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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愚者(5)

愚者 鳥的愚行 5527 2023-11-19 02:51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心要麼摔得支離破碎,要麼就必須用鋼鐵打造的盒子盛裝。”這是尚福爾,這個曾經懷著無限的熱枕投身於法國大革命,最終卻和無數其他人一起,被失控的革命之火反噬的作家的臨終遺言。我和葉同學熟悉起來已經三年多了,在高中時的放學路上,在我為她講述的那些故事中已經表達了我對世界的所有看法,從她的回應和舉止當中,我也自認為已經多多少少了解了她。而在那之後不久的,那次幾乎徹底擊垮了我的打擊中,如果沒有她自始至終的傾聽和扶持,恐怕我連僅存的一點繼續前行的勇氣都會失去。

   但即便如此我心中最重要的秘密依然鎖在盒子里。這個秘密並非關於性癖,畢竟連作為舍友的牛先生都知道已經我的癖好:那家伙“偶然”看到了我電腦上的隱藏文件夾,我也就大大方方地告訴他了。他雖然自那以後再也沒跟我談論過異性問題,但也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件事,我們的關系也一如往常。我雖然沒有對葉同學談過這一點,但我早就發現她有著超出常人的理解能力和觀察力;我在故事的晦暗角落留下的伏筆總是被她一眼看穿,情緒的起伏即使刻意隱藏也總會被她察覺。雖然我從未向她談到過,但我想她大概多少已經猜到了:每一次她試著在我們的關系中更進一步時,都被無形的屏障所阻隔,那道屏障是由我突然的沉默、敷衍的應對和悲哀的態度築成的。所以她大概已經猜到,我的心缺了一塊,盡管被愧疚的火焰焚燒著,卻依然無法對她作出回應。

   但我必須向她隱藏的是另一件事。是一千一百六十一天前的悲劇的真相,那出悲劇對我來說仍未落幕,而是一次又一次地以不同的面目在我面前演出。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將一切都向她和盤托出,這樣也許能將那快要壓垮我的重負全都卸下;但是最終還是沒能做到,因為我確信即使是她,一旦知道真相對我也會只有鄙視,而我不想失去和葉同學之間的聯系。那已經是我僅有的珍視著的東西了。為了保護自己這顆軟弱的心,我無限期拖延著對她的坦白。

   星期天的早晨,在走向地鐵站的路上,我還在想著這件事。真是愚蠢啊。為了維系和她之間的聯系,不得不用虛假的面目面對她;表面上還和過去別無二致,但內心的距離卻越發遙遠。雖然很自然地約定好今天在高中校門口見面,去看望老師什麼的;但其實這還是我們畢業兩年多來第一次回高中。

   我們最後都上了本地的大學。她考上的是位於市中心的、算是相當有名氣的學校;其實按照她的成績,本來還可以去外地一些更好的學校的,但每次問她原因的時候她都用“回家方便”之類的理由敷衍過去。我呢,學校則位於城市的邊緣地帶,所以每次去城區都要先坐很長時間的地鐵。星期天的早上坐地鐵的人並不多,每列車廂里都只有寥寥幾個人,我也隨意地選了個位置坐下,想著這路上的一個小時要怎麼打發。從一早上就開始玩手機是不行的,那樣回來的路上准得沒電;隨身帶著的書,翻了幾頁之後就看不進去了。所以很快我就又像以往每次坐長途地鐵一樣,百無聊賴地一會看看窗外,一會在車廂里東張西望,盼望著時間能過得稍微快一點。

   然後我瞥到了對面的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宣傳視頻。那是地鐵的安全須知,一群小動物們在里面展示在地鐵上能做和不能做的事;然後,是地鐵站工作人員的說教。我緊盯著屏幕,滿懷驚恐地看著那名女工作人員的臉逐漸模糊、變形,化成了她的樣子;在略顯疲憊消瘦,卻依然散發著冷峻堅決氣息的臉邊,金色的雛菊掛飾輕輕搖晃著。隔著屏幕,我看到她神色平靜、目光柔和,正在不斷地對我說著什麼,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隨即畫面消失了,我依然盯著漆黑一片的屏幕,直到聽到了身邊傳來的輕輕的喘息聲。

   於是我轉過頭,看到所有的車廂都變得空無一人;看到她坐在我旁邊的座位盡頭,身著地鐵工作人員的制服,雙手被反銬在身後的扶手上。深藍色的制服長褲下,纖細的腳踝與黑色高跟鞋的曲线緊密地貼合,在其上顯露著細膩的腳背的肌膚;西服式上衣的紐扣並沒有扣到頂,從微微敞開的領口間翻出了潔白平整的襯衣衣領;頭頂是卷檐的帽子,雙耳下的雛菊掛飾隨著車廂的晃動輕輕搖擺。頸部環繞著一圈浸濕的繩索,在後頸處打著死結。很久之前我在一部西部電影里看到過這個,那里面的印第安人用這種方法來處決戰俘:隨著水分的蒸發,繩索會漸漸收緊;等到繩索晾干的時候,本來只是緊緊環繞著頸部的繩圈就會變為致命的絞索。此刻,她脖子上的繩圈已經微微嵌入了皮肉,把旁邊的一圈皮膚勒得發紅。這種處決的方式是緩慢的,然而卻是必然而堅決的,如同沙漏中的沙子以始終恒定的速度緩緩流下。

