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歷1677年 9月9日17:44

　　 祖爾 法爾瑪特大陸 阿烏格斯泰斯皇朝帝國 帝都

　　 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摩爾特皇帝原本指望從邊境趕來的諸侯能領會自己的警告，就算不行，等向異界人發動攻擊之後，那些諸侯國軍隊也能立即察覺情況不對，知難而退就好。

　　 然而異界人根本沒有給諸王聯合軍進攻的機會，甚至連逃跑的時間窗口都沒有留下——9月3日，已經抵達阿爾努斯山區外圍的諸王聯合軍在一夜之間，十萬人就被炸掉了七萬人。就算是傷亡比例最小的薩萊頓王國軍也是損失過半。

　　 而且，這一次帝國側的軍隊連異界對手的照面都沒見到，根據幸存者的描述，只聽見和看見天空中有巨大的火流呼嘯而來，大地就開始爆裂，把從人到物一切東西掀上天或埋進土里。

　　 到了這一步，帝國高層此時不得不帶著十二萬分的恐慌承認，好像時間過得越久，諸神之門另一側的土著展現出的力量就越可怕——異界入侵者剛剛證明了他們能在五十公里外就置人於死地……

　　 而和預想不一樣地，諸侯國的質問信和譴責書並沒有如同雪片一般飛來，因為很多諸侯是御駕親征，結果就在自衛隊的炮轟下當場陣亡。他們的本國有的還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而得知了噩耗的那些，則因為慘重的人員損失和緊接而來的恐慌與混亂，根本無暇顧及追究帝國的責任。

　　 等包括摩爾特在內的帝國君臣冷靜下來，仔細分析目前的局勢，發現雖說他們還有時間，但剩下的選擇卻不多了。

　　 具體來說，基本只有兩個——議和，或是退守。

　　 雖說帝國遠沒有到一兵一卒都抽不出來的地步，但現在和聖山防御戰之前的狀況一樣，把別處的兵力填進阿爾努斯領極有可能是得不償失——那處連帝國最精銳的龍騎兵斥候和皇家術士團的動物使都有去無回的山窪，已然變成了一個無底的吃人深淵。

　　 “果然只能議和了是麼……”

　　 可麻煩在於，任何帝國生物都飛不入也爬不進阿爾努斯山區，也就無法跟入侵者建立非暴力接觸，有關地球側的情報也很有限。不少人第一時間想到了在入侵“尼虹”時抓到的那一批俘虜，可他們自打帝國軍從“尼虹”敗退之後就跟看管他們的部隊一起不知去向了。摩爾特一度大發雷霆，要求徹查此事，但在數十萬人傷亡的善後壓力下，這件事只能一推再推。

　　 而且對立即議和持反對意見的人也不在少數。以波達翁伯爵為聲音最大者的主戰派要求趁著入侵者“消耗過大”的時候，對阿爾努斯領執行堅壁清野，燒光從阿爾努斯到帝都門戶伊塔里卡之間的所有村鎮，在水源中投下毒藥，連一粒粟麥都不剩下。

　　 大部分人同意這個做法，畢竟位於龍歇省中心的阿爾努斯領大部分區域都土地貧瘠且鮮有水源。敵人就算強大也是血肉之軀，縱使擁有強大的軍隊和先進的魔導技術，也無法入侵帝國全域。

　　 不過，能維持這個狀態的條件是，帝國必須立即把入侵者反過來封鎖在阿爾努斯領，絕不能讓敵人的占領區進一步擴大到其他領，尤其是有農業生產能力的城鎮。

　　 “這樣吧，”摩爾特發出命令，“以本皇的名義發布特赦令，除謀逆、凶殺、奸淫……等重罪刑犯外，從囚犯以及奴隸中征募10萬人，同時，把募兵年齡降低到15歲，盡快征募5萬人……等募兵工作一完成，立即將15萬兵力里的10萬增援至伊塔里卡，3萬繞過阿爾努斯領，馳援南方省，2萬調往海丁爾領，編入接替聖都防務的第29近衛軍團……”

　　 阿爾努斯領北部便是伊塔里卡，是除了帝都外一旦被入侵帝國便誓要跟異界人決一死戰的地方；聖都海丁爾跟阿爾努斯領同在龍歇省，不過那里是十聖神殿的大本營而且瀕臨藍色海灣，攻守自如且不用擔心圍城時的補給問題；龍歇省以南，越往南地形越復雜，且布滿或服從帝國或冷漠相處的蠻族，反而能牽制敵人……

