柳生家的名聲,必然蒙汙。

  

   千代的屍體,已經隨著示現流道場,一同化為灰燼。其慘烈之死狀,除親眼目睹的四人外,再無一人知曉。如今四人都已經被囚禁在府內城的地牢之中,等候藩主的發落。

  

   這可不是能夠隨意決斷之事啊。法谷德子不由得暗暗擔心。若引律法論斷,此四人都是死罪,連並未涉身其中的柳生玄柳,也要被處以流罪。

  

   然而犯人的身份,過於敏感了。九州柳生,畢竟也是柳生一門啊。

  

   德川將軍的劍術指南,幕府的兵學教頭。柳生家,並非島津這樣的偏遠地方豪強大名所能觸怒的對象。

  

   憤怒已經平息,秀虎倚著扶幾,手中的折扇啪嗒啪嗒地敲著自己的膝蓋。大殿中沉寂依舊。良久,還是秀虎自己打破了沉默。

  

   “看來,這件事情無法由本藩獨斷。給上樣寫封信吧。”

  

   所謂“上樣”,指的自然是江戶的那位大人,幕府第九代將軍德川家重。

  

   即令柳生家權勢熏天,對將軍的判決,應也唯有拜服接受。

  

   秀虎與家重,乃是乳姊弟的關系,親密非同尋常。否則以一藩之主,連領內政事都要請將軍示下,縱不被罷黜,也必將受到叱責。

  

   “取筆墨來。”秀虎高聲說。

  

   信很快寫好了,畫上花押,封好,交由忠誠可靠的旗本,乘快馬去往江戶。

  

   柳生家的凶犯四人,暫時羈押於城中。柳生玄柳亦暫時受到閉門禁足之處分。

  

   自薩摩至江戶,往來約需一月時間。

  

   囚室位於天守閣的下方,並不很狹窄,陳設簡單卻很整潔。四人被囚於一室中,雖未加以繩索鐐銬,但武器被收沒,也禁止出門。一日供給兩餐,食物自然較平時略差,僅有白飯與蔬菜及少量的魚類,但食材都新鮮干淨,份量也充足。

  

   午後,緋柳等四人坐在地板上,神色平靜地看著彼此。從被拘捕至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外面沒有一點消息。玄柳不知藩主將如何處斷此事,而自己與門內其他三人也一直無人提審。

  

   難道藩主已經將我們忘了嗎?這自然是沒有可能的。以藩主的脾氣,沒有立刻將我們四人處死,就說明事情尚有轉圜余地。恐怕是柳生家的威望,令薩摩之主宰,也不得不謹慎從事。

  

   “從決定復仇的那一刻起,吾等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准備。”八重苦笑道:“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既不進行懲處,也不將我們釋放,連探視也沒有。縱有赴死的決心,被這樣長期消磨下去,也會逐漸動搖吧。”

  

   “可嘆的是,連刀劍也被沒收。”鈴音用指甲戳著身下的草墊:“即便想要切腹謝罪,也沒有辦法。大人收走我們的武器,或許是真的不想讓我們死嗎?”

  

   就在此刻,囚室之門被拉開了。

  

   說是囚室,其實只是下級武士休息的地方,搬走室內家具,窗子以板條封上,門口立有警衛而已。進來的是薩摩藩宿老法谷德子。德子未配武器,腰帶上插著折扇,身後有兩名女侍相隨。

  

   “柳生緋柳,北畠八重,天德寺鈴音,長野伊織,汝等四人的判決,下來了。”

  

   四人連忙正姿跪下,俯身聽從宣判。

  

   德子清咳一聲,從懷中取出寫有“上”字的判決狀,展開後,大聲朗讀。

  

   “於決斗當夜,違背藩令,夜襲仇人家宅,將示現流當主東鄉千代襲殺的罪人柳生緋柳,北畠八重,天德寺鈴音及長野伊織四人,藩中已將此時請示了上樣,現對汝等做出判決如下:

  

   取下東鄉首級的長野伊織,桀刑。

  

   脅從者北畠八重,天德寺鈴音,斬首。

  

   主謀柳生緋柳,切腹。

  

   薩摩藩,七月二十八日。

   島津秀虎”

  

   緋柳的眼前一片暈眩。

  

   處罰的嚴重,遠遠超出她之前的料想。

  

   桀刑,乃是最嚴重的刑罰,甚至極少用於武士之身。斬首亦為重罪之人方領受之死法。

  

   “至少……讓她們三個和我一樣切腹……”她喏囁著。對武人而言,切腹至少是比較有尊嚴的死法。武士自己結束生命,總好過死於他人之手。

  

   “此乃上命,不能更改。”法谷面無表情地將判決狀反過來,讓四人看清上面的文字,然後鄭重地疊好,雙手遞給緋柳。

  

   “心悅誠服地領受吧。”她說,然後換了比較溫和的語氣:“不要再無謂的抗爭了,做這種事的時候,不是就應該已經有此覺悟了嗎?”

  

   行刑的時間是次日上午。當夜,四人被法谷帶入城中較為舒適的房間,並沐浴更衣。入浴之前,鈴音從懷中取出當日千代切腹前托付自己的示現流派印與信件,交給法谷。

  

   “此乃東鄉死前請我轉交於藩主之物。吾等投案之後,即被羈押,並無見到藩主的機會。而此物又過於珍貴,尤其是示現流的派印,乃一切武者都覬覦的珍寶,故實在不放心請看守吾等之下級武士轉交。今天是最後的機會,請大人務必轉交給藩主大人。”

  

   “確實的收到了。我即刻轉交藩主大人。”

  

   “不。”鈴音搖頭:“請等明日吾等死後,再行轉交。”

  

   武士當遵從信義。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中,她與其他三人都沒有看過這封信,亦沒有看過示現流之派印。

  

   只是謹慎的貼身收藏,並不知道其中的內容。

  

   萬一的情況下,信件中寫明了東鄉乃是自盡,那麼對四人的處刑,必將重新衡量,或許因此可以不死。

  

   一旦如此,世人便會傳言,是死去的東鄉,救了柳生門下門徒之性命。

  

   為死去的仇人所救,此等恥辱,武士萬難承擔。

  

   這件事,她與其他三人事先商議過。萬一處罰為死,那麼就要讓藩主在自己死後才看到此信。

  

   “另有一事。”緋柳在沐浴結束後,法谷即將離去前問道:“舍妹玄柳,藩主作何處置?”

  

   “令妹……”法谷猶豫了一下:“藩主沒有處置令妹。柳生家宗門寫信來,要求藩中派人將令妹護送前往奈良。”

  

   “宗門?”緋柳道:“如此說來,宗門中知道這件事了?”

  

   “是的。對汝等的處置,是柳生家當主義親大人的意思,並非秀虎大人的主意。”

  

   既然此事已經為將軍所知,柳生一門也唯有犧牲作為旁支的九州柳生,來端正武名。

  

   將仇人斬首者桀刑,從犯斬首,主謀切腹,即便是秀虎,也未必會做出如此嚴厲的懲罰。

  

   ——若是大人,應該會令汝等四人一同切腹吧……

  

   法谷了解秀虎,如果是秀虎,必定如此判決。

  

   翌晨,天氣晴朗。時間已近七月,逐漸悶熱起來。刑場設置於府內城外的九條河原。此處地勢略高,極目遠眺,可以望見遠方的櫻島。平整的地面被仔細打掃過,鋪上白色細沙。四面以白色幔布圍住,外置竹籬。

  

   刑場上,平放一根丈半高的木杆,頂端橫置七尺長的橫木,作為桀刑的刑架。一條水渠從九條河邊挖過來,寬二尺,深一尺,渠邊鋪有兩個草墊權當座位,另置水桶等物。這是斬刑行刑的所在。

  

   刑場東側則另以白色紙屏風圍成六疊大的切腹刑場,地面上鋪以厚實的嶄新草席,上面再鋪上白布,作為座敷。白布上置有松木板拼成的三寶,上置薄白紙與去除刀裝的喪禮刀。

  

   緋柳四人來到刑場時,藩主秀虎早已到場。

  

   藩主的座位,在刑場西方,正對著切腹座敷,而只要稍微轉動,便可看清其余兩處刑場。

  

   秀虎面色凝重,眉宇間隱含怒容。法谷德子立於秀虎身後,神色木然。

  

   因為受刑的具為女子,故除施行斬刑的劊子手外,在場之人也都為女性。

  

   日上三竿。

  

   秀虎啪噠一聲合上掌中的折扇。

  

   長野伊織被兩名女侍帶到木架前。女侍利落地剝掉她身上的衣服,只余下襯裙,然後令她躺在木架上,雙臂伸開,綁在橫木兩段。頸部與腰部亦以粗繩捆縛在木架上。

  

   雙腿則在膝蓋處與腳踝處以細繩捆綁。待確定固定無誤後,將木架底端插入事先挖好的深坑中,以長繩拉住木架頂端豎起。

  

   另外兩名卷起袖子的別式,持一丈長槍,立於木架底部。二人向秀虎鞠躬,而後相對而立,將長槍舉起。

  

   此乃為桀刑而特制的刑槍,槍鋒長達四尺,筆直銳利,槍杆上纏以馬尾,可以吸收鮮血。

  

   伊織被緊緊縛在木架頂端,她身材纖瘦,兩臂平伸的狀態下,胸脯如同男孩子一般平坦。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烏黑的長發分披在兩肩,發梢在微風中輕輕搖動。

  

   槍尖刺入兩肋下時,她全身都劇烈地哆嗦了一下,但並未喊叫出聲。長矛從她肋下插入,斜著穿過胸腔,從對側的肩窩處穿出。鮮血順著槍杆流淌下來。

  

   雪白的肌膚下,可以看到槍身穿過皮下肌肉時的隆起。槍刃自肋下斜上,直穿過胸腔,刺穿了肺葉,卻巧妙地避開心髒。

  

   這也是致命的傷,卻令人不會立刻死去。

  

   隨後,長槍被拔出,兩肋下立刻各出現了一個長約兩寸的黑紅色洞口。持槍的別式交換了一下位置,隨後刺出第二槍。這一次從伊織的側下腹接近股溝處刺入,槍尖從後背肩胛骨下穿出。

  

   伊織如蝦子一般用力挺直了脊背,揚起臉,握緊拳頭,然後隨著長槍的拔出,手掌又松開。此乃劇痛令其手臂肌肉痙攣之故。

  

   腹下的肌肉較為厚實,傷口看起來略窄。這一次槍刃從腹腔穿過,刺穿了胸膜,但依然避開最要害的心髒部位。伊織腹中的腸子多處為槍刃割破甚至割斷,引發了內出血。她的皮膚變得格外蒼白,肩頸處的皮膚更是幾乎呈現灰色。

  

   為了忍耐這可怖的劇痛,她緊緊咬著牙齒,臼齒已經被咬裂。

  

   鮮血從她的傷口里,和嘴角里流出來。血流逞烏黑色,無聲無息地滴落在沙地上。

  

   木柱的下方,幾乎完全被鮮血染成紫紅色。

  

   黑色的血,滲入沙中,也變成鮮紅。

  

   桀刑到此為止,兩名別式放下長槍,自有人前來以清水擦洗槍鋒。伊織的頭顱無力地垂落下來,此乃意識喪失之兆。失去了控制的身體,開始垂死的抽搐。

  

   而此刻,八重與鈴音已被帶至水渠旁的草墊上坐下。擔任劊子手的,是秀虎從家鄉帶來的武士,名為杉山勘之助,是鞍馬流高手。

  

   據傳,其亦為秀虎的劍術啟蒙老師。

  

   杉山身高接近八尺,年逾四十,面色黧黑,兩鬢已現白發,卻梳理的絲毫不亂。身穿黑色窄袖上衣,青色豎紋裙褲,整個人就如同他的佩刀一般,古板而嚴肅。

  

   其佩刀乃備前長船的名刀“清椿”,較尋常打刀長一握,厚半寸,重一倍。

  

   八重與鈴音身著後頸開口較低的麻布內衣,雙手並未捆縛。二人端坐在草墊上,面向水渠方向。

  

   “有何遺言嗎?”杉山的聲音也和他的人一樣,嚴肅而古板。兩人都輕輕搖頭。

  

   要說的話,早在那個瘋狂的夜晚就說完了。

  

   杉山拔刀。長刀出鞘,沒有絲毫聲響,足見其手腕之穩定。長刀斜指地面,旁邊的侍童以木勺自水桶中盛水,澆在刀身上洗刀。

  

   刀身兩側各洗一次,杉山振去刀上水滴,而後立於二人背後正中,道:“請俯身。”

  

   二人以雙手按在膝蓋上,向前俯身。

  

   ——如一縷涼風,落於後頸。

  

   杉山的大刀,自左至右一刀掠過八重的後頸,刀勢未停,轉從左下方自下向上又挑過鈴音的脖子。

  

   沒有傷口,沒有流血。杉山還刀,緩緩入鞘,而後單掌豎在胸前,低聲道:“安息吧。”

  

   八重與鈴音的身體幾乎同時一震,兩個人的後頸上出現了一條細細的紅线。

  

   一開始細如發絲,而後漸漸變粗。

  

   三次呼吸的時間後,沒有絲毫預兆的,兩顆頭顱一起滾落在自己膝前。無頭的屍體劇烈地抖動了幾下,才向前伏倒。其頸部的斷口,光滑而潔淨,能清楚地看到斷面的結構。雪白的頸骨被從骨節處精准地割斷,腔內血管里,滿盈的鮮血並未如尋常遭到斬首之人般自頸部噴涌,而是無聲地大股大股流進水渠中,被渠水衝走。

  

   身上所穿衣服的領口,連一絲鮮血都未染上。

  

   鞍馬流秘劍·一掃。

  

   據傳被此劍術斬殺之人,其身體並不知道自己已死,故毫無痛苦,亦無死者四大分散之相。

  

   落在二人膝前的頭顱,面上唯有茫然之色,而眼內的光華,逐漸黯淡,眼皮也漸漸垂落。

  

   神色至最後,也是一片安詳。

  

   桀刑木架上,伊織的身體也恰於此時停止了抽搐。

  

   三人死刑執行已畢,接下來要進行的,是柳生緋柳的切腹之儀。

  

   秀虎沉郁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柳生緋柳的面色略顯憔悴。親眼目睹了八重等人之死,令她本已決然之心,忽然產生了不安。

  

   死亡,竟是如此的迅猛,轉瞬之間,便奪取鮮活的生命。

  

   此三人,今晨時還是活生生的人,此刻便已成為冰冷的屍體。

  

   似乎只是此刻,她才忽然對死亡有了清晰而具體的概念。

  

   然而這時候,已經無法回頭了。她身穿整潔的白衣,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腦後,赤足走上切腹的座敷,在三寶前端正地跪坐。

  

   心內的不安越發強烈。她只覺得胃部一陣一陣的抽搐,精神難以集中。這並非恐懼,她告訴自己,但是內心深處卻只想拔腿逃跑。

  

   桀刑的木柱被放倒,伊織的屍體被解下來,用清水衝洗干淨傷口,重新穿上喪衣,然後和八重與鈴音的屍體一樣,用草席卷上。

  

   八重與鈴音之頭顱,則在頸下墊了粗紙,擺在各自屍體旁邊。

  

   剛才揮刀砍下二人頭顱的那名男子,也走上切腹座敷,立於緋柳背後。

  

   “在下是島津藩的杉山勘之助,擔任你的介錯人。”杉山簡單地自我介紹了一下。

  

   忽然之間,緋柳的心一下子鎮定了下來。

  

   為何要有不安,不是早已明確了死志嗎?

