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目瑛獨自走進了病房。
將近一刻鍾後,她出來,也不說話,向二人示意,臉頰有淚水劃過的痕跡。
渡邊和中里點點頭,走入病房。
病房里只有一張床,躺在床上的,是天女目瑛的父親。
“渚先生,好久不見了。”確實是好久不見了。
渚先生看著他們:“你是……”
“我是渡邊太郎。你還記得我嗎?”
“渡邊……渡邊太郎?……”渚先生努力從回憶中搜刮細節,“渡邊太郎……確實啊,好久不見了……大概二十年了吧……孩子,你長大了好多……”
渡邊沒說什麼,朝中里亮平的方向稍稍歪一下頭。
“這孩子是……一葉的同班同學吧?我好像在她的畢業照上,看見過……”
“他叫中野亮平,是你女兒的未婚夫。”
“一葉的未婚夫?”
“不是一葉,另一個女兒。”
“另一個……天女目?他是天女目的未婚夫嗎?”
“沒錯。您覺得這孩子如何?”
“啊……我,我的意見已經不重要了吧……你們也看到我的身體狀態了,等我一閉眼,我的孩子們想怎麼生活,做什麼選擇,就是她們自己的事情嘍。”
“那麼,你願意亮平在這里叫你一聲父親嗎?”
渚先生笑了,他說道:“……天女目呢?她也真是的,連自己未婚夫來了都不告訴我……能不能,把她叫進來,我想看看他們倆站在一起,般不般配……”他笑的很慈祥。
這是委婉而令人暖心的承認。
“父親……”
“好孩子,我沒有太多時間了,替我好好照顧天女目,她小時候吃了很多苦,我沒法一一補償她,今後,還請你對她多加照顧……。”
“好的,父親……”亮平哭了。
“好了,亮平,眼淚是昂貴的,我們的時間也是。”渡邊不為所動,他打斷二人的交談,“渚先生,今天我來,不僅僅是讓亮平見你一面,我還有其他事情。”
“啊……渡邊……渡邊先生,還有什麼事情要和我商量?我們兩家人貌似從來就沒有什麼瓜葛吧。”
“我承認我有點多管閒事,但我……只是想幫他們倆一把,幫一把瑛,和亮平。”
“……什麼事?”渚先生警覺起來。
“……”渡邊艱難地說出口:“錢。”
“你想要錢?你要多少……”
“不是我想要,是亮平和瑛。”
“……啊?也……也正常,新人結婚嘛,肯定是要,置辦家業的……能幫襯到的我一定不推脫,你們隨意開口。”他的眼光瞟向外套,那里一定有一本支票簿。
“不是結婚用。”
“那是……?”
“他們要的不是你一張有限支票里能寫下的錢。”
“那你們是……”
“你的女兒受了太多苦。從小沒有父親,被單親媽媽拉扯大,五歲媽媽死了,她又投奔爺爺,沒幾年爺爺也死了,自己成了孤兒,吃百家飯過活,還沒有成年就要為了生計當巫女。你要保全你的臉面,我理解,但這不是你忽略親生女兒的借口。”
“我的女兒……我很對不起她。”
“你還有最後一次補償她的機會。”
“最後一次……?你想……你們想……”
“我想知道,你的遺書里,有沒有寫天女目瑛的名字。”
渚先生的瞳孔一下子縮小了,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開口,緩緩說道:
“沒有。”
“真的嗎?”
“真的。”
“你想補償她嗎?”
“……”他沉默了,少頃後,他繼續說:“很想。”
“那麼,給她留一個位置吧。”
“我不能。”
“為什麼?”
“因為我不只有她一個女兒,我還有一葉,我還有家族產業,一葉今後要繼承我的家庭和衣缽,不能有半點差池。我是議員,我的遺書,還有遺產分配,最後都是要向黨內外公開的,如果我的名譽受到損失,渚家的名譽就會受到損失,一葉她今後從商從政的路就會越走越窄……總之,給瑛留一筆財產,可以,但是往遺囑里寫她的名字,不行。”
“既然你不願意在遺囑里寫瑛的名字,那財產,你怎麼給她?”
“我把財產的所有繼承權都留給了一葉,我知道,她們兩個孩子之間關系很好,我相信一葉絕對能給天女目一定數目的錢。”
“你相信一葉能給瑛錢。我也相信。但是,我不敢確定她能把你留給她的財產保護得很好。‘一條蟒蛇死去了,蟒蛇們分食了它的屍體’。你又怎麼確保自己的遺產,會被一葉保護的很好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說,我死後,天女目可以從一葉那里拿到錢,而且她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可以從我手中的支票本上隨意拿錢。”
“我說過,他們不需要你們支票簿上的錢。”
“那你們到底要什麼?而且,這件事情本質上是我女兒和我女婿的事情,和你有什麼關系?”
“和我的關系……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我現在是奧木染地區的通勤警局局長,亮平是隸屬於我的編外協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我的下屬。身為上司,我有必要關注下屬家庭方面的變故。”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你們到底要什麼?”