   看起來她的呼吸還沒有被完全阻斷,她間歇性地大口吸著氣,在繩圈的壓迫下稍稍凹陷的頸部也隨之一起一伏。由於血液淤積在頭部,臉已經開始發紅,但是她的神色卻並無慌亂,就好像在那必然的結局來臨之前,一切都已經不足為懼。窗外隧道里的燈光和廣告牌呼嘯著閃過,在她眼角逐漸溢出的淚水中反射出點點光芒。

   繩圈似乎在以比常理更快的速度收縮,她的喘息聲消失了,肺部仍在努力地擴張著,嘴唇一開一合,卻再也吸不進一絲空氣。被銬在扶手上的身體盡力扭動著,雙腳在地面上跺出沉悶的撞擊聲。但是那是金屬的手銬,即使是最頑強堅決的人,也不可能從中逃脫;而旁觀著的我,像一千一百六十一天以來的每一天一樣無能為力的我,只能眼看著她被命運那黑暗的必然性拖拽著走向終點。

   與此前不同,這種繩圈的絞殺仿佛能讓人清晰地看到生命力的緩慢流失。一開始她的掙扎使得手銬與欄杆不斷撞擊,叮當作響;但隨著缺氧的程度從輕到重,她就像逐漸墮入睡眠一樣,動作平緩了下來,只有時不時地、像猝然驚醒一樣的激烈掙扎。一只腳在地上崴了一下,高跟鞋的鞋跟部分已經與腳脫離,只有前端還掛在腳尖上,露出了肉色短絲襪加厚的足跟。雙眼沒有焦點地盯著前方,淚珠已經無法抑制地沿著臉頰滑下;嘴唇張開,卻既吸不進空氣也發不出聲音,只有一股唾液的細流順著嘴角流下,在下巴上呈絲狀懸掛著。

   她的掙扎動作漸漸消失了。頭垂了下去,隨著車廂的節奏輕輕搖晃著;眼睛已經閉上,在像睡著時一樣自然張開的唇間,粉色的舌尖探出了頭。雙腿癱軟了下來,在地鐵的晃動下有些不雅地分開,雙腿之間的制服長褲上,一大片深色的水漬正在逐漸擴散,甚至濡濕了小腿部分。然後,一切都徹底靜止下來,只有她無力地垂著的頭,和掛在一只腳腳尖上的高跟鞋還在輕微地搖擺。

   我坐在一開始的位置上,始終偏著頭看著那邊。作為城市偏遠部分的地鐵线路,並不是整條线路都在地下:有一段线路是在橋上,和輕軌並無區別;正透過大塊的玻璃照射進來的早晨的光线突然隱沒,我才意識到已經到終點站了。車廂里冰冷蒼白的燈光,通過她雙耳下那對仍在輕輕搖晃的雛菊掛飾,最後一次反射到我的眼中。然後,我看到每一節車廂還是和一開始一樣,有著不多不少的幾個乘客,稀稀拉拉地坐著;對面坐著的一個大嬸抬頭瞥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看手機了。對面的屏幕上是地鐵站的工作人員在進行安全教育;自然,是一張我不認識的面孔,上班時間肯定也不會戴掛飾吧。我旁邊的座位的盡頭,一直都空無一人。我下了車。

   因為坐過站,我不出所料地遲到了。急匆匆地趕到校門口時,發現葉同學已經側對著我站在那里了。明明校門口根本沒有其他人,但直到我走近之前,她都假裝沒看到我。在11月已經開始發冷的早晨讓她等了半小時,我正為此考慮著要怎麼向她道歉時,才發現她正在努力抑制笑意。我的愧疚感反而因此倍增。

   高中畢業之後我們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但她的樣子並沒發生什麼變化:臉頰的圓潤曲线和濃密卻又平整的眉毛給人很好相處的印象;但是眼睛里包含著一如既往的倔強執拗,反而更讓我有種放心的感覺。要說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稍微長高了一點吧,不過即便如此也就是一米六左右的樣子,這還沒算上鞋跟可能造成的影響。在網絡上我們倒是一直保持著聯系,有時候我會把寫好的短篇故事碼好發給她,她也會認真評論一大段話;我卻再也沒感受到從前在公交車上給她講故事的那種感覺了。大概是因為已經沒有勇氣再拿出真心面對她了吧;不如說,在那件事之後,我已經沒有勇氣面對任何人了。

