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騎士仍在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等待我。”米拉瓦嘶聲說。
金屬和鱗片摩挲的聲響仍在傳出,塞薩爾盯著黑暗的墓室,發出威脅:“我不想隨意使用第三視野,野獸人,但是你們已經在陰影中藏匿太久了,我的耐心亦有限度。”
話音落下不久,一個身影就浮現了,是從牆壁中。一個幾乎是半透明的青綠色幽靈披著盔甲穿過墓牆,完全跨過牆壁的界限後,它才現出實體。可以清晰看到,它身上掛滿了鏽蝕的法蘭帝國盔甲。黑色盔甲下的身體幾乎只是虛影,和甲胄接觸的部分卻在傳出鱗片摩擦的聲音。
塞薩爾看不出它是蛇還是蜥蜴,不過,野獸人大多特征繁雜,阿婕赫這種才是少見。
這家伙套著死人的盔甲,面孔沒有徹底遮住,依稀能看到一條蛇信掠過盔甲縫隙,品嘗著墓室里陳腐的滋味。
“在你身上也有真神先知的味道。”它往前探了點身,“比食屍者許諾的先知還要接近。你身邊還有另一個始祖。你為什麼站在法蘭皇帝身邊?”
它在飄,鏽蝕的盔甲在它腰胯往下就已解體,化作許多破碎的金屬片鑲嵌成戰裙披掛的形狀。在它裙下並非雙腿,是一整條蜥蜴一樣的巨尾,雖然模糊得幾乎看不清,卻能看到尾巴尖不時掃過地面,揚起幾片塵埃。其余的時刻它都在半空中飄浮飛掠,尾巴也沿著弧形的軌跡往上勾起,末端掛著幾塊金屬片,一顫一顫地傳出摩擦響動。
“人類的族群亦會有分歧,野獸人也同樣。”塞薩爾用騙子先知的語氣說,“曾有人說,我也可以戴上你們的冠冕,如今我也確實來到了封存著初誕者的墓室,只是我晚來了一步而已。”
米拉瓦盯了他好半晌,好像他頭一回領會到騙子先知說他們倆是一路人似的。
“你想告訴我不要先入為主?”蛇行者的尾巴又晃了晃,發出摩擦響動,“未必先到一步的人就是對的,也未必你就是錯的?”
“你已經知道了。”
“可我聽聞,你們在刻意遏止新族群的誕生。這個始祖已經碌碌無為地度過了近千年。”
塞薩爾聞言劃開了手指,帶著幾滴血珠從阿婕赫狼首的鼻尖上掠過,幾乎是立刻讓她耳朵微顫,眯起了眼睛。他收回手指,看到阿婕赫對他不滿地呲了下牙,但他臉上仍掛著輕淺的笑意。
“生命的氣息,你有感覺到嗎,蛇行者?她是碌碌無為地度過了近千年,但她最近來到我身邊,事情就變得不同了。新的生命將要從她腹中孕育而出了。那正是我的孩子。”他說。
“和野獸交媾的先知?”那聲音幽幽問道。
“這值得驚訝嗎?”
“你為何要同野獸交媾?為了什麼?也是為了得到戰爭的工具?”
“不。”塞薩爾輕輕搖頭,“雖然我從不自認為是先知,但我至少有一點和故事中的先知相似,——我愛著我可憐的孩子。我用我的血肉喂養了她的飢餓、她的欲望和她的期盼,還會在戰場上和她一同作戰。到了今天,這個即將孕育出的孩子就是許多事情的證明。”
米拉瓦的視线似乎很久沒挪開了,蛇行者則有節奏地擺動著尾部,半透明的幽影掃過地面。
“身為先知,你確實和諾伊恩的先知有種奇妙的差異。”蛇形者說,“也許我應該更為公允地審視你們雙方。”
“納烏佐格也曾在一戰之後對我頷首表達認可。”塞薩爾有條不紊地說,“在那之後,也是我告訴他,他可以前往世界南端的諾伊恩城尋找喚出白魘的先知。我從不自稱先知,是因為我常常迫於生命訴說謊言,只是有些古老的白魘和野獸人會如此稱呼我而已。”
塞薩爾敢睜著眼睛說瞎話,當然是因為這只所謂的蛇行者還沒去過外界,既然沒去過外界,就不知道現實世界的狀況,更不知道他究竟站在什麼立場、又做了什麼事。借著封閉環境的情報差異,他能展開很多故弄玄虛的話術,借由半真半假的暗示讓它產生誤判。
即使來到墳墓的野獸人說了這些事,也不過是對方的話語,不是這個野獸人親眼所見的事實。
既然兩邊都是空洞的話語,那麼,誰真誰假就不取決於事實,而是取決於誰能把話說得更動聽了。
即使走出墳墓之後被揭穿,塞薩爾也無所謂,他需要的只是騙到一些對方的情報。若能讓那幾個尚不明確的初誕者及其後裔在墳墓中產生動搖,那也只是意外收獲。
“你的話里有股軟弱的意味。”蛇行者思量著說,“把被真神銘記的勇士拱手讓人,這是怎樣的抉擇?”
