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汐垂頭喪氣第走出校門,背上背著她在學校的全部個人物品。在她身後,大門緩緩關閉,發出低沉的轟隆聲;夕陽照在她的背後,影子拖得很長很長,她的心情也如夕陽一般低沉。
被開除不能責怪她,許多同學也遭此待遇,並非她們的行為多麼惡劣,而是為了給外國學生騰出空間。現在,這所學校已經不再屬於她們,這一點早在聖凱妮亞語言課程被禁止時她們就該想到的。雖也有不少聖凱妮亞學生得以留下,但南汐終究不是那個幸運兒。
近一個月來,南汐以驚人的毅力,不依靠任何人的幫助獨自收集能夠讓她繼續上學的文件資料,為此她幾乎跑遍整座城市,在戰爭結束後的日子里,這是極其危險的行為。但她最終做到了,當那些文件在到期前一個夜晚被呈交到老師手里時,她長吁一口氣:這下總該能繼續讀書了吧。
然而更大的困難還在眼前:學費,和“推薦信”。學費不算貴,只要她能抽出時間打雜工——對於百廢待興的中北聯邦來說,找到一份雜工工作不算困難——總該付得起;但無論如何,後媽都不願在她的推薦信上簽名。
南汐的生母在她很小時就已離世,妹妹是爸爸再婚後生下的。她猶記得婚禮那天後媽對她的承諾:她會像愛自己親女兒一樣愛她一輩子。可這條承諾在妹妹出生後不足一個月的時間便被打破,妹妹蠻橫地爭奪她的玩具,並在後媽的偏袒之中愈發肆無忌憚。她想和後媽辯駁,卻被後媽一巴掌扇翻在地,隨後是如同暴雨般落下的抽打,晾衣架、鋼尺、拖鞋,一切能被用於強化力量的工具都被用上,疼得她在地上直打滾。
爸爸是個典型的和事佬,每到這時便在一旁職責南汐的過錯,連“養育之恩”之類的詞都用上了。南汐覺得這女人既沒把自己生下來也沒在結婚後這麼多年給自己做過一頓飯,與自己根本談不上什麼養育之恩,但迫於後媽正在暴怒之中,不得不忍氣吞聲,跪在她面前認錯道歉。妹妹則在一邊樂開了花,那神情分明在說“下次我還要變本加厲”
南汐顫顫巍巍地走進負責人辦公室,向她表明自己無法取得後媽的簽名;負責人連頭都沒抬:“沒有簽名就別想上學,自己滾吧,省得我叫保安來”
南汐還想解釋,負責人已經按下電鈴,幾秒鍾後,保安闖入辦公室,將南汐雙臂摁住,無視她的掙扎和哭鬧,將她扔出門外。
一群低年級學生正好路過,見她的狼狽模樣嗤嗤發笑。南汐不敢正眼看她們,但還是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她妹妹。
妹妹正穿著新下發的校服,上衣潔白得耀眼,短裙停留在膝蓋以上,讓人浮想聯翩。妹妹扭動肩膀,好讓南汐看清自己胸前的校徽;徽章不過拇指大小,閃著銀色的光澤,雖然在這個距離依然看不清,但南汐對那個圖案再熟悉不過。她這才恍然大悟:當然,後媽只會給自己的親女兒寫推薦信,她這樣撿來的孩子怎麼可能妄想得到後媽的寵愛!
