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便是寶玉的新婚大喜之日。
一大早他便被家中的長輩叫起來打扮,待祭祀過宗祠,早已准備好的迎親隊伍便敲敲打打,熱熱鬧鬧地簇擁著他往薛府而去。
為表鄭重,三位宗長還特意任命蕭寶瑛擔任迎親的司儀,便是一向見不著人的蕭寶器也被叫回來擔任迎親大使。
迎親隊伍出發後,府里面很快便熱鬧起來,前來賀禮的豪族世家絡繹不絕,蕭譽領著蕭儻、蕭承、蕭哲在前門一一迎接。
而在後門院子里,蕭儻的庶出兄弟蕭祿在此接待前來賀禮的各支脈宗親,蕭祿的母親乃是蕭儻之母的陪嫁丫鬟,因為這層關系,蕭儻對他很是看重,許多不方便辦的事都讓他出馬,因此族中旁系都尊稱他為六老爺。
華族五閥當中,以濟水蕭氏最重嫡庶之分,從里到外細分為主脈、嫡脈、支脈、下脈,主脈即是家主,也就是閥主蕭譽所在一脈,嫡脈專指蕭譽、蕭儻、蕭承、蕭哲、蕭勉五人所在的五脈,亦稱宗脈,乃是蕭氏一族之中最為尊貴的五脈。
支脈則是千年以來,從嫡脈之中分出的庶出族人所傳,其等一向是作為嫡脈的藩衛存在,蕭氏的許多公族產業都是交給他們經營,每年上交利潤即可,眼下這些支脈大約有百數之多,族口十數萬。
相比嫡脈而言,支脈的地位要差上許多,但其等在自己的地盤上蓄養奴仆,也是以主人自居。
似蕭祿這般,將來出府開脈,也是一地之主,除了嫡脈親族,無人敢不敬。
而下脈的地位就要低許多了,他們都是從支脈中再分出來的庶出族人所傳,是庶出中的庶出,因此地位最低。
如果說支脈對於嫡脈來說還算得上半個親族,那下脈就只能當作奴仆來使喚了。
此時的後門院子里,喧嘩熱鬧無比,前來進呈賀禮的各支脈宗親互相打招呼問候,可謂是人聲鼎沸。
他們在來此之前,已經先到蕭氏在神都外的莊園交割了大宗禮物,眼下只是隨身帶著禮單和一些諸如金銖、玉石、珊瑚、翡翠、字畫、古董這類的貴重之物。
此間的管事墨巴斯是墨族人,長得矮胖非常,加上他的皮膚又是黑乎乎的,顯得格外不起眼。
但前來進呈賀禮的各支脈宗親卻無人敢出言不遜,反而客氣有加,幾位心思靈活的支脈宗親還趁著進呈賀禮的功夫,偷偷給他遞上幾件小巧的好玩意,不一會兒墨巴斯的口袋里就鼓鼓地塞不下東西,其人的臉色亦是興奮地脹紅起來。
反倒是此間的主事蕭祿看著呈上來的禮單,臉上卻是愁眉不展,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顯然是非常不滿。
這時,門外的下人唱聲道,“廣寧郡使者到!”
“哦?”蕭祿神色一振,廣寧郡乃是大宗主蕭螣的封地,先皇雲昌帝本不受寵,全靠了蕭螣的鼎力支持才能登頂帝位,其人繼位後投桃報李,意欲封蕭螣為郡王,並以廣寧郡為封地,只是當時蕭螣位極人臣,朝野非議沸沸,因此蕭螣選擇急流勇退,不僅堅決拒絕了雲昌帝的封王之賞,還連帶著大御治的官銜也一並辭去。
雲昌帝無奈,只好封他為天陽侯,但封地卻保留了下來,蕭螣這才接受。
以往每年廣寧郡的歲貢幾乎占蕭氏公族收入的三成,可以說是極為重要。
墨巴斯忙從廣寧郡使者手中接過禮單,呈給蕭祿,蕭祿捧著念了起來,“廣寧郡遣使祝賀玉君子新婚大喜,旬月前起郡中百姓一百二十萬之眾,頌華容經三日,為玉君子及新人祝福。”
念到此處,蕭祿對一旁的墨巴斯笑道,“雖是邊野之地,卻也知道討些吉利!”