米拉瓦盯了一陣蛇行者,似乎想對產生巨大誤解的受騙者說幾句話,最後還是沒吭聲。
“我承認,”塞薩爾嘆息著說,“但我只是認為納烏佐格在彼處可以過的更好。不同的種群、不同的個體適合不同的生存環境。我對阿婕赫自然無意放手,但我也不會挽留納烏佐格,說他更適合待在我那邊。我們彼此之間保持著尊重,也可以如常對話,正如現在,——你認為你屬於何方呢,蛇行者?”
不知是蛇還是蜥蜴的尾巴逐漸浮現了真實的輪廓,看起來是靛青色,正在幾片鏽蝕的盔甲片下卷繞舒展,像手指一樣輕輕捻抹。
“戰爭一日尚未休止,我和我的族群就有一日仍是戰爭的工具。”它嘶聲說,“我可以無視你的存在,但這不意味著我會放任你們擾亂我們族群的希望。”
“看來你對我有些敵意,這是因為什麼呢?”塞薩爾笑著說,“是因為有人事先對你說,我和我身邊的人,我們的存在是種威脅,需要被消滅?其實我都不知道它們是誰,——我也很少去追問,我只是在墳墓中為了我在乎的人做著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都無關於戰爭。”
“你已經來到了封存始祖的墓室。”蛇行者說,“始祖們乃是真神的工具,就像我們乃是戰爭的工具。”
“我只是想挽救阿婕赫仍被封在墓中的同胞。”塞薩爾說。
“食屍者帶來了多到無法想象的血食,補足了我們需要的一切,你又能帶來什麼?用你空洞的話語要求我們忍耐?”
“空洞的話語?”塞薩爾皺眉,他刻意在靈魂中引發道途,眼珠變得一片血紅,然後驟然收斂,把那些血腥味轉向自己逐漸撕裂的左手。“你不明白我所說的話語有什麼意義,是不是?”他反問說,“血食就在這兒,這股升騰的氣味,難道不是你們最渴望的血腥的芬芳?”
“不,這是......”
“人們在真正享受過之前,往往都不知道真正的甜美是什麼滋味。”塞薩爾往前一步,“從墳墓中增殖出的血肉滋味很寡淡吧,它們甚至都沒有靈魂,只是些空洞的殘憶,空有分量卻沒有歡悅,就像在吃泥土。看你的樣子,我懷疑你就是因為只吃過泥土,才不知道什麼叫做甜美的味道。我身邊這家伙已經為此著迷很久了,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渴望過任何其他人的血肉,為什麼你會覺得我在要求她忍耐呢?”
“你的血是毒藥,會讓人墮落。”它嘶聲說。
塞薩爾又往前走了一步,“據我所知,食屍者最擅長的就是利用血肉屍骸,但它們利用的法子大多帶著腐敗和汙穢的意味。不同野獸的種族之前其實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差異,就像是座狼人,他們都對食屍者的味覺嗤之以鼻。”
“你還見過座狼人?”
“我和他們一起參與過祭拜真龍的儀式,”他微笑著說,“你有感覺到這股真龍的氣息嗎?正是那時他們給我留下的禮物。來這里,上前一步,到我身邊來,就算你不接受我的話語,為什麼你不來體會一下座狼人族群和食屍者族群的差別呢?”