回家路上,南汐便已在思索後媽會怎樣挖苦自己;她想過幾種回擊方式,卻又一一否定。或許是自幼時起連年忍受後媽的虐待,她幾乎不敢與後媽正面交鋒,極為有限的辯駁局限於低聲下氣、帶著哭腔的哀求,但很快便會被後媽所駁回。無論她是否占道理,後媽總是辯論勝利的那個——如果言語不能說服南汐,暴力一定可以。
她甚至開始考慮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工作——按照後媽那種性格,自己肯定會被趕出家門。在城市四處跑上跑下這一個月,她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所想過於幼稚,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哪是那麼好找的!尤其是像她這種既沒成年,也無專業知識的小屁孩,估計只能做些苦力之類的活計,還得提防別被賣到地下妓院里去。雖然妓女在戰後已經算是一種合法職業,但白妓院和黑妓院還是有很大差別的——比如,白妓院的性病感染率低得多,被活剝了送去器官黑市的可能性也更低一些。
……說起來,自己真的能接受那種出賣身體的工作嗎?躺著賺錢固然輕松,但成長在聖凱妮亞旗幟下的南汐可沒那麼容易轉變思維。在聖凱妮亞時代,出賣身體是一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更是政府重點打擊對象,那時她有爸爸提供的零花錢,自然會對此行業嗤之以鼻。但當生活的困難真的擺在她面前時,她猶豫了:面前即是深淵,俯瞰深淵,遲早有墮入其中、摔得粉身碎骨的一天。
胡思亂想著,南汐已經走到家門口。位於內陸的小城市沒有受到戰火波及,她們一家得以留在原址。所謂的家是一座十分洋氣的雙層小樓,是她已去世的父親留下來的。當年後媽和爸爸結婚時不免經濟因素,後媽覬覦爸爸的財富,而爸爸貪圖後媽的關系,畢竟她是市長的女兒,和市長攀上關系能讓他的事業飛黃騰達。
而現在,爸爸、市長和整個聖凱妮亞都已成為歷史,只留下南汐和後媽、妹妹相依為命——如果如此惡劣的家庭關系稱得上互相依靠的話。
一反常態地,後媽准備了豐盛的大餐;南汐不會猜錯,幾個星期前妹妹過生日時她就做過這道菜。不好的回憶涌上心頭:上一次做這道菜,後媽對她的態度可算不上多好:她剛想動餐具,就被媽媽一巴掌打掉:原來是妹妹還沒開動,她不能先吃。當妹妹用餐具在盤子里左挑右選時,南汐只能坐在座位里吞咽口水;帶妹妹享受完畢後,她終於獲准拿起餐具。雖不至於餓肚子,但放涼的菜肴肯定沒有熱食那般可口。
“不知感恩的東西”飯後,媽媽說著,用鋼尺抽打南汐的後背,留下一道道血痕:“我白養你這麼大了,辛苦做頓飯,連句‘謝謝’都沒有!”
“謝……謝謝”南汐遲疑了一秒,但還是說出口。只要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她願意做很多事,包括和面前的女人暫時妥協。反正她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到時再啐她一臉唾沫也不遲。
“跪下說!”鋼尺再次抽打在南汐後背,連衣服都因此裂開一道口子。這次她沒有遲疑,重重地跪在地上,盡管如此會讓膝蓋劇痛無比;但相比於被鋼尺抽打的痛苦,這一點疼痛實在算不得什麼。
“這還差不多……去寫作業吧”後媽用鋼尺扶著南汐站起身,隨後注意到她衣服背後裂開的口子。
“又是怎麼弄的?!”後媽怪叫著,衝上前抓住南汐的衣領用力拉扯:“家里的條件多艱難你不知道嗎?!怎麼這麼不珍惜衣服?現在沒錢買新的,你自己學著縫好吧!”
……
但這次不一樣,非常不一樣。後媽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竟對南汐擺出一抹微笑。南汐呆立原地,不知後媽是何用意;後媽則忙的不亦樂乎,又是幫南汐卸下書包,又是幫她脫下鞋子,好像南汐是個啥都不會的大小姐,而她是圍著大小姐忙得團團轉的仆人。一時間南汐真以為後媽回心轉意,要對自己好些了。
“媽……我被退學了”南汐有些膽怯地說。她微微蜷縮身體,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如此准備能在等會挨打時少受些疼痛。
“媽媽不怪你”後媽做出遺憾又惋惜的神情,“隔壁那個好學生不也被退學了嘛……”
“你怎麼會知道?”