墨巴斯連忙道,“是啊,要不怎麼會說窮也有窮的活法呢!”
“嗯!”蕭祿點了點頭,繼續念下去,這是為了避免各旁系支脈覺得不公,故意念給他們聽的。
“廣寧郡合呈禮物如下:千年玉參十支、紫參十支、骨參十支,另有各類參藥一百斤;熊皮三十張,虎皮三十張,豹皮三十張,狼皮六十張,狐皮一百張,另有熊虎豹狼髓骨一千斤,鞭一百斤;純白馬六十匹,純黑馬六十匹,棗紅馬六十匹,另有雜花馬三百匹;牤牛六十頭,牝牛六十頭,奶牛一百二十頭,另有肉牛三百頭;雄鹿六十頭,雌鹿六十頭,子鹿一百二十頭;羚羊一百頭,白羊一百頭,奶羊一百頭,另有各色菜羊五百頭;野豬一百頭,閹豬一百頭,花豬一百頭,另有菜豬五百頭,風雞、風鴨、風鵝,風雁不計其數。”
念到此處,蕭祿停下歇了口氣,院子前來賀喜的各支脈主事面面相覷,不屑者有之,眼熱者有之。
蕭祿繼續念下去,“紅粳米一千石,碧靈米一千石,紫青米一千石,另有各色雜糧米十萬石,野菌,紅豆、蓮、棗、芡實、桂圓、杏仁、核桃、松子等各類干果各一千斤。為賀新人新婚大喜,另有金銖六十萬呈上,充作賀儀。”
蕭祿翻開下一頁,卻是空白一片,顯然禮物就只這些,他看向廣寧郡來人,訝異道,“就這點東西?”
廣寧郡來人名叫蕭達,是一名身穿黃緞衣的半百老者,他畢恭畢敬地諂媚笑道,“回六老爺的話,自然不止這些。”
說完,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冊子念道,“敬呈各位君子、淑女開心,特進饒舌、畫眉、紫目、白鴿等靈鳥各三十對,白兔、紫雁、紅雉等玩意各三十對,黃楊弓、弄硯筆、清溪紙、雲錦布共三馬車!”
蕭達得意洋洋地將小冊子呈上。
蕭祿臉皮抽了抽,也不去接,冷色道,“你這老家伙是跑來和我打擂台啊!”
蕭達困惑道,“在下實在不知六老爺何意?”
蕭祿怒叱道,“以廣寧一郡之大,我算定你們至少應該送上三百萬金銖,可眼下這些攏共加起來,也不過區區百萬之數,這其中的虧欠去哪兒了?”
蕭達急忙解釋道,“廣寧郡這些年收成不好,不是雪災就是旱災,前些時日還鬧蝗災,便是眼下這些都是從百姓口中摳出來的,實在是不能再多了!”
蕭祿冷笑道,“你莫來糊弄我,大老爺是九卿之首,朝堂上的塘報送來我也看過不少,何處遭了災,何處風調雨順,我會不知?”
“蒼梧郡起風災,水陽郡鬧水災,東覓郡鬧海盜,唯有你們這處卻是風調雨順,你現在告訴我廣寧郡鬧蝗災,我是信還是不信呢?”蕭祿盯著他的眼睛道。
蕭達訕訕一笑,眼珠子一轉,卻是避開了蕭祿的目光。
蕭祿見此,對著院子里的各支脈主事大聲道,“你們或多或少掌管著兩三個莊子,平日里在地方作威作福,今天卻跑到宗家來哭窮,你們都給我記住,要是把宗家吃垮了,沒人給你們遮風避雨,你們都得要飯去!”
“是!”院子里的人紛紛有氣無力地應道。
蕭祿冷哼一聲,知道這番話起不到多大的用處,於是轉身便回了府里。
祀福堂里,青煙裊裊,燭光彤彤,這里蕭府祭祀祖先的地方,往日里無人攪擾,今日卻是熱鬧非常。
祀台上琳琅滿目,五牲俱全,前來上香的族人不絕於行。
一向避世隱居的蕭螣今日也坐到祀福堂里,接受族人們的問候,在他旁邊還有兩名鶴發雞皮的老者,分別是二房蕭儻之父蕭蜃,三房蕭承之父蕭螭,三人也是當下蕭氏一族之中輩位最高,德高望重的三位宗長。
蕭祿進來後,先是朝首位的蕭螣行禮,“大宗主!”