塞薩爾再次上前一步,把撕裂的左手伸向蛇行者,它似乎想要反抗,卻完全無法抗拒,像個沙漠中快渴死的人一樣著迷地看著它們。它的身子卷了起來,尾巴勾出長長的弧线,從它背後攀爬著蜿蜒而上,搭在它的肩膀上垂了下來,來回搖擺,最終小心翼翼地搭在他分裂出的一條觸須末端,然後纏住。
這覆滿鱗片的靛青色尾巴逐漸往前蠕動,越纏越緊,就像一條正在絞殺獵物的蛇。它的頭盔撕裂張開了,頭盔下的口器也撕裂張開了,開口大的驚人,好似能把一個人囫圇吞下去,緊緊咬住那些分裂的血紅色枝杈。
要不了多久,它已經是帶著一種近乎色欲的飢渴在吞咽了,完全沒有咀嚼,就是在吞咽,側裂的雙唇間也緩緩滲出了唾液。
不得不說,這家伙狼吞虎咽的樣子就像是剛來到宮廷的貧苦市民在大啖糖果糕點,連自己的尾巴都給吞了下去。
塞薩爾看到它喉嚨鼓起,一直延伸到整個脖子還沒結束,他從她黏糊糊的口腔觸碰到上鄂,然後又從上鄂往下滑至食道,接著一點點擠壓,往下蠕動,擠過那些綿密的褶皺和黏滑的液體,最終扎進了它帶著腐蝕性的胃。那條靛青色的蛇信在他手臂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尖細的末端甚至都探到了他的咯吱窩,噝噝作響。
他若無其事地截斷自己分裂的左臂,然後用右手握住它沾滿黏液的尾巴,從它嘴里貼著那條分裂的手臂,把它的尾巴一點點抽了出來。
“你還真是個貪吃的家伙啊。”塞薩爾攥住它來回擺動的蛇尾巴,看著它在虛影和實體間來回交錯變幻,上面遍布油滑發亮的青色鱗片。
它說不出話,仍然在吞咽,虛影似的頸項現出實體,錯綜復雜的花紋沿著它鼓脹程度驚人的脖子盤繞而上,在它下頜擴張成荊棘一樣尖銳的花紋末端,然後驟然消失。在這里是一個說不清是蜥蜴、是龍還是蛇的纖長首級,正在無意識地現出人類的面孔。
就像阿婕赫。
“我的臉......”蛇行者喃喃自語。
“這恰好說明了你們的庫納人起源。”塞薩爾壓低聲音說。
他放開它無意識顫抖著的尾巴,伸手觸碰它鱗片尚未褪去的纖細的臉頰,拂過它側裂到耳根的嘴唇,食指抵在它滲著青色毒液的尖牙上。一條分叉的長舌頭迅速伸出又縮回。它靛青色的眼睛閃爍發光,在失控和清醒中掙扎,就像是對幽暗的寶石,其中還有兩條尖細的羽毛似的瞳仁。
“你在掙扎什麼?”塞薩爾又故作擔憂地問道,“你們的渴望和期盼不就是真神賜予的禮物嗎?你抵抗這股渴望,你就是在用道德約束自己,做著人類正在做的事情,——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不站在......”
“不要這麼要求自己,”他嘆氣說,阻止它立刻劃出界线,“也不要回答我。在你以後的生命經歷中,你有很多機會捫心自問,所以,把這個問題放回去吧,放到你的心底里。待到你有能力回答了,你再去思考它和回答它。現在,我們可以稍微說幾句話嗎?”
“......你問吧。”
“你知道的,食屍者和很多族群都有矛盾,我也只是其中一個而已。”塞薩爾解釋說,“雖然我不想傷害你們,但我想知道,我自己會面臨怎樣的威脅。”
“食屍者的族群領袖已經和一股恐怖的思想對抗了幾十年,就在這墳墓中。從我誕生算起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時他就一直在掙扎,再往前的也許還要更久。”
這幫野獸人已經在智者之墓和周邊區域徘徊了幾十年?這就是沒有庫納人引路的結果嗎?
“他拿著極度危險的東西。”塞薩爾在話里摻雜了一些暗示,“食屍者的族群領袖沒有能力控制它。”
“他確實沒有能力,”蛇行者表示認可,“但有一些哲人借他之口說他們可以。那些人似乎是他吃下去的死人,靈魂和血肉都已逝去,思想卻一直長存。他們夜以繼日和他爭辯生命、靈魂和思想,令他陷入無邊的迷茫和痛苦。”
這個接受了思想瘟疫的食屍者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才是塞薩爾最想不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