  

   死於床榻之上,乃是武門之不幸。能夠以一死來彰顯柳生家的武名,難道不是武人應有的夙願?

  

   伊織,八重,鈴音,不都坦然地接受了這最終的結局嗎?

  

   她抬起頭,直視著秀虎。

  

   “大人。”緋柳說:“草民有最後一願。”

  

   “講出來。”秀虎上身微微前傾。

  

   “草民請求獨自完成切腹之儀,無需勞煩他人介錯。”

  

   “這……”秀虎沉吟著“汝可知,此乃刑罰。切腹處刑,設介錯之職,乃是武家法度,不能輕易違反。”

  

   “此乃草民最後的悲願。”緋柳俯身行禮。

  

   柳生家的人,豈能被它流之人取下首級?縱然要忍受漫長的痛苦,也應當自己完成切腹。

  

   “大人,不可如此。”法谷德子連忙小步走到秀虎身後,彎腰在秀虎耳邊低聲道:“萬一被柳生家的人知道了,恐怕……”

  

   “無妨。”秀虎用扇子一敲自己的膝蓋:“准你所願,按照你自己的想法,盡情的展示柳生一門的武威吧!”

  

   勘之助皺了皺眉,後退幾步,卻並未離開。

  

   此女身處死地,手有利刃,萬一做出什麼失儀之事,需要即刻處理。

  

   緋柳再次行禮,然後坐直身子,雙手抓住白衣的衣襟,向兩側扯開。

  

   二十四歲女人的身體,已經完全成熟。一個月的囚禁生活,稍許磨滅了女武者身上的肌肉线條,令軀體顯得更為圓潤。她把上衣和內衣解開脫下,然後將腰帶盡力向下推。

  

   脖頸修長,雙肩端正,豐滿的雙乳隨著呼吸在胸前微微顫動。平滑柔軟的下腹,未纏腹布,露出完美的腰部曲线。

  

   肚臍臍孔深圓,點綴在下腹正中,散發出強烈的異樣魅力。

  

   秀虎感到口中一陣干燥,忍不住輕輕抿了抿嘴唇,用暗啞的聲音道:“開始吧。”

  

   緋柳用右手抓起喪禮刀,左手拿起兩張疊在一起的薄白紙,卷在刀身上,然後將剩余的薄白紙對折一下,銜於雙唇之間。

  

   右手反握短刀,左手端起三寶,欠起臀部,將其墊在身後。此種做法,乃是為了提高身體的重心,待切腹時,內髒更易流出,屍體也會向前倒伏,不致失儀。

  

   左手在下腹部輕輕按壓,中指抵在左下腹股溝上方約三寸處。

  

   而後,右手將刀尖亦對准此處,左手握住短刀末端。

  

   深深呼吸一次,集中精神,隨後,緋柳將短刀慢慢地壓下去。

  

   她沒有像尋常切腹者那樣,發力猛刺入腹,而是一點點地用力刺入。短刀的刀尖沒入腹部,刺入肌膚,在雙手的壓力下,一分一分的進入身體里。她能感覺到刀尖穿透皮膚,割開肌肉,觸及腹膜……

  

   鮮血從刺入處滲出,沿著潔白的肚皮流下,迅速將下裳染成一片紅暈。直到感到刀尖已經觸到了腸子,緋柳才停止用力。

  

   汗水,從額頭鬢角滲出,沿著臉頰滑落。

  

   “柳生緋柳的切腹,請大人觀看。”

  

   她用盡量平穩安然的聲音說完這句話,就開始發力向右橫切。

  

   橫切比刺入更加困難,也更痛苦。她用右手的手指和左手手掌一起推動短刀,很慢很慢地割開肚皮。

  

   唯有如此緩慢而堅定的切腹,方能展現柳生家武者的毅力。緋柳能感覺到隨著切口向右不斷延伸,藩主秀虎的眼神,也逐漸熾熱起來。

  

   時間已經接近正午,熱辣的陽光照在她赤裸的肩頭。緋柳卻感到一陣一陣的寒冷侵襲著身體。此為失血之兆。她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體力,手上的速度不易察覺地加快了。短刀刺入的深度經過精心的控制,只到恰好割裂腹膜為止。

  

   短刀的刀鋒,一寸一寸地切開下腹部,染滿鮮血的皮膚和肌肉一起在刀鋒前上下分開,在刀身後面留下一道筆直的傷口。刑場上一片死寂,只有緋柳粗重的喘息聲。

  

   一刻鍾之後,她終於將自己的小腹從左到右徹底剖開。一尺一寸長的筆直傷口,橫貫肚臍下方四寸的位置,

  

   在腹肌的壓力下,傷口並未完全裂開,只是外側微微翻開。蒼白皮膚下薄薄的脂肪和紫紅色的肌肉清晰可見。緋柳緩緩從傷口中抽出短刀,一段腸子從傷口中溢了出來。桃紅色的腸管裹著一層油光,還在微微蠕動。緋柳抬起左手,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頂住腸子,將它推回腹中。

  

   還不到時候。

  

   她微閉雙眼,仔細體會著下腹部傳來的陣陣抽痛。

  

   不過如此。

  

   她把短刀重新對准上腹部正中的位置。

  

   姐姐能夠以淒烈的十字切腹來自盡,我也可以。

  

   她用力把短刀刺下去。體力隨著鮮血流出體外,她再無如剛才一般緩慢橫切的體力,唯有借助動作的慣性。短刀深深插入上腹,她用左手穩住刀的末端,右手用力向下按去。刀刃筆直落下,從肚臍正中一穿而過,與下腹部的傷口匯合成為一個血紅的倒丁字形。

  

   腸子一下子從傷口中涌了出來。

  

   緋柳咬緊牙關,抬起頭,看著秀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魂宿腹中,此等斑斕絢爛,即為柳生家武者之魂,請大人盡情觀看!”

  

   隨著緋柳用盡最後力量的向下一壓,原本平滑的小腹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十字形傷口。大量的髒腑從傷口中隨鮮血一同涌出。在劇痛的驅使下,緋柳挺直了腰背,頭部後仰,雙目禁閉,口唇微張,

  

   滑溜溜的腸管,自雙腿間垂落,在身前堆成還在微微蠕動的一灘。

  

   “令人贊嘆的豪邁自盡啊。”勘之助向前一步,手按刀柄:“就此接受介錯吧。”

  

   “不需要……”緋柳用微弱的聲音回答,然後將短刀從腹中拔出。

  

   染滿了血的短刀,自手中滑落。

  

   巨量的失血與強烈的痛苦,令手指痙攣,無法再握住短刀。緋柳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然後上身緩緩前傾,一下子伏倒在自己的內髒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法谷德子與勘之助都皺起了眉。

  

   緋柳的切腹固然慘烈,然而其實並未傷及內髒與主要血管。純以失血和內髒壞死之故,要徹底死去,恐怕需要一天以上的時間。

  

   然而藩主不下命令,又無法為其施以介錯,解脫痛苦。

  

   忽然,一個苗條的身影,踏入切腹場地。

  

   “彌香?”秀虎怔了一下“你做什麼?”

  

   宮田彌香以碎步走到緋柳身邊,蹲下,伸手摸了摸她頸上的脈搏。

  

   脈搏雖微弱,但依然平穩。

  

   “緋柳小姐。”彌香低聲問道:“能聽到我說話嗎?”

  

   “是的。”緋柳的聲音非常微弱,但能夠聽清。

  

   “你感覺如何?口渴嗎?”

  

   不愧是宮田先生的女兒。法谷德子松了口氣。

  

   如此大量的失血,必然導致口渴。然而身受如此重傷之人,一旦飲水,則立死無救。

  

   “去取水來!”德子吩咐身邊的另一名女侍。

  

   “有點口渴。”緋柳似乎處於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此乃大量失血導致的休克。

  

   想喝點水,她迷迷糊糊地說。彌香松了一口氣。如此既能結束其痛苦,又能滿足其不需介錯,獨自完成切腹的遺願。另一名侍女拿著裝水的竹筒過來,彌香扶起緋柳的上半身,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膝上,將竹筒湊到她口邊。

  

   “喝吧。”她柔聲說,清澈甘冽的水流入緋柳的喉嚨,她臉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慢慢松弛了。

  

   腹部的傷口,血流本已將近停止,然而隨著清水的咽下,忽然大量的鮮血再次涌出。

  

   毫無預兆地,緋柳的頭忽然向旁邊垂落,仿佛脖頸折斷了一般。

  

   死亡比閃電還迅速。

  

   “大人,請原諒彌香。”法谷輕聲說。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秀虎。然而無論如何,總不能真的讓秀虎看著緋柳痛苦喘息一天、甚至更久之後才死去。

  

   “我要獎賞她。她做的很好。”秀虎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扶我起來。”

  

   她的掌心滿是汗水,面色潮紅,嘴唇濕潤。

  

   “大人。”法谷輕輕拉住秀虎的手,扶她站起來。緋柳已死,她從懷中取出東鄉千代的信與示現流派印。

  

   “這是什麼?”秀虎接過來。

  

   “大人恕罪。”法谷德子能感到秀虎的虛弱與疲憊,她的大部分重量都倚在自己的手臂上:“這是東鄉的遺物。”

  

   “為什麼現在才給我……”秀虎說著拆開那封信,只看了一眼,身體就忽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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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幕·劍魔

  

   為君者,當有其癖好,否則為君即無樂趣;然此癖好不可干預政事,否則將成傾國之發端。

   ——管仲

  

   信很長,東鄉千代的文筆也很粗鄙。

  

   其中的內容,卻令秀虎感到一陣恐懼。

  

   “藩主大人見此信時,草民應已身死。

  

   如大人所知,草民姊妹二人,已共赴三途。然而大人所不知者,家父共有三女。

  

   草民與舍妹,另有一姊,名為千佳。

  

   家姊天賦異秉,乃百年一遇之劍術奇才。然而其人非但毫無武士忠義之心,甚至連人類應有的情感,都不具備。

  

   其人非人,已入魔道。故十四年前,家父已將其逐出門庭。

  

   然而其人離開之時,已自本門派印上,撕取最後三頁。故本門派印,十四年來殘缺不全。派印隨信一同奉上,請大人明鑒。

  

   家姊取下的三頁,所記載者,為本門最大之奧秘。

  

   雲耀雖號稱一之太刀,然失之靈動,且對人體負擔過於巨大。示現流初代宗門重衛,於晚年時將其加以改進,創出另一秘劍,名曰‘迦樓羅王劍’。”

  

   迦樓羅王亦名金翅鳥,是佛教傳說中的天空之王,其速度為三界之冠。

  

   婆由(風神)之神速,快如疾風;因陀羅(雷神)之神速,快如閃電。

  

   迦樓羅之神速,快如思想。

  

   秀虎接著看下去。

  

   “除初代先祖重衛外,歷代示現流門人,未有練成此劍術者。然草民深信,以家姊之天資,此十四年內,必已練成此技。

  

   家姊心性偏狹,殘忍刻毒,不可以常理度之,唯其甚重姊妹親情,與草民及舍妹感情極好。如其得知舍妹及草民死去之事,恐對柳生家及大人不利。大人不可不早做准備。

  

   草民雖死,心中慮者,恐柳生一門中,並大人屬下侍衛中,無人可敵家姊之劍藝。如有萬一,草民死難瞑目也。

  

   迦樓羅王劍之形制,草民雖未目睹,然亦曾從先父口中得知。十四年中,草民苦苦思索,已有結論:要破此劍,方法有二。

  

   其一,需反應迅敏之人十數名,手持鐵炮,四面圍住,趁其不備,齊射擊斃之。然家姊性雖癲狂,心思卻頗縝密,此法難行也。

  

   其二,需有二人,分立其前後。蓋迦樓羅王劍唯一之弱點,在出劍後,有極短時間,使用者將神志渙散,四肢疲乏。

  

   此種情狀,持續時間約為常人心跳一次。然唯有趁其出劍後的瞬間,背對之人方可一舉將其斬殺。

  

   而其所擊之人,則萬無生理。故此法必將犧牲一人之性命。然除此之外,欲勝迦樓羅王劍,斷無可能。

  

   草民將死,死而無憾,唯有此事,心心念念。武士之生命,乃主君之物。如主君有所不測,草民死亦難安也。萬望保重。

   東鄉千代絕筆”

  

   “如果東鄉千代在死前寫了這封信給我,那麼我至少晚了一個月知道這件事。”秀虎的目光嚴峻起來。

  

   這一個月內,東鄉家被滅門之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這個不知身在何處的東鄉千佳,極有可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不,必定已經知曉了。

  

   她會作何反應?

  

   秀虎心中忽然一凜。

  

   “柳生玄柳……現在何處?”

  

   “昨夜已經派人送她去尾張奈良的柳生家宗門了。”德子回答。

  

   “她怎麼走的?”

  

   “派了六名藩士,用轎子載著她。”

  

   “這樣說來,走的還不遠。”秀虎道:“法谷,你帶十名,不,二十名身手好的藩士,拿上鐵炮,騎馬去趕上她,親自把她安全護送到奈良。杉山師父,麻煩你和德子一同去,務必要保護好玄柳的安全!“

  

   柳生玄柳如果有個萬一,九州柳生家就也如示現流一般被滅門了。

  

   就算是將軍的乳姊妹,也難以應付柳生家的報復啊。

  

   法谷德子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她匆匆回城換上了馬褲和箭衣,挑選了身手敏捷、膽識過人的藩士二十人,配備了鐵炮與長刀,然後和杉山勘之助一起出城,騎馬追趕押送的玄柳的隊伍。

  

   無論如何匆忙,出發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法谷不敢疏忽怠慢,徹夜打馬,沿著大路疾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東方發白時,馬背上的杉山勘之助忽然舉起馬鞭指向前方。

  

   “那里!是不是……”

  

   約一町之外的路邊,有一座茅屋,大概是看守水田的人建造的。

  

   屋前,挺著一頂烏油小轎。

  

   法谷德子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她認得這頂轎子,正是前天晚上,載著柳生玄柳的那頂。

   轎簾上,還有島津家的家徽。

  

   二十二人在茅屋前下馬。法谷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屍體。

  

   護送玄柳的六名藩士,都倒在地上。

  

   六個人全部仰面躺在轎子旁邊,除了最後的二人手按刀柄外,前面四人的雙手,都遠離腰部。

  

   六人中,也只有最後二人面上帶有訝異神色,其余四人面色都很平靜。

  

   轎子左側之人,腰中短刀尚在,長刀已被拔走,不知去向。

  

   轎子左側的窗子被由內而外撞破。

  

   六人的致命傷都在咽喉,只有一刀,徹底劈斷了喉管與頸骨,只余後頸處皮膚連接。

  

   鮮血只在頸下流成一灘,說明直到屍體倒下後,血才從傷口中流出,因此沒有四處噴濺。

  

   德子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情形。

  

   六人中的四人扛著轎杠,兩人護衛轎子兩側。走到茅屋門前時,屋內有人忽然走出,迎面而來。

  

   此人以神速之劍法,先後斬殺前方兩名抬轎的藩士,與護衛在轎子兩側的藩士。

  

   其動作太快,被殺之人並未來得及反應。唯有轎後的兩人,察覺情形不對,然而手指剛搭上刀柄,尚未來得及抽刀,也遭斬殺。

  

   轎內的玄柳發覺有變,撞破左側窗口躍出,因其是戴罪之身,武器已被收走,故順勢拔出護衛藩士之長刀應戰。

  

   屍體已經冷透,血流也已停止,即是說,死亡已超過兩個時辰以上。

  

   那麼,玄柳現在何處?