蕭螣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蕭祿又朝坐在左右位的蕭蜃、蕭螭行禮,“父親,三宗主!”
蕭蜃、蕭螭也點了點頭。
蕭祿這才說到正事,他將手中匯總好的禮單呈給蕭蜃,“父親,這是百系支脈送呈上來的禮單,請過目!”
蕭蜃看了一眼,便遞給了蕭螣,面龐上古井無波,沒說什麼話。
蕭螣看後,卻是輕聲一笑,也沒說什麼話便遞給了蕭螭。
蕭螭見他們二人神色各異,便知其中必有緣故,等接過禮單,仔細看過一遍後,卻是輕聲一嘆道,“這些年來,族里添了許多花錢的事項,可這收成不僅沒長反倒是跌了不少,如此這般下去,豈能持久?”
蕭祿聞言,連忙跪下道,“三宗主,都怪侄兒辦事不力!”
蕭螭抬手道,“你起來吧,這不是你的錯,你做事的態度我們都看在眼里,下面的人不聽話你也沒辦法!”蕭祿雖然辦事也算勤懇,但他畢竟非是嫡子,與下面的人身份相當,是以許多話根本沒人聽。
蕭祿聞言,心里頭的委屈一下子釋放出來,哽咽道,“多謝三宗主寬諒!”
蕭螣見狀道,“若是族中耗費緊張,可以把我的一部分私儲劃歸公族。”
一直沒說話的蕭蜃當即反對道,“不可!既然公族耗費緊張,該節省就節省,豈能公私不分?若是以後每次公族耗費緊張,難不成都要大兄出錢彌補虧空?”
在蕭祿之前,便是蕭蜃一直管著蕭閥的錢財支出,於此道極有經驗,蕭螣見他反對,也不好再堅持下去。
蕭螭又仔細看了一下禮單嘆道,“廣寧郡的上供卻是越來越少了!”
當年蕭螣獲封廣寧郡後,特意從百脈旁支從選了五脈遷移到此處代他打理,其等起初的時候行事異常恭敬,不僅歲貢豐富,每逢節日慶典還會特意呈些好物上來供宗家享用,可隨著其等站穩腳跟便越發傲慢起來,不僅每年的歲貢大幅減少,往日的節日貢品也不再上供。
為此,蕭譽還特意派遣親隨前往巡視,可最後卻什麼也沒查出來,想來其等早已把此處經營得密不透風。
思及於此,蕭螭問道,“寶瓊那里可有消息傳回來?”
蕭祿搖頭道,“沒有!”
蕭螭的眼睛里閃過一抹失望之色,蕭寶瓊現下是廣原郡太守,此處與廣寧郡挨得極近,當初他們將蕭寶瓊安排在此處,原本就是想讓他查探廣寧郡之事,可沒想到蕭寶瓊一上任就撲到了政務上,對他們的囑托置若罔聞。
“這孩子當真是不懂事!”蕭螭心道。
蕭蜃考慮道,“要不讓蕭勉回來打理宗族之事?”
蕭螭否決道,“不可,朝政才是我們蕭氏的根本,蕭勉明年要進九卿之列,眼下我們蕭氏在朝堂上處於弱勢,少一人蕭譽那里就要艱難一分!”
蕭蜃眉頭一皺,“那該如何?”
蕭螭無言以對,他也沒什麼好辦法。
蕭螣道,“原本宗族俗務就是二弟打理,現在也只好再勞煩二弟,重新把這塊差事掌管起來!”
見蕭螣如此說,蕭蜃也不好拒絕,道,“遵大兄之命!”
他們三人雖只是堂兄弟,但感情極好,年輕時就是這般相互扶持走過來的!