“嗨,我是誰呀,我可是鎮上的交際花!什麼消息是我打聽不到的?”
“交際花”,又一個讓南汐感到惡心的詞語。她對後媽那點勾當可了解的清楚,裙子一掀、屁股一撅,有什麼打聽不到的……
這麼說來,也許她對自己會被開除早有所知,那麼今天做如此豐盛的晚餐也就不難解釋:好好吃一頓,然後滾蛋;估計從明早開始她就不會再容許自己進家門了。
“媽,我能不能……”
“嗨呀,以後的安排以後再說,這房子也別擔心,本來就是你的,你當然還能住在這兒”
或許是從未受過如此恩寵,南汐覺得後媽對自己好得不得了,好像她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一樣。這麼多年來她從未感受過母愛,而如今,在她被學校開除、前途一片晦暗的時候,母愛竟然找上她,這是何等幸運。南汐被突如其來的幸福衝暈頭腦,竟然真的相信後媽會如愛妹妹那般愛自己。
“今晚的飯菜放開吃,咱家不是吃不起!”後媽揮舞著鍋鏟,菜肴在鍋中翻滾,散發出陣陣香氣。一天沒吃飯的南汐更覺飢餓,她多希望現在、立刻、馬上就能吃到香噴噴的晚餐。
妹妹也比往日回來的要早。近幾個月來,妹妹不顧她的勸阻每天晚歸,不用說也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學校附近那幾個新開的夜店,和毛都沒長全的占領軍士兵鬼混。某日她走進充斥著煙酒味和霓虹燈的地下室去尋找妹妹時還被一名士兵纏上,好在她多少練過些拳腳,一拳打在士兵下體才避免了更多騷擾。但妹妹看起來樂在其中,大聲斥責她為何要將自己從“極樂世界”——夜店的名字——里拽出去,還拉扯她的頭發、撕咬她的胳膊,弄得她這個姐姐很沒有面子。
“你要想這樣爛下去,以後我也不會管你了!”惱怒之中,南汐對妹妹吼道。
“求你別管!”妹妹臉色紅潤,像是剛剛從酒醉中醒來:“真希望沒你這個姐姐!”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去夜店捉過妹妹,妹妹也從沒按時回過家。而妹妹沒回來就意味著她不能吃飯,無論她如何哀求,後媽都絕不允許她在妹妹飽餐之前碰餐具。
有時候,她真希望妹妹被哪個不長眼的士兵奸殺、拋屍荒野。這樣,在眾人都去圍觀妹妹裸屍的時候,她還能去吐口唾沫。
“活該”她默默打定主意,等到妹妹葬禮的那天她會如是說,如果妹妹的屍體完整到可以辦葬禮的話。
一家三口在昏黃的燈光中共進晚餐。南汐已經很久沒有和她們一起吃晚飯了,此前為了避免干看菜肴空生飢餓,她總是選擇在妹妹吃飯時進屋學習,直到妹妹吃完飯才出來。有時後媽像是忘了她似的,已經將剩菜倒入垃圾袋,於是她只能選擇挨餓。久而久之,南汐養成一個習慣:時刻留意餐廳里的動向,只要聽到交談結束、桌椅滑動,她便一個箭步衝出房間,撲到餐桌前將生下的飯菜風卷殘雲。雖然後媽總會發出幾句“你個餓死鬼”之類的辱罵,但總比餓肚子強得多。
“南汐啊,這麼些年來是我對不住你,你可不要往心上去呀”後媽首先開口。
你也應該跪著說,南汐心想,但最終也沒能說出口。
“怎麼會呢,您在這幾個月來對我的照顧幫了我大忙呀”
才怪呢!要不是你死活不在推薦信上簽字,我也不至於落到被開除的下場!
