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著擔回到院子,屋里熱鬧開了,廚房里冒著煙,鍋盆碗筷叮叮鐺鐺混響。
庭院里,四叔雙腳踩住鵝掌,雙翅交叉,將鵝脖子從一張放倒的凳子橫欄拉出來,左手握緊雙喙,右手扯開一片頸毛,一刀勒過去,兩股血噴泉似的激射出來。
“好兆頭,萌根,雙彩嘞。”
“四叔,你好彩頭,又不是我的手氣。”
“壞東西,看四叔怎麼收拾你!”
“你啊,唉,叔叔不像叔叔,侄兒不像侄兒。”大嬸捧著茶壺出來,“萌根,今天你什麼都別操心,你就一門心思陪好人家。聽青玉嫂說,他爺爺讀過舊學的,相人最准,想必是相中你的。”
“是哇,萌根,二嬸和您大嬸一大家子人幾張嘴顧不過來。你和生哥、根生哥、明珠妹妹哪一個不是張嘴等著飯來的,和生這麼大了連自己的衣服也不洗......”
“媽,待會兒客人來了,你千萬要管住你這張嘴,數來寶似的呱啦呱啦,盡是些訴苦的話。”和生在堂屋里搬戰桌子嗆了他媽一句。
我本想說,你們都比我大不娶親,偏偏要我娶親,但我是讀書人是明理人,不能說賭氣話,況且,娶親只是為了照顧媽媽。
東生哥不聲不響幫我接擔子,大嬸忙抓住他的手:“你這毛手毛腳的,弄壞了,你賠得起!”
我只好自己挑進去一件一件擺放齊整。
突然,村門口小河前響起了鞭炮聲,大伯、二伯領著眾人迎了出去,和生伸過煙頭點燃了老楓樹枝椏上高掛的鞭炮,噼哩叭啦聲中,我們村的狗集體狂吠了起來。
國慶哥打頭,她爺爺拄著拐杖顯得鶴發童顏,眼睛矍鑠有神,伯父迎了上去,好一番客套,滿翠三姐妹落在最後,今天的滿翠卻讓我眼前一亮,她收拾得十分窈窕,臉頰藏在齊耳短發,更顯得臉圓如滿月;走了三十山前路,氣色紅潤,絕勝過胭脂的粉飾。
嬸嬸向前接了傘和袋子,恭恭敬敬讓進堂屋,請爺爺坐了上席,滿翠父親坐了次席,伯父對面陪坐,我挨近爺爺打橫坐,滿翠三姐妹卻沒露面,等我們坐下,人間蒸發了似的不見了蹤影。
伯父也奇怪地說:“國慶,滿翠她三姐妹一起來坐吧。”
她母親說:“親家,她三姐妹,你別管她們,她們都聽青玉丫頭的。”
她父親也附和說:“不管她。我們喝我們的茶。”
四叔泡了一碗擂茶遞給我,我接了忙獻上去:“爺爺,您老跋山涉水,勞動您老的大駕,還請您老先喝碗擂茶解乏。”
“不甚勞累,不甚勞累。想當年,老朽開動雙腿,下過南京,跑過武漢。”
“是啊,據說爺爺當年打過大仗,消滅了很多鬼子。”
“這話今天不說。這些老皇歷今天不翻了。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毛主席說:你們是八九點鍾的太陽,未來是你們的。”
“爺爺,您老挺崇拜毛主席的。”
“我活了快一輩子,還是毛主席好,他老人家打下了天下,老百姓當家作主,盤古開天地都沒有過的事......”
我發現我快坐不住了,想出去喘口氣。
“賢孫啦,幾時回學堂?學業要緊啦。”
我看了一眼國慶哥,國慶哥代我說了:“爺爺,這不聽您老人家要來,萌根和我,都要在家恭候您老大駕。”
“別學你國慶哥油腔滑調。國慶啦,你好歹是個村委會支書啦,你也要正經說話,正經辦事。”
“爺爺,你說國慶,我曉不得夸國慶幾句,國慶是個好女婿。在我們村里,他勤勞致富,帶頭先富起來,是個萬元戶,帶頭蓋了高樓,聽說鄉里要給他掛個專業戶的大牌子。”大伯不緊不慢,說話還挺利落的,“大爺,聽說國慶這孩子,還是您老相中的,您老眼力好,國慶這孩子有出息,將來還有大出息。青玉姑娘將來跟著享大福。”
這一席話,說得爺爺連連頷首,顯然他很滿意這一得意之作,爺爺伸出竹節似的干枯手指捧起碗,用湯匙舀起一點,放在唇邊吹了吹,吃得咂巴有聲。
眾人聽爺爺吃得有滋有味一起噝噝溜溜吃得熱汗直淌。
再坐坐就散了。
嬸子陪著岳父、岳母進了母親屋里。
我和大伯、國慶哥一直陪著爺爺看地頭、望風水,我審視他布滿黑芝麻似的老年斑的干癟臉龐上,神情越來越皺巴,然後,仰首長嘆一聲:“唉,天命如此啊。”
國慶哥忙問:“爺爺,這是為何?”
“賢孫啊,今年是什麼年?”
“狗年。”
我估摸著他問的是天干地支:“丙辰年。”
“丙辰啊,”爺爺默然掐指算了一輪,“你瞧這地勢,有六衝啊。賢孫,你父親命里擋不住這六衝啊。”
“哪六衝?”大伯眼淚汪汪地問。
“你瞧這山脈,對准正屋,丙辰年,長庚星和白頭星連於一线,星光相激,直犯斗星。要當得大人物,方擋得住這股子煞氣。”
“出人才不?”
“出人才,果然是出人才。人才出得,受得起的,青雲直上;受不起的,命懸一线啊。”
我頭皮發麻,不信,不信,我不信,我默默地聽著,不敢插半句嘴。
我心想:如此凶言,看來我和滿翠的姻緣該是有緣沒份了吧,這不正遂了青玉的意。
想及這我不由壞壞地笑了。
“賢孫啦,你是讀書人,老翁倚老賣老囑你幾句話,你千萬牢記。”
“爺爺,你說吧。這些我是門外漢呢。”
“老翁倒不是說的甚麼迷信思想,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倒是為賢孫和滿翠合了八字,今天又看了你家宅風水,我倒放了心。姻緣都是前世修。老翁如今放個話在這里:你守得了家,守不了人。”
“爺爺說得對。萌根有了出息,住大城市,還守這個家干什麼?一家子都搬城里住。”國慶大冽冽地幫我規劃。
我沒吱聲,未來怎麼樣,似乎都被你們攥著,我手中是空的。
再回到酒席上,盡管伯父一套一套地客套話,國慶哥插深打科,我也應景似的陪笑,但眼前的雞、鴨、魚、肉都沒什麼味兒,大家都淡淡地動動筷子動動嘴滿翠三姐妹也始終沒露面。
直到送別的鞭炮響起,三姐妹才嘻嘻哈哈地冒了出來,滿翠卻很會從兩個姐姐的身影下投來一瞥,眼波流轉,略含忿懣之意,我不知道解讀得如何。
她的眼神跟爺爺的話一樣深奧,藏有玄機,不想再去思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