  

   杉山與法谷的目光,不約而同的望向茅屋。

  

   茅屋的靠向大路的一方並無窗子,木門禁閉。

  

   “你們守在此處。”法谷對跟隨自己的藩士們道:“暫時不要動轎子和屍體。我與杉山大人進去看看。”

  

   茅屋內頗為狹窄,以二人的劍術,屋內縱有埋伏,亦可應對。但如果太多人一起進入,萬一有變,反而難以施展。

  

   和秀虎一樣,法谷的劍術,也師從杉山。她對杉山的武藝,很有信心。

  

   二人走到木門前,杉山伸手用刀柄輕輕頂住木門,略一用力,判斷出木門並未從里面被固定。他看著德子,點點頭,手一伸,將木門頂開。

  

   屋內的唯一一扇小窗,被物件遮住,內中一片昏暗。

  

   待雙眼適應了昏暗的光线後,德子立刻抬手按住自己的嘴,用盡最大的努力,才把喉嚨里涌上的嘔吐感壓制下去。

  

   她看到了柳生玄柳。

  

   屋內空無一物,只有地面正中,鋪著一張草席。

  

   玄柳就在這張草席上。

  

   無需檢查,她早已死去。

  

   全身赤裸,不著寸縷。雙臂自兩肩處被砍斷。

  

   雙腿自髖部被砍斷。

  

   刀口平滑整齊,被砍斷的四肢,整整齊齊擺放在屍體右側。

  

   其軀干正中,自咽喉至下陰,被剖開長長一條傷口。

  

   內髒具已被掏空,取出的髒腑,擺在屍體左側。

  

   一把長刀,從屍體體腔內向下,穿過陰門,刺入地面半截,令屍體保持直立不倒的姿勢。

  

   屋內沒有絲毫血跡,地面和草席上尚有水跡,顯然曾被仔細衝洗過。

  

   其人非人,已入魔道。

  

   屍體上沒有其余的傷口。

  

   四肢的斷口處,血管並未收縮,即是說,斬下四肢時,玄柳還活著。

  

   然而軀干處的傷口斷面,也有些微的血絲,就是說,身體被剖開時,她亦未死。

  

   被取出的內髒,完整而干淨,除了割斷的部分,沒有絲毫破損。

  

   “這姑娘……身上的這一刀,就是身中的第一刀。”

  

   杉山沉聲說道。

  

   凶手第一刀,就將玄柳自咽喉至下體劈開。

  

   隨即脫去了玄柳所穿的衣物——擋住窗子的,就是玄柳的衣服。

  

   然後以神速的四刀,斬斷了玄柳的四肢。

  

   至此,玄柳尚未斷氣,但已徹底失去抵抗能力。

  

   然後,凶手從容地將玄柳的內髒抽出,致其死亡。

  

   屍體殘骸清洗干淨,又衝洗了地面之後,布置成眼前的樣子。

  

   喪心病狂,殘忍歹毒,凶惡冷血,至於極點。

  

   玄柳的面孔上,充滿了驚駭與痛苦。

  

   德子緊緊握著雙拳,指甲刺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流出來。

  

   這是我的錯,如果我早一點將那封信交給大人……

  

   如果我在柳生一門四人投案的當日就拿到那封信……

  

   如果……

  

   身後的屋門忽然被猛地關上。

  

   德子嚇了一跳,隨後她聽到門外有藩士高聲叫喊。

  

   “什麼……”

  

   “人”字只喊出一半,聲音就被截斷。

  

   她立刻轉身,手按刀柄要衝出去,卻被杉山一把拽住。

  

   門外已然恢復寂靜。

  

   片刻後,噗咚一聲,乃是屍體倒地之聲。

  

   只有一聲。

  

   杉山松開抓著德子衣袖的手,緩緩抽刀。

  

   他的手依然穩定,右手持刀,左手拉開屋門。

  

   陽光耀眼。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茅屋。

  

   大路上,二十名藩士都倒在地上,死狀與之前的六人完全相同。

  

   馬匹四散在路邊啃食青草,竟然無一受驚。

  

   二十具屍體倒地,只發出一聲。即是說,二十人是在同一瞬間被斬殺。

  

   除非對方有數人之多,否則這是絕無可能之事。杉山與法谷衝上大路。

  

   附近一片開闊,並無長草樹木等可供藏身之處。

  

   敵人在哪里?

  

   “我在這里。”

  

   兩個人同時轉身。

  

   一個人從茅屋里面,慢慢走出來。

  

   女人。

  

   無需開口詢問,法谷一眼就看出,她是東鄉家的人。

  

   和千代、千世一樣,她生得也很美。

  

   烏發雪膚,杏眼櫻唇,身材纖細而窈窕。

  

   然而除了美麗之外,她身上還有另一種獨特的魅力。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振袖和服,扎著鐵灰色的腰帶,赤足穿著草鞋。

  

   腰帶上斜插著一把烏鞘長刀,刀長四尺,刀身筆直,並未出鞘。

  

   看不出年紀,似乎已經年過三十,又似乎年方二八。

  

   只是站在那里不動,就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美麗。

  

   “我是東鄉千佳。”她面色平和,毫無殺氣,聲音清脆悅耳如銀鈴。

  

   “你們來到的時候,我就在茅屋的後面。你倆進入茅屋後,我跳上了屋頂,然後從前面跳下來,反手拽上了門,殺了他們。”

  

   一個人,在一瞬之間斬殺二十人。

  

   即便她所用之刀長於尋常刀劍,這也是令人難以想象之事。

  

   “然後我立刻繞到茅屋後面,你倆出來之後,我從後窗進去,再從門口出來,果然把你們嚇了一跳。”

  

   她像個孩子一樣調皮地眨眨眼睛,笑起來。

  

   她伸出右手,指著杉山勘之助:“等下我要殺了你。”

  

   然後指向法谷德子:“留下你,去給藩主大人報信。”

  

   語調自然,毫無情感。

  

   並非恐嚇,僅僅是闡述事實。

  

   杉山緩緩舉起手中長刀,刀勢略微下沉,護住身前要害。

  

   “鞍馬流杉山勘之助,請賜教。”

  

   千佳笑著點點頭:“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武藝很好。”

  

   她說著忽然拔刀。

  

   德子沒有看清她拔劍的動作,她的手似乎只是在胸前一晃,咔嚓一聲,長刀又已經插回了刀鞘。

  

   她的刀長不過四尺。

  

   站立之處,距德子與杉山超過六尺。

  

   這一刀無論如何不可能擊中二人。

  

   杉山高大的身軀忽然晃了一下,然後緩緩地屈膝跪下。

  

   手中的刀,也慢慢垂下。

  

   一縷細細的血流,從他唇角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然後他慢慢垂下頭,不動了。

  

   德子甚至不知道他傷在何處。

  

   “是這里。”千佳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她的胸脯和千代一樣,豐潤飽滿,形狀優美,

  

   “我一刀斬斷了他的胸骨,刺穿了心髒。”千佳快活地笑著:“而且我也刺了你一刀,別怕,不會死的。只是讓你暫時動不了。”

  

   她似乎很得意:“怎麼樣,我的刀快不快?”

  

   德子並未感到自己受傷。她剛要說話,忽然感到胸腹之間一陣細微的刺痛。

  

   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般。

  

   一股氣滯在胸口,竟然透不出來。

  

   她想動,四肢卻忽然酸軟無力。

  

   “大概一刻鍾左右就好了。不會有事的。”千佳微笑著走到一匹馬前,翻身上馬。

  

   “我先走了,你快點趕回去告訴藩主,說我要去找她啦。”

  

   然後她一踢馬腹,駿馬長嘶一聲,絕塵而去。

  

   德子慢慢地,慢慢地坐下。

  

   陽光明媚,她卻感到自己如同身處地獄。

  

   與身邊倒伏的屍體無關。

  

   而是因為,她剛剛見到了唯有地獄中才能見到的魔物。

  

   東鄉千佳,你究竟是什麼妖孽。

  

   正如千佳所言,一刻鍾後,酸軟的感覺消失,胸口的呼吸也順暢起來。德子一把扯開衣襟,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胸腹交接處,雪白的肌膚上,只有一道淺淺的紅痕,如指甲劃過一般。

  

   手指按上去,沒有絲毫的不適。

  

   解開杉山胸口的衣服,可以看到胸膛正中,一道二寸寬的傷口。

  

   寬二寸,深半尺。胸骨被齊齊斬斷,心髒被刺穿,然而體表幾乎沒有血跡。

  

   這才是真正的魔技,相比之下,千代所用的“雲耀”是如此的粗糙,如同幼童大力揮舞木棍般可笑。

  

   一日後。

  

   府內城,大名居室。

  

   屋內只有秀虎與德子二人,余人盡被屏退。

  

   秀虎神色嚴峻地聽德子講完事情的經過,而後不發一言。

  

   事態嚴重了。

  

   無論是即將到來的東鄉千佳,還是因玄柳之死而震怒的柳生宗家,她都暫時沒有應對之策。

  

   “大人。”德子伏在地上,以額頭觸著地面。

  

   回來的路上,她已經下定決心。

  

   事已至此,唯有做出犧牲,來保全島津家的家名。為主家犧牲,乃是武士份內之事。

  

   “柳生家的事情,乃是臣下的過錯。”她說:“雙方決斗時,臣下擔任裁判,未能做出即時的判斷,以至青柳自盡,引發之後的禍端;柳生門人復仇後,臣下未能即時處理,延誤了大人獲得千代遺書的時機;臣下無能,累多位藩士與杉山大人橫死,更置主公於危險之中……”

  

   “住口!”秀虎打斷她:“你這樣拼命的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是要做什麼!”

  

   德子不同於常人。她是與秀虎自幼一起長大的伙伴。

  

   名屬君臣,情同姊妹。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並理解秀虎一切痛苦之人。

  

   她理解秀虎,秀虎也理解她。

  

   “這不是你的錯。我是你的主公,一切判斷決策都是由我做出,你只是執行我的命令,與你有何干系!”

  

   “秀虎啊。”德子柔聲道。

  

   二十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直呼秀虎的名字。

  

   小姐,少主,大人,主公……

  

   她從未稱呼她為“秀虎”過。

  

   秀虎的嘴唇哆嗦起來。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德子輕柔地說:“讓我死吧。我死了,對千佳,對柳生一門,大人就都可以有交代了。”

  

   “臣下法谷德子,誠心誠意的懇求,請大人准許我切腹謝罪。”

  

   島津家的宿老家臣切腹謝罪,除非是謀反成為朝敵這樣的大罪,無論任何過失,也都可以原諒。即便柳生家如何震怒於玄柳之死,也無法繼續追究。

  

   而千佳也應滿足。畢竟千世與千代都是下級武士,德子的死,作為補償,份量足夠了。

  

   “請不要再說了。”秀虎離開座位,一把將德子抱住,緊緊摟進懷里。

  

   “只有你不能死,只有你不能離開我。”秀虎的淚水滴在德子的肩膀上。德子輕輕撫著秀虎的後背,說道:

  

   “能夠為島津家而死,不,能夠為你而死,是我最大的幸福。”她在秀虎耳邊說:“而且……”

  

  

   難道你不想看我切腹嗎?

  

   秀虎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變得火熱起來。

  

   法谷德子的切腹之儀,定於當晚進行。

  

   按照德子的願望,觀看其切腹者,唯有主公秀虎一人。如有必要,也由秀虎親自擔任介錯。

  

   為主家而死,此乃武者無上之榮光。

  

   切腹的地點,是德子平日在天守二層的居所。房間內已經被清理干淨,撤走家具,換上新鮮的草席,鋪上潔白的朴布。

  

   秀虎走進房間後,關好拉門。

  

   德子光著身子,端正地跪坐在屋子正中,身前的三寶上,放著切腹的短刀與寫好的遺書。

  

   三十一歲的女人,身體已經完全成熟。

  

   常年的習武,讓她的身體看起來較同齡的婦女更為健美。光潤柔滑的肌膚下,沒有絲毫多余的脂肪和贅肉,小腹仍如少女般平坦結實,深邃的肚臍與私處濃密的體毛,則散發出成熟女性的獨有魅力。

  

   飽滿的乳房,挺立於胸膛之上,雙臂肌肉勻稱,大腿修長堅實。臀部豐滿,肌肉緊密。

  

   雙腿並攏跪坐,兩腿之間,連一根手指都難以插入。

  

   德子並未有過婚配,但早已非處子之身。十七歲時,她曾與商人之子有過婚約,之後多次與未婚夫品嘗過男女之間的情事。然而二十歲那年,自從知道秀虎身患虐悅之症後,她便不再與男人交往。

  

   秀虎有奇異的性癖,無論男性女性,她都無興趣。

  

   唯有德子的肉體,能引發她少許的激情。或許是因為那晚看到女仆切腹時,為其釋放欲望之人正是德子之故。

  

   德子也將自己的全部身心,交付於秀虎。

  

   赤裸身體切腹,並不符合禮儀,她這樣做,只是因為知道秀虎喜歡看到這種情景。

  

   直到生命的最後,她依然竭力滿足著秀虎的欲望。

  

   “大人。”德子神色平靜地看著秀虎,秀虎在德子面前盤膝坐下,二人相對沉默良久,終於,德子打破了沉默。

  

   “德子的切腹,請盡情的觀看吧。”她勉強笑了一下。秀虎的牙齒輕輕咬著下唇,微微點點頭。

  

   “那麼,我開始了。”德子拿起三寶上的短刀,短刀的刀裝已經去除,用三層薄紙纏著。她以右手反手握住短刀,左手在自己的下腹部反復橫向按壓推揉。

  

   秀虎的呼吸,粗重起來。

  

   德子用左手按住左側腹靠近股溝的地方,用拇指和食指繃緊皮膚,右手將短刀的刀尖抵在雙指之間。

  