南汐說著違心的話,表情依然平靜。多年來她已經習慣撒謊,為了不惹後媽生氣,她一貫如此。
剩下的進餐過程沉默無言,或許是女人和女孩們都未曾習慣嶄新的家庭關系。這樣也好,南汐不用說些違心的話;她還記得生母的教誨:說太多謊話的人會變丑。
至於自己的容貌——南汐也沒法斷定自己是否受到謊言的影響,變得奇丑無比沒人愛。她羞於直接向同學或家人提問,只能在旁人的只言片語中捕捉些許信息,來安慰自己還沒有因為撒下太多謊而變丑。
“真是的,不用麻煩你收拾,讓我來……”南汐習慣性地端起空碗向洗碗池走去,卻被後媽攔住;後者身上還圍著圍裙,一副家庭婦女的模樣,看起來是要與她爭奪“洗碗權”。
南汐沉默地放下空碗,向後媽道謝,然後退回屋里。事實上她轉過身的一瞬間還有些擔心,自己是否會因為沒有跪下、態度不誠懇等原因挨上一下,或者聽到碗盤摔碎在地的聲音——畢竟以往發起脾氣就又摔又砸的人可不是她——好在直到她走進屋子里,這一切都沒發生,南汐長吁一口氣。
看來後媽是真的變了。她哪根筋搭錯了?怎麼今天突然變得這樣?南汐不免疑惑,但她還是機械地將書包內的物品一件件掏出擺在桌前,以此審視自己並不算長的學生生涯。
一個十分精致的小雕塑,是很多年前和同學一起出遠門游玩時買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放在書桌桶里,要是遺落在學校里可就太遺憾了。好在她沒有忘記,盡管它一直在書桌桶最深處。
一把美工剪刀,鮮艷的顏色很討小女生喜歡,是她為數不多有著鮮明顏色的文具。後媽從來都只給她買黑白兩色的文具,久而久之,她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變得成黑白一片。
一本筆記本,是聖凱妮亞語言課程用的。最後一次做筆記還是在幾個月前,那之後,她再也沒見過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很年輕,同學們都喜歡叫他大哥哥而非×老師,男生們尤其如此。
一株揉的皺巴巴的紙花。這是她在美術課上的第一個作品,是美術老師手把手教她的。她非常喜歡,經常拿出來撫摸、欣賞,好像這朵花有生命力,能在她的關照下盛開到永遠。同桌嘲笑她的幼稚,告訴她:如果這是真的花朵,不出一個月便會凋零。
“才不會呢,我的花會一直開下去的。你說對不對呀?”
最後一句是對紙花說的;但很顯然,紙花不會回應她。
一輛南汐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包車在院外緩緩停下,幾名白衣人員魚貫涌入。他們的步伐悄無聲息,沉浸在回憶過去的南汐並沒有注意。
直到屋外傳來陌生的腳步聲和後媽的言語:“你們就是‘回收員’?太好了,來得真及時,那個討厭的小鬼就在房間里,你們快去抓住她,別讓她溜了——”
南汐感到渾身冰涼,似乎心髒都因恐慌而停止跳動。以往,家里只有一個人會被稱為“討厭的小鬼”,那就是她自己。她怎麼能這麼天真?後媽可不是什麼會輕易轉變態度的女人,她說敢讓自己三天回不了家,就真的會把大門鎖上三天三夜,哪怕妹妹曠課也在所不惜,哪怕她跪在大門外哭泣哀求也毫不動搖。彼時她身無分文,堅持了兩天後餓的暈倒在地,還是靠同學父母接濟才沒有死掉。她怎麼能相信這樣一個女人會對她展示出一絲一毫的愛?她沒有猜錯,是她自己親手排除掉那個正確推斷的:這就是最後一頓晚餐。
門被轟然撞開,南汐打開窗戶准備逃跑。闖入者似乎並沒有追上來的想法,南汐一陣竊喜:窗外是一片低矮屋頂,沿著房頂逃出院子自己就安全了……