“我早就回答過了,我們要的是錢。不是你手里支票簿上寫的數量,是你所有動產不動產的百分比,百分之二,百分之三,或者百分之五,我們要的是一個比例。”
渚先生苦笑了一聲,“不可以。雖然我很想給……”
“那就是說,你到死也不願意摘下你那道德的面具嗎?”
“我已經和你解釋過了,信不信,完全取決於你。”
“那時你已經死了,死人還會在乎信譽嗎?”渡邊用尖銳的語氣說著尖銳的字眼。
“會。我的信譽和我女兒的信譽是綁定的,我活不長了,需要為女兒著想……”
“你別忘了,你有兩個女兒。只有小女兒的信譽和你的信譽綁定,大女兒一旦出現,會毀掉你們倆所有的信譽。”
“……”渚先生嘆了口氣,然後岔開話題:
“剛才天女目來看我了。”
“我知道。我們是一齊來的。”
“那,天女目她……為什麼不和這孩子一起進來看我?”
“因為她會哭。你知道的,這種場合下,有女人的哭泣聲,不是什麼好事。”
“現在能讓她進來嗎?”
“……可以。亮平,把瑛叫進來吧。”
亮平點點頭,走出去,牽著天女目瑛的手回來。
渚先生點點頭,從眼角流出一滴淚,笑了:“不錯,不錯,好孩子,我相信你今後會保護好天女目,你們一定會幸福的。”
“不過,我想……再問您一句話。”
“問吧,問吧。”
“你的兩個女兒都二十歲了,大女兒有了未婚夫,小女兒還沒有婚約。當然,她們今後的人生走向不一樣,對伴侶和人生選擇有不一樣也再正常不過。你真的有把她們放在自己心里同等的位置嗎?”
“你,你在說些什麼呀……她們都是我的女兒,在我心里也自然沒有任何差別。雖然……她們的母親不是同一位,但是……但是她們身體里,都流著我的血。”
“一葉的身體里還有一半您妻子的血,瑛的身體里還有一半天女目的血。您還是承認吧。你對她們的關注,是不同的。”
“我以前確實有過。我逃避過,也懺悔過。我在神社里祈禱過,我曾經不止一次請求女兒原諒我,而她……她也……每一次都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善良和寬容……將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和丈夫……原諒……”
病床上的渚先生哭了,他一邊抽泣一邊向身前三個人吐露心聲:“我……我很對不起……對不起她們……如果說我當年確實曾經……因為地位……因為金錢……因為婚約和……外界的輿論……放棄過她的母親,又拋棄了她……還把我的父親當成傻瓜……但是……在這里……做了三次手術後……我知道……我錯了……我錯了……我也是……沒有辦法的,沒有辦法……”
“不要哭。情緒過於激動,不利於身體恢復。哪怕只是為了親眼見到自己女兒的婚禮,也得撐過去。”渡邊面露難色,渚先生這一通發泄反倒取得了上風。
“不……沒什麼……沒什麼,我,我自己都無所謂了,我自己的身體狀態怎麼樣自己最清楚,你們的婚禮,我肯定趕不上了,你們過得幸福就好。”
“那,我就直說吧。”渡邊心一橫,“瑛在你心里沒有地位。因為從我進來和你說話,到瑛進來,你自始至終,提到你大女兒的時候,脫口而出的一直是她的姓‘天女目’,而說到你的小女兒,你就親切地叫她‘一葉’。”
渚先生從疑惑到憤怒只用了一秒鍾。
“沒想到竟你也如此庸俗,用話語當證據!……另外你有什麼資格指控我?!”
“語言是思想的提煉,是意識相對於現實的投影。你自己反思一下,承認它不可恥,我能理解,但是一邊哭一邊暗搓搓地當偽君子,那可就讓我太看不起了。”
“我……”渚先生已經近乎暴怒了,“混賬,你個混賬!沒想到你也和絕大多數庸俗的人一樣,用我的話語當證據!——
“——不管是我,還是什麼人,都不可能成為她真正的、給予她關懷的父親。她的童年和青春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注定要缺席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你可以用惡毒的心去剝奪我關懷的權利!難道要因為我一時的錯誤,去用一生背負莫須有的指控嗎?”
“爸爸……爸爸……”瑛已經泣不成聲,她緊緊握住渚先生的手,大滴大滴淚珠從她緊閉的雙眼里滾落。
“渡邊……大哥,大哥。”中里亮平咬著牙,拉住渡邊太郎的胳膊——他仍然對病床上的渚先生冷眼而視——“大哥,停手吧,不要再逼他了,”
“他可是瑛的父親。”
“他也是我的父親!……渡邊,停手吧!如果拿錢的代價是一定要將他逼死,那我們就自己把孩子養大好了!”
“……孩子?你說什麼?……孩子?!”渚先生的憤怒被驚訝代替了,他看向中里亮平,又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天女目瑛,一臉的不可思議:“難道說,天女目她……?”