   用力刺下去。她把左手也壓在短刀末端,兩手一起用力,把短刀向腹中深深插入。

  

   刀尖刺進光滑的肌膚,緩緩深入。殷紅的血液,順著血槽流出來,沿著雪白的肚皮流下來,在大腿根處匯成小小的一往血窪,然後順著股溝淌下去,直到滲入身下的白布中。

  

   “嗯……”德子從鼻腔深處呻吟著,痛苦中帶著誘惑。短刀插入腹腔深約四寸,刀尖切進了腸子里。德子微微眯起眼睛,嘴唇半開,眉頭微蹙,汗水從她的額頭和鬢角處滲出來。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始往右邊橫切開下腹。短刀銳利的刀鋒,慢慢劃開柔嫩的肌膚,割裂肌肉,她仔細品味著這種痛苦,同時想象著秀虎看到自己痛苦樣子時的愉悅感覺。

  

   她能感覺到,刀尖割開自己一段又一段的腸子,每一段腸子被割開,疼痛就如同海岸邊席卷而來的一個浪頭,直衝腦海。

  

   這不算什麼。她這樣告訴自己。據說女人分娩時的痛苦會更加強烈。身為女子,天生就是要忍受痛苦。

  

   短刀慢慢劃開下腹部,德子盡力放松腹肌,傷口在肌肉張力的作用下裂開。大股大股的鮮血從傷口里涌出來,她能感到溫暖的血流沿著肚皮流下來。

  

   然後,腸子從傷口中溢出了。

  

   她剛剛把短刀推到肚臍下方,小腹只切開了一半,一段腸子就從傷口邊緣滑出來。腸管呈櫻紅色,嬰兒手腕那麼粗,光滑的表面布滿了淺藍色的靜脈,還在微微的蠕動著。

  

   德子決定不管它,先將切腹完成再說。於是她繼續把短刀向右推,隨著傷口的延長,更多的腸子冒出來。

  

   櫻紅色的,青白色的,粗的細的,全都軟軟濕濕地掛在肚皮上。腸子有些地方被刀尖劃破了,裂口里滲出粘滑有腥氣的液體。

  

   她准確地控制著刺入的深度,沒有腸子被完全割斷。

  

   終於,她把短刀推到了右側腹,然後拔出來。整個切腹的過程中,她都能感覺到內髒向外頂著短刀的壓力。短刀經過之後,內髒就在壓力的作用下涌出體外。

  

   德子低下頭,目光越過自己的乳房,審視著切腹的結果。下腹部橫切開一條一尺多長的傷口,腸子流出來很多,幾乎完全擋住了傷口下方的腹部,堆積在緊緊並攏的兩條大腿上。

  

   秀虎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

  

   德子慢慢地分開雙膝。堆在腿上的腸子沿著大腿內側滑落到鋪著白布的草墊上。

  

   疼痛依然在,卻仿佛變成很遙遠的存在。德子的神志卻依然清晰。

  

   ——切腹之前一刻鍾左右,她已經服下以鴉片炮制的河豚肉,此為麻痹神經、減緩血液流動的秘方,可令切腹之人在一定時間內保持神志,減緩痛楚。

  

   德子將血跡淋漓的短刀放回三寶上,雙手捧起流出體外的腸子,塞回腹中。腸子光滑而富有彈性,粘著黏液,要塞回去頗為不易。德子滿身汗水,用了半刻鍾左右才把流出體外的部分硬推回傷口中。

  

   左手拇指插入肚臍臍孔,其余四指向下,抓住傷口上下兩側皮膚,繃緊腹肌夾住傷口,以防腸子再次流出。

  

   傷口血肉狼藉,失去腸子遮擋,雙腿分開之故,秀虎可以看到德子的牝戶微開,染滿鮮血的體毛順服地貼在皮膚上,兩腿內側的肌肉微微顫抖。

  

   不僅僅因為痛楚。瀕死之際,女人的身體自然產生性之愉悅,此為正常生理反應。

  

   德子重新拿起短刀,將刀尖重新納入切腹的傷口右側,並深深刺入。

  

   這一次,刀身刺入體內超過半尺的深度,然後沿著剛才切開的傷口,再次向左切割。雖然傷口已被切開一次,但由於腹肌繃緊之故,刀身阻力反較前次為大,留在體內的腸管在刀刃下條條斷裂,劇烈的痛楚令德子幾乎癲狂。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喊叫出聲音來,只感到喉嚨干燥,舌頭發苦。眼前一陣陣的漆黑,耳中如有巨鍾撞擊,嗡嗡作響。

  

   短刀刀刃觸到左手虎口,德子放開抓住傷口的左手,重新按在刀柄末端。

  

   傷口一下子敞開了。她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粗野的嘶喊,使勁把短刀往肚子深處捅進去。

  

   繼續切開已經不可能了,大團大團的腸子從傷口中涌出來,短刀被內髒頂了出來。德子松開雙手,無意識地抓住自己的雙乳,用力揉捏,

  

   牝戶中噴出白色的粘液,與鮮血混在一起,變成異艷的粉紅。

  

   大量失血之故,德子的面孔與上半身都變得雪白,臉上呈現出痛苦的媚態。脂汗令她的肌膚閃閃發光,切腹劇痛的強烈刺激下,她的乳頭勃起,堅硬如豆,乳暈上凸起顆顆顫栗。

  

   為了對抗切腹的極度痛苦,肉體自發的產生了極度的愉悅。快感與疼痛的雙重刺激,令法谷德子幾乎發狂。她嬌媚地呻吟,大口地喘息,雙手用力揉捏著自己的雙乳,神志進入絕頂癲狂之態。

  

   秀虎再也無法忍耐。她一下子撲上來,將德子緊緊摟緊懷里,一手抱住德子的頭,凶猛地吻上德子的嘴唇,另一只手直接從德子腹部的傷口伸進她溫暖的腹腔里。

  

   德子的腸子,柔軟而滾燙,堅韌濕滑,在手指的揉捏下發出潮濕的聲響。

  

   “大人……”德子痛苦地喊著:“主公,秀虎,我……”

  

   我很痛苦,也很幸福。

  

   作為武士一生的夙願是這樣,作為女人,一生的夙願也是這樣。

  

   秀虎從德子腹中拽出一大把腸子,塞入自己的襯裙下,用德子的腸管摩擦著自己的私處。

  

   德子沙啞地尖叫著,秀虎將舌頭伸入德子口中,德子激烈而虛弱地回應。

  

   兩人的舌頭交纏在一起。秀虎放開德子的腸子,以大腿根部夾住,用力摩擦,伸手迷亂地撕開自己的衣服和內衣,留著長長指甲的食指摳進自己的肚臍里。

  

   我也想切腹,想和德子一樣切腹,一起死去。

  

   她抱著德子向後倒去,讓德子壓在自己身上。

  

   可是現在還不行,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東鄉千佳,這個由我釋放出的魔鬼,我要親手把她消滅。

  

   在那之後……

  

   秀虎感到肚臍一陣刺痛,指甲刺破了臍底的肉結。自己的血流出來,和德子的血融在一起。她重新把手伸進兩腿間,將德子的腸子纏在中指上。

  

   秀虎與德子不同,尚是處子之身。

  

   手指被滑膩的腸管裹住,指尖對准了花心……

  

   兩人的嘴唇分開,混合著鮮血的唾液拉成一條艷紅色的細线。

  

   “主公……”德子喘息著:“別這樣……”

  

   秀虎笑了笑,然後用力把手指插進自己的身體里。

  

   她已經二十七歲了,身體早准備完畢。但還是很痛。

  

   只是這痛苦消失的很快。德子滾熱濕滑的腸管留在身體里,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度的愉悅爆發出來。

  

   就是這樣。虐悅之症奪走的東西,德子用生命還給了秀虎。

  

   秀虎放開德子的身體,伸出手在地面上摸索著,她摸到了德子切腹的短刀,刀刃割破了她的手指,她不在乎。

  

   “德子。”她輕聲說。

  

   “再見了……”

  

   秀虎將短刀從左側刺進德子的脖子,然後向上一挑。

  

   頸側的動脈和喉管一下子被割開來,德子的嘴巴里冒出一股血泡,血滴在秀虎臉上。

  

   德子慘白色臉上,露出解脫的微笑,閉上雙眼,趴在秀虎身上,不動了。

  

   秀虎從德子頸中拔出短刀,丟在一旁,兩手輕輕把德子的屍體從自己身上推到旁邊。

  

   德子的屍體很輕,好像沒有重量。她的大部分腸子都流出了體外,還有一截仍然夾在秀虎雙腿之間。

  

   秀虎仰面朝天躺在浸透了血的地面上,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

  

   德子死了。

  

   秀虎心中的猛獸,發出了低沉的咆哮。

  

   再也沒有能夠鎖住它的枷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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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幕 血咲

  

   人皆有心,心各有執。

   ——《聖德太子十七條憲法》

  

   距離法谷德子自盡,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失去了法谷大人,藩主便如行屍走肉。

  

   從德子去世的第二天開始,秀虎就進入了一種令人擔憂的狀態。她照常處理政事,言談舉止似乎也並無異樣,但身為其近侍的彌香,卻能察覺出其間的變化。

  

   秀虎的目光不再如之前般溫和明快,變得空洞而虛無。似乎沒有焦點。

  

   食量驟減,比從前幾乎少了一倍。容顏日見清減。

  

   睡眠的時間大為減少。每夜獨自在房間中靜坐至深夜,常常徹夜不眠。

  

   盂蘭盆會的祭典,照常舉行,秀虎也有參加,但整個祭典過程中,未曾露出絲毫表情,亦未發一言。

  

   平日里除了必要的命令,甚至不再說話了。

  

   仿佛失去了靈魂一般。

  

   從法谷大人死去的第二天起,秀虎就下達了命令。增加了城中守衛的數量。

  

   此為太平盛世,此種行為,令人頗為不解。甚至有流言說,島津藩密謀反叛。

  

   然而秀虎對流言並不過問,不久後流言自然平息,秀虎也未曾追責。

  

   她心中所擔憂者,唯有一事。

  

   東鄉千佳,現在何處。

  

   千佳之事,秀虎未向任何人說起,知曉其存在的,只有死去的德子與自己。

  

   二十六名藩士及玄柳和杉山之死,在寫給幕府的報告中,秀虎稱之為“藩中不法宵小所為。”

  

   為何要隱瞞此事?她自己亦不知曉。

  

   不,她知道答案,心中的猛獸對血的渴望令她這樣做,只是她不願說出來而已。

  

   三個月過去了,藩內一直未曾發現其行蹤。亦未有值得注意的事情發生。

  

   以其狂性,不可能不來找自己進行報復。秀虎絕不相信她會因為德子的自盡而放棄復仇。

  

   其人非但毫無武士忠義之心,甚至連人類應有的情感,都不具備。

  

   ——這是她親生妹妹對她的評價。

  

   她不會被德子的犧牲所感動,也不會因德子的鮮血而滿足。

  

   雖然看不到她,但秀虎能感覺到,東鄉千佳就像一頭蟄伏在暗處的猛獸,一直在盯著自己。

  

   觀察著,等待著,等待自己放松警惕的一刻。

  

   於是她決定給她一個機會。

  

   十月三十日,她召見了來自平戶的商人,親自挑選了一批衣料。

  

   十一月二日,她忽然出城巡視城下的農村,只帶了少許護衛。

  

   十一月三日,她下令將夜間巡邏的士兵數量減少一半,好令他們充分休息。

  

   然而,千佳卻放棄了這些機會。

  

   十一月六日上午,有雲,空氣中彌漫著初冬的寒意,彌助手持木杖,與茂兵衛一起立於大門左右。

  

   他看到大路的盡頭,一個女人遠遠的走過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半年前的那個早晨。

  

   ——那個跑到這里自殺的女人,之後的種種動蕩,皆因此而起。

  

   “可別再來一次啊。”他自言自語。

  

   “你說啥?”茂兵衛看了他一眼。

  

   “沒什麼……”彌助話說到一半,忽然發現本來還在遠處的那個女人,一眨眼間就來到了門前。

  

   他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那麼遠的距離,就算是跑的也沒有這快吧。

  

   那天他只看了那女人一眼,她垂死的容貌就深深印進了腦海。而現在眼前的這個女人,令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太像了,他知道那不是她,但實在是太像了。

  

   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紀,似乎已經有三十多歲,又似乎只有十幾歲。很漂亮,皮膚細膩潔白,烏黑的頭發在頭頂束起來。身穿青色胴服,下著印有白色波浪條紋的黑色裙褲,穿著黑色的棉襪,足蹬紅繩木屐。

  

   這打扮並非武士,可裙褲的腰帶上,卻插著一把長刀。烏黑的刀鞘,長度足有四尺,沒有護手,握柄上纏著黑色的柄繩。

  

   她臉上露出笑容,一種發自內心的,讓人一看就感到十分溫暖的笑容。

  

   她不笑的時候很美,笑起來更美。彌助的聲音不自覺的溫和下來。

  

   “你是誰,到這里來做什麼?”