蕭螣寬慰道,“二弟也不用面面俱到,雜事都交給蕭祿處理即可,廣寧郡此次送來許多參藥,二弟可多拿些去補養身子,若是不夠,問他們要就可以,我就不信他們連這點東西都拿不出!”
話說到此處,蕭螣的語聲也帶了些許寒意。
蕭蜃道,“宗族之事還好,只是分布在各處的產業卻不好辦,我年輕時還能跑去查看,但眼下是不成了!”
蕭螣揮手道,“無妨,寶瑛的婚事是在明年年底,眼下還有一年有余,大可讓他去各處走動一番!”
蕭蜃點頭道,“寶瑛這個孩子處事妥當,卻是可行!”
蕭螣和蕭蜃一起望向蕭螭,蕭寶瑛是他的孫子,如果他不願意,他們也不能強求。
蕭螭想了想,這事雖然累了些,但卻是一樁美差,因此他點頭道,“我同意!”
說完了各處產業,終究還是說到廣寧郡之事,蕭螣道,“等年節過後,我准備讓寶玉去處理廣寧郡之事!”
蕭蜃和蕭螭心中暗自點頭,此處確實沒有比寶玉更合適的人選,蕭譽身為左司徒須臾都離不開,唯有寶玉前往才算得上名正言順,唯一憂慮的是其人年紀小了些。
不同於它處,廣寧郡乃是蕭蜃一脈的私產,按照蕭氏族規,蕭氏族人的三成收入都要充作公族之用,因此才把它和其它公族產業相提並論,但要如何處理廣寧郡只有蕭螣一脈才能做主,其他人無法置喙。
這邊,與寶玉要好的李莽也借著送賀禮的名頭來到來蕭府,因他名聲爛得出奇,便是蕭雪凝也不願出來見他一面,只有蕭祿的兒子蕭景出來陪他,縱然兩人身份差距頗大,但他也生氣,反而拉著蕭景在府中四處閒逛,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做外人。
另一邊,當日在鳳鳴宴上曾與寶玉有過一面之緣的楊炯也來了蕭府,他的父親楊雄因有要事不能前來見禮,所以特意派他前來。
其人禮數極為周到,舉手投足間盡是世家豪族風范,便是一向眼光挑剔的蕭譽見了,也是連連點頭,急忙讓族老領著他入座。
隨即,一眾華族世家子弟,如柳矩、韓盛等人也來到來蕭府,與楊炯同席而坐。
就在庭院間一派吹吹打打喜氣洋洋的時候,穿著迎親服飾的桃符快步走了進來,大聲吆喝道,“新人到嘍!”
他連忙讓開身子,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由遠及近響了過來,悠揚的迎親禮章也隨著唱起,走前隊伍前面的侍女灑出無數紛飛的粉色花瓣,在微風中簌簌飄落,久久不絕。
而在那紛飛的花瓣掩映之中,依稀可見一名高潔出塵的紅衣少年凝神帶笑,一左一右各牽著一名身著百花團簇紅綢嫁衣,頭蓋紅巾的姣姣佳人!
真可謂是羅帶摶風香陣漫,盈盈笑語夸聲連。
楊炯見了不由點頭,不愧是無雙公子,端是才子佳人,妙偶天成。
想到這里,他心中暗暗可惜,若是兩家大人籌謀恰當,此時其人當是自己的妹婿才是。
而在另一邊,作為蕭螣的好友,緝妖司主事姜夔也不請自來,順便還帶著孫女姜柔。
望著相貌極佳的蕭寶玉,姜夔卻是冷哼一聲,當年蕭寶玉出生時天降異象,因此皇室特意請來一名在神都中聲名遠揚的命術師為其卜算命途,不想卻算出他有帝命在身,當即就有人力勸雲昌帝殺掉此子,只是當時雲昌帝對蕭氏一族恩眷正濃,又恰好蕭寶玉的母親就是雲昌帝的親妹,是以此事就擱置了下來。
此事乃是皇家秘聞,知曉的不多,又過去了十幾年,眼下知曉此事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姜夔能知曉此事,蓋因當年那名命術師就是他親自請來的,此人號稱算盡天機,卻算不了自身的命術,沒過多久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稱得上是造化弄人。
就在姜夔追憶前程往事的時候,姜柔卻是美目連連地盯著場中的少年,當日她隨祖父來蕭府拜會時,也見過寶玉一面,並不覺得有何出奇之處,可今日見了,頓覺這名同齡少年當真是皎若出塵,俊逸非凡,眸光開闔間隱有神光躍動,攝人心魄,因此不自覺多看了幾眼。
此時,寶玉牽著新婚佳人的玉手來到蕭譽面前,“父親,孩兒已是將薛氏的貴女接回來了,薛伯父待祭祀宗祠後便會過來,孩兒已請二兄代為接送!”