“是的。”中里亮平點頭,在天女目瑛尖銳的哭泣聲中說——
——“小瑛懷孕了。”
渚先生的雙手猛地抽動了一下,“幾個月了?”
“三個月。……父親,請不要過於責怪我。我會負責的。”
“……”渚先生愕然地盯著中里亮平看了一會兒,良久,長嘆一聲,說道:“也罷,也罷……我沒有資格責怪你,因為我當年的所作所為比你要……過分千百倍……這,這就是我種下的孽緣,報應到我頭上了嗎……”
“他們確實是走投無路了。”渡邊插了一句嘴。“我解釋一下,可以嗎?——這種事情遇到他們頭上,他們也確實是……難以啟齒的。”
“說吧。”
“你也知道,奧木染除了特定的幾個家庭,其余都是農民,中里家也是農民。而中里的家人,包括父母和其他旁系親戚,都不同意這門婚事。
“你也知道,小瑛是巫女,孤兒。
“她沒有家人,沒有土地,沒有嫁妝,什麼都沒有,她只有一個神社,就連神社,也要因為結婚生子,而傳給下一任巫女。——或許今後也不會有叉依姬巫女了。
“所以說,亮平和她結婚,對中里家不會有經濟上的幫助。哪怕你給錢,也不行。
“對世世代代生活在奧木染這個小村子的村民,錢沒有用,他們沒法用錢買來鄰居的土地。只有你手里的遺產,尤其是不動產,這種東西才是農民家族真正看重的。如果他們能從你手里繼承一定的土地,他的家人,可能就會改變態度。”
“……”渚先生無言地點點頭。“明白了。”
“現在……我還需要繼續解釋嗎?”
“不必了,他們的難處,我已經想到了七七八八……如果我有辦法,一定會竭盡全力的。但是……”渚先生長嘆一聲,握著天女目瑛的手更加用力了。
“父親……你們……不要再說了……我們一定有辦法……把這個孩子……養大成人,我媽媽當年又如何?況且我身邊還有亮平……”天女目瑛掙扎著說出這句話後,跪在地上大聲嘔吐起來。
“快,快拿垃圾桶!”渡邊立刻把床頭櫃下的紙簍拉到天女目瑛嘴下,亮平去找墩布,但瑛沒有嘔出什麼東西,只是干噦……
“是孕吐。”渚先生閉了眼,淡淡地說道,“讓她出去透透新鮮空氣,心情平復下來,就會緩解很多。去吧,去吧……”
“亮平……”渡邊給亮平使了個眼色,亮平扶著天女目瑛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現在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一條蟒蛇死去了,蟒蛇們分食了它的屍體。”沉默了一會兒後,渚先生淡淡地說道。
“很多人都惦記著我手里的財產,哪怕我一分也不會留給他們。但是,行走江湖幾十年,商界也好,政壇也罷,總有還不清的債,欠不夠的情。我也不知道,走到今天,我到底欠了多少債,夠不夠還……”
“我從入院到現在,滿打滿算,一個月,還不能算是人盡皆知,而且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病情竟然是、這麼嚴重,所以說,我有讓他們……反應不過來的機會。”
“您說什麼?”渡邊無端從脊背爬上一陣涼意,他冥冥之中感覺事情正在朝著自己從未預想過的方向發展。
“渡邊,你,姑且算一算,如果,我死的,夠快,夠利落,債主們,是不是就,來不及找出欠條呢?”
“你不要這麼做。這很蠢,很蠢!”渡邊慌了。“另外,你……你怎麼去死?現在你連動都動不了,怎麼自殺?別瞎想,順其自然吧!”
“順其自然?……如果真是順其自然,一個月前我就應該在家里活活痛死咯……記住,一個人不是在他將死的時候死,而是在他該死的時候死。”
“……我該死。”渡邊的嘴里冷不丁蹦出這樣一句話來。
“什麼?”
“如果你因為今天我們的這次會面就選擇去死……,那我就該死,該死!”
“我相信你也是好心,渡邊。”渚先生撇了撇嘴角,“不過,我很納悶,你對亮平的感情,是兄弟般的情誼嗎?他比你小九歲,和你只認識不到半年,你們之間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讓你如此不遺余力地進入他的私人生活,為他籌劃這麼多的事情,冒著結束職業生涯的風險——去搶我的遺產呢?”
“……我不能告訴你。但是,不要試圖繞開話題,明白嗎?不要選擇去死,不然我的心……得不到安寧。”
“安寧?”渚先生嘲諷地笑了一聲,“安寧……記著,當你從腦海里冒出要攛掇亮平和瑛爭奪我的遺產這種念頭時,就應該做好覺悟,安寧這種東西,從今往後,應該和你的心靈無緣了……我累了,請回吧。”他閉上眼睛。
渡邊沒說話,咕咚一聲跪在渚先生的床邊。
渚先生的鼻腔里發出一聲細微到幾乎聽不到的冷笑,渡邊聽到了。除此之外,渚先生毫無反應。
渡邊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沒有道別,推門離開了。
三天後,從渚家傳出來一份訃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