   所以我根本不想見什麼老師。要不是被葉同學多少有點強硬地邀請了,可能我永遠都不會再回高中來了。本來我在班里也屬於沒什麼存在感的那類人,有好幾門課還長期墊底過,估計老師們對我也不會有什麼好印象吧。但是畢竟這次回學校的正當理由就是來看老師,加上葉同學好像還挺感興趣,所以我也就勉強跟著她去在各個辦公室之間來回跑了。雖說是周末,但是老師們還是有不少待在學校,特別是正在教高三的老師,明明才剛開學兩個月就已經在忙前忙後了,看起來還真是不容易啊。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老師都還記得我,盡管顯然他們對葉同學的印象更深刻,但我還是多少有點感動的。老師看起來也都很高興,化學老師還使勁拍著我的肩膀問我為什麼沒早點回來,簡直讓我開始為當年化學不及格感到抱歉了。

   見過老師之後,我們在葉同學的一個學妹的帶領下參觀校園。明明都已經畢業兩年多了還能在學校有認識的人,葉同學的關系網也算是相當廣闊了。至於參觀母校校園,除了讓自己心理不平衡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意義,畢竟學校肯定是越建設越好嘛。校門口處用來作為門面的噴泉和花園自不必說,當初沒有的室內體育館和擴建後的新食堂也建好了;雖然我們總是為未來的人擔憂,但在我看來,未來的家伙們總的來說還是更幸運一些啊。

   “對了,之前的閱覽室也被改造成一個圖書館了,要不要去看看?”

   那個學妹這麼問的時候,我正在盯著庭院里一座由各種幾何圖形構成的、意義不明的雕像看。聽到這句話的葉同學猛地抬頭看向我,在她擔心的注視下,我卻完全僵住了。於是葉同學連忙替我推辭道時間有限,下次再看之類,但是學妹仍然堅持。就在葉同學窘迫地找著理由的時候,我的喉嚨終於能擠出聲音了。

   “沒關系……就去看看吧。”

   葉同學飽含困惑和擔憂地看著我。我努力試著微笑,但是自己都能感覺到面部肌肉的顫抖。在走廊里走向過去的閱覽室、現在的圖書館時,我就像被迫公開講話時一樣胃疼了起來,感覺渾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推開門時,那扇門很輕;我多少松了一口氣。不得不說,眼前的圖書館確實相當氣派,應該是把和原來閱覽室相鄰的幾面牆打通了,光是面積就擴大了好幾倍。地板全都重新鋪過了,由原來大塊的白色瓷磚換成了木地板,遠處高大的木質書架也取代了原來的金屬架子;書本排列得也算整齊,總算是按大致的類別歸了類。總而言之,雖說規模不算大,但至少是對得起圖書館這個名號了。

   但是那幾排桌椅相比以前的閱覽室並無變化。依然是同樣的毫無特色的長桌長椅。但是我的視线卻完全被吸引了。學妹在問我話。但是我沒有聽。我站在原地看著那些桌子和椅子。我站在原地看著閱覽室的門。

   “喂,沒事吧?”

   這是葉同學的聲音。我像被驚醒一樣猛地回頭看著她,看到了學妹詫異的表情,和葉同學擔憂又帶著些許悲哀的眼睛。“沒事……抱歉。”我說。但我很清楚自己看起來並不像是沒事的樣子。葉同學再三感謝了學妹,讓她先行離開了。然後,她嚴肅地盯著幾乎魂不守舍的我,命令我跟她走。我本來想跟她說讓我一個人待會,但看到她的眼睛就放棄了。又是那種不容拒絕的眼神啊。

   我們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找了兩個窗邊的位置並排坐下。本來或許應該先由我來開口的,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沉默只持續了一小會,坐在我旁邊的葉同學就像自言自語一樣開始說話了。

   “那件事不是你的錯。”

   但那其實就是我的錯。

   “我也明白你的感受。”

   即便是你也不懂啊。

   “但是那已經結束了。”

   問題就在於,對我來說還沒有結束。

   “如果有什麼是我不懂的,就請你跟我說吧。”

   就是因為不能對你說才會煩惱啊。

   但那些回答我都無法說出口。我只能沉默以對。葉同學說完之後,我們默默地對視著;倔強的氣場已經從她的雙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第一次認識她時那樣溫和的氣息。“累的話就在這里睡一會吧。我會叫醒你的。”她麻利地脫下外套,折疊幾下之後把其余部分塞到了袖子里,做成了一個枕頭。說起來這可是高中午睡黨的必備技能啊。

   我趴在桌上,側著頭枕著她遞給我的自制枕頭,看著逆光下她坐在窗邊的剪影。外套淡淡的香氣飄進我的鼻腔,我忍不住吸了兩下鼻子。於是她又像那天揭我的老底時一樣,帶著天真的表情和有些嘲弄的眼神問:“好聞嗎?”我忍不住笑了一聲,但隨即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不想給她創造更多的期望了;不想給她創造更多我無法回應的期望了。因為我只不過是一個即使面對健康的裸體也無法心動的、扭曲的男人。可惡。

   ……對不起啊。

   但是這句話我也沒法對她說出來。它被和我的真心一起,藏在用鋼鐵打造的盒子里。

   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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