　　 但是唯獨阿爾努斯領的西面，讓很多帝國人也擔憂不已。

　　 “陛下，”財政官指出，“為何不出一兵一卒增援喀瑟拉領？那可是帝國重要的礦業基地……”

　　 然而摩爾特輕描淡寫地說：“武辰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圍師必闕’，而且他們曾經用這招重創過我們的軍隊……喀瑟拉跟阿爾努斯之間並無道路，敵人要想攻擊喀瑟拉必須經過伊塔里卡……除非他們想在兩領之間茂密的森林里強行軍，而那勢必拖慢他們的節奏，然後不管是跟對方接觸，還是對敵人發動突襲，我們都有機可乘……”

　　 “陛下英明！”

　　 當然摩爾特沒有指出，這不是他自信不用往喀瑟拉派援軍的全部理由，或者說，這不是什麼自信，倒摻雜了幾分擔憂。

　　 大殿里沒多少人指出摩爾特巧妙地把這種屈辱的退讓從氣氛上變為了朝向勝利的轉機，但不管怎麼說，帝國也暫時沒能力對阿爾努斯山發動任何跟自殺無疑的進攻行動了。

　　 接下來的戰斗將會靜態化，這可能意味著長達數年甚至十幾年的消耗戰，這確實需要大量的補充兵員。

　　 在帝都皇宮做出決策後不到2個小時，龍騎兵信們使便帶著秘書官們抄寫的命令，從帝都起飛，飛往帝國各處。各省各領的領主或地方官都明白局勢進一步惡化了。

　　 現在連囚犯也成了兵源……雖說他們在這個世界里從來都是兵源的一部分，但這次征募囚犯的規模百年不遇，而且范圍不僅限於那些一般的小偷小摸的農夫、市民和兵油子，就連神殿也不例外——帝國軍隊的戰斗力從來都跟麾下士兵的生存率息息相關。

　　 神殿組織並不是無垢的純白色。出於私利背棄了信仰或遭到邪惡腐化倒戈的神官比比皆是，尤其是在有魔族作亂的災難年代。

　　 對於立場堅定的神官來說，這些人大多是注定要被追捕甚至獵殺的對象，但其中也有一些是讓負責管理犯罪事務的聖裁所犯難的。

　　 差不多就在帝國軍朝著日本發動第13次異界遠征的前一天，在伊塔里卡以東相距50公里左右一個名為“羅庫”的小鎮上，一小批城市治安部隊帶著一名年輕的見習神官，對一處山賊的城寨發動了突襲。

　　 這原本應該是跟往日一樣毫無懸念的大獲全勝，但其中的插曲給整件事抹上了陰影。

　　 那名隨隊充當醫生的神官女孩在戰斗結束之後，理所當然地負責給受傷的士兵們進行治療，可是一名斷了一根手指的傷兵在接受治愈“奇跡”的時候卻突然尖叫起來，還沒等其他人弄明白怎麼回事，他人整個便在痛苦的哀嚎聲中被燒成了一團火球，最終化作了灰燼。

　　 為他療傷的少女愣在原地，哪怕其他的士兵一擁而上讓她啃了一嘴泥時，她都由於驚惶和自責而毫無動作。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而那些士兵心中已經有了結論。

　　 這個世界的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身負魔族之血的人才有可能成為魔術師，但大多數魔術師都是在偶然間才發現自己的天賦。對於這個見習神官來說，她似乎是在最糟的時機讓自己的天賦失控了，點燃了那個傷兵的血液，也就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年輕人。

　　 她差點被附近的幾名士兵當成惡魔或者被附體者殺死，但帶隊的老兵想起她雖然只是個見習神官但也依然是神殿的一員，而且殺死當事人會讓大家百口莫辯，所以士兵們奪走了她的法杖，把她捆了起來，幾乎折斷了她的手指。

　　 他們把她帶回羅庫鎮，交給了神殿處置。對於哪怕這種小村鎮里的地方神殿來說，自己內部混進了一個身負魔族之血的少女？這不是一件小事。

　　 他們把這個少女看押起來，戴上能追蹤其位置的腳環，然後試圖搞清楚她到底是魔術師們派來的奸細還是無意中被吸納進來的魔血繼承者。

　　 而沒過兩天，海丁爾的至高神殿得到了有關帝國第13次異界遠征遭遇慘敗的明確消息，於是開始從龍歇省東部的大城市搜羅人員，到海丁爾去協助聖女希妮雅絲完成那個“咫尺天涯”的奇跡儀式。