  

   “我叫東鄉千佳。”女人的笑容嫵媚而明快:“我來殺掉島津大人。在那之前,我要先殺了你們。”

  

   當日,宮田彌香正陪著秀虎坐在天守五層的廣間中。

  

   秀虎只是坐在那里,表情木然,什麼都不做。

  

   如同泥塑一般。

  

   此時,外面傳來了吵嚷的聲音。

  

   “大人……”

  

   秀虎站起來,整個人身上忽然煥發出一種迫人的活力。

  

   她的雙眼似乎在發光,快步走到陽台的拉門前,一把拽開紙門,走到五樓的望台上。

  

   這里正對著城的前院。

  

   “有刺客!”外面的喊聲震耳。庭院里,一道青黑色的身影燕子一般穿梭在揮舞武器的衛兵們之間。

  

   秀虎想過千佳來找自己的無數種可能:喬裝打扮混入城中;趁自己出城的時候埋伏在路邊;以忍術在夜里進入自己的房間……

  

   但她從未想過她會一個人從正門揮刀殺進來。

  

   這是最堂堂正正的武人手段,也是最喪心病狂的瘋子做法。

  

   島津家從戰國時代起,就是武名昭著的大名。雖然被襲突然,但敵方人數僅有一人,藩士和衛兵們迅速組織起了反擊。

  

   然而秀虎在高處看下去,卻看得很清楚。

  

   千佳之所以沒有立刻突破包圍、殺入城中,並非因為她寡不敵眾,被衛士們所牽制。

  

   只是因為她想多殺幾個人而已。

  

   她的長刀似乎一直留在鞘中,但庭院里已經倒下了最少十具屍體。

  

   “放箭!”有人大喊。還在千佳附近的藩士紛紛退開,十余名手持弓箭的衛兵,圍在庭院四面,箭頭對准了千佳。

  

   秀虎屏住呼吸。她忽然很擔心千佳。

  

   如果你死在這里,我會很失望。

  

   十幾張弓弦同時松開,發出嘭的一聲。千佳身型旋轉,舞蹈般優美,閃電般的刀光一閃即逝,身邊斷箭落滿一地。

  

   示現流秘劍,矢留切。

  

   三個月來,秀虎幾乎每天都在鑽研著示現流的派印,對其中劍術非常熟悉。

  

   “彌香。”秀虎看著院落里千佳的身影。

  

   “主公。”彌香躬身。

  

   “你去武庫中取鐵炮來。”

  

   說話的時候,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樓下的千佳。千佳揮劍擋開第二陣箭雨,忽然抬頭向著秀虎的方向露出一個微笑。

  

   她知道我在看她。秀虎轉身走回廣間,從座位旁刀架上拿起長刀。

  

   秀虎的佩刀,是山城定利所制的名刀,名為“薊”,長二尺五寸,重一貫,是家傳的寶刀。

  

   秀虎抽出刀,握在手中。

  

   她知道,在面對千佳的時候,自己很可能根本沒有拔刀的機會。

  

   刀鋒保養的很好。

  

   以劍術而言,秀虎的實力只是尋常好手,甚至未必及得上近侍彌香。這樣的劍法,並不能對抗千佳。

  

   她所計劃的,是如千代遺書中所言的那樣,由自己吸引千佳,待其斬殺自己後的瞬間,由彌香在千佳身後以鐵炮將其擊殺。

  

   然而她也不准備就此死在千佳手中,因此在五重衣里面,貼著內衣穿了軟甲。

  

   窗外的喊聲停了,樓下傳來陣陣喧囂。千佳已經進入天守。

  

   一路向上,無人能阻。

  

   驚叫聲,鎧甲碰撞聲,刀劍揮舞聲,屍體倒地聲……

  

   沒有慘呼之聲。死在千佳劍下的人,是不會發出叫聲的。

  

   彌香去取鐵炮,廣間內只余秀虎一人。

  

   她將刀鞘上的系帶解下,束起兩袖,右手持刀,站在正對廣間大門處。

  

   千佳已經登上了四樓。

  

   城中守衛森嚴超乎她的預料,衛士的布置頗為精妙,然而無論何種准備,在千佳的劍法面前,形同虛設。

  

   通往天守五層的樓梯與前四層不同,並非與城堡結合一體的石台階,而是木制樓梯。

  

   數名衛兵,拿著刀劍,戰戰兢兢地圍在四周,並無一人敢再上前。千佳輕蔑地衝他們笑了笑,退到樓梯邊,手中刀光又是一閃。

  

   她從五歲開始練習劍術,僅僅是拔刀的動作,每天練習兩千次。

  

   十三歲時,她拔刀的速度,就已經人眼難及。

  

   等她走上五樓,樓下才傳來屍體倒地的聲音。

  

   千佳站在廣間的門口,攏了攏頭發,又整了整衣領,這才拉開紙門。

  

   然後她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藩主大人,您這個嚴陣以待的樣子,難道我是惡鬼嗎?”

  

   她的笑容如同溫暖的春風,讓看到的人也會忍不住想要微笑。

  

   千般的媚態,萬種的風情,盡在一笑之間,展露無遺。

  

   殺死彌助和茂兵衛之前,她露出的就是這樣的笑容。

  

   殺死杉山勘之助之前,她露出的也是這樣的笑容。

  

   秀虎緊握刀柄,雙足微微分開。

  

   彌香還未回來,千佳的動作,遠比想象的更快。

  

   她所立的地方,距離門口的千佳,約有二十步。

  

   這個距離遠遠超過刀劍所能及的范圍,但秀虎不敢有絲毫大意。

  

   迦樓羅王,快如思想。面對千佳的魔劍,任何疏忽都可致命。

  

   “我是東鄉千佳。”千佳微笑著:“早就聽聞藩主大人是個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她的每一個行動,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在秀虎的預料之外。

  

   “你也很美。”秀虎說:“千代像你。”

  

   說完這句話她就立刻後悔。

  

   為什麼要提她的妹妹。為什麼要激怒她?

  

   千佳似乎毫不在意,她向前走了兩步,秀虎立刻隨之後退兩步。千佳大聲笑起來,然後端端正正地面向秀虎跪下,解下長劍置於身側,雙手按在膝前,伏身行禮。

  

   “草民東鄉千佳,參見藩主大人。”

  

   她的聲音平緩,帶著毫不摻假的尊重與敬畏。

  

   然而這尊重與敬畏背後,有一種令秀虎脊背發冷的東西。

  

   “你來這里,所為何事。”秀虎的聲音依然鎮定,她自己也對此很滿意。

  

   “草民前來,只是為了一睹大人之尊容。”千佳抬起頭,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

  

   “然後殺死大人,為舍妹復仇。”

  

   “你……”秀虎心中涌起一陣寒意。此人絲毫未將我放在眼中。

  

   “大人不必辯解。”千佳打斷秀虎的話:“請不要將責任推卸給已經死去的法谷大人,更不要推卸給柳生一門。”

  

   她直視著秀虎的臉:“這都是大人的錯,因為大人對鮮血的渴望,才會導致事態發展至今啊。”

  

   秀虎如遭雷擊:“你說什麼!?”

  

   千佳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卻不是之前那種溫暖如春風的微笑。

  

   “悅虐之症,很痛苦吧。”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秀虎從腦後冷到腳底。

  

   為何她會知道此事。這是我和法谷之間的秘密,法谷已死,就算未死,法谷也絕不會泄露這個秘密。

  

   為何她會知道此事!

  

   “為何草民會知道此事,大人一定很好奇。”千佳笑著說。

  

   然後,她抬手解開胴服衣襟上的細繩,將上衣下擺從腰帶里抽出來,雙手抓住衣襟向兩邊一拉,上衣脫下。

  

   胴服下,未穿任何衣物,千佳的腰部以上,完全赤裸。

  

   秀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她從未見過哪一個女人的身體,變成這樣。

  

   千佳的身體苗條而勻稱,肩膀圓潤,胸部豐滿,腹部平滑,腰肢纖細,白皙的肌膚下,隱隱可以看出經過鍛煉的肌肉。

  

   然而其兩肩、雙臂與胸部,布滿了長短不一的傷疤。

  

   多為劍傷,亦有槍矛與箭矢之痕跡。最可怖者,在其左肩上,一道長長的刀痕,自鎖骨起,穿過左乳,直抵乳下。另有一道橫著的刀疤,從左腋下,橫過乳房,直至右側乳房根部。兩道傷疤,在千佳豐滿的乳房上交匯成巨大的十字形,十字交叉處,乳頭已被剜去,留下一塊觸目驚心的淺紅色刀痕。

  

   而其右乳內側偏下處,與外側靠斜上方,各有銅錢大小的箭傷一處,從其對稱程度來看,受傷時當是被一箭射貫了乳房。

  

   同為女子,秀虎能夠想象到那種痛苦。

  

   千佳以手撐地,挪動膝蓋,轉過身,背對著秀虎。

  

   她的後背上也一樣,滿布傷痕,其中刀劍斫傷之明顯傷疤,粗略一數,約有十五六處。

  

   其余傷痕,不可勝數。

  

   “你……”秀虎說不出話來。

  

   千佳再次轉身,重新面向秀虎。秀虎注意到,她雖然遍體鱗傷,整個腹部白瓷般平滑光潔,沒有絲毫的傷痕。

  

   肚臍淺圓,點綴其中,別有邪異的魅力。

  

   “以草民的劍術,二十歲後,他人刀劍萬難及身。”千佳看著秀虎:“草民知道大人有此病症,因為草民感同身受。”

  

   悅虐之症,唯有看到他人遭受痛苦時才能感到愉悅。然而這只是此症之發端。

  

   到了後期,就唯有自己的痛苦,才能喚起愉悅之情。

  

   千佳輕輕撫摸著身上的傷痕。

  

   刀劍的切割,槍矛的戳刺,親手握著箭杆,將身體刺穿……

  

   “這里的每一處傷痕,都是草民親手留下,唯有此處……”

  

   她的手移動到自己的腹部,輕輕摩挲。

  

   “唯有此處,草民將留到最後的時刻。想必大人能夠理解。”

  

   “草民斬殺柳生玄柳,非為復仇,而是為了提醒大人,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千佳拿起長刀,站起來。

  

   “殺死玄柳後,草民等了三個月,今日才來見大人,一方面,是為了讓大人有准備的時間。另一方面,草民多方打探,最終證實了草民最初的猜測。”

  

   她走向秀虎,緩緩拔刀。

  

   “大人的心中,有和草民心中一樣的猛獸。”

  

   飢渴,嗜血,想要屠戮一切。

  

   這頭猛獸,將會在人間不斷制造動亂與悲傷,永遠不知饜足。

  

   “草民以劍術,大人以權勢,都在竭力滿足著心中猛獸的欲望。然而這樣的猛獸,世界上有一頭,就足夠了。”

  

   “你要殺我了嗎?”秀虎深深吸氣。

  

   “你可知家父為何在十四年前將我逐出家門?”千佳的長刀完全拔出,刀尖斜指前方地面。

  

   “我親手殺了我母親。”她的語氣依然不帶絲毫的感情:“我一刀把家母從腰部砍成兩截。她的上半身在地上掙扎著,呻吟喘息,輾轉哀嚎,內髒流滿了一地,那時我只有十五歲,我……”

  

   千佳的眼神忽然銳利。

  

   “我就知道我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了。”

  

   她在距離秀虎只有十步左右的距離處站下。

  

   “大人想怎樣死?我可以一刀砍掉大人的頭,快的讓大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是我猜大人一定不喜歡這樣的死法。”

  

   她用左手輕輕按著自己的肚子,緩緩揉動:“想要被我剖開這里嗎?像千代和千世那樣?”

  

   她媚笑起來:“或者,如果大人的劍術真的超出我的預料,也可以對我做同樣的事情,我求之不得。”

  

   “你不自稱‘草民’了嗎?”秀虎鼓起勇氣,雙手舉刀,擺出大上段之勢。

  

   “我會竭盡全力,給大人一個滿意的死法。”千佳右臂平伸,長刀橫指右側:“此刀乃是勢州村正,銳利無比,大人一定會喜歡的。”

  

   妖刀村正早已被幕府禁絕,此人使用村正,足以證明其瘋狂與凶悍。

  

   忽然,廣間的紙門被人一把拽開,宮田彌香手持鐵炮站在門口。

  

   “你這……”

  

   “彌香不要!”秀虎只聽一聲槍響,震耳欲聾,她想都未想,上前一步一刀劈下。

  

   迦樓羅王劍後,出招者有心跳一次的時間,神志渙散,四肢疲憊。

  

   心跳一次是多久?

  

   秀虎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刀是否擊中了千佳。

  

   千佳旋身,一刀橫掃向秀虎腰部,速度卻明顯遲鈍了。秀虎豎起長刀,雙刃相擊,“薊”如木條般被斬為兩段。秀虎眼睜睜的看著村正的刀鋒觸到自己腰部。

  

   然後發出“啪”的一聲,停下了。

  

   鮮血從千佳的右肩流下來。

  

   千鈞一發之際,彌香手中的鐵炮還是射中了千佳。然而受傷的千佳仍有余力一刀斬斷秀虎手中之刀,但卻再也沒有力量砍穿她內著的軟甲。

  

   然而手中長刀已斷,千佳如再進攻,她萬無抵抗的能力。

  

   千佳沒有進攻。她後退了兩步,手里的刀垂下來。

  

   “兩頭野獸只能留下一頭,留下哪一頭都是一樣的。”她依然在微笑。

  

   門口處傳來人群的喊叫聲。

  

   “刺客在那里!大人你沒事吧!”

  

   千佳看著秀虎。

  

   “你想讓他們衝上來把我拖出去斬首呢?”

  

   她的笑容曖昧起來:

  

   “還是想看你和我都一直渴望著的東西?”

  

   “我沒事!你們都退下吧!無我之命令,不許上來!”秀虎猶豫了片刻後,大聲喊道。

  

   千佳得意地笑起來。

  

   門口的眾人紛紛退回四樓。然而秀虎並未注意到,彌香一直站在門口未動。

  

   此時秀虎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千佳吸引。

  

   “多謝大人賜予草民這個機會。”千佳道:“作為報答,草民也不會令大人失望的。”

  

   秀虎舔了舔嘴唇,鼻息粗重起來。

  

   千佳右手握刀,將長刀橫持在腹前,刀刃輕輕壓在肚臍下方約二指寬處。

  

   雪白的肚皮,輕輕地顫動著。

  

   雙腿微微分開,將重心放低,以保持身體的穩定。

  

   左手捏住刀背,雙手同時用力,向右側一抹。銳利的刀刃立刻劃開光滑白膩的肚皮,切入腹中。

  

   村正之銳利,天下聞名。千佳輕輕咬住自己的下唇,微微腆起小腹,又把長刀往左一拽,刀刃入腹更深,在下腹肚皮上劃開一條長約八寸的傷口。

  

   或許是刀刃過於銳利之故,千佳只感到微微的刺痛。她如切割木料般,第三次向右橫推刀身,刀刃猛地吃入腹中,一尺多長的一段刀身完全沒入下腹傷口中,連刀背都未露出。

  

   “哈……”千佳揚起臉,呵出腹中屏住的氣息,臉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她能感到,冰冷堅硬的刀鋒已經割開了自己的內髒。

  

   鮮血一下子涌出來。殷紅的血流,順著雪白的肚皮淌下去,浸透了裙褲的襠部,流到褲腳,滴滴嗒嗒落在地板上。千佳使勁把長刀往腹內壓進去,刀刃緩緩切開皮膚和肌肉,陷入體內。

  

   腸子被刀刃一條接一條的切斷,千佳的雙膝顫抖起來,一股極度的快意自腹中升起,伴隨劇痛衝擊著腦海的神志。

  

   整個腹部都已經被切開,刀身完全沒入肚子里,只從腰部兩側露出,從背後彌香的角度看過去,仿佛是腰部被刺穿了一般。

  

   切口向上下兩側翻開,斷面整齊利落。透過半透明的紅色血流,可以清楚地看到薄薄的皮膚下,淺黃的一層脂肪,以及手掌般厚實的堅韌腹肌。

  

   被切斷的腹肌筋腱纖維,熠熠閃光

  

   刀刃劃開的腹膜只有薄薄的一層,幾乎看不出來,而被割斷的腸子,還保持著盤曲的狀態。

  

   終於,千佳再也無法保持站立的姿勢。她慢慢彎曲膝蓋,小心地跪坐下去,兩膝分開以保持身體平衡。美麗的臉上,血色退去,肌膚白得近乎透明。

  

   她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每喘息一次,就有更多的血從傷口里涌出來。

  

   人的身體里能有多少血液?