她聽到一陣噼啪聲,劇烈疼痛從後背傳來、迅速蔓延到全身。頓時,她的肌肉全部繃緊、不能動彈,四肢伸得筆直,根本無力爬上窗台;事實上,她連站立都無法保持,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然後滾落在地。世界在她眼中天旋地轉,直到躺倒才停止。疼痛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遍及全身的酥麻和酸痛,好像剛過去的幾秒鍾內她用盡全力奔跑了很遠似的。
一股溫熱在胯下擴散,但南汐直到數秒鍾後才有所察覺;她的臉立刻羞紅,想要用手遮擋,卻無法控制雙臂的抽搐。被電擊的痛苦使她失禁,尿液不斷涌出,浸濕內褲、褲子和衣襟,在身下形成一片顏色鮮明的水窪。她轉動眼球,看見後媽臉上厭惡的神情。
“真惡心……又得擦一遍地板”後媽念叨著,但仍不忘對著闖入者擠出微笑。
南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無助地看著闖入者擺弄自己的身體:檢查她的五官、手腳和皮膚,甚至把衣服褲子脫下檢查私處。她暗中祈禱,是不是只要自己不合格就不會被他們帶走?她想要提問,卻連舌頭都動不了;涎水在口腔中匯集,伴隨著闖入者的撥弄而流出嘴角。
“很健康的女孩”一名闖入者說,“這是尾款,您可以現場打開核對”一名白衣男子將手中的銀色手提箱交給後媽,後媽打開手提箱,清點其中的鈔票。數完後,她喜笑顏開。
“貴司真是財力雄厚!”
“作為新興企業,我們的資金流有好幾位投資人擔保,您完全不必擔心……夫人,您的另一個女兒也很合適,真的不考慮把她一起賣給我們嗎?”
“想都不要想”後媽說,“這孩子是撿來的,那個是親生的,怎麼能相提並論?”
“那是當然,夫人,我們尊重您的選擇”一名白衣男子向後媽鞠躬,隨後招呼檢查南汐身體的一伙人將她帶走。
南汐被翻過身,雙手反扭到背後,隨後手腳都被扎帶綁住。在她胡思亂想自己將被如何處理時,那伙人停了幾秒鍾,隨後傳來一句髒話。
“你是不是沒拿上鎮靜劑?”
“……算逑,回車里弄吧”
眾人抬起南汐向外走去。她很想最後看一眼自己的房間,因為她有預感,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但她的脖子僵硬得如同落枕,眼睛也因長時間睜開而酸澀流淚,模糊的視野中,她只能看見兩個人影,那是她的後媽和妹妹;稍矮的那個還在向她揮舞手臂,好似在告別。
是啊,你終於擺脫討厭的姐姐了。南汐已經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到底是恐懼、惋惜還是憤怒。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像個死人一樣被搬下樓,放進面包車;她的四肢漸漸恢復知覺,但遠不到能反抗這麼多人的地步。她還來沒決定是否該掙扎反抗,便感覺胳膊刺痛;她偏過頭去查看,卻發現針管里的液體已經全部推入手臂。困意上涌,她沉沉睡去。
南汐是被凍醒的。她感覺渾身乏力,四肢沉重麻木,連呼吸都是一種折磨。頭頂是潔白的天花板,其中鑲嵌著長條燈管,慘白的光沒法帶來一絲熱量。
房間里很冷,但她身上有一條很暖和的被子,身下也有一床柔軟的床墊,比家里那套舒服得多。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如果我只需要躺著的話,還是蠻不錯的……南汐想著,扭扭腦袋,想以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