蕭譽見寶玉一改往日的輕浮模樣,變得沉著穩重,心中大感欣慰,他望著兒子面龐上還未脫去的稚氣,心中打定主意,待婚典結束後定要讓兒子出去歷練一番。
蕭譽激動道,“好!”
此時管事來報,“大老爺,吉時已到,該拜堂了!”
蕭譽清醒過來,知道這個可不能錯過,當即先行朝大堂而去。
此時的蕭府可謂是熱鬧非凡,蕭府大門前停著的馬車一眼望不到頭,說聲車水馬龍也不為過,寬闊的庭院里,四處都是前來賀禮的貴賓,盡著朱紫貴袍,人聲鼎沸,一時不絕。
此時,卻有一名襤褸髒汙的乞丐大大方方地走到蕭府大門前,被蕭府仆役攔住,他眼睛一橫,理直氣壯道,“吾是來給你家少爺慶賀婚典的,快放吾進去!”
仆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沒好聲好氣道,“就你還來慶賀我家少爺的婚典?你有那個資格嗎?趕緊下去,待會貴人們吃剩下的美食送出來,我自會叫你一聲!”
那乞丐卻不依不饒道,“吾不吃那些東西,吾只和你家少爺說幾句話就走!”
仆役可不管這麼多,當即去推乞丐,這一推不要緊,反而被震得連連後退。
那乞丐當即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連闖四道府門,數百仆役護院也近不了他的身,被他闖到內院所在。
此時寶玉剛拜堂完畢,將新婚妻子送入房中,便被叫出來陪一眾世家勛貴子弟,冷不防聽到外間一片嘈雜之聲,他剛一出來,便見到一名身板挺得筆直的老乞丐闖了進來,大言不慚道,“吾是來找貴府玉君子的!”引得在場之人紛紛側目。
周遭圍有數十名虎背熊腰的護院,竟然拿他毫無辦法。
不顧管事的推擠,寶玉排眾而出站在他的面前,先是一禮隨後面不改色道,“不知前輩找小子有何要事?”
寶玉雖少不經事,但看得出來,其人能不傷毫毛地走到此處,足以算得上是奇人,因此不敢怠慢。
老乞丐微微點頭道,“當年玉君子降生,晝夜啼哭不止,貴府長輩遣人到神都外的白兮橋求取吉物,恰逢吾路過此處,便被貴府仆役求去一塊玉石,今日吾特來討回!”
寶玉心中一動,當即伸手摘下胸前的血珀玉石凝神注視,此事他也聽家中的長輩說起過,當時他出生後啼哭不止,隱有力竭之兆,恰逢府中的仆役帶回來此物。
說來也巧,此物一放入他的手中,立時止哭為笑,家中的長輩見了,紛紛說他與此物有緣,於是便以寶玉為他命名。
因此事私密,是以知曉的人不多,便是寶玉也從未向外人提起。
寶玉將血珀玉石托舉在掌心問道,“前輩既說此物是你的,不知可有憑證?”
老乞丐笑道,“吾既敢來此,自有憑證!”
說完,他伸手一招,血珀玉石當即朝他飛去,端是神奇無比!
寶玉見陪伴自己多年的血珀玉石飛了出去,頓時無比心疼,心里空落落的。
老乞丐卻拿起血珀玉石問道,“你來人間十數載,享盡榮華富貴,不知今日願不願意回去?”
血珀玉石當即放出微光,閃動不止,顯然是拒絕了老乞丐的問話。
老乞丐也不生氣,嘆道,“既然你還想留下來,那便回到你的主人身邊吧!”