  

   據說,一個人的身體里,有超過六成的重量,都是血。

  

   千佳松開捏著刀背的左手,右手小心地把長刀往外拽。刀身一點點滑出體外的同時,她竭力繃緊腹肌,以防內髒流出。

  

   還不到時候。這是人生最後的切腹,一定要竭力做的精彩。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那世間唯一的另一頭猛獸。

  

   四尺長的長刀,慢慢離開了千佳的腹腔。但是千佳手臂的長度不足以把長刀從側面完全拔出來,從切口處取出,又擔心會讓內髒流出。

  

   “大人。”一開口說話,千佳的口中也有血淌出。此為內髒破裂之故。

  

   “可否幫草民一下。”

  

   秀虎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走到千佳側面蹲下, 抓住村正的刀柄。

  

   “對,就是這樣,慢慢抽出來……”

  

   秀虎緩緩將長刀自千佳腹內抽出,而後再遞給她。

  

   “給您添麻煩了。”千佳接過刀柄:“早知道就用短一點的……”

  

   她雙手反握長刀,刀尖向下,刀刃對著自己,把刀尖插進地板,刀身傾斜,刀柄斜向前方。

  

   秀虎夢游一般站起來退回到原來的位置,盤膝坐下,雙眼一直沒有離開千佳。千佳用力把長刀在木頭地板上插牢,挪動雙膝,抬起臀部,豎起大腿,如兒童騎竹馬一般,騎在長刀上。

  

   刀刃隔著裙褲,抵在私處。她兩手握住刀柄,將身體的重心慢慢放在刀身上。

  

   然後猛地坐下去。

  

   重力的緣故,身體下滑,鋒利的刀刃劃破裙褲,深深切進下體。

  

   現代解剖學上,被稱為陰蒂的組織,因劇痛和興奮而充血勃起,此刻被精確地一切兩半。刀刃割開陰阜,劇烈的疼痛穿透了千佳的身體,她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抱住刀柄,借助雙臂和兩腿的力量,將自己的腹部用力往刀刃上壓過去。

  

   刀身沒入體內,下腹部被徹底的剖開,刀鋒一直切至會陰處,才被骨盆擋住。傷口的上緣則一直被割到肚臍上方兩三寸的地方。膀胱被切開,淺黃色尿液瞬間消失在暗紅的血潮之中。

  

   肚臍也被切開,切口的截面與之前橫切的一刀一樣平整光潔,臍底肉結的結構都清晰可見。直到刀柄被胸口擋住,無法再向前用力,千佳才停止。她略喘息片刻,兩臂肌肉鼓起,用力推著刀柄,身體向後,臀部坐回到腳跟上。

  

   十字形切開的傷口,並未馬上綻裂。裙褲的褲帶被割破,褲子從大腿兩側滑落,臀部及膝蓋以上的部分完全裸露出來。

  

   她未系布褌,裙褲裂開,下身就完全赤裸了。

  

   赤裸的下身,浸泡在一片血海之中。雪白的肌膚上與鮮紅的血液相映,淒美難以用言辭形容。

  

   深深的傷口,如一條筆直的线,從肚臍上方一直延伸下去,消失在私處已被血液染紅的濃密體毛中。

  

   千佳松開握刀的兩手,輕輕按住下腹部傷口兩側,手指小心地伸進傷口里。

  

   “這是薩摩女人的武道。”她虛弱地對秀虎說:“所料不錯的話,千代應該也是這麼做的……”

  

   然後她用力向左右兩側扒開自己的肚皮。

  

   肚皮被揭開,皮膚的內側是鮮紅的,此為毛細血管密布之故,因沾有鮮血及腹膜的粘液,頗為粘滑,千佳用指尖緊緊摳住腹壁內側的嫩肉,將肚皮扯開,把腹腔暴露出來。

  

   千佳的整個下腹部,如一個錢包般被徹底打開了。大團的內髒從腹中傾瀉在地板上,微顫著,蠕動著,混雜著鮮血、油脂和腸液,在寒冷的空氣中冒著熱騰騰的腥氣。桃紅色小腸蜿蜒盤曲,青白色的結腸表面布滿了細細的血管,肥嫩的大腸上覆蓋著一層油潤的黏膜,蛇一般滑動。

  

   腹腔的底部,腸管未曾覆蓋的部分,可見象征女性身份之胎宮,亦為刀刃所剖開。令無數男性沉迷的器官,此刻亦不過是拳頭大小,被割成兩半的鮮紅色肉囊而已。

  

   被切斷的腸子里,淌出淺白色的粘液。

  

   自前日起,千佳便只以干魚與白粥為食。

  

   “復仇不過是托辭。”她用微弱的聲音說道:“草民只是想找一個切腹的籍口。即便今日能夠殺死大人,草民還是會切腹。”

  

   每說一個字,都會有血從嘴角流出來。

  

   “草民的心情,大人必定是理解的。”

  

   只有猛獸才理解猛獸。只有怪物才理解怪物。

  

   只有瘋子,才理解瘋子。

  

   因為橫縱兩次切腹具為平切而非刺入,故鮮血只是流淌,並未濺出。千佳腰部以下染滿鮮血,然而其上半身肌膚只有劇痛導致的汗水痕跡。脂汗的香氣混合血腥,彌漫在廣間之中。

  

   千佳筆直地跪著,待腸子與髒腑堆滿兩腿之間,才松開雙手。綻裂的肚皮無力地蓋住腹腔,腹肌已經因失血而麻痹,再難繃緊,無法阻擋內髒的流溢。千佳兩手輕輕放在大腿上,抬頭看著秀虎。

  

   痛苦的神色,帶著快意的滿足,呈現出別樣的媚態。

  

   血從她的傷口里,嘴巴里,咕嘟咕嘟地涌出來。

  

   ——從背後看過去,連谷道中,都有血淌出。

  

   “草民的切腹結束了。”她的嗓音充滿了痛苦,卻平穩而連貫,不帶絲毫顫抖:“大人可否滿意。”

  

   秀虎沒有說話。

  

   “草民之傷乃成必死,然而據草民自己估算,如無人介錯,草民尚可再殘喘三刻左右。”

  

   “是否要我為你介錯。”秀虎的聲音卻顫抖了。

  

   千佳痛苦地笑著:“大人想必是不願意的。不,無需介錯。草民還能再活一會,大人想要做什麼,就盡情的做吧。”

  

   此乃武門最後之忠義。

  

   只有猛獸才理解猛獸。

  

   秀虎猛撲上來。

  

   自從德子切腹的那一天起,她一直用自責和悲傷死死地壓抑著心內的猛獸。然而千佳卻用自己的生命再次將這頭猛獸的飢渴完全喚醒。

  

   衣服與軟甲被撕開,甩到一旁

  

   健壯的肉體和垂死的肉體交纏在一起。

  

   四片嘴唇激烈地咬合著,牙齒磕碰,舌頭交纏。

  

   插在地板上的刀刃,幾次劃傷了秀虎的身體。

  

   她不在乎。

  

   秀虎強壯的大腿,緊緊箍住千佳柔韌的腰肢。

  

   雪白光滑的肚皮,緊貼住殘破的肚皮。

  

   飽滿圓潤的乳房,摩擦著布滿刀痕的乳房。

  

   兩個人唾液摻和在一起,鮮血也摻和在一起。

  

   嘶啞的低語,粗重喘息,痛苦的呻吟,愉悅的呐喊。

  

   秀虎甚至不知道千佳是何時死去的。當她清醒過來時,自己正躺在千佳的屍體旁邊,一手伸進千佳已經開始變冷的腹腔,一手抓著千佳失去了乳頭的左乳。

  

   手指幾乎陷進柔軟的肌膚中。

  

   嘴里還銜著千佳的一段腸子,另外一段腸子被她塞入自己下體中。

  

   秀虎吐掉嘴里的肉塊,慢慢坐起來,從下身拽出千佳的內髒。

  

   頭發散亂,赤身露體,沾滿血汙。

  

   這時她才發現,彌香一直站在門邊,並未離去。

  

   目睹了一切嗎?秀虎心中一片空虛,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彌香。

  

   彌香沒有動。從千佳揮刀的那一刻,一種奇異的感覺就攫住了她。

  

   她聽到了秀虎令眾人出去的命令,但雙腿卻不聽使喚。

  

   之後發生的一切,千佳的切腹,秀虎的瘋狂,她都看在眼中,腦海里卻混沌而迷惘。

  

   只感到下腹部,一種燒灼般的熱感,舒適地蔓延著。

  

   看到秀虎向她走過來,她想跪下,想行禮,身體卻不聽使喚。

  

   “彌香啊……”秀虎的聲音沙啞而空洞,她向彌香伸出手。

  

   必須回答,必須回應。彌香用盡全部意志強迫自己。

  

   然後,腹部驟然一陣劇痛。

  

   之前那燒灼感的真相,竟是如此。

  

   肚臍以下、系著腰帶的部位,忽然變成一片鮮紅。衣服隨即裂開,露出雪白的肚皮。

  

   和肚臍下面深深的傷口。

  

   一小段腸子冒出來,噴出的血汙,濺到秀虎臉上,濺到秀虎身上。

  

   擊發鐵炮的那一瞬間,千佳就已經殺了她。

  

   迦樓羅王,快如思想。

  

   “大人……”彌香終於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鐵炮落地,她驚慌地按住腹部,身體卻向前倒去。

  

   秀虎一把抱住她,然後慢慢抱著她坐下。

  

   “彌香,彌香!”秀虎大聲喊著。

  

   彌香的腸子觸到她的肚皮,腸管緊貼著肚臍底部的肉結,濕滑滾熱。

  

   情欲再次高漲起來。

  

   “大人……”彌香說。

  

   她畢竟是武門之女,在確定自己已經必死的情況下,神志忽然回復了鎮定。

  

   要為主君獻身犧牲。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一旦鎮定下來,武士的本性就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

  

   秀虎強行克制著自己的情欲。她不允許自己此刻再有那種魔鬼般的衝動。彌香乃是為了救自己而致重傷。如果此刻她再被情欲所控制,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她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內側的嫩肉,想要冷靜下來,不料劇痛反而更一步激發了體內的情欲。

  

   千佳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彌香抓住秀虎的手腕。

  

   “大人。”彌香虛弱地喘息著:“那天,大人命我切腹,我懼怕了。”

  

   她抬起頭,看著秀虎的臉。這是自己最崇敬的人,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武士為了主君而死,是份內之事。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可是到了臨死之前才真正領悟。”

  

   死亡並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毫無意義。

  

   “別說了。”秀虎竭力控制著自己:“我叫醫生來。”

  

   千佳斬中彌香之前瞬間,肩頭已被鐵炮彈丸擊中,故刀勢略緩,雖剖開彌香的腹部,並未重創內髒。否則彌香此刻早已身亡。

  

   “不行。”彌香輕聲道:“大人現在的樣子,不可以被他人看到。”

  

   秀虎此刻全身赤裸,汙穢不堪,遍體血汗,確實不是可以讓他人看到的形象。

  

   彌香掙扎著離開秀虎的懷抱,端然跪坐。她捧起自己的腸子,塞回腹中。秀虎呆呆地看著她,呼吸越發粗重。

  

   “我兩次看到主公的秘密……”彌香喘息著:“雖然愚鈍,也明白一二。”

  

   她小心地脫下外衣,盡量不觸碰傷口:“彌香如今身負重創,已經不存活命之想。”

  

   然後解開內衣,將衣襟扯開,露出身體。十七歲少女的胴體,尚未完全發育成熟,但作為武士,已經足夠健壯。

  

   雪白細嫩的肌膚上,因疼痛而滲出汗水。鼓脹的胸脯,以薄薄的白色布條纏住。

  

   浸透了汗水的裹胸布下,可見乳頭的凸起。

  

   平滑柔軟的小腹,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下腹的肌膚染有血跡,肚臍下方一寸處,潔白的肚皮上,有一條長約半尺的傷口。傷口微微張開,隱約可見腹內的髒器。

  

   “身為武士,不想死於他人之手。”彌香從腰帶上解下長短雙刀,將長刀置於膝前,拔出短刀。

  

   “此為島津家武者的意氣,宮田彌香的切腹,請主公觀看吧!”

  

   彌香說著雙手反握住短刀的刀柄,狠狠向自己左側腹刺下去。噗的一聲,短刀插入左側腹上部靠近肋下的部分,深入足有三寸。彌香瞪大了眼睛,緊緊地咬著牙,嘴唇微微張開,從牙縫里吸著冷氣。

  

   “痛……”少女把呻吟聲壓抑在喉嚨里,兩臂運力,向右切開。刀刃劃過的地方,留下深深的傷口,傷口邊緣一開始是沒有血的,能清楚地看到切口斷面的樣子。雪白的肌膚包裹著柔韌的肌肉,間雜著淺黃色脂肪紋理。隨後,血涌出來,把傷口染成暗紅色。彌香的短刀只是普通的武具,不是村正般鋒利的寶刀,切開肉體頗為困難。她艱難地喘息著,一下一下地拽著刀柄,有時遇到內髒的阻力,不得不先將短刀略微拔出一點,再重新深深插入。如此更加劇了痛楚。然而少女武士垂死之刻為忠義之心所激發的力量終於占據了上風,片刻之後,她已將短刀推至右肋下,將自己的上腹部自左至右割開一道尺許長的傷口。

  

   彌香把短刀從腹中拔出,閉上眼睛休息片刻,重新積攢力量,然後再次將短刀刀尖對准上腹部傷口的正中,刀刃向下,一下刺進去。

  

   隨著刀身沒入身體,彌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長大了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她左手扶住刀柄前端,右手手掌壓在刀柄,發力向下切開。

  

   刀刃割開雪白的肚皮,將彌香的腹部縱向剖開。由於重傷乏力的緣故,彌香未能保持切口的筆直,切至半途,刀刃便因右手力量較強之故而偏向左側,切口從肚臍左邊劃過,直至與下腹部的傷口交匯。鮮血從彌香的傷口中泉水般流出,把內衣的兩側衣襟與下身都浸成暗紅色。

  

   三條傷口,形成一個倒置的“工”字形。

  

   彌香從腹中拔出短刀,隨著刀尖離體,大團的內髒一下子涌了出來。

  

   髒腑和腸子,如同從屋內頂開大門般,頂開了彌香的肚皮,嘩啦一聲流瀉出來。彌香切腹時,上腹的傷口切入較深,已將胃囊割破,而下腹的傷口幾乎沒有傷及內髒。

  

   因傷口形狀的緣故,彌香的肚皮左右敞開著,仿佛打開的房門。將腹腔內部完全顯露出來。

  

   血紅的一片中,可見腹腔內壁的肌肉與緊貼其上的腹膜。

  

   內髒流到少女的雙腿上,再從膝前和大腿兩側流到地面上。看起來,仿佛彌香的下半身都被腸子掩埋了一樣。離開身體的內髒,並未立刻死去,還在蠕動著,發揮著最後的功效。

  

   秀虎上身前傾,顫抖著伸出手,小心地用指尖碰觸彌香的腸子。

  

   滾熱,粘膩,柔滑,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般微微的顫抖。

  

   彌香眼神迷離地看著秀虎,鮮血從雙唇間涌出。

  

   秀虎捧起一大把彌香的腸子貼在自己胸前,用它們揉搓著自己的乳房。

  

   野獸在鮮血的飼喂下,越來越強壯,越來越暴虐。

  