她的動作吸引來一名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帶著口罩和防護眼鏡,透過這身裝束南汐很難看清女子的面貌。女子粗暴地扒開她的眼瞼,用一支小手電筒照射她的眼睛;南汐感覺眼睛疼痛無比,努力躲閃,想要避開那個光源。好在女子並沒有與她糾纏甚久,幾秒鍾後便關閉手電筒,在一旁忙去了。
這是哪里,請回答我……南汐很想叫喊吸引女子的注意,但剛從昏迷中恢復過來的她連張嘴都做不到,只能發出些許哼唧聲。
“93號受體檢查完畢,請運送93號受體到第一實驗室”蒼白的女聲響起,沒有參雜任何情感,像是機器發出的聲音。
回想起白到一塵不染的天花板和女子身上的白色衣服,她猜測這里可能是一所醫院。至於自己為什麼會被送來醫院,南汐希望不是因為自己和後媽意見不合,被當成精神病。
可是……後媽收下的整箱紙鈔是怎麼回事?南汐知道爸爸走後家里的經濟條件很不好,但沒想到後媽竟會用她換錢。她突然有一絲恐懼,回想起自己看過的恐怖小說;在幾乎每一部恐怖小說中,醫院都不是什麼充滿善意的地方——光是想想女子剝開她眼睛的動作就能明白。
床突然搖晃起來,南汐想要抓住床沿,卻發現四肢動彈不得。晃動很快停止,但她還來不及松一口氣,床已再次開始震動。南汐微微睜開眼睛,看見天花板和燈管向頭頂方向退行,半晌才意識到是自己正在和床一起被推動。她不想猜測自己將被送往何方,因為就算她能猜到也不可能改變什麼結果:她動都動不了,又談何反抗呢?
她被推進一個十分寬敞的空間。天花板驟然後退許多,冷光燈條也變成暖色的燈點,雖然溫度依然很低。又是一陣復雜的左右扭動,床終於停下,南汐松了口氣。
被子被驟然掀起,南汐一驚,卻無力抬手遮擋身體;在她的余光中已經能看見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毫無疑問,她的身體已經在昏迷過程中被人看個精光;她無從得知有沒有人對昏迷中的自己做出什麼惡劣的事情,也不願知道。
兩個人分別抬起她的腋窩和腳踝,將她從柔軟的床上抬起,放到一張冰冷的硬板床上。床面沒有一丁點保溫措施,她的背部直接接觸冰涼的金屬板,冷得少女渾身打顫。但她除此之外什麼動作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搬運她身體的人將她的雙手放在身側、將一根橡皮筋系在她的大拇腳趾上。隨後她又聽到一陣嗡嗡聲,那是送她來的床被推走;南汐很懷念那張床,期待著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回到那張床上美美地睡一覺。
與金屬板接觸的部位有些發癢,但她既無法說話也不能伸手解癢,只能默默忍受不適。經過體溫的加熱,身下的鐵板已經不再冰涼,甚至比之前的床鋪更加溫暖;但在舒適性上絕對沒有後者那般柔軟。空氣中彌散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細聽還有些人的竊竊私語。
“這孩子長得真漂亮,就這麼浪費了真可惜”
“我們的選擇不多,如果你有穩定貨源,不如提交給管理層”
……
交流者的言論令南汐感到無比慌張:到底什麼叫作“就這麼浪費了”,他們該不會要殺死自己吧?想象著自己的血肉被一刀刀切成碎片,她感覺渾身發疼,像是刀片已經深入皮膚一般。她努力轉動眼睛看向兩側——這是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部位——其中一側是形同階梯教室的多排座位,坐著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都身穿白色衣服,胸前掛著某種徽記。一想到自己的裸體正被這麼多人注視,南汐感到非常羞恥,但她對此無能為力。