說完,他又將血珀玉石扔了回來被寶玉一把抓住,隨即一揮襤褸大袖,慨然轉身離去,縱然有數十名身強體壯的護院阻擋,也未能遲滯他的步伐,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眾人面面相覷。
原本冷眼旁觀的姜夔朝一旁的燕赤陛使了個眼色,回首吩咐孫女姜柔待在此處等他,兩人便一前一後起身追了出去。
作為緝妖司主事,姜夔乃是最高層次的天字緝妖師,不知有多少神通廣大的大妖栽倒在他的手中,而跟在他的身後的燕赤陛,亦是絲毫不遜色於他。
兩人尋跡而去,很快便把老乞丐堵在一條街巷當中。
“大膽孽障,竟然敢在神都之中裝神弄鬼,還不快束手就擒!”燕赤陛大喝道,他乃是赤族中人,天生便血氣旺盛,再加上數十年苦修,一身厚重的氣血幾乎有如神魔一般,此時大喝之下,風雲狂變,隱有電光疾馳。
可誰知,那老乞丐卻是含笑不語。
姜夔冷哼一聲,別以為不說話他就無法了,身為雲族之人,他天賦神通,雙目可窺破迷障,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
他心神一凝,原本略顯渾濁的雙目陡然間變得犀利無比,宛如鷹隼一般,瞳孔盡染為紫色,周遭物事,大如山岳,小如須彌芥子,一一盡在眼中。
然而當他望向老乞丐所在的位置,卻是看到一片虛無,無有一物留存,可奇怪的是,他明明就感覺到老乞丐仍舊站在那個地方。
姜夔頓時生出一股不可思議之感。
燕赤陛見老友遲遲不說話,也不再等下去,當即伸出大手,一道長達數十丈的血雲大手隨即形成,狠狠朝老乞丐所在的位置拍去,只聽一聲巨響,巷子兩側的房屋連連倒塌,揚起漫天灰塵,便是老乞丐所在的位置也被砸出一個大坑,可他仍是完好無損的站在原地,身上油膩膩的布衣沒有粘到一絲灰塵。
燕赤陛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對面之人的存在已然遠超他的想像。
老乞丐抬手在胸,風輕雲淡地稽首一禮,身形隨即緩緩褪去,就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留下驚疑不定的姜夔和燕赤陛兩人。
這邊,寶玉很快忘卻老乞丐的突然造訪,陪在蕭譽身旁隨他面見前來賀禮的貴客。
蕭氏雖是門閥一流,但不會只看重五閥七望,也花了不少的力氣去籠絡那些小族,此次前來賀禮的貴客,不論族望大小,蕭譽都帶著寶玉一一回禮。
不一會兒,府中便贊譽聲四起,言說寶玉如何禮賢下士,平易近人,為他贏得了不少的名聲,這對他未來出仕做官極為有利。
這時,一名管事來道,“大老爺,大宗主讓你帶著玉少爺過去一趟!”
蕭譽道,“知道了,我馬上就帶著寶玉過去!”
蕭譽心知,這是父親有話要和寶玉說,他當即與面前的友人告辭,帶著寶玉向祀福堂而去,蕭蜃和蕭螭都已離開此處,只余下蕭螣在此堅守。
“父親!”蕭譽行禮道。
“唔!”蕭螣應了一聲,指著身前的座位讓他們坐下,待蕭譽和寶玉坐下後,蕭螣從一旁的近隨手中接過一個長長的錦盒遞給寶玉,笑眯眯道,“這是我給你的新婚禮物,你看看合不合意!”
寶玉沒有急著打開錦盒,而是笑道,“只要是爺爺給孫兒的,無論是什麼,孫兒都滿意!”
蕭螣指著寶玉打趣道,“你這張嘴啊,就像是抹了蜂蜜一樣!”