   必須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之前,將其消滅。

  

   秀虎將食指插入彌香的腸堆中,忘情地感受著腸管盤曲在指尖的觸感。

  

   在她的神志被瘋狂和愉悅占據之前,唯有一念。

  

   必須將這野獸消滅。

  

   連同我自己一起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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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幕·秀虎切腹

  

   生死去來,棚頭傀儡。

   一线斷時,落落磊磊。

   ——《華鏡》

  

   心中之猛獸,必須由我親手消滅。

  

   悅虐之症是無藥可醫的絕症,要消除唯有痛苦方能撫慰的變態情欲,只有死去一途。然而身為大名,生死之事並非可以自行決斷。

  

   如東鄉千佳這種毫無忠義之心、喪失人性之人,也要找一個籍口方能自盡。

  

   武士的生命屬於主公。秀虎雖然貴為一藩之主,但她也有自己的主君。未得到主君的許可就拋棄生命,是背棄忠義。

  

   更何況,身為掌管七十七萬石領地的薩摩之主,秀虎如無故自盡,其所有家臣,都要負上責任。

  

   無視自盡帶來的嚴重後果,自顧自的一死了之,把麻煩丟給無辜的家臣們,如此不負責任的任性行為,不是秀虎的作風。

  

   即便是死,也必須將一切安排妥當。

  

   “自從入冬時城中的那場動亂之後,藩主大人開始醉心於武道。”

  

   人們這樣說著。秀虎的確開始了堅持不輟的武藝鍛煉。柳生新陰流的劍藝歌訣已經派人送還尾張柳生宗門。而示現流的派印,因為暫時無人可以托付,故一直由秀虎保管。

  

   她已經有充分的劍術基礎,不需要指導者,也能正確地修習武藝。從千佳切腹後的第三天,秀虎每天處理政事的間隙,都會進行長時間刻苦的武藝鍛煉。自然,其緣故與眾人猜想的完全不同。

  

   並非為了應付不法之徒造成的危險,而是為了在最後的時刻來臨之時,能夠有所准備。

  

   完成切腹需要嫻熟的技巧和充沛的體力,這並非是有單純的精神上對生命舍棄的決心就可以的,一定程度以上的武藝亦為必須。

  

   除此之外,秀虎的另一項變化,也被人們爭相傳頌。

  

   “藩主大人的慈悲,簡直如同觀音菩薩一般。”

  

   的確,秀虎的心地越發的善良。

  

   用膳時,女仆不小心碰撒了豆腐湯,燙到了腳趾,秀虎當時就下令,此後每日用膳時間延後半個時辰,待菜品溫涼後再上菜;湯類食物不要盛滿,多半碗端上即可。並特別叮囑廚房,減少魚肉類食物的份量,處理食材時務必要注意不被刀具傷到手指。

  

   城下道場中的學員亦得以受益,秀虎專門撥了款項,購入大量袋竹刀,以減少鍛煉時受傷的可能。

  

   農閒的時候,命令藩士們仔細清理城下的農田中尖利的石塊,以防農民在耕作時受傷。

  

   甚至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藩中工匠、農夫及其他人等,可適當減少工作時間,工作時亦要注意安全,避免受傷。

  

   並為此減少了藩內所有行業一成的賦稅。

  

   “藩主大人,似乎格外看不得別人遭受痛苦呢。”

  

   人們這樣說著。

  

   此乃實情,但與熱衷武道之事一樣,人們依然不知秀虎行為背後的真意。

  

   品嘗過鮮血猛獸已經過於飢渴了。女仆被湯燙到腳趾時,僅僅是皺了一下眉頭,略微露出痛楚的神情,秀虎就幾乎難以自持。

  

   她還不到三十歲,正當盛年。以女性的生理來說,即將進入情欲旺盛的階段。

  

   萬一心中的猛獸衝破了理智的牢籠,會將整個薩摩化為一片血海。

  

   “百世難得的仁君。”

  

   人們這樣評價她,卻無人知道這稱贊背後,秀虎忍受著怎樣的痛苦煎熬。

  

   這樣的痛苦,她獨自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

  

   翌年二月。

  

   秀虎接到江戶傳來的書信,邀請其前往幕府,參加三月份舉行的江戶城春祭。

  

   此事頗為反常。春祭並非重要祭典,除御三家及數位譜代大名外,極少邀請其他大名前往參加。薩摩藩地處偏遠,更從未受邀參加過。

  

   秀虎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邀請。

  

   將軍德川家重與自己之間,是乳姊弟,青梅竹馬的親密關系,非比尋常。此種厚恩,乃是意料之中。

  

   信是家重親筆所寫,言辭十分親切。

  

   “秀虎,年余不見,頗為想念。

  

   你不在身邊,圍繞我身側的,盡是乏味的家伙。

  

   聽說你擔任藩主的這一年里,頗遭變故,我很擔心你。三月的春季,你來參加吧。

  

   我很想見見你,你也可以借此休息一下。”

  

   下面署名後的花押並非是征夷大將軍,而是家重的私押。即是說,此乃將軍的私人邀請,並非公事。

  

   “如此更加昭顯將軍對島津藩的榮寵啊。”

  

   秀虎手指輕輕捻著信紙,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

  

   在她的一生中,除已經去世的父母之外,有兩個最親近的人。其一是德子,另一個就是如今已經貴為天下人的家重。

  

   只不過自從家重成為將軍之後,就去了上方(江戶),兩人之間的聯系便趨於斷絕。

  

   之後,家重即命秀虎繼任島津家。外界議論紛紛,秀虎卻知道,這是緣於二人小時候的一次游戲。

  

   “父親大人說,我以後可能要做將軍的?”

  

   “就是天下的大將軍嗎?”

  

   “是啊,就是天下的大將軍,厲害吧?”

  

   “有什麼了不起,我也要做大名呢!”

  

   “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做大名哦!”

  

   “那我就做女大名好了!”

  

   “好的,如果我當上了將軍,就讓你做女大名!”

  

   那一年,秀虎八歲,家重六歲。

  

   他還記著,而且認真了。女孩子早識人事,秀虎能感覺到,家重對自己那種朦朧的情感。但自從知曉了自己所患之惡疾後,秀虎就刻意的疏遠家重。

  

   這樣做很對不起家重,但是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如今也是如此。

  

   這樣做很對不起家重,但是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翌日,秀虎啟程前往江戶。薩摩至江戶路途遙遠,但沿途道路港口都甚完備,旅途頗為順利。三月十一日,秀虎一行抵達江戶城下。

  

   距離三月十五日的春祭,尚有三天。當夜,秀虎及從人宿於城下的薩摩公館,並於翌日中午登城拜謁將軍。一同參加拜謁的,還有一柳、掘尾、結城等多位大名。

  

   諸人之中,身為女性的秀虎,顯得格外顯眼。

  

   拜謁結束後,家重將秀虎單獨留下。二人進入家重的大奧休息間——大奧內,本只有將軍一人與其姬妾方可進入,但秀虎是女人,故可以進入大奧。

  

   小姓奉上茶點。秀虎坐在下首,看著家重。

  

   家重時年二十六歲,是一位面貌清瘦的人,生著如德川家血統標志般的穩重面孔,蓄著短須,眉宇之間隱隱透出天下人的威武氣魄。

  

   “上樣……”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家重親切地道:“秀虎姊和以前一樣,叫我長福就可以。”

  

   長福丸乃是家重的乳名。

  

   秀虎深深行禮。

  

   “我聽說,這一年里,薩摩並不太平。”家重微笑著:“但是你的名聲似乎不錯,薩摩的百姓都叫你做當世的觀音。”

  

   在來江戶的路上,秀虎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對家重言明此事。她想過無數種方法,然而當自己真的面對家重時,卻一種都無法使用。

  

   唯有如實相告。

  

   她抬起頭,淚水已經難以抑制的流下來。

  

   “秀虎姊?”家重吃了一驚,向前挪動膝蓋:“你這是怎麼了?我不是在斥責你啊。”

  

   “長福,不,將軍大人,”秀虎雙手指尖相對,額頭觸著指背,行最為鄭重的叩拜之禮。

  

   “臣下島津秀虎,有肺腑之言相告。”

  

   家重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端坐起來,屏退周圍眾人。

  

   “坐起來說。”這個執掌著日本實際最高權力的男人,溫和地說道:“有什麼事情,我來為你做主。”

  

   將一切都和盤托出。秀虎從自己十六歲的那個夜里開始說起,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毫無隱瞞地展示在家重的面前。沒有任何保留,沒有任何掩飾,自己的一切丑惡和扭曲,一切痛苦和悲傷,一切飢渴和欲望,全部詳詳細細如實相告。

  

   因為面前之人,不但是自己的主君,也是自己的兄弟,更是自己如今在世上唯一可以信賴和依靠的親人。

  

   秀虎說完時,夜已經深了。沒有將軍的許可,無人進來掌燈。二人坐在黑暗之中,沉默不語。秀虎能感覺到家重向自己方向挪動座位,然後,將軍輕輕抓起秀虎的手。

  

   家重的手寬厚而溫暖。

  

   “我聽說了法谷自盡的事情。”法谷自秀虎幼年時就陪伴其左右,故而家重也認識她:“原來有這樣的內幕。”

  

   秀虎緊緊握住家重的手。秀虎的掌心粗糙厚硬,生滿劍繭。家重用另一只手輕輕拍著秀虎的手背。

  

   “那麼,如今你有何打算。”

  

   “我已經不能再活下去了。”秀虎低聲道:“請將軍恩准我死。”

  

   不行。

  

   家重堅決地回答。不行,我不許你死。

  

   只要活著,就總有辦法。死了,就一切都完了。

  

   “這個道理我懂。”秀虎虛弱地靠在家重懷中:“可是繼續活著,太痛苦了。”

  

   “我不想讓你死。”家重直截了當地說。

  

   “上樣對的心意,秀虎並非木石,怎會不知。”秀虎能感覺到家重的心跳聲。她慢慢地說道:“然而正因為此種惡疾,不得不回絕您的感情。此症繼續發展下去,秀虎所傷害的,就不止是將軍您,而是整個薩摩藩的武士與百姓。”

  

   “我可以將你調離薩摩,你就住在江戶好了。”家重用手撫摸著秀虎的頭發。兒時,二人經常如此親密地倚坐在一起,但那時雙方都並無絲毫欲念。待家重開始傾慕秀虎時,秀虎已然因虐悅之症而故意疏遠家重了。

  

   “離開薩摩,我的痛苦無法減輕。就算上樣把我流放到陸奧或者鬼界,我依然逃不掉這病症的折磨。或者傷害他人,或者繼續忍受煎熬,與其如此,不如選擇死。”

  

   家重身上青年男子的氣息沁潤著秀虎,然而秀虎的心卻平靜如水。她的情欲唯有痛苦才能喚起。

  

   “可是我舍不得你。”家重大起膽,用手臂試探著攏住秀虎的腰肢。秀虎在黑暗中微微皺眉,她對家重並無反感,但亦無愛欲。就在她准備說出“請自重”這樣的話語之前瞬間,一串聲音忽然在腦海中響起。

  

   “柳生緋柳的切腹,請大人觀看。”

  

   “難道你不想看我切腹嗎?”

  

   “還是想看你和我都一直渴望著的東西?”

  

   “此為島津家武者的意氣,宮田彌香的切腹,請主公觀看吧!”

  

   ……

  

   她們都在最後的時刻,用生命來滿足我扭曲的欲望。

  

   此為武士之忠義。

  

   我也是一名武士,也有自己的主君。

  

   “上樣。”秀虎低聲說道:“我死志已決,無論上樣是否同意,我都會這樣做的。”

  

   家重一下子緊緊抱住她。

  

   “但是在那之前。至少在此刻,我將順應您的意願。”

  

   家重將秀虎按倒在地板上,粗重的呼吸噴在秀虎臉上。

  

   秀虎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家重的手從她的衣襟里伸進來,撫摸著她的身體。

  

   “秀虎姊,秀虎姊……”

  

   他像孩子時那樣叫她的名字。

  

   他吻著她,吻著她的眼皮,鼻尖,嘴唇和脖子。他笨拙地扯開她的衣襟,把臉埋在她的胸前。

  

   秀虎木然地承受著。家重的手指顫抖著伸進秀虎的襯裙里,秀虎順從地分開雙腿,然而家重的手忽然停住了。

  

   他小心地合攏秀虎的衣服,坐起來,然後低聲道:“你並不喜歡我。”

  

   秀虎的態度雖然順從,然而身體沒有絲毫反應。

  

   “上樣……”秀虎也慢慢坐起來,攏了攏頭發,柔聲回答:“秀虎身不由己。”

  

   家重再一次抱住她,不帶絲毫的情欲,像弟弟擁抱姐姐那樣抱著她。

  

   “秀虎太可憐了,秀虎太可憐了。”

  

   他的淚水落進秀虎的衣領,滴在脖子上。滾燙,但是很快就變涼了。

  

   “我絕不同意。”家重慢慢平靜下來。他依然擁抱著秀虎,在秀虎耳邊說道:“我不能說出‘同意你死’這樣的話。但是我也無法阻止你的選擇。你有什麼願望,告訴我吧。以天下人的名義,我會盡力為你完成的。”

  

   “我想讓德子和彌香跟我葬在一起。”秀虎說:“她們二人身份不足以與我共葬,但是我希望死後有她們為伴。”

  

   “我答應你。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家重說:“千萬別偷偷的一個人死去,至少你應該告訴我你的打算……”

  

   “我會參加春祭。”秀虎慢慢地說:“然後我會找個機會,讓上樣斥責我,再於當夜以此為契機切腹。”

  

   她平靜地說出理由:“太平盛世已經過了近百年,將軍家的威嚴逐漸消磨。我身為將軍最親密的大名,受斥責之後便自盡,當可令諸侯震恐,重立將軍的權威。”

  

   武士無懼於死,然不可死的毫無價值。以自己的死來重整幕府的權勢,這就是她的計劃。

  

   “……我答應你。”家重說:“可是我也要你知道,你這麼做,對我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對不起。”秀虎小聲說。

  

   十五日。

  

   春祭典禮進行的十分順利,然而將軍的面色一直凝重,似有心事。

  

   祭典之後,將軍招待參加春祭的諸位大名觀看猿樂。猿樂結束後,諸侯准備告辭時,將軍忽然注意到,島津藩大名島津秀虎的佩刀,不同尋常。

  

   四尺長刀,刀身筆直,形制罕見。出於好奇,將軍要過秀虎的佩刀,抽刀觀看。

  

   刀身有銘,乃勢州村正。

  

   村正是德川幕府自初代東照大權現家康公時代起,就明令禁止天下武人收藏和佩戴的妖刀,而島津秀虎竟腰懸村正,公然立於將軍面前,其居心,十分可怕。

  

   將軍面色變了,怒衝衝的將長刀丟在地上,轉身離去。秀虎一言不發,拾起長刀,也離開猿樂看台。

  