“勞煩各位久等”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嘈雜的交流旋即停止。
燈具驟然點亮,晃得南汐睜不開眼睛。但即使她緊閉雙眼,光线還是透過眼瞼照射進來,讓她的視野血紅一片。和之前所見的燈光不同,這具大燈一經開啟便投射出巨大的熱量,讓她的皮膚微微發熱。
“今天為各位呈現的是93號受體,來自中北聯邦,年齡16歲,體長……”低沉的男聲機械地介紹。南汐越聽心里越恐慌:難道直視自己的裸體還不夠,非得將她的一切信息都暴露在外,才能滿足這群人的偷窺欲?這哪是什麼醫院……
“接下來請欣賞由主刀醫生,薩米萊醫學院教授帶來的活體解剖流程”
聽到這里,南汐陷入徹底的絕望:她真的要死了。在此之前,她都抱著一絲希望,哪怕自己被關進精神病院,只要配合治療,總還是有活下去的希望,就算治療過程極端痛苦,咬咬牙也定能挺過去……她是個能吃苦的孩子,自生母去世後一直如此。可她為什麼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活活切開身體?無論是羞辱、虐待還是什麼目的,她都無法接受自己竟會這樣死掉。
幾滴眼淚從眼角涌出,流下臉頰。沒人在意受體的哭泣,反正她很快就要死了。主刀醫生的助手,一個年輕的實習生有些分心,悄摸摸地盯著南汐的私處,想象著這具處女之身的味道。他正值青春年華,對性的渴望輕易壓倒解剖工作的嚴肅,更何況擺在他面前的肉體渾身赤裸。實習生並非聖凱妮亞人,沒見過多少本地面孔,對他而言,南汐屬於較漂亮的那一類,足以占有他性幻想的一席之地。
實習生輕輕搖頭,趕走腦中的非分之想。面前的少女即將被解剖,但他提不起一點兒憐憫之心:他是來聖凱妮亞賺大錢的,可不是為了什麼跨越民族和國界线的愛情。在妓院里比她更誘惑、更具活力的少女比比皆是,與她們過夜的花銷還不及在公司食堂的一頓午餐。
鋒利的手術刀切開南汐的皮膚,鮮血隨即涌出。劇痛從頸部傳播開來,沿著身體中线一路向下,最後在小腹處停止。主刀醫生的手很穩,劃開這麼長的距離,竟然絲毫沒有傷及腹膜。在他撥開受體兩側的皮膚後,白色的腹膜暴露在空氣中,微微顫抖著,顯示各器官還在正常工作。稍微靠上的位置,是少女依然起伏的肋骨;其下包裹著的心髒正在因失血而瘋狂跳動。
教授用刀切開她的腹膜,真奇怪,為什麼這會兒反而不疼了?南汐只能感覺到刀刃劃破機體組織的輕微抖動,而疼痛已不如剛才那般劇烈。是自己要死了嗎?她突然感覺自己很幸運:所承受的痛苦比預想的少得多,若能這般平靜死去,倒也勉強能接受。
“幫我剪開她的肋骨”教授將一根骨鉗交給實習生;實習生接過骨鉗,將南汐的肋骨沿中线切斷,伴隨著脆骨斷裂的脆響,南汐再一次遭受幾乎將她意志摧垮的痛苦。當肋骨全部拆解完畢、用擴張器撐開後,少女最核心的器官也暴露在外:心髒瘋狂跳動,兩側的肺葉快速顫抖,急促的呼吸促使血液更快流動,那是她的身體正在想盡一切辦法彌補失去的血液,但這已經不可能;鮮血順著切開的皮膚斷面向體外流淌,不斷帶走她的體溫,再順著身下的溝槽流向下水道。
受教授指示,實習生將一塊濕潤的紗布蒙在南汐臉上,避免觀眾看到她那因劇痛而扭曲的面龐。紗布中的液體流入鼻孔,阻塞少女的呼吸;她越是想用氣流吹走液體,便會將越多液體吸入鼻腔。溺水感令她痛苦萬分,胸部的起伏更加急促,但也愈發微弱。大失血已經讓她的體溫急速下降,幾乎無法維持正常的生理活動。
教授切開她的胃,用手指攪動內容物。混合著胃酸的氣味在大廳里傳播,但南汐自己肯定是聞不到了。她只感覺有人在她的肚子上摸來摸去,時而又伸手進她的體內,將她掏空。奇怪的是,這一切並不那麼疼。為了更好地將胃展示給眾人,教授將其整個切下,在賁門和幽門處各打一個結後擺在南汐身邊。