　　 羅庫鎮上的整個神官隊伍不久之後也被召到伊塔里卡，去填補那座要塞城市里神殿的人手空缺，而掌管羅庫鎮小神殿的神官長在臨行前，把那個還在調查中的見習神官扔到了鎮上的監獄里，請帝國治安部隊代為看管。

　　 然而，這些神官一去不回——那個少女在監獄里從聖山保衛戰一直被關到了聖山陷落，最後等千里迢迢趕來的諸王聯合軍也被殲滅，也就是現在，她都沒等來對她的判決。

　　 羅庫鎮的帝國軍給伊塔里卡的神殿送了信，詢問原本駐在鎮上的神官們都哪里去了，而伊塔里卡表示那些人根本沒抵達伊塔里卡，而且他們從沒接到有關那個見習神官的報告。

　　 從頭到尾親歷了這件事的帝國老兵感到頭大，他倒是能理解為什麼羅庫鎮的神官長沒有事先送信或者用“奇跡”向上通報這個少女的情況——一個准魔術師居然被收納進了神官隊伍是一件丟人的事，那名神官長也許認為到了伊塔里卡親自跟上級神官解釋更好，但不管是他們遭到了強匪攔截、怪物偷襲還是卷入了洪水之類的天災死掉了，他們最終都沒能抵達目的地。

　　 由於異界入侵者帶給整個帝國的恐怖，帝國軍官不想在這個時機分出人手把這個見習神官往別處送，而且她在單間牢房里一直非常老實，還會早晚堅持祈禱和懺悔自己的罪過，完全看不出惡魔附體或者是邪惡魔術師棋子的樣子。

　　 自己家里也有孩子的老兵從心底里相信這個少女是無辜的，但他也不敢將這個曾經把自己一名部下活活燒死的少女從監獄里放出來或者收納進自己的隊伍里當治療人員——他其余的部下一定會反對這麼做。

　　 9月9日，也就是今天，這個僵局被來自帝都的那道征兵令給打破了——負責募兵的帝國軍官來到鎮上，從名冊里選定了罪行較輕的人，然後在入夜之後親自去監獄里查看這些人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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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一群頹喪猥瑣的靈魂之間，那個抱腿坐著的少女亞麻色偏金的漂亮頭發，就像是一堆煤炭上的銅板一樣引人注目。

　　 “她是怎麼回事？怎麼不在名冊上？”

　　 “她是個見習神官，是鎮上的神殿塞給我們代管的，我們……呃，神殿……神殿懷疑她惡魔附體了或者是個邪術師。”

　　 “邪術師？看起來不像啊，再者說神殿里怎麼會有邪術師……她干了什麼？”

　　 “上個月……遠征之前，她在治療我的一名受傷部下的時候……把他給……燒成了灰。”

　　 “燒成灰？！你在搞笑吧！她要是真會那種級別的魔術的話，早就把這柵欄燒斷逃之夭夭了！”

　　 “……”

　　 要不是親眼所見，這個老兵也根本不會相信這個女孩的所作所為，而經過這大半個月的小心翼翼的觀察，他甚至開始懷疑那件慘事背後是不是有什麼自己忽略了的重要隱情。

　　 但不管怎麼說，這位自稱見多識廣的募兵官看上去完全不相信這個少女有空手燒死人的本領。老兵本想附和著把這件事帶過去，但募兵官突然問道：“鎮上的神殿怎麼沒人？”

　　 “那就是她一直關在這兒的原因……”

　　 老兵又一臉苦惱地解釋了那隊神官的一去不歸，然後募兵軍官問道：“那伊塔里卡的神殿是怎麼說的？”

　　 老兵沒好氣地說：“他們要我有空的話就把她送到伊塔里卡去。”

　　 這名募兵官眼睛一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然後說道：“不如我把她順路帶過去吧。”

　　 “喂，你是認真的麼？我再說一遍，我沒在嚇唬你——我真的看見她燒死了我的一個人，就算她是無意的……”

　　 “別擔心！”募兵軍官笑著按在他的肩膀上，“我會處理好的……”

　　 然後他走向欄杆，用自己的金屬護手在鐵柵欄上敲了一下說：“喂，小姑娘~~~？”

　　 可是少女聲音有些膽怯，卻頭也不回地說：“我……我在進行晚禱，還請不要打擾……”

　　 “……”

　　 募兵軍官給了老兵一個玩味的眼神，意思是“就這樣你覺得她是個惡魔？”

　　 他極有耐心地等完了那個女孩的禱告，等她轉過身來問：“請問……有什麼事？”