寶玉嘿嘿一笑,這才打開錦盒,只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柄古朴寶劍,劍身修長,劍鞘上刻畫著玄奧深邃的符號,寶玉雖不懂鑄劍之道,但也能感覺得出來,這是一柄難得的寶劍,當下心中十分歡喜。
而一旁的蕭譽見了,心中卻是五味雜陳,此劍乃是他的大兄蕭慎生前所用佩劍絕雲,他對此劍也頗為喜歡,之前還特意向父親求過,只可惜父親不願給他,不想今日卻給了寶玉,看來相比於他,父親更喜歡寶玉這個孫子。
蕭螣對蕭譽道,“方才你二叔和三叔過來,又提起了廣寧郡的事,族里面耗費緊張,少不得那一塊的歲貢,為父也覺得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便想早日解決此事!”
蕭譽聽了父親這樣說,愁眉道,“我之前也派了不少得力人手過去,可沒有一人能辦成此事,當下看來應是那五脈宗族暗中搗鬼的緣故,除非是我親自去,否則絕難解決,可眼下朝局緊張,我這里又脫不開身!”
其實這當中還另有緣故,那五脈宗族長早些年曾是蕭螣的得力部下,干出不少功績,正是因為其等恃寵而驕,才使得此事變得異常棘手,之前蕭譽派出去的特使就因為顧忌此事,才使得他們不敢放開手腳。
見蕭譽很是為難,蕭螣擺手道,“此事我已有考量,准備讓寶玉去辦,他心思靈活,當能做成此事!”
“寶玉?”蕭譽狐疑地看了兒子一眼,“寶玉年紀還小,怎麼可能斗得過那幫老狐狸?”
蕭螣沒說話,卻是笑眯眯地看向了寶玉。
寶玉雖不怎麼管家事,但也聽過一些廣寧郡的傳聞,知曉其中牽扯許多,他撓頭道,“孫兒很願意為爺爺分憂,只是那五脈宗族長早些年是爺爺的得力部屬,若是孫兒動作大些,恐怕會讓旁人在背後說閒話!”
他倒是有心整治這幫恃寵而驕的老家伙,只是難免會出手重些,要是那時這些老家伙把蕭螣抬出來說事,豈不是會牽著他的鼻子走!
蕭螣呵呵一笑,“你放心,我老人家雖然老了,但還沒糊塗到分不清自家人和外人,便是出了亂子,我也只會站在我孫兒的這一邊!”
見蕭螣如此說,寶玉心中大定,他拍著胸脯道,“爺爺且放心,孫兒去廣寧郡走上一遭,定教他們把歲貢都補足了!”
“嗯!”蕭螣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轉首對蕭譽道,“為了讓寶玉名正言順,我想讓他提前繼承天陽侯的爵位,你以為如何?”
按照雲國大律,封地是與爵位綁在一起的,蕭螣自從將天陽侯的爵位讓給蕭譽後,後者才是廣寧郡真正的主人。
蕭譽點了點頭道,“也好,今晚我便寫奏章遞上去!”
以他當下左司徒的官位,便是再加上一個天陽侯的爵位,也增加不了多少尊榮,不如提前讓出來,反正他就寶玉這麼一個兒子,早給晚給都一樣。
寶玉見他們說了這麼多,卻沒說到重點,當即問道,“爺爺,我什麼時候啟程前往呢?”
蕭螣伸出大手,撫弄寶玉的腦袋,慈祥道,“不急,哪有剛成婚就離家的道理,可以等明年開春的時候再出發……”
夜色漸深,寶陽苑里燈火通明,喜氣洋洋。
大門前吊著的大紅色燈籠透出瑰色的熏光,蠶紙糊的窗戶里傳出一陣歡歌笑語,卻是蕭府的女眷前來陪新人說話,免得她們心怯。
細細看去,高陽公主、蕭儻之妻崔紅袖、蕭承之妻楊麗華、蕭哲之妻柳月仙、蕭勉之妻韓淑真,還有蕭雪凝、蕭雪容都在場。
此時的薛憐兒和薛妙兒身著華美蓮裙,額頭光潔,瓊鼻挺拔,一雙小巧櫻唇抹上胭脂後,更是鮮嫩欲滴,惹人欲一親芳澤,因她二人年紀還小,是以顯得頗為局促。
便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薛妙兒此時也絞著手,心里如小鹿亂撞一般,也不知是怕面前的一眾蕭府美眷,還是即將回來的寶玉。
幸好陪嫁過來的媵妾薛芷柔要年長許多,約有雙十年紀,身材高挑,臀肥胸滿,她一來便很快與一眾蕭府美眷說到了一處,談笑晏晏,這才沒有冷場。
若按輩分,薛芷柔還是薛憐兒和薛妙兒的姑姑,只是因為庶出,這才被指定為兩個侄女陪嫁,好方便照顧她們。
這其實也是許多世家大族一貫的做法,為了避免嫁過去的嫡親女兒被欺負,常常會將年紀稍長一些的庶出女兒作為陪嫁的媵妾。
就在她們聊得開心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身著新郎服飾的寶玉走了進來。
崔紅袖起身調笑道,“新郎終於來了,我們也該離開了,免得誤了新人的大好春光!”