切除胃只是起點,教授又先後摘除了少女的多個器官,並按照它們在人體內的位置分開擺在她身邊。至此,南汐體內只剩下心肺和大腦用以維持她最基本的生存,而橫膈膜以下空空如也,只剩少許淤積的暗紅色血液。當然,解剖進行到此,她是否還活著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紗布上的液體流入眼睛,刺激著她的雙眼;她什麼也看不見,連因強光照射而使眼睛疼痛的紅色也消失,現在她目力所及之處一片漆黑。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瞎了,對她而言,瞎不瞎又有什麼區別呢?胸腹腔被整個切開、多個重要器官被摘除的情況下,她根本不能奢望自己還能活下去……
“受體還活著,接下來我要將她處死”
教授用手握住那顆仍在跳動的心髒。南汐也能感覺到他的觸摸,她哭泣著,但淚水全部被紗布吸收;哀求著,但根本不能發出聲音。教授猛地一抓,南汐頓時感覺血液上涌,好像要把她的腦袋塞爆。她痛苦地抽搐幾下,盡管動作十分微弱,但還是被教授捕捉到。他沒想到少女的生命竟會這般頑強,又重復了一次;南汐感受到加倍的痛苦,血液不僅從皮膚斷面流出,更順著沒有被切開的血管涌進肺部和腦組織,令她短暫擁有了近乎正常的感知水平。被麻痹的痛覺瞬間灌進大腦,令她發瘋;她從未感受到過如此透徹的疼痛,好像十幾年來所有的痛苦集中在一起作用在她身上,將她撕碎。南汐的呼吸又急促了些,但已經微弱到幾乎聽不見,只剩肺葉的微弱顫抖。她的嘴巴微微張開,鼻子也不再試圖吹走液體,任由它流入自己的身體、灌入肺部。強烈的刺痛一路蔓延到頸部以下,液體正在破壞她的食道和氣管。
教授仔細觀察了一番,確認只要再來一次,受體就會徹底死去。這次,他將兩只手都伸進南汐的胸腔,用盡力氣捏住少女的心髒。跳動的肉塊顫抖著,最後一次泵出血液,然後驟然停止,和它啟動的時刻一樣悄無聲息。
在她所剩不多的時間里,南汐的大腦在缺氧的劇痛中慢慢衰竭。她感覺自己仿佛在火焰中沐浴,從頭到腳都被烤焦;四肢和軀干的知覺漸漸喪失,直到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她連眼球都無法轉動,視野被死死釘在正前方。漆黑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跳動,但她永遠都不可能查明——在心髒停止跳動後約一分鍾,南汐的大腦停止運作,意識隨之煙消雲散。
切除南汐的心肺後,教授准備實施開顱手術;他一伸手,實習生便趕緊將圓鋸遞給他。在烤肉的香味和恒定的嗡嗡聲中,南汐的顱骨被切開,暴露出其中呈現出粉色的腦組織。腦組織被小心放入防腐液中,因為它很難在空氣中維持形狀。
後記
殘局由實習生負責收拾:他需要先把南汐的器官掃進垃圾桶,再縫合她的身體。縫合到胸部時,他還是忍不住摸了一把少女那對並不飽滿的乳房;乳頭堅挺冰涼,他見過的每具女屍都如此。無論她們生前熱情如火還是小鳥依人,死後都會變得硬邦邦。這是他在聖凱妮亞抵御情色誘惑的最佳方式——只要想想她們死掉以後的模樣就行。
“效果如何?”教授擦去手上的水珠,問坐在大廳一角身穿正裝的男子。不久前,男子坐在這個座位上,目睹了南汐被活體解剖的全過程。
“非常好,值得我花大價錢買門票”正裝男子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支票,“聽聞貴司急需啟動資金?我剛好有一筆閒錢……”
“合作萬歲”教授從不知什麼地方掏出一瓶名酒和兩個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