　　 “你知道這大半個月里帝國發生了什麼麼？”

　　 “不知道。”

　　 “你沒有沒有跟別人交談過，沒有出去放風過？”

　　 少女搖頭，而老兵心想：<誰敢放她出去放風啊。>

　　 募兵軍官的手抓住了鐵欄：“帝國，現在需要你的力量……”

　　 老兵的臉色變了，他意識到這個人是要把這個女孩納入軍隊。

　　 結束見習階段成為正式人員的神官大致上有三條路可選——留在現有的神殿里繼續進修，順著位階往上爬；以旅行的方式擴大十聖教的影響力，有朝一日說不定能在某個蠻荒之地的村落里建起一座小神殿；參與一些被神殿所許可的行業當作兼職……

　　 第三條路包含了以個人名義加入軍隊擔當軍醫或者一些更特殊的角色……只是很少有犯了罪被關起來的神官被允許這麼做。

　　 而募兵軍官不是臨時起意發善心才做出這種決定。他知道在帝國異界遠征失利之後神殿跟帝國談的那個條件——神殿協助帝國把第27近衛軍團送去異界的代價，是把大量神官從阿爾努斯附近撤走。

　　 雖然事後證明這一做法並無不妥，甚至可以說很英明，但在當時看來，這就是一定程度的畏戰行為和對帝國的背棄。

　　 而且現在也是，神殿正在旁敲側擊地向皇帝提議應該盡快議和，又以“‘咫尺天涯’消耗太大”為理由，不願往可能發生戰事的地區增派神官……很依賴“奇跡”來降低戰損比的帝國軍隊此時非常需要醫療力量，而募兵軍官認為自己剛剛發現了一個不受神殿控制而且很有潛力的見習神官。

　　 她很虔誠。這可以說是影響神官能力的最大指標之一。募兵軍官憑自己的經驗判斷這個女孩根本不可能做出旁人所說的那種事，就算能，那也只能說明她那小身板里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而她本人也只是因為意外才激發了它。

　　 他不認為她很危險——現在的法洲沒有什麼比已經占領了阿爾努斯山和諸神之門的異界人更加危險的東西了，而為了對抗他們，帝國需要能搜羅到的所有力量。

　　 而面對他的問題，少女的回答卻讓兩個軍人都有些詫異。

　　 “我能……繼續治療那些傷員麼？”

　　 “當然可以。不然你以為我們收你是去做什麼？”

　　 少女垂下眼睛，有些害臊地說：“我還沒做好要進行‘慰護’的心理准備……而且……應該沒人喜歡我這樣的吧……？”

　　 募兵軍官捂著眼睛笑了，她的這個回答反而讓他放心了——這說明這個見習神官已經接受過了完整的理論教導，明白神官在帝國內的角色。

　　 他審視了一下她矮小的個頭和平坦的胸脯：“你多大了？”

　　 “根據奶奶說的……我今年……15歲。”

　　 “你太小了……放心吧。而且我們不能強迫你做那種事。”

　　 這是客套話。募兵軍官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來監獄里，而且他聽到的傳言是諸王聯合軍雖然蒙受了慘重的損失卻並未被完全消滅，今後龍歇省怕是要迎來一陣兵荒馬亂的日子了。

　　 這個少女盡管十分虔誠，但看上去未經多少世事。回想起她剛才那個仿佛在尋求贖罪之路的天真問題，他不免也產生了惻隱之心。

　　 <也許能把她塞到軍紀好一點的部隊里去。>

　　 然後他想到自己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沒有問。

　　 “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抬起頭說：“蒂雅絲琳……蒂雅絲琳•岡斯特。”

　　 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那種典型的被神殿從小養大的孤兒，但她的姓聽起來卻不像是神殿給的……不過，募兵軍官知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去了解這個少女，他並不急著弄清楚她的身世。

　　 “我需要她參與的那次行動的具體報告。”

　　 盡管已經決定要借用她的力量，可募兵軍官也不會隨手就這麼把她帶在身邊。他會帶她去伊塔里卡，雖說不一定帶她去神殿的聖裁所，但他至少要確定讓這女孩被關在這里的那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去把副本拿給你……”

　　 老兵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勸說之力，而且他既不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卻也不想再讓這個女孩被關在這個潮濕的監獄里。如果有人能給她一個交代和歸宿，那他樂於把她交出去。

　　 此時這監牢里的幾人，包括蒂雅絲琳自己都還不知道，日後神殿會為了這一個機緣巧合的疏失付出多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