   秀虎與將軍之間青梅竹馬的關系,盡人皆知。將軍將如何處置秀虎,成為眾人關注之焦點。

  

   “大概申斥一下就算了,將軍並非殘暴之人。”

  

   亦有這樣的說法:

  

   “可能會削減一點封地吧。”

  

   “也可能是勒令閉門思過。總之不會太嚴重的。畢竟二人之間的關系是那樣的親密。”

  

   當夜。

  

   江戶城三之丸內的禪堂。

  

   此處乃是第三代將軍家光晚年時所修建的禪堂,地處偏僻,極少人至。秀虎就被安置於此。

  

   禪堂頗空曠,木頭地板擦洗的十分干淨,光可鑒人。依照秀虎的要求,室內一切陳設,都被撤除。

  

   只在地板上,疊上厚厚的白布,作為切腹座敷。

  

   秀虎身穿月白色內衣,閉目坐在白布上,做著最後的准備。

  

   家重就坐在她對面的門口處。然而兩人之間,以一扇屏風隔開。

  

   “讓秀虎姊一個人獨自死去太可憐了。無論如何,請讓我陪你到最後時刻。”

  

   不行。秀虎一開始是堅決拒絕的:“我的丑態,恐怕會驚嚇到上樣。”

  

   然而家重堅持,秀虎無奈,唯有應允,但要求家重不要直接看著自己。

  

   將軍離開大奧是重要機密,為了掩飾行蹤,家重甚至動用了忍者。忍者扮作替身留在大奧內,家重則強忍悲痛,來陪伴秀虎。

  

   秀虎慢慢地呼吸著,直到感到內心完全平靜下來。然後,她緩緩解開腰帶,拉開衣襟。

  

   屋中,只有切腹的座敷前方左右各有一枚蠟燭。

  

   二十八歲女人的身體,暴露微弱的燭光下。經過數月的鍛煉,秀虎的身體顯得十分苗條而結實,雙肩與手臂上,肌肉的线條隱隱顯現。雙乳渾圓飽滿,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腹部平坦光潔,腹肌微隆,膚色白瓷般光潔,肌地絲綢般細膩。臍孔渾圓而淺,可見到臍底的肉結。腰肢圓潤柔韌,臀部肌肉豐隆,雙腿結實修長。

  

   這是武人的身體,但並無絲毫粗獷之感,散發著惑人的女性魅力。

  

   秀虎切腹用的短刀,是自平安時代流傳至今的名刀“小烏”,刀身細長而薄,鋒利異常。

  

   刀裝已經去除,以耐水的厚紙纏住刀身。

  

   體內的猛獸發出了咆哮。

  

   秀虎面色平靜,右手反握短刀,對准自己的身體。

  

   切腹的做法,早已在腦內演練過無數次,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經准備好迎接死亡。秀虎以短刀的切先部分輕輕壓在左下腹,大腿根部上方約兩寸的位置,左手食指和中指並攏,按住刀脊。

  

   “上樣,秀虎要開始了。”她用柔和的聲音說道。屏風對面的家重沉默了很久,才短促地“嗯”了一聲。

  

   秀虎左手用力將短刀刀刃向腹部壓進去。

  

   切先乃刀身最為銳利之部分,以切先而非刀尖切腹,可以防止鮮血驟然噴出。冰冷堅硬的鋼鐵沒入溫暖柔軟的肌膚,秀虎幾乎沒有感到腹肌的阻力,短刀前端近寸許長的長度便已斜著刺入身體。

  

   這種深度,尚未完全穿透腹肌,以切腹而言遠遠不夠,秀虎用左手按住傷口兩旁的肌膚,輕輕咬著下唇,右手發力,將短刀緩緩刺入腹中。

  

   以秀虎的武藝和小烏寶刀的鋒利而言,要切腹並不困難,但秀虎刻意放慢速度。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將短刀深入體內。

  

   手上的阻力消失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腹壁被穿透,於是將短刀豎起來,刀身垂直於腹部,左手捏住刀尖,保持著刺入的深度,右手把刀身向右邊慢慢挪動。

  

   刀刃割開雪白的肚皮和肚皮下柔韌的肌肉,在白玉一般平坦無暇的下腹部劃開一條傷口。刀鋒銳利之故,只有傷口邊緣滲出少許血液。微微翻開的傷口斷面,能清楚地看到被割開的腹壁斷面。腹部的皮膚較身體其它部分略厚,割開的地方呈現粉白色,其下則是更薄的一層脂肪。腹肌厚度約為寸半,斷面平整。

  

   傷口不斷延伸,自作至右,小心地把肚皮和腹肌切開,而不傷及腹膜,需要極大的毅力與精深的劍術。秀虎花了約半刻鍾的時間,在自己的小腹上割開一條這樣的傷口。傷口並非平直,左側腹刺入處,是腹腔的底端,貼近骨盆的上緣,傷口劃成一條中間略向下彎,而右側較高的弧线,右側傷口直切至右側腹接近腰部,末端與肚臍的高度相同,傷口中間則則在肚臍下方三指寬處劃過。

  

   並不美觀,然而這樣的傷口,最利於內髒的流出。

  

   傷口中間裂開約一指的寬度,能夠看到傷口內部,半透明的腹膜。

  

   腹膜後的內髒蠕動,亦隱約可見。秀虎拔出刀,略微休息。切口甚淺之故,只有微微的刺痛。然而秀虎體內的情欲,已被喚醒。

  

   溫暖的血液,順著雪白的肚皮流下去,沿著大腿根滴在白布上。

  

   下體濃密而整齊的體毛,吸收了血液,變為暗紅色。

  

   秀虎低頭看著腹部的傷口,頗為滿意。她重新將短刀對准傷口正中間的位置,放平刀身,刀刃向右,小心把刀尖探入傷口中,輕輕抵在腹膜上。

  

   鋒利的刀尖,和柔滑的腸子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膜。秀虎的大腿肌肉因興奮而繃緊,大腿內側的肌肉微微抽動。雙乳的乳頭,亦變得堅硬,乳房和脖子上泛起一片紅暈。

  

   兩手握住短刀,用力向內刺入。腹膜被短刀貫穿,刀尖深深插入柔軟的腸子中,刺穿腸管,直沒至腹腔深處。秀虎一直到自己握刀的手,被肚皮擋住,又向里用力壓了一下,才停止。

  

   美麗的面孔,在一瞬間如同拉下幕布般,變得慘白。

  

   被紙裹著的刀身,露出來約四寸長的長度,此刻完全插進腹中。秀虎屏住呼吸,緊咬牙關,雙臂用力將短刀沿著傷口推向右方。被刺穿的腸管隨著刀刃的移動,被一條條切斷,劇烈的疼痛一下子從腹腔深處爆發出來。秀虎強忍著斷腸之痛,一口氣將短刀推至傷口右側,然後並不拔出,雙手運力將刀刃扭向左側,刀身在腹腔里攪動腸子,痛得她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長期鍛煉的成果顯現出來,雖然劇痛幾乎難以忍耐,但秀虎的神志並未昏迷,體力也依然充沛。她重新將短刀推向傷口左側,已經被割裂的內髒,二次受到重創,隨著刀刃移至左側腹,更多的腸子被切斷。秀虎全身的肌肉都顫抖起來,乳房隨著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脂汗沿著蒼白的皮膚滴落。

  

   即使忍受著如此的劇痛,秀虎的雙腿依然緊緊並攏,足見其武道修為之精湛。慘白的臉上,肌肉雖微微顫抖,卻並無猙獰之態,微蹙雙眉竭力忍受痛苦的表情,別有異樣媚態。

  

   雖然肚子被切開,但秀虎的腰依然挺得很直,圓實的臀部穩穩端坐在雙足上,腳趾蜷縮,連指甲都變成青白色。

  

   內髒被腹腔的壓力從傷口中推出來,腸子蜿蜒流淌到並攏的大腿上。秀虎將雙膝分開,讓腸子從兩腿中間落下,在腹前堆積。

  

   她從腹內拔出短刀,放在身側,然後兩手緊緊攥住流出體外的一截腸管。

  

   柔嫩而光滑,表面油膩滾燙,附著在腸子表面的油脂滲入指縫間,秀虎兩手用力一拉,腸管在腹內的部分,已在剛才的切腹中被切斷,長約三尺的一截腸子,一下子被秀虎扯出腹腔。

  

   腸子啪噠一聲落在兩腿間堆積的髒腑上。秀虎低下頭,離開身體的腸子還在微微蠕動著,粗大的結腸並未被完全割斷,一端還連在腹內。桃紅色的小腸被粉白色的系膜連在一起,整團整團的流出來。內髒淡淡的腥氣混合鮮血的氣息,衝入鼻端。

  

   難以抑制的愉悅,伴隨著決死的痛苦,一波又一波衝擊著秀虎的腦海。她死死咬住下唇,血順著嘴角流下,沿著小巧的下巴滴落,落在雪白的胸膛上。

  

   沾滿了鮮血和穢物的雙手,用力揉搓自己的乳房,喉嚨里發出唯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呻吟。滾燙的腸子緊貼著私處蠕動,令她如痴如狂。

  

   無意識地,她將左手伸進兩腿間的髒腑中,抓起一把腸管,用力塞入牝戶之中。

  

   已經泌出粘液的膣壁,緊緊包裹著還在蠕動的滑嫩肉團。她用手指將更多的腸子塞進去,右手則從肚皮上的傷口深深插入腹腔,直沒至手腕,五指撥開殘留的腸子,摸到了腹腔最底部的肉囊。

  

   女性之胎宮,一切欲望的發端,即是此處。

  

   胎宮滑韌,微微抽動著。秀虎用指尖用力捏住它,把它向下推,左手則以指尖將塞入牝戶的腸子向上頂去。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腸子,被下腹更深處的花蕊吞沒了。那一瞬間,疼痛與愉悅同時達到頂點。

  

   失禁了,尿液融入濃紅的血中,看不出絲毫痕跡。

  

   強烈的刺激,令秀虎瘋狂。

  

   痛苦似乎融化在了快感之中,而劇烈的快感,似乎永無盡頭。

  

   極度的愉悅中,僅存一絲理智。

  

   不行,不可以被上樣看到如此的丑態。

  

   然而身體已經在癲狂的抽搐中,失去了控制。

  

   片刻之後,秀虎的喘息,呻吟,壓抑著的呐喊與哀嚎,全部停止了。家重站起來,遲疑著,繞過屏風。

  

   全身赤裸的秀虎,仰面躺在被鮮血完全染成紅色的厚布上。雙腿分開,左腿繃直,右腿依然保持著跪坐的姿勢。

  

   她全身赤裸,沾滿了血汗。下腹部斜切開一條長度接近尺半的巨大傷口,內髒流滿一地,在雙腿間堆起一堆。似有大量腸子,被塞入牝戶之中,原本平坦的下腹被塞入的內髒頂得微微隆起。

  

   右手搭在腹部傷口附近,抓著一段青白色盤曲的腸管,不知是要納回腹內,還是從腹中拉出來。左手橫抱在胸前,勉強擋住乳房。

  

   她的胸口還在起伏,染滿了鮮血的雪白的肚皮,仍在微微顫動。

  

   她還活著。

  

   這種場面,本來應該令人感到恐懼和惡心,但是家重沒有。

  

   這個垂死的女人,絕不會令他恐懼,更不會令他惡心。他走到秀虎旁邊,不顧血汙,跪坐下來,輕輕把秀虎的上半身抱起,靠在自己懷里。

  

   “上樣……”秀虎的聲音細微,但依然很清楚。

  

   “抱歉弄成這個不體面的樣子。”她小聲說:“血流的太多,手腳都麻痹了……想好好收拾一下都不可能……”

  

   她的頭發被血粘在一起,家重用手指輕輕替她梳理。

  

   “沒關系。痛吧,多痛啊……”

  

   “我喜歡痛苦”秀虎勉強地笑著:“可我快要死了。”

  

   家重的淚水無聲地落在秀虎臉上。秀虎揚起臉,神色平靜,卻帶著妖異的嫵媚。

  

   “長福……”她叫著將軍的乳名:“你想要我嗎?”

  

   家重的鼻息,一下子粗重起來。

  

   “此刻,我是愛著你的……”

  

   家重低下頭,吻上秀虎的嘴唇。她的嘴唇冰冷而柔軟,呼吸里帶著血腥的味道。

  

   家重笨拙地用舌頭頂開秀虎的牙齒,秀虎勉力回應著。

  

   她的舌頭溫暖又靈活。

  

   他用一只手摟著秀虎的肩膀,一只手按在秀虎的乳房上。乳房微溫,飽滿而有彈性,乳頭硬硬地硌這掌心。

  

   手順著秀虎身體的曲线滑下去,滑過胸脯,滑過上腹,掠過肚臍,能感到臍底嬌嫩的肉結輕輕摩挲掌心。滑過秀虎肚皮上那道又深又長的傷口,家重的手指繼續滑下去,秀虎的呼吸更加急促。家重的手伸進秀虎雙腿間,把秀虎塞入牝戶的腸管拽出來。

  

   秀虎嬌媚地呻吟起來。家重喘著粗氣,將秀虎平放在浸透血的布墊上。

  

   秀虎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淚水順著眼角滑落。

  

   家重明白了。

  

   她的確愛著自己,但並非男女之間的情欲,她只是想要盡武人最後的忠義。

  

   家重挽起袖子,跪在秀虎身邊,捧起秀虎兩腿間的腸子,一點一點塞回她的腹腔。

  

   秀虎的意識即將進入朦朧休克的狀態。家重將秀虎的腸子勉強都納入她腹中,然後拉過她切腹之前脫掉的衣服,蓋在她身上。

  

   他的陰莖硬直如鐵,心卻意外的平靜。

  

   沾滿了血的小烏寶刀,依然鋒利。家重右手持刀,左手輕輕蓋在秀虎的雙眼上。

  

   “十分感謝……”秀虎用最後存留的意志說道。

  

   “睡吧,秀虎姊。”

  

   家重把短刀刀刃按在秀虎修長的喉嚨上,用力切下去。秀虎的身體輕輕地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解脫的微笑。

  

   寶歷七年三月十五日。

  

   九州島津藩大名島津秀虎,因配村正刀,被將軍家重斥責,於當夜在江湖城中切腹。

  

   幕府以此為開端,大力整頓自延寶年間起,各地大名對幕府的輕視態度。整頓歷時一年,受處分之大名多達二十一人。自此幕府重振武威,為天下所敬畏。

  

   島津秀虎死後,屍體歸還九州薩摩藩,葬於櫻島。

  

   其墳墓兩側,各有一墓,一為島津家宿老法谷德子之墓,一位近侍宮田彌香的墳墓。其中彌香身份卑微,不知為何有資格與故藩主同葬。

  

   因島津家再無適合之繼承人選,幕府宣布島津家名斷絕,薩摩藩改為由竹中家統領。

  

   家重之健康自此之後每日愈下,於寶歷十一年病逝。法名淳信院殿仙蓮社高譽泰雲大居士,葬於三緣山弘度院增上寺(今日本京都港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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