柳月仙卻道,“春光雖好,卻也不要貪歡,細水長流方是正途!”
韓淑真卻不同意柳月仙的話,“少年正是火氣旺的時候,此時不貪歡,難不成等老來寂寞空坐?”
柳月仙眉頭一皺,原本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是按耐下來,顯然是不想與她在這種時候過多爭執。
一向以高冷示人的楊麗華卻道,“這小子額心發散,早就不是童男子了,你們還在這里爭什麼勁!”
高陽公主見她們越說越不對勁,當即道,“你們都回去吧,大好的日子也吵,也不怕小輩笑話!”
因她身份尊貴,崔紅袖、柳月仙、韓淑真、楊麗華不敢違抗,只好打個招呼後便一一離開。
輪到蕭雪容時,她還特意朝寶玉使了個意味不明的眼色,反倒是蕭雪凝一改往日的生冷,說了不少祝福新人的話,讓寶玉心里頗為感動。
見眾人離去後,高陽公主這才起身道,“我也要回霽雲閣了,你就在此陪新人吧!”
寶玉聽她話語聲飄忽不定,知她言不由衷,便道,“我先送母親回去!”
高陽公主揮手道,“不用了,好好在這里陪新人吧!”卻是把新人二字說得頗重,好像在提醒寶玉什麼。
寶玉仍然堅持道,“我還是要先送母親回去!”
高陽公主這一次沒再拒絕,而是小聲哼道,“算你小子還有良心!”
寶玉心中苦笑,知道自家老娘起了醋勁,要是方才說錯了話,以後的日子可不會好過!
寶陽苑距離霽雲閣頗有一段距離,高陽公主出了寶陽苑便登上馬車,而寶玉則坐在一旁。
負責駕馭馬車的是一名四旬左右的健婦,馭術一流,兼之熟悉路途,很快便平穩地將高陽公主和寶玉送到了霽雲閣。
待下了馬車,高陽公主自覺身上黏糊糊的,當是出了不少汗水的緣故,於是便轉進浴池沐浴,等她出來後,卻發覺寶玉還站在閣子里,當下問道,“你還不回去陪新娘子嗎?”
寶玉苦笑道,“您沒發話,兒子怎麼敢離開?”
高陽公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小子還算有良心,娶了媳婦還沒把老娘忘了!”
寶玉無奈道,“兒子不敢!”
高陽公主突然來了興致,問道,“若是為娘欺負了你娘子,你會怎麼辦?”
這可是送命題,怎麼回答都會得罪一方,但寶玉急中生智回道,“兒子會讓她們打一頓,讓她們出出氣!”
高陽公主不滿意這個答案,又問道,“要是她們欺負我呢?”
寶玉慷慨陳詞道,“那我就代替娘,讓她們打一頓!”
高陽公主幽幽道,“這麼看來還是我吃虧得多,無論怎樣都是我兒子被打!”
寶玉大聲道,“不怕,等將來我把她們兒子打回來就是!”
高陽公主忍俊不禁笑道,“你嬸娘們都說你滑頭,我看還真沒說錯!”
她轉身從一旁的櫃子里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琉璃瓶遞給寶玉,“這是我送你的新婚禮物百花精釀!”
寶玉接過來一看,只見瓶子里裝著一汪色彩斑斕的粘稠液體,隱隱透出一股幽邃芳香。
“這是用來做什麼的?”寶玉不解問道。
高陽公主神神秘秘道,“這